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子的憤怒

未央宮宣室殿,劉詢麵無表情,聽著廷尉於定國稟報丞相夫人殺婢案查證結果。

大司馬霍禹、禦史大夫丙吉、侍中史高、丞相司直閔世通等一幹大臣殿下端坐。丞相魏相回避此案,沒有出席。

於定國持芴稟道:“京兆尹趙廣漢指控丞相夫人擅殺婢女並非事實。當事人婢女來弟自述,其因母親責罵而自溺,與丞相夫人並無幹係。京兆府健吏滿田亦已招供,是趙廣漢指使其刺殺來母和磨洗老工匠,其為奉命行事。趙廣漢當下已羈押於詔獄。”

“丞相府那個溺斃的使女是如何找到了?”劉詢好奇地問道。

“侍中找到的,此案告破,侍中居功至偉。”於定國俯首答道。

劉詢道:“你且坐下。”轉過臉瞅著史高,麵帶疑惑。

“陛下,丞相府溺斃的使女名喚來弟。就是我們在秋家的店鋪裏見過的那個小姑娘。”史高趕緊解釋。

“就是那個‘秋老掌櫃不在,秋小掌櫃也不在’的小姑娘?”劉詢大為驚訝。

“正是。”史高答道。

劉詢嗬嗬笑了幾聲。眾人不明就裏,麵麵相覷。

劉詢又有不解,問道:“那來弟獲救後,為何不回丞相府?”

史高道:“我也問了,不回丞相府,可是懼怕魏夫人。她說魏夫人雖然嚴厲,但平日裏從未打罵羞辱。她是害怕她母親再去歪纏,所以不回丞相府。秋家也不知道她是丞相府的使女。”

劉詢微微頷首,視線轉向於定國。

於定國已然入坐,這時欠了欠身,作揖道:“臣奉旨查案,煩勞侍中,臣慚愧。”

史高不好意思了,亦拱手道:“臣亦是僥幸。廷尉明察秋毫,從刺客所遺短劍上窺得端倪,逼的滿田鋌而走險,方有案破。”

丞相司直閔世通頻頻點頭,道:“若是凶案,必有破綻。哪有什麽完美犯罪,閑人臆想而已。”

劉詢瞧瞧這個,瞧瞧那個,又翻看了一會案上的卷宗,沉吟片刻,道:“眾卿,此案按律當如何定罪。

閔世通按捺不住,拱手大聲說道:“趙廣漢汙辱大臣,意存挾製,罪該不道。之前趙廣漢亦是欺世盜名,屢次犯法,如今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妄殺無辜,實屬罪大惡極。”

閔世通說到趙廣漢欺世盜名,劉詢嘴角抽搐了一下,低頭翻看案宗,神情中透出幾分尷尬。

霍禹悄悄看了眼皇帝,心忖是不是也該起來說幾句,轉念又一想,趙廣漢之事有些尷尬,不值當為他辯護,還是隨他去吧。宣室殿裏一時陷入沉寂。

劉詢嘩啦嘩啦翻著竹簡,良久,抬頭掃視一遍群臣,目光停在於定國身上,道:“於卿,你說說趙廣漢該當何罪。”

於定國神情嚴峻,道:“趙廣漢誣陷大臣,妄殺無辜,按律當斬。”眾人聽聞此言,皆驚詫。於定國接著說道:“趙廣漢乃品秩二千石大臣,奏請陛下敕許。”

劉詢皺著眉,麵帶慍色,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殿下大臣均是心中一凜,趙廣漢原是皇帝寵臣,如今卻獲罪當斬,皇帝顏麵何在。幾個老於世故的大臣雙手攏在袖子,低頭不語。

禦史大夫丙吉秉性謙恭寬厚。他遲疑了一下,緩緩說道:“京兆尹為人強力,天性精於吏職,實為能吏。大漢法度,德主刑輔。臣以為,京兆尹有罪,罪不當誅。”

閔世通不滿地瞥了丙吉一眼,語氣激昂地說道:“趙廣漢若隻是舉止失當,辦案不謹,或可回旋。然而,他目無法紀,妄殺無辜。若是寬恕了他,何以彰顯法製,何以約束百官。”

劉詢聞言一怔,抬頭瞅見霍禹雙眸直視前方,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心中咯噔一下,問道:“大司馬意下如何?”

