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百世孤獨

“殺了他!”

“災難都是他帶來的,殺了他,我們就安全了!”

“這令人作嘔的凶獸,為何要生存在世,為何……這般頑強?”

檮杌抖了抖身上的絨毛,扭頭看向四周。那些包圍著他的人,在憤怒地喊著,話語中,透著徹骨的仇恨。

當然會恨。

當初來圍剿他的仙將,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此時隻剩下不足三十人,還個個遍體鱗傷。

他在荒涼的陸地上來回踱步,打量四周。

光禿的地麵,幹枯的樹木,寸草不生。他記得,他來時,這裏也是綠樹蔥蔥,花團錦簇。才過去十幾年而已,這裏也變得這麽醜陋了。

哦,他居然忘記了,他是凶獸。

他叫檮杌,原是北方天帝顓頊的兒子,可當他成為凶獸後便被驅逐。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會出現災難,他麵目凶惡,有著強大的實力,就算是神都難以馴服,這些仙將就更奈何不了他了。

他生來就是如此,他也不想這樣,可他擺脫不掉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命運。他隻想找一處安靜的地方,躲避世人,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可惜,他的如意算盤打不成,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會突降災難。

幹旱、瘟疫、死亡。

終於,他的存在引起了仙將們的注意,過來圍剿他。

他活著,就是罪惡。

他為了自保,從而傷害了如此多的仙將,就是罪上加罪。

那些人從來不聽他的解釋,不知道他的委屈,隻是一味地怨恨他、逃離他,甚至是追殺他。

他們的理由十分充足,因為他是凶獸。

他,就是災難。

因為懼怕,圍攻他的仙將又退走了,怕是過一陣子會再來更多的仙將。檮杌躺在地麵上,蜷縮著身體,認真地舔舐自己的傷口,安安靜靜地為自己療傷。

他沒有朋友,永遠是一個人,周圍總是寂寥的,或者是吵鬧怨恨的,他承受了太多的譴責,也享受了幾千年的寂寞。

後來,他沒等到仙將,卻等來了一個人。

他穿著月白色的衣衫,袖口與領口緄著金色的圖騰花紋,一頭墨色的長發隨風飛揚,俊雅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他騎著青龍,龍吟呼嘯,帶著他來到了檮杌麵前。

檮杌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無聊地打了一個哈欠,並不在意。

一個人而已,隨便揮一揮手就可以打發了。

“你就是那凶獸,長得怪凶的。”這人說著,還圍著他打起轉來,弄得檮杌一陣奇怪,這個人不怕他?離他這麽近,不怕沾上災難嗎?

“你能幻化成人形吧?不如我們兩個喝點兒酒,談一談?”那人說著,走到了一邊的石頭前,坐了下來,從自己的儲物手鐲裏取出兩壇子酒,放在了石頭上,為了證明裏麵沒毒,他首先喝了一口。

檮杌不在乎,當即幻化成人形,走到了他麵前。

“我叫天吳,曾見過你的父親。”他說著,取出一件衣服丟給了檮杌,讓他披上。

“真神?”

“他們常這樣叫我。”

檮杌點了點頭,坐在了他的一側,拎起酒壇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酒的香醇讓他長長地輕呼出聲,隨後問道:“你要跟我談什麽?讓我去死?哈哈哈,真好笑。”

“如果,我可以化解你身上的凶惡,讓你變成正常的人,你願不願意到仙界去做一名上神,從此不踏進妖、魔二界?”

檮杌聽了,當即錯愕,驚訝地問:“你可以?”

“可以,不過需要吃些苦頭。”

“你……為何要這樣做?”

“我知道,這些仙將討伐你,對你並不公平,你也挺無辜的。偏這些仙將還打不過你,損兵折將,我也隻能如此了。”

檮杌盯著天吳,看了好久好久,最後點頭:“好,我隻想安安靜靜地睡個覺而已。”

天吳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

在一側的青龍突然焦躁起來,大掌一拍,隨後身體幻化為人形。一頭青色的頭發,發絲之中還夾雜著靛藍色,一雙碧色的眸子,巴掌大的小臉,妖嬈之中帶著一股子霸氣。那漂亮的小臉尚且帶著稚嫩,還有些可愛。一身墨綠色的長衫,將她映襯得更加耀眼。

竟然是個女孩子。

“真神!”青龍快步到了天吳身側,著急地提醒,“您若是幫他化解了災難,會使得您墜落成凡人,承受百世孤獨!”

天吳聽了,並不在意,對青龍揮了揮手:“莫要多說了,我已經做了決定。”

“真神,您不能這樣……”

“若是我不這樣做,災難隻會繼續下去,仙將也隕落了那麽多,我這個做真神的,難道還要繼續無動於衷嗎?”

檮杌這時才知道,天吳是要犧牲自己,來拯救他。轉而他又不屑地笑了,想著這兩個家夥是來他麵前做戲吧,哪裏會有這麽傻的人?

不可能的。

天吳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檮杌身前,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好孩子,日後莫要再叫檮杌了,改個名字吧。不如……叫箜箜如何?”

