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春

西漢本始三年四月,乍暖還寒。這天,北方大漠飄來的沙塵遮天蔽地,整個長安城籠罩在濃重的陰霾中,顯得死氣沉沉。

未央宮淑房殿外,一群內侍和宮女戰戰兢兢躬腰佇立。

忽然,殿內傳出一聲驚呼,接著是慌亂的腳步聲和碰倒什麽東西的哐啷聲響。一個年少宮女悄悄側過臉,朝大殿瞥了一眼,身邊的略微年長的宮女輕輕拉了下她的衣襟,示意她別亂動。

不一會,一個尖利的嗓音帶著哭腔喊道:“皇後殯天了。”

候在殿外的內侍和宮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看了一眼,愣在那裏。少頃,許皇後的大長秋匆匆跑了出來,似乎是去皇帝議政的宣室殿報喪。內侍和宮女們這才回過神來,一起跪下,幾個宮女忍不住低聲啜泣。

大殿的門吱嘎一聲又被人推開,一個身著醫袍臉色蒼白的中年女子跨出門檻,跌跌撞撞衝到廊柱旁,躬著腰,右手顫抖著扶住廊柱,左手揉著脖子,幹咳了幾聲,慢慢跪坐在地。

她緊閉雙眼,舉手遮麵,嘴裏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麽,半晌才睜開眼睛,抬頭看了一眼四周,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她的周圍原本佇立的內侍和宮女不見了,換成大群手持長戟,身著絳色戎裝,帽盔上綴紅纓的羽林軍士兵,將淑房殿團團圍住。

一個神情嚴肅的年輕軍侯疾步走上在台階,右手搭在佩刀的刀柄上,目光炯炯,掃視一遍眾人,驀地大聲說道:“陛下有旨——”停頓了片刻,又放聲喊道:“淑房殿醫護人等,一概不許離開,聽候指令。”

女侍醫聞言哆嗦了一下,神情茫然環顧四周。

軍侯轉身看到了她,小跑幾步到她麵前,拱手施禮,道:“淳於侍醫,請回淑房殿。”

這個女侍醫名喚淳於衍,因醫術高明被稱作“女子扁鵲”。漢宣帝劉詢的皇後許平君懷孕臨產,招她進殿助產。誰也不曾料到,皇後竟然死了。

她雙眸無神,默默地盯著軍侯,似乎沒弄明白怎麽回事。

軍侯直起腰,右手下意識地握住佩刀,又說道:“淳於侍醫,請回淑房殿。”

淳於衍視線移到軍侯握刀的手上,嘴角牽動了一下,浮起一絲苦笑,然後轉身,步履蹣跚,走回淑房殿。

軍侯上前將宮殿大門關上,守在門外。

兩個多時辰過去了,天色越發昏暗,一陣朔風吹來,揚起漫天的塵埃,周圍一片灰蒙蒙。軍侯慌忙舉起衣袖遮麵,待風停了,突然發現麵前站著一個人影。

他大吃一驚,正要拔刀,那人卻道:“十二郎聽旨。”

被叫作十二郎的軍侯定神看去,認出是皇帝身邊的內官許桑,便慌忙上前施禮。

許桑雙手抱拳垂在腰間,麵無表情,道:“陛下有旨,放了淑房殿一幹醫護人等。”

十二郎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拱手正色道:“末將領旨。”他似乎聽到許桑歎了一口氣,抬起頭時,許桑已經走遠。

淳於衍回到家時,天色已暗,也沒有點燈,盤坐在窗前,兀自發呆。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許皇後憔悴的麵容,“淳於侍醫,我怎麽這麽難受啊?”,“淳於侍醫,我會死嗎?”那虛弱而又溫和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在耳邊回響。

她再也受不了了,趴在地上,雙手緊捂耳朵。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問話:“淳於侍醫可在?”