霍禹原本不待見趙廣漢,霍家以往奉承趙廣漢,也就是為了挑唆他與魏相爭鬥,坐收漁翁之利。如今趙廣漢失勢,他當然要揣摩皇帝心思,迎合皇帝的意願。這時偷窺一眼,發現皇帝神色冷峻,心想,趙廣漢與魏相兩人都死了才好。於是小心翼翼地說道:“廷尉查明是非,臣附議。”

劉詢深恨趙廣漢欺世盜名,此時主意已定。他吩咐許桑宣魏相進殿。隨著內官一聲“宣丞相覲見。”候在殿外的魏相疾步進來,跪倒在地,道:“臣叩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劉詢道:“起來吧。”說罷起身繞過書案,走向殿堂中央。眾人見狀紛紛站起,垂手肅立。

劉詢掃視了一遍眾人,緩緩踱到擺在門邊的鎏金銀竹節博山爐前,饒有興趣地注視著輕煙從鏤空的爐蓋裏嫋嫋升起。良久,他伸出手搧了搧,那縷縷輕煙頓時亂作一團,於是微微一笑,轉身走到魏相麵前,道:“廷尉查明趙廣漢之罪當斬。丞相說說,該如何處置為妥。”

魏相稍作遲疑,拱手道:“趙廣漢為官勤勉,布政施教,京畿晏然。其功,其功或亦抵罪。”

劉詢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眾人見狀,也都默不作聲。劉詢思索著正要開口,瞧見史高在旁似乎很想說話,便道:“侍中可有話說。”

史高清楚皇帝此時心中甚是憤怒,有意嚴懲趙廣漢,以正吏治,於是出列,道:“臣以為,趙廣漢挾私報複,製造冤案,又指使屬下濫殺無辜,其知法犯法,居心歹毒,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魏相於心不忍,還想爭取一下,道:“臣以為,持刑不宜太重,若以德教——”

劉詢麵露慍色,打斷了他的話:“我大漢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功過是非,歸於法理,怎能一味施行德教。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他覺得這事應該了結了,轉身麵對於定國,神情嚴肅:“廷尉,趙廣漢一案,以其罪按律處置。”

於定國俯首揖道:“臣遵旨。”

魏相出了宮門,瞧見太史一人仰麵看天,猶豫著是否要過去與他招呼一聲,卻聽他兀自嗟歎:“天意不可違,果然。”便收住了腳,悄悄從旁繞過。

魏相聽說過趙廣漢問卦之事的,不曾想這個征兆就落在了趙廣漢自己身上,心裏也惋惜:“趙廣漢確是個能吏,可惜性格太過偏執,以致末路不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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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趙廣漢瀆職問斬的消息瞬間傳遍了長安城,吏民皆驚。

霍禹也感到意外。他以為皇帝會顧及趙廣漢的名聲,從輕發落,所以在朝會上,他原本準備替趙廣漢說幾句好話,讓皇帝覺得他心胸寬廣。可是,皇帝毫不留情,居然將這個聲望甚好的能吏殺了。

回到府邸,他靜下心來仔細琢磨一番,頓然臉色發白,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真的感到害怕了。

他吩咐家仆將霍府一幹人都喚來。不多時,馮子都、霍山、霍雲、範明友、鄧廣漢都來了。他便將宣室殿朝會的情景說了一遍,眾人聽罷也都心驚膽戰。

“京兆尹,就這麽被斬了。”鄧廣漢覺得不可思議,連連搖頭歎息。

“趙廣漢也被殺了,前幾日還在表彰他。這皇帝真是毫不留情啊。”霍山神色惶恐。

鄧廣漢道:“我聽說皇帝已經在追查許平君病亡舊案。原本我還想,即使他查出些什麽,也會顧及大將軍的擁立之功,不會為難我們霍家。如今看來,他若查明許平君之死是霍家所為,也會毫不留情的。”

霍山道:“我還聽說宮中懷疑大長秋謀害太子,正在追查他行蹤。”

霍禹一陣心悸,哆嗦著說道:“那如何是好。”

馮子都神情凝重:“大將軍薨後,皇帝其實一直在削弱霍家勢力,就連你的大司馬印綬至今也未授予,空有名號而已。如今他獨運朝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需有應對之策。”

霍雲猛地拍了下案幾,道:“最好應對之策,就是奪其大位。大將軍當年為何廢黜劉賀,就是認為這個昌邑王視霍家如無物,退無可退才奮起反擊,卻便宜了劉病已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