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為奴

離軒帶少年向韓非告罪離去,慢慢淹沒在人群之中。

出了街口,離軒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少年。

少年熱淚滾落,單腠跪下,道:“今天若不是少爺,我至少也會成為官奴,少爺大恩,孟槁願成少爺私奴以報。”

離軒趕緊扶起孟槁,罵道:“你說什麽胡話,你我多年玩伴,什麽時候需要你報答了。”孟槁垂淚不語。

“我看你今日魂不守舍,絕不僅僅是剛才的原因,到底出了什麽事?”離軒問道。

孟槁哽咽:“我阿母……我阿母……”

“到底怎麽了?”離軒急了。

“因為阿父軍中犯事,阿母被按律罰為官奴婢,今日已來人通報,明日就要被帶走了。”孟槁說完,號啕大哭。

離軒呆立,他也沒有想到,孟槁母親居然成為官奴婢了。要脫離奴身,可真不容易,特別是其父本身就有罪在身,暫無法通過軍功贖回孟槁母親。其實,目前在秦國已經很少采取入奴籍的處罰方式了,但一旦判罰,也隻有認命。

離軒定了定神,安慰孟槁:“現在天氣已晚,你先回去,我回家問問父親,律條中是否有相應規定,可以讓伯母脫奴。”說完,將自己那塊飴糖也塞在孟槁手中。

孟槁也不推辭,低頭稱是,向離軒告辭,小心地拿著兩塊飴糖,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遠去。

離軒看著孟槁離去,歎了口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隨即離開。

“請離軒少爺留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離軒回頭,卻見是剛才貴人身邊隨從。

來人上前,向離軒拱手道:“我叫其風,我家公子想請你一敘,萬望勿辭。”

離軒一愣,這等大人物,怎麽會邀請一個鄉野小子?但他知道,所謂的“請”,不過是其風的謙辭罷了,豈能不去。再說,離軒對這個大人物也頗有好感,這人談吐不凡,氣質高貴,從剛才這位貴人的態度來看,見一見總不會有什麽壞事。

離軒跟著其風來到官驛,韓非正伏案而書,口中隨之誦出:

“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嚐不克,攻未嚐不取,所當未嚐不破,開地數千裏……”

聽得門外輕扣,其風報曰:“公子,離軒到了。”

“請離軒少爺進來吧!”韓非將筆放在筆擱上,抬起頭來。

離軒進門,但見街上所見的貴人,跪坐書案旁,也許是錯覺,感到貴人此刻既有興奮之意,又無法掩藏隱隱約約的痛苦之色。離軒突然覺得此人與自己無比親近,似能感受到此人滿腔的烈火與入骨的痛楚。

“鄉野鄙民離軒,見過先生。”離軒鼻子猛然一酸,向韓非長揖。

“坐吧。”韓非帶著濃厚的中原口音,向離軒微笑。韓非在韓時,與當朝丞相相辯,怒目洪聲,慷慨激昂,甚至在韓王安麵前也是如此。何為矣?無非是韓形勢為七國最下,又立於秦國東麵,而朝廷君臣仍碌碌無為,隻求保一時之安,毫無進取之心。韓王猜忌,不敢用韓非,無非是怕韓非取自己而代之。寧願被秦滅國也要防宗室之人,君王心理,實屬奇異。

然而,麵對秦地少年離軒,韓非淳厚和熙,哪有朝堂上金剛怒目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寬厚長者麵對自家後輩。

“方……方才在街上的那位少年,是你舊識?”韓非舉起酒樽,遙向離軒示意。

“先生慧眼,他叫孟槁,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離軒回應,輕抿一口。此時,酒是奢侈品,一般民眾無酒可飲,秦律也不許民眾自己私自釀造。糧食是戰略物資,以戰國時期頻繁的戰爭,糧食要用在刀刃上,縱然不給軍隊用,也要用來養活更多的人。因此,釀酒被嚴格控製,以保證有更多的糧食儲備。韓非是秦國國賓,按照《傳食律》規定,應供應一定量的酒食。

“我看你對秦律比較熟悉,是……是在學室學的嗎?”韓非轉過話題,問離軒律學師承。

離軒恭敬答道:“回先生,我不是史之子,不能直接入學室,目前還未得到入學室的許可。家父是本鄉嗇夫,抄有一些秦律,我是通過家父摘抄的秦律學的。”

“哦?”韓非有些意外,以離軒對律法的熟練運用和理解,他以為即使不是學室出身,也應當是出自名門,沒想到隻是一個普通的嗇夫之子。

“法者理之極,循法問案,先問事由。這樣的認……認識可不一般,律條易得,法義又如何能學得?”這確實也是韓非最大的疑惑。

“我自己瞎想的……”離軒不好意思地摳了下腦袋,突然又發覺這不合禮儀,趕緊放下。“我在想,律是最大的道理,萬事皆有法式,那麽,立這條律法就一定還會有立它的原由。找到這原由,應該就可以把握律條,也就能循事理而準確執行律令了。”

