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憤之意

雖然昨夜看書看到很晚,但離軒仍然早早起來,勤修武技。這是從五六歲時起就進行的日常功課,如今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吃過早飯,離軒換了一身黑白相間的長袍,拿著記錄下來的竹片,前去請教韓非自己的不解之處。

離府距官驛不遠,用不多時,便到了官驛。不過,由於韓非在此下榻,官驛的警衛嚴了許多,平時離軒可以隨便進去,前日是其風帶著他進去,但今日卻進不去了,警衛工作都改由樊軍侯帶來的軍士承擔。

兩位雄健的軍士攔住離軒,離軒道:“諸位護送的先生召喚小子前來,還請通報一下。”

這兩位並未見過離軒,自然不信那等大人物會召喚此間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子。當下並不通報,也不允許離軒進去。

離軒笑道:“兩位不識小子,自然不知真假,若兩位向將軍通報一聲,將軍必知確有其事。”

正遲疑間,一位百將喝道:“誰人在此喧嘩?”出得門來,卻是前日與樊軍侯陪同韓非上街的百將中一位,見到是離軒,麵色稍霽,和言問道:“小兄弟,你要進去找誰?”兩位軍士都麵露異色,這位百將可不是好說話的主,怎麽今日叫起一個無名小子“小兄弟”來了?

離軒拱手為禮,道:“先生召喚小子前來問話,還請將軍通秉一聲,就說小子到了。”

百將一擺手,說道:“既然是先生吩咐,你就進去直接找其風安排吧!”

離軒道謝,邁步入內。

身後,兩位軍士看著百將,有些疑惑。

百將兩眼一瞪:“看老子幹嘛!這小子可不簡單,他說是先生叫他來的,必然沒錯。”兩人脖子一縮,嘿嘿笑著,向百將打聽這小子的底細。

韓非室內,離軒恭敬地立於韓非旁邊,向韓非詳述讀書中的疑惑之處。韓非越聽越是高興,人的悟性及鑽研的深度,從其看書中遇到的疑惑就可以看出。提出的問題是否有深度,是否對文章有深入研習,是否有自己的個性見解,是否能從中舉一反三,都是判斷一個人於學問一途是否有可期之境的標準。離軒所提問題,每每切中關鍵環節,且在思索中頗有新意,連韓非也為之一振。

才思敏捷,僅為個人基本素質起點,但思想有深度,對法治有獨特見解,則是為法家天賦。韓非此時也不禁暗歎,難道真有天生的法家?

“師傅,既然以法為教,任法而行,為何要分智識之士、能法之士和當塗之人?有法在茲,無論何人,隻要能依法行事則法行天下,無有阻滯,為何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為不可兩存之仇呢?”離軒所問,是韓非名篇《孤憤》一文的主旨,雖然韓非已在文中述及當塗重臣之弊,但他仍有未明之惑。

韓非歎了口氣。他當時在韓,將住處取名“孤憤台”,作《孤憤》,起因原為韓國重臣當國,不任法治,不思變革,因循守舊。為韓室日漸衰落,韓非憤懣而無可訴之處,於是視“當塗之人”為不可兩存之仇。秦國則有所不同,秦國自商君變法,已有百年法治基礎,重臣雖權重,但仍不敢背法治之根本國策,因此當塗重臣之弊並不見太嚴重。但此中原由,並不能一語道之,需要一定的高度和閱曆方能明白。比如秦王政在看到此文時,則完全能夠體會到其中所包含的“孤憤”之意,但對離軒,則應有學術上的解釋。

韓非微微沉思,說道:“荀師曾言,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魏國用李悝、吳起變法,一躍而為當世強國,然而李悝死、吳起亡楚,則法治不行,人亡政息。今日之魏,還是當時那個強大而能與秦相抗之魏嗎?”

離軒點頭,若有所悟。

“魏之強,得於智法之士,魏之衰,歸於當塗之人。對智法之士如仇寇,必欲取之而後快,當塗重臣之弊,正是魏衰之由。”韓非接著說,“趙王胡服騎射,使趙幾成第一強國,軍事之盛,無人可纓其鋒。然而趙武靈王餓死宮中,趙國遂不再複當年之強。縱然以君王之尊,猶有為當塗之人所困之難,一國法治,豈能不擇人而行;智法之士與當塗之人,豈可兩存!”

韓非說到此處,又想起韓室之危,不禁長歎,神色黯然。

離軒見師傅神色不虞,覺得自己觸動師傅心事,頗有悔意。

韓非見離軒臉色鬱鬱,知他是為自己所憂。看著這個於法治一途天賦超絕,而又事師甚謹的弟子,心情一下子雲開霧散,自己此行命中已定,而有這樣一個弟子承襲己誌,還有何憾。

於是笑道:“離……離軒,秦行法治百年,幾已無當塗之人可任性行事的可能,以呂不韋、嫪毐權勢之盛,也無法對國家產生根本性的危害。在這裏,你……你自可放心一展身手。”

離軒低頭稱是,見師傅不再抑鬱,心下也自歡喜。接著再向韓非請教不解之處,韓非一一作答,師徒二人在這種交流之中,越覺對方親近。韓非一生,隻引李斯一人為知己,而如今麵對一個秦地少年,竟也隱隱有知音之感。

