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婦人之見

劉詢沉思良久陡然驚醒,環顧四周,神情有些迷茫。史高輕聲道:“黃公子,我們回去吧。”他點點頭,邁步出門。

秋仟趕緊跟隨出去,剛邁出門檻,又想起要關照一下來弟,回頭喊道“來弟,我們去送送黃公子,你看著店鋪,不要走開啊。”

史高聞言收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臉上浮現出驚訝的表情,問道:“那個小姑娘叫來弟?”秋仟瞧見劉詢已經走遠,沒顧得上回話,小跑著追了過去。

劉詢停下腳步,等秋仟過來。秋仟緊趕幾步,誠懇地說道:“黃兄,怎麽就走了,進屋坐一會嘛,喝杯酒也好。”

劉詢道:“今日確實有些事要辦,改日過來叨擾。”

秋仟很是失望,隻得拱手道:“那一定要過來啊。”

劉詢笑笑,拱手回禮,待轉過身,神情瞬間變得嚴峻起來。他從秋家商鋪出來就一直陰沉著臉,史高緊跟著也不敢說活。

君臣兩人一路無語回到未央宮宣室殿。

史高察言觀色,待劉詢的神色漸趨和緩,才小心翼翼地說道:“趙廣漢欺君。”

劉詢已從最初感覺被騙的憤怒中平靜了下來,自嘲道:“我竟然如此好騙。”他畢竟長於民間,深知世事險惡,所以心裏承受能力還是很強的。不過讓他鬱悶是,褒獎趙廣漢孤身擒賊,竟是他自己主動提出的,現在知道其中有假,也不能再行懲處。“趙廣漢。”他喃喃自語,原本那個盡忠職守的京兆尹,在他心目中已黯然失色。史高自然揣摩出劉詢的心事,所以也不再提及趙廣漢。

劉詢看了幾卷奏疏,總歸心神不寧,放下簡牘,呆呆凝望屋外。過了半晌,才慢悠悠說道:“不知於定國查案可有結果。”

史高道:“於定國做事謹慎。”說罷悄悄抬眼看了下劉詢。劉詢已經走到門口,負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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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相從未央宮回到家後,一直坐著發呆。魏夫人跽坐在一旁,忐忑不安,時不時瞟他一眼,觀察他的表情。許久,魏相才長籲一口氣,道:“取飯食來。”

魏夫人頓時笑逐顏開,朝屋外大聲喊道:“快給主公取飯食來。”外麵使女一聲聲應諾漸行漸遠。

魏相回來後,她一直想知道皇帝是什麽態度。可魏相悶悶不樂,她也不敢貿然發問,隻得憋著,這時看到魏相並未表現出反常情緒,懸著的心才放下。

魏相吃好飯,她支走了服侍的使女,挺直腰跽坐,雙手放在膝上,輕輕咳了聲,語氣盡量放平緩,問道:“你去了未央宮,皇帝怎麽說的呀?”

魏相從宮中回來,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一時氣惱,有些莽撞了。他回憶起當年丙吉勸他,處事要謹慎自重,“臧器於身”,不由得兀自苦笑,連連搖頭。一股怨氣消了,他也就放下心事,聽到夫人問話,回道:“皇帝說,這事就交與廷尉,自然會查清楚的。”

魏夫人低著頭嘀咕了一句:“果然是讓於定國查案啊。”

魏相道:“於定國是廷尉,自然由他查案。”

魏夫人臉上帶著憂慮說道:“於定國會怎麽判啊。”

魏相道:“廷尉執掌國法,如何判案,自有國家法度。”

魏夫人皺起眉,道:“我也知道有國家法度。但是這來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說這國家法度,如何判才好。”

魏相倒也好奇了:“那你說怎麽辦?”

魏夫人朝門外張望了一下,湊近魏相,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可知道長安令的夫人與我相善。”

魏相聽了覺得莫名其妙,打量了她一眼:“那又怎麽呢?”

