第四章 親政

四月,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大司馬大將軍霍光薨了。魏相聞訊長歎口氣,不知怎麽眼前又浮現出那隻在寒風裏抖動翅膀的蝴蝶。

未央宮宣室殿裏,劉詢長舒一口氣,那鷹隼一般的眼神終於消失了。雖然如此,他還是感念霍光的擁立之功,頒詔表彰其功勳。

“詔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宿衛孝武皇帝三十餘年,輔孝昭皇帝十又餘年,遭大難,躬秉義,率三公、諸侯、九卿、大夫定萬世策,以安宗廟。天下蒸庶,鹹以康寧,功德茂盛,朕甚嘉之。複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毋有所與。功如蕭相國。”

同時下旨,霍禹繼嗣父親的爵位為博陸侯,封大司馬,此前已封為樂平侯的霍山領尚書事,霍山的胞兄中郎將霍雲封為冠陽侯。

霍光的葬禮成為帝國的首要大事。整個霍府被素幔籠罩,大小官員川流不息。魏相也早早去霍府吊唁,霍禹過來打了個招呼,又匆匆離開了。

魏相在霍光靈柩前祭拜一番,就到院子裏走走,遠遠地看到霍光夫人霍顯指揮著一群仆役和侍女來來回回地搬東西,整個庭院嘈雜又紛亂。

“霍光薨了,霍府也亂了。”他搖搖頭,正想去告辭,卻見人群亂哄哄地朝門口湧去。

魏相心中詫異,也朝門口張望,忽而聽到有人呼喚,回頭一看,原來是皇帝劉詢祖母家的族人、侍中史高,正笑嗬嗬地瞅著他。

劉詢幼年時養在祖母史家,與史高關係密切。史高雖然也就二十多歲,但從輩分上說,卻是劉詢的表叔。

魏相拱手施禮,史高也拱了拱手還禮,問道:“禦史幾時來的?”

魏相回道:“一早就來了,正準備告辭呢。”又好奇地問道:“這些人亂哄哄的幹嗎去啊。”

史高轉過身看了一下,道:“君上要來吊唁,這些人應該是去迎駕的吧。”

“迎駕?”魏相一怔,頓時覺著當著史高的麵說那些人“亂哄哄的”甚是不妥,連聲說道:“失言,失言。”

史高並不在意,笑了笑,道:“我們也去門口恭迎君上。”

皇帝在皇家儀仗和羽林軍的簇擁下親臨吊唁,原本還鬧哄哄的霍府頓時安靜了下來。霍家人在朝臣們敬畏和羨慕的眼光中,將皇帝迎入靈堂。

劉詢撫慰了悲傷的霍家人,超乎尋常的賞賜了霍家無數金錢、絲綢、絮棉,以及一百領繡被,五十箱衣服;還賜予金縷玉衣,梓木棺材、楩木外槨、黃腸題湊以及東園溫明秘器等皇家隨葬物品。

霍光的葬禮完全按照皇家規製進行。靈柩擺入轀輬車,黃屋左纛,五校皇家禁軍軍容整肅,列隊直到茂陵陪葬地。

太中大夫任宣和五名侍禦史持節符操持喪事。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官員,按品級排成長長的隊列為霍光送葬。

魏相和史高也在送葬隊伍中,史高目睹這般豪華奢靡的情景,不禁心旌搖**,脫口而出:“我死了不知是怎樣的葬禮”。

魏相忍不住咧嘴一笑,又趕緊作出嚴肅的表情,道:“侍中正當壯年,何出此言。”

史高陡然醒悟,有點不好意思,連聲說:“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魏相感慨道:“榮享皇帝喪葬規製,陪葬茂陵,大將軍也是做到了人臣極致。”又看了史高一眼,道:“侍中德才卓著,深得陛下恩寵,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史高以外戚入朝,自忖還算不得“德才卓著”,便拱手道:“禦史過獎了,過獎了。愧不敢當。”魏相倒是真心誇他,亦含笑作揖。