隨後幾日,離軒均每日鑽研至深夜,早上又將不解之處用竹片記下,到官驛找韓非解惑。一來二去,看守士卒與離軒都熟了,又知曉了當日離軒“斷案”之事,對離軒也頗有好感。

而離軒在這幾日,不僅學問大進,眼界大開,更是因韓非給他推開了法家之大門,境界邁上了幾個台階。以前隻是憑借自己的聰慧和個人天賦對律法進行理解,現在則知曉了律法的源頭,行法之原理,能夠輕鬆讀懂律條,可從律條循知立法目的了。

這一日,離軒照常去官驛拜見韓非,剛入院內,卻聽一陣破空之聲向自己麵門而來,同時伴隨著一群人的驚呼。

離軒急停步,側身微微仰頭,一把利劍擦著臉頰過去。左腳踏向利劍所去方向,右手一伸,輕輕巧巧抓住了劍柄,回過頭來。

“好!”院中響起叫好聲。原來是護送隊伍中兩位以劍術著稱的百將練劍,其中一人技高一籌,將對方的劍擊飛,沒想到離軒正巧走進來,處於飛劍的運行路線上,讓大家一陣驚魂。

離軒調轉劍身,將劍送還百將,這百將接過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軒哥兒,真有你的!沒想到你身手如此了得啊!”

離軒輕笑,搖頭道:“隻是從小練點強身健體的把戲而已,難登大雅之堂。”

“唉,那一閃一抓,動作迅捷而恰到好處,不多浪費一點體力,沒有多年苦練,是出不了這身功夫的。我們這支隊伍裏,還不一定有人能勝你,你何必過謙!”卻是樊軍侯走了過來,開口說道。

這一次卻是兩位百將和士卒們不服了,軍侯這話似乎有些過了吧?離軒這兩下子是不錯,但還能和咱們這些從屍山血海中淌過來的單兵之王相提並論?

樊軍侯看著手底下不服的樣子,突發奇想:“軒哥兒,有沒有興趣來試試。”

學武之人,在遇到高手的時候總會見獵心喜,離軒也不例外,何況這批軍士確實個個身懷絕技,都不簡單,平時要遇到這樣的高手極其難得,能夠和他們過過招,必然大有好處。

不過,離軒性情沉穩,雖然技癢,但仍然控製住自己,推辭不就:“先生還等著小子過去問話,何況就我這點微末技藝,在各位麵前亮醜,沒得讓各位笑話。”

樊軍侯知曉韓非很欣賞這位少年的律法天賦,少年每日前來,自是指點於他。但對他們是何種關係並不清楚,由於對韓非和離軒都頗有好感,他也寧願裝這個糊塗。沒想到這少年於武技方麵似也有不錯的天賦,這讓他大吃一驚,同時也好奇心起,想看看少年的武技到了何種程度。

“軒哥兒,先生此時正在用早膳,和我們玩一玩再過去正好。”樊軍侯說道。

聽樊軍侯如此說來,且他們都沒有任何惡意,少年的好奇心終戰勝了沉穩性格,於是向樊軍侯等拱手,笑道:“那小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就算是後學小子向各位請教,咱們可不是私鬥。”

切磋武藝也要防止違反秦律規定,這小子對律法的尊重還真是做到了隨時隨地的程度!樊軍侯饒有興趣地問手下:“誰先來陪軒哥兒玩玩?”

一位身材魁梧的士卒站出來,笑著向離軒拱手,說道:“我就先陪軒哥兒玩玩,咱們是玩拳技還是劍技?”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恐還是請教劍技吧。”離軒說道。“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是屈原詩句,將劍與代表身份的冠相提並論,以示劍的尊貴。而離軒引用此句,也有表達眾軍士尊貴之意。

這位士卒叫一聲好,將兩根作為練劍之用的木棍拿在手上,扔給離軒一根,隨意一站,叫道:“軒哥兒過來吧!”

“屠勝!”樊軍侯突然一聲爆喝!

“屠勝在!”屠勝收了姿勢,立得筆直,看著樊軍侯臉上如黑炭,心下不禁忐忑,不知道哪裏惹到了軍侯。

“猛虎搏兔,亦用全力,對敵乃為生死當前,你是如何從戰場上活下來的?”樊軍侯喝問道。

屠勝這才明白了軍侯為何發怒,臉上發燙,道一聲“是”,隨即麵向離軒,全身肅殺之氣彌漫開來,如臨大敵。

離軒也是心中凜然,先轉向樊軍侯一揖,道一聲“見教了”,除去長袍,與屠勝相對而立,右手握劍,氣勢漸漲。

屠勝既受樊軍侯敲打,收起輕視之心,而將平時的攻伐意念提至最高,向離軒一劍劈來,離軒斜架並消去屠勝劍勢。

屠勝劍技走剛猛一路,進攻主動,多用劈、刺、斬、格,大開大闔,氣勢威猛。離軒雖長期學武,但從未與高手有過交手經驗,何況第一次遇到的就是這等戰場上的單兵之王,一時之間頓落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