“說得好!荀師曾言,不通法義,律條雖繁,臨事必亂,難免刑繁而邪不勝。有法依法,無法類舉,也需要精研法義,以知其所以然。你今日所講,也正是律之所因。君主治天下,也必因人情而立法,因此,律法如不解人情,必無可持久者,禁令可立而治道方具。”韓非說到法治,立時精神大振,言談滔滔不絕。在傳說中,韓非口語表達能力差,其實是一種誤解,拿這位名滿天下的天才和當世絕頂辯才如李斯、姚賈等相比,韓非當然有所不如。事實上,韓非辯才依然了得,雖略有口吃,但並不影響其語言表達,更何況他還標配了一副稱甲天下的大腦。特別是在說到法治思想之時,哪還有那個口吃的韓非!

離軒首次得親聞天下法家集大成者傳道,隻覺得之前所思所想,似有一條線串聯起來,韓非數語,讓他收獲之大,遠超韓非想像。

離軒離席,再向韓非長揖:“得先生指教之恩,弟子感激不盡。”

韓非一揮手,但卻為離軒自稱“弟子”而感到欣慰。突然間,他想到自己此行的最終歸宿,因少年一聲“弟子”萌發了一個念頭:“這少年於法治思想有如此天賦,為我從所未見,何不收其為弟子,傳我衣缽,將來法治天下,此子必有衝天之勢,我雖死去,但也相當於為我實現理想了。”

此念一起,再也揮之不去,但如何行事,尚需仔細想想。

“你先回去吧,明……明日我到你家看看。”韓非此時看著離軒,越看越是喜歡,竟然直接提出要登離軒之門。

離軒一愣,隨即大喜:“是,先生,明日弟子掃榻以待,再聽先生教誨。”離軒是有學術眼光的,雖然到現在自己還不知眼前人之名,但此等人物必為天下名士,能得數言之教已屬機緣,而有機會得二次聆聽,豈能不大喜過望。

當下告辭,也不用告知先生自己住在何處,驛官徭役很清楚他家在哪,到時自會帶貴人過去。

出了驛站,以離軒之沉穩,也禁不住激動,腳步快了許多。

“少爺回來了!”大門打開,女仆小樹迎了過來。

“小樹,父親回來了嗎?快讓大家把家裏好好清掃一下,明日有貴客登門。”離軒未見父親,先行安排起來。

“老爺早就回來了,在書房裏呢。”小樹笑著,這位小主人性情沉穩,也不知明日是什麽貴客,能讓他急躁起來,不過,看來小主人心情到是非常喜悅,應當是一件好事。

走到書房門口,離軒腳步慢下來,輕喚父親。

“軒兒回來了?進來吧。”軒父離韶應道。離韶四十餘歲,與離軒相貌相似度約六七分,唯頰下有須,沉思之時,常撚須閉目。

進得門來,離韶看著兒子麵露喜色,問道:“怎麽,在街上判案,現在還興奮呐?”一個小地方而已,在街上發生的事情,作為嗇夫的離韶早已知曉。

聽父親提到判案,想到孟槁母親被收為官奴,離軒神色黯淡下來,向父親說了孟槁之事,問有無可以令孟母脫奴籍的律條。

離韶沉思片刻,說道:“《司空律》中到有一條路可走,但不知孟槁願不願意。”

“哪一條?他一定願意的。”離軒聽得確有律條可循,一下子精神起來。

“母親或者親姐妹有為隸臣的,如果自願戍邊五年,而不算作戍邊時間,可以令一人免為庶人。”離韶在律法上,顯然比較精熟。

離軒知曉了具體規定,心情複雜:“孟槁肯定願意,但戍邊五年,以如今戰爭之頻、邊防任務之重,五年之後,他還能回來嗎?”

“罷了,讓他自己決定吧!”離軒歎道。律法在上,要讓母親脫奴,孟槁隻能自救,離軒縱有心相幫,也無能為力。

解決了孟槁之事,離軒想起韓非,臉上又現出喜色,向父親告知了這位大人物將到家中拜訪一事。

離韶卻無這般喜悅,看著兒子喜形於色,說道:“貴客臨門,禍福難料啊!”

離韶為本鄉嗇夫,對近日官驛的接待任務略有所知。再聽離軒與該貴賓的接觸細節,已知是何人。

“前段時間,大軍出函穀關向東而去,你可知是為何?”離韶睜開眼睛,問道。

離軒茫然搖頭,他再聰慧,畢竟年齡不大,於軍國大事所知也有限,如何能從大軍攻韓分析出具體原由。

“就是為了此人。”離韶歎了口氣。

離軒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就為了一個人,而向韓國興兵?”這太離譜了吧?

“此人,應當就是韓非!”離韶再來一次暴擊。

離軒張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