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秦

公元前234年,初秋,函穀關外。

官道上,一支隊伍由東向西,往函穀關緩緩行來。

這支隊伍不過數十人,卻由一位軍侯率領,有步兵三十餘人,騎軍三十餘騎。軍侯帶數騎在前,隨後是兩輛精致堅固的馬車。

軍士健壯,與普通士兵不同的是,他們的武器均為短兵搭配弓箭。雖經長途跋涉且許多軍士帶傷,但個個精神飽滿,馬匹雄健有力,顯見是一支精銳之師。兩輛馬車由這樣的秦軍精銳護送,可見,馬車中的人身份非凡。

“其……其風,我們到哪裏了?”第一輛馬車中,傳出淳和而略口吃的聲音。

車旁,家臣裝束的一位男子,將頭靠近窗子,答道:“公子,前麵就是函穀關了。”

窗簾掀起,露出一張平靜而俊朗的臉,往窗外看了一眼,說道:“停……停一下吧!”

其風一夾馬腹,坐騎緊行幾步,趕上軍侯。

“將軍,公子請將軍暫停一下。”其風抱拳。

軍侯回過頭來,短須覆麵,方臉圓目,看起來威猛肅殺。他將手一抬,隊伍頓時在官道上停了下來。軍侯下馬,將韁繩扔到身邊百將手中,大步向第一輛馬車走去。

車簾挑起,車內男子躬身走出馬車。

“有勞樊……將軍了。”男子笑道。

“不敢,公子有命,自當遵從。”軍侯執禮甚是恭謹。

“既入秦地,何敢再……稱公子,請將軍勿再如此。”

“是,先生。”

男子約莫四十多歲,麵容峻奇,眼神堅毅,鼻梁高挺,一襲灰白長袍,間以綠色邊紋,頭紮簡單頭巾,發帶飄向腦後,氣質高華,大家風範自內而外,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他叫韓非,韓國公子,為韓王安的堂叔,其時早已以才名滿天下。秦王問李斯韓非之才比之如何?李斯答“勝吾百倍”。秦王得其作《孤憤》、《五蠹》,細思其中治國思想,對韓非之才大歎,失態而謂左右曰:“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李斯設計出兵,以霸道逼得韓王安命韓非使秦。韓非在韓並不受重用,韓王安更是一直對韓非心存顧忌,作出令韓非使秦的決定,並不困難,甚至樂見其成。

韓非走出官道,遠望函穀雄關,秦軍威懾天下,正由此雄關而出,作為兵家必爭之地,關前凡目之所及,寸草不生。

函穀關南靠秦嶺天障,北臨黃河天險,關長十餘裏,中間僅餘一車可過。關高十餘丈,雄視東方,顧盼天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正是函穀關之謂。

當年老子從函穀關西行,為世人留下五千言,被譽為百家思想之源,老子也是韓非的法治思想的主要來源之一。此時的韓非,不僅集法家之大成,更是“最懂老子的兩個人之一”。而另一個“最懂老子”的人,夢蝶悟道,名叫莊周。

瑟瑟秋風,將韓非的衣袍輕輕卷起,韓非負手而立,眼望函穀雄關,背影蕭索。身負大才而因特殊身份為韓王見疑不敢用,反到是作為敵國的秦王政,對自己卻如此知遇,實為造化弄人。入得秦地以來,看到秦軍堅毅自信,秦地百姓樂耕而願戰,充滿積極進取的精神狀態,與韓地自王室朝廷到民眾的保守萎頓惶惶之狀有著天壤之別。

滅韓者,必秦;一統天下者,必秦!

天下一統,四海為郡縣,政令一出,法治天下,這不就是自己的理想嗎?此去鹹陽,必受重用,一生抱負可付諸實踐,加上師弟李斯,一個以法治天下的大一統國家,將可望在生年實現。

然而,作為韓宗室公子,事敵國而滅韓室,縱不管史書如何記載,自己這顆心又如何能安?

一邊是理想,一邊是韓室,一身如何安放?昔日老子西出函穀,乃得自在逍遙,而自己西出函穀……

唯有向死而矣!

韓非長歎一聲,思緒複雜,對跟在身後的樊軍侯道:“樊……樊將軍,我們走吧!”

行至關下,樊將軍早派人去驗訖通關文書,一行人未受阻攔,進入關內。

入得函穀關,樊軍侯顯然鬆了一口氣。護送韓非公子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一路行來,他們遭遇了幾起盜賊打劫,不問可知,是秦國外的其它六國,知曉韓非之才,不願秦國得而用之,於是假扮盜匪,意圖擊殺韓非。所幸李斯所見甚明,安排的這支護送隊伍,個個均為單兵之王,雖隊伍也有損傷,但畢竟順利殺退幾波刺殺者。而進入函穀關,以秦國在關內的政權之鞏固和基層治理的有效性來說,幾乎不可能再遇到刺殺事件。

函穀長百餘裏,蜿蜒曲折,深險如匣,深穀之名因此而得。崤山至函穀這段軍事要地,為秦孝公時從魏國手中奪取,隨後建起了函穀關,自此秦在戰國烽煙中,進可攻,退可守,幾立於不敗之地。