檮杌抬頭看著他,正要反駁,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什麽東西在被源源不斷地抽走,隨後轉換到了天吳身上。他的臉色越來越差,青龍幹脆痛哭出聲。

這個時候,檮杌才明白,天吳不是做戲,而是真的要幫他。

不,日後,他是箜箜。

後來,他成了上神,在仙界也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卻從未得到過任何尊敬。

他的日子太平了,卻變得太過於平靜,於是他窮極無聊,便到凡間去尋天吳,然後目睹了天吳一世又一世的孤獨。

那一世,天吳是一名書生,進京趕考中了探花,歡喜地回家,卻發現老家出了瘟疫,而他,也沒能逃過這一劫,在病痛之中去世。

那一世,天吳是賣豆腐的貨郎,因為醜陋沒有人願意嫁給他,出去賣豆腐,卻被人砸了攤子,最後竟然活活餓死了。

那一世,天吳是王府之中的庶子,母親不過是個洗腳的侍女,因為有幾分姿色,被老爺瞧中了,卻被主母害死了。最後這不得寵的庶子,還被誣陷是小偷,最後被亂棍打死。

……

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以一敵百,強悍到不可一世的凶獸,變成了一個愛哭鬼。他眼睜睜地看著天吳一世世的孤獨,一世世的淒苦,泣不成聲。

他開始試著到天吳身邊保護他,幫他打架,隻想他過得好一點,卻從來改變不了他的命運,反而讓他越來越慘。

這該死的命運,不折騰死一個人就不肯罷休!

後來,箜箜也不多管閑事了,免得讓天吳的命運更加慘烈,順其自然,天吳反而幸福一點。

終於,天吳到了一百世,箜箜想著,這一世過去了,他就能幸福了吧。

結果,他的這一世極為漫長。

那一世,他叫夜白,出生在一個小小的村莊裏,有父有母,還有許多的親戚,童年過得極為美滿。

在父親生日那天,他偷偷去了後山,挖了一筐野菜,準備在晚上給父親加個菜。結果,他美滋滋地回了家,卻看到村莊起了大火,妖獸在其中肆意殺掠。

他傻了眼,一動不動。

隨後有修仙者快速進入火海,殺死了妖獸,卻沒有救出幾個人。有幾名修為較高的弟子在一旁巡視,隨後有一名女子注意到了傻乎乎的夜白,走到了他身邊:“其他的村子裏還有親戚嗎,這裏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夜白噙著眼淚,咬著嘴唇搖頭,依舊沒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女子瞧著夜白長相俊秀,模樣可憐,心生憐憫,走過去揉了揉他的頭,隨後驚奇地發現,這孩子居然是異靈根!

“若是沒有親屬,就隨我回門派吧。”她說著,攬著小小的夜白上馬,隨後補充,“我叫以藍。”

後來,夜白加入了這個門派,成了以藍的師弟,以藍也對這個師弟照顧有加。

明眼人都知道,以藍是在為自己培養助手。

夜白初到修真界,什麽也不懂,悲傷了一陣子,便開始試著自力更生。那天,他做了兩道小菜,還煲了湯,端到石桌上,隨後招呼以藍一塊兒吃飯。

以藍當即冷了臉,瞧了那些食物一眼,冷哼了一聲:“別說這種任性的話,這裏是修真界,不是凡間,要吃你自己吃去!”

夜白被嚇到了,再也不敢去尋以藍,隻好自己回了桌前,小口地吃飯。

結果,沒吃幾口,就哭了起來。

箜箜終於看不下去,幻化成小師弟,到了夜白身邊感歎起來:“哇,好香啊,能跟你一塊兒吃嗎?”

夜白快速擦了擦眼淚,扭頭看向箜箜,隨後點頭,破涕為笑。箜箜當即坐在桌前,跟夜白一塊兒吃飯,眼睛偷瞄他滿足的模樣,心中又是一陣心疼,竟然也哭了。

“不好吃嗎?”夜白嚇了一跳,當即去幫箜箜擦眼淚。

“不,太好吃了,我好久沒吃過凡間的東西了。”

“那就多吃點兒,我做了好多。”

“嗯,以後我們都一塊兒吃飯。”

可惜,箜箜沒有這個機會,因為以藍的霸道,讓夜白再也無法與其他人接觸。

於是,夜白隻能繼續孤獨下去。

再後來,夜白與以藍都成了仙。

在以藍閉關的時候,夜白喜歡一個人去釣魚,在趙陽池邊,一坐就是一天。

箜箜總會去湖邊喝酒,看著夜白釣魚,一坐就是一天。

久而久之,兩人成了朋友。

夜白與百世前一樣,不嫌棄他是凶獸,反而與他相談甚歡。

箜箜與夜白熟悉起來之後,便開始表示他不喜歡以藍,一次次地告訴夜白,他們不合適。

“你們兩個之間的感情根本不叫愛,那是依賴,是親情。你算她哪門子的雙修道侶啊,你連爐鼎都不算,隻是個保鏢,類似於靈寵的地位。”

可惜,無論箜箜說得多麽激烈、多麽直白、多麽苦口婆心,夜白都隻會搖頭:“以藍師姐是我的恩人。而且,你說的這些感情,我不懂。”

起初,箜箜不同意夜白經曆情劫,差點兒去跟天