“她認識於定國的姨母。”魏夫人鄭重其事地說道。

“認識於定國的姨母,又怎麽呢?”魏相更加不明白了。

“我與你說啊。這個於定國對吧,他小時候母親就病故了,是他姨母一直在照顧他,所以很親的。他姨母說話,他是會聽的。”魏夫人一本正經說道。

魏相心不在焉,隨口道:“他姨母能說什麽話?”

魏夫人一拍大腿,道:“說我們並無殺婢之實呀。”

“本來就沒有。”魏相拖長聲調,不耐煩地說道。

“我們知道,可別人並不知道呀。所以就要說與人聽,我們本來就沒有殺婢之實。”魏夫人耐著性子解說道。

“說給於定國的姨母聽?”魏相語氣在帶著譏諷。

魏夫人才不管他是什麽態度,順著自己的想法繼續說道:“對呀,他姨媽再說給於定國聽,這事實不就明了了嗎。”

魏相道:“若都要找人說情,置國法於何處,又何以取信於民。”

魏夫人嘴角抽了一下,露出一絲冷笑:“說你戇就是戇。這世上就沒有被冤枉的啊。即使丞相,也有被冤降罪。遠的吧,就說周亞夫,條侯、丞相,曾經何等威風。然後呢?他兒子買了些甲盾準備做喪葬用,被人告發謀反,將他入獄。廷尉審案又出言羞辱,結果氣死在牢獄裏。近的有田千秋,身為丞相,凡事都聽霍光的,隻是有一次召集朝臣議政事先沒有告知霍光,就被按上‘擅召’罪名,險些喪命。”

魏相一臉驚訝,道:“你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魏夫人得意地笑了笑:“長安令夫人說與我聽的。”接著又問:“周亞夫和田千秋為何結局不同?”雙眸直勾勾盯著魏相,見魏相並不搭理,就自顧自說了下去:“田千秋僥幸躲過大難,就是因為找了杜延年去霍光那裏說情。”

魏相哼了一聲,覺得與她爭辯徒費口舌,順手拿過一卷竹簡,要去解開捆紮的結繩,總歸是心中鬱悶,手指顫抖,解了幾下才解開。

魏夫人見他沒有反駁,就以為是認可了,又猶疑片刻,吞吞吐吐說道:“長安令夫人說,去見於定國的姨母,最好帶些禮物去。

魏相生氣了,將竹簡往案上一拍:“我堂堂丞相,竟然要去送禮求情?”

魏夫人毫不退讓,嗓音也響了許多:“拍什麽拍啊。你是丞相不假,但也不曾堂堂啊。都被人欺負到家了,還堂堂呢。”

魏相被她嗆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情緒低落,又故作鎮靜,拿起那卷竹簡,打開看了起來。

魏夫人還是試圖說服他,耐心地說道:“我們到長安也有好多年了吧,你雖然貴為丞相,自己掰這手指頭算算,滿朝文武大臣,有幾個與你親近的,願意為你說話。打個招呼,送點錢,托人說句好話,總歸心裏安生些。”

魏相還是非常抵觸,語氣中帶著激憤:“這事你不必勞心了。我為丞相,心係天下,不在於自己的榮辱安危。”

魏夫人露出不屑的表情,口中嘖嘖,道:“心係天下,皇帝才是心係天下。還記得嗎,當年霍光怎麽說你的,你這個河南太守‘不深惟國家大策’。”

魏相沉下臉來,將竹簡重重拍在案上。魏夫人見狀倒有些心慌,她並不想魏相過於難堪,於是放緩語氣:“其實,我們托人說情,也不是要廷尉徇私舞弊,本來這事就與我們無幹。隻要望他秉公查案就是了。”又嘀咕道:“其實你河南太守做得好好的,到了長安,整天提心吊膽的。”

魏相哭笑不得:“真是婦人之見。”

魏夫人還要爭辯,魏相真正惱了,忽地站起,伸手指著她厲聲道:“這事不許你胡來,聽憑廷尉裁決。若有冤屈,我自會申訴。”

魏夫人見他動怒了,也就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