出得函穀,視野為之一寬。此時,函穀西口尚無後世所建之潼關,但見關中沃野千裏,比關外秦地更為繁榮富庶。

距函穀西口約十餘裏,依山腳建有一小鎮,雖然秦國重農抑商,但小鎮上農戶互換生產生活用品,熱鬧非凡。加上此地是進入函穀,出秦川之必要補給之地,各種生活用品匯集,小吃店、茶飲店不少,充斥了各色人等,甚至比關外的一些縣城還要熱鬧許多。

此處屬寧秦縣(治所在今陝西省華陰市)函穀鄉,雖然不是縣城,但因位置特殊,且離治所尚遠,故也在這裏設了官驛。一路奔波,終至關中,韓非一行人等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韓非一行住進官驛,韓非身為韓使,又是秦王政所重之人,樊軍侯手執李斯親自簽發的文書,驛站以最高規格安置韓非一行。

官驛內掛有一塊木板,上書入住者分等級所享有的供應。韓非一路行來,在秦地每處官驛都見到了這樣標準尺寸的木板。秦國從公士開始,到徹侯共二十爵位,按照入住者不同的爵位,可以享受不同的待遇,甚至其隨從的供給,都在木板上都寫得清清楚楚。比如:

禦史的卒人出差,每餐供應粺米半鬥,醬四分之一升,有菜羹,並供給韭蔥。若是有爵位的人,爵在大夫、官大夫以上的,按其爵級規定供應飯食。出差者的隨從,每餐供應糲米半鬥;駕車的仆從,糲米三分之一鬥。

韓非歎道:“都說秦‘一切皆有法式’,入秦所見,確實不虛。”進而想到,自己一生的理想,正是任法而行,而秦能百年來一以貫之遵循法治,並成為七雄之首,也正印證了法治為富國強兵的正確路徑,可惜一身抱負不能為韓所用。如今秦國後方社會安定、順乎天理,六國若以亂攻治、以邪攻正、以逆攻順,必為取死之道。

飯後天色尚早,韓非走出客房,踱步出門。

樊軍侯趕緊上前,抱拳恭敬問道:“先生身份尊貴,最好不要外出,以免遇到危險。”

韓非笑道:“大……大秦治事,已致極境,我……看關中之地,安全得很,用不著擔……擔心。”

樊軍侯還想阻止,但又不知當如何勸止,畢竟人家在誇大秦的治安好嘛。喏喏之間,韓非已和其風邁出官驛。樊軍侯親自帶上兩個百將跟上,心中也不免自豪,這位名滿天下的名士,也對大秦如此推崇,自己當然與有榮焉。進入關內,確實已經安全了,韓非到鹹陽後,顯然是要被重用的,起碼也會是個上卿,他要出去走走,就隨他去吧。

腳踏關中土地,與關外戰場肅殺蕭條的氣氛相比,這裏一派繁榮景象。在小鎮中行走的關中成年男子,多在七尺五寸左右(約合今一米七三),而護送韓非的這支隊伍,身高更在八尺以上。韓國為中原腹地,向來以富饒文明稱於諸侯,卻也遠不及關中男子身高。

成年男子平均身高是評判一國富庶程度的客觀標準,以此觀之,關中之富庶,如今已可稱冠於天下。有如此富庶的大後方,再加上秦律對軍功的厚賞,庶人也可憑軍功得到爵位,“王侯將相無種”的理念深入人心,於是戰場上人人奮勇當先,秦軍遂無敵於天下。

韓非有著深刻的洞察力,在關中小鎮上一走,僅僅從這些並不顯眼的細節,就得出了許多正確的結論。對秦國的期望更大,而對韓國的憂慮也更深。

小鎮街道為青石鋪就,並不十分平整,但四邊已經沒有了棱角,顯然小鎮曆史已然不短。街麵寬闊,約四丈有餘,店麵多為土木混建。除了固定的店麵外,更多的是遊商小販和擺攤經營者。秦重農抑商,商販幾無利可圖,但在小鎮上人們的互換和自製生活生產用品,並不受過多幹預,鄉嗇夫按照規定,對相對固定攤位象征性地收取一點管理費,也就由得大家自由交易了。而對於一般的臨時交易場所,很少收取費用。

不過,秦雖對商業進行抵製,卻對私人財產給予了非常嚴格的保護,“秦之法,盜馬者死,盜牛者加”。在寧秦縣曾發生一個案例,某鄉民盜采鄰居桑葉,論盜采桑葉的價值尚不足一錢,卻被縣司按照秦律規定判處了三十天的勞役。

小鎮上有不少服徭役者,專事治安秩序,秦律如此嚴密,小鎮雖繁華,卻確如韓非所言,安全得很。

韓非前方,一個少年正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中央。

“抓小賊!”一個聲音從少年身後傳來,少年茫然地回頭張望,剛剛停留過的飴糖攤老伯衝上來,抓住了他。

少年驚詫,用力掙紮,一枚半兩似從手中落下,掉在街麵上。

“我沒偷錢!”少年驚惶叫道。

“人贓俱獲,還敢抵賴!”老伯怒極,猛推少年一把,少年摔倒在地,向韓非摔了過去。韓非未曾注意,少年頭部撞在膝下,疼痛讓韓非皺了皺眉。

“大膽!衝撞貴賓,按律當死!”樊軍侯大驚,一個箭步衝到韓非身前,將少年一把抓起。

少年嚇得索索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