她微微一怔,旋而起身走到屋外,放眼看去,不遠處站著一個衣著華貴、戴著麵紗鬥笠的婦人,身後停著幾輛馬車,圍著一群奴仆裝束的男子。

婦人見她出來了,疾步走近,掀開麵紗,輕輕一笑:“成了?”

淳於衍緩緩施禮,心想,你便是明知故問,也就沒有回答。

婦人瞅了他一眼,又問:“用了什麽。”

“附子。”

“可會被驗出毒性。”

“附子無毒,隻是孕婦忌用。”淳於衍說罷嘴角抽搐了一下。

婦人露出詫異的表情,旋即讚許道:“淳於侍醫的醫術果然高明。”

淳於衍臉上驟變,雙手不經意的攥緊拳頭,似乎在竭力控製情緒,半晌,才說道:“無能無德,愧為醫者。”

婦人聞言微微一怔,隨即嗬嗬笑了幾聲,回頭衝著身後的奴仆吩咐道:“都搬進去。”

這群人七手八腳從車上捧著一個個沉重的陶罐,魚貫而入,將陶罐堆在屋裏的牆角處,然後又退到馬車旁。

婦人緩步走進屋裏,掃了一眼堆在牆角的幾十個陶罐,轉身對著跟進來的淳於衍笑道:“如何,我沒有食言吧。”

淳於衍默默注視著那堆陶罐,少頃,淒慘一笑:“怕是有命拿,沒命花。”

“你後悔了?”婦人盯著她問道。

“這可是滅族的大罪。”

“怕了?”婦人語氣中帶著不屑,沒等淳於衍回應,又自顧自說道:“許平君死了,我女兒就是皇後,將來生下皇子,就是太子,就是皇帝。”

她背著手,徘徊了幾圈,神情倨傲,道:“滅族大罪?哼哼,誰滅誰的族。”

淳於衍抬頭瞄了下婦人,又垂下眼簾,嚅囁道:“我已經做了,也就沒什麽後悔不後悔的了。”話語中透著些許無奈。

婦人上前一步,伸出白皙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輕晃了晃:“不用擔心,大將軍會搞定這一切的。你不也是被放出宮了嗎。待我女兒當上了皇後,我還會重重謝你。對了,你侄子呢?”婦人環顧四周,問道。

“我侄子與此事無幹。”淳於衍後退一步,警惕地注視著她。

“別這麽緊張好吧,這事你我知曉也就罷了。”婦人放下麵紗,緩步出門,到了門口又回轉身,瞅了她一眼,斟酌片刻,道:“你侄子此生無憂矣。”

淳於衍拱手深深一揖。

婦人幹笑一聲,道:“我們這都是為小輩著想的。”

淳於衍目送婦人一眾人離去,回到屋裏,垂首闔目默默跽坐。

不知過來多久,突然嘭的一聲巨響將她驚醒。她抬頭四下張望,發現是一個陶罐沒有疊好滑了下來,砸在地上碎成一攤。幾枚銅錢蹦了出來, 骨碌碌滾到她跟前,轉了幾圈,才倒在地上,

她下意識的盯著這幾枚銅錢,少頃,歎了一口氣,起身從牆上取下一柄長劍,便在屋裏舞動起來。

忽然,她聽到一陣急促的呼吸聲,便一個回身,長劍順勢指向那裏。抬頭望去,隻見一個少年從門外探出頭來,驚訝地注視著這裏,嘴唇翕動,可沒說出話來。

淳於衍手腕翻轉,將長劍插在地上,疾步上前,一把將少年摟在懷裏,喃喃道:“幾兒,不怕,姑媽在這裏,你什麽也不用怕。”

少年仰起臉,眼神中帶著疑惑,也沒回應淳於衍,側過身,好奇地打量牆角堆著的那幾十個陶罐。

這時,天上的烏雲豁開幾處縫隙,稀疏的月光漏進屋裏,落在散亂一地的銅錢上,折射出隱隱幽光。

幾個月後,漢宣帝劉詢冊封大將軍霍光之女霍成君為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