送葬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去。此前皇帝征調了河東、河內、河南三郡的士卒為霍光修墓,建造祠堂,並在祠堂周圍設置了三百戶人家守護陵墓,委派長丞負責護陵。

霍光的葬禮結束了,長安恢複了往常的節奏,城北的東市和西市又熱鬧起來,人頭攢動,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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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皇帝劉詢坐在未央宮宣室殿裏。這幾天他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麽事沒做,想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有段日子沒有上朝了,於是叫來隨侍的宮廷內官許桑,問道:“好像有些日子沒有上朝了。”

許桑思忖片刻,道:“大將軍薨後,丞相韋賢這幾日送來許多奏章,但沒說起朝會的事。”

劉詢有些不明白,又問:“這麽多天了,怎麽會沒有朝會?”以往朝中諸事都由霍光操持,到時知會他一聲,所以他並不清楚其中的程序。

許桑解釋道:“大將軍在時,國家大事多是到宣室殿麵陳陛下。隻在事關重大需要議論或者大臣們有分歧時,才在大殿召集朝會。有時三五日,有時半個月召開一次朝會,事先會知會陛下臨朝議事,並無定製。當下應該由丞相負責召集朝會。這幾天韋賢曾在宮外候旨,但沒有奏請召開朝會。”

劉詢有些惱了,站起大聲道:“大將軍薨了就不開朝會了?你去告訴韋賢,明日公卿大臣朝會。”

許桑應了聲諾,趕緊出去傳旨。

劉詢看了幾份奏折,有些倦了,倚靠著憑幾,設想著明天的朝會會是怎樣的情景。

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門邊案上輕煙繚繞的錯金博山爐上。

博山爐燃著蘇合香,縷縷馨香溢出爐蓋上的鏤孔,在殿內彌散,他的思緒也如輕煙一般飄散開來。

“霍光專權的六年,我一天也沒有輕鬆過。每次上朝前,恐懼都會緊緊地纏繞著我,我整肅衣冠,看著窗戶漸漸變亮。上朝了,那班大臣隻顧著依附霍光,揣摩他的心思,隨他而喜怒哀樂,而我隻需說兩個字,準奏。明天,明天我要像一個真正的皇帝,君臨天下。”劉詢帶著笑意睡著了。

許桑進來剛要奏事,見這般情景,便不言語,取過一床絲被,輕輕蓋在劉詢身上,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劉詢由宮人服侍著穿上玄黑繡袍戴上旒冕,拿過銅鏡照了照,心下得意,臉上也浮出笑容。

許桑察言觀色,湊趣道:“陛下英武。”

劉詢笑著斥道:“滾開”。一行人擁著皇帝乘輦去向前殿。

這是霍光薨後劉詢第一次上朝,許桑揣摩皇帝的心思,叮囑禮官安排朝堂禮儀一定要隆重。

一行人到了未央宮前殿後暖房。劉詢下輦,心中不免有些緊張,身子也微微顫動。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一下情緒,又悄悄握了下拳頭,給自己鼓鼓勁,才緩緩走出暖房。

這時,隻聽鍾鼓齊鳴,宮廷衛官交聲傳呼糾飭百官,一波一波的聲浪在大殿裏回**。

未央宮大殿兩側早已左右分站著車騎步卒組成的儀仗,衛官張旗,郎中執戟,氣氛肅穆。

須發皆白的丞相韋賢率群臣等在殿外,聽到呼喚,大臣們按文東武西成兩列趨蹌入殿。

劉詢站定在龍榻前,俯視群臣。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臨朝親政,既緊張又興奮。“君臨天下。我終於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負了。”他心中暗自喊道。

宮廷禮官高呼“皇帝為百官立。”

韋賢領群臣跪拜,齊聲高呼:“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劉詢麵色莊重,右手微微虛托,道:“起”。群臣謝恩起身,分東西兩側跽坐。

劉詢習慣性地瞅了一眼右側以往霍光占據的絕席獨座,不由得大吃一驚,那位置上竟然坐著一個眉清目秀、身姿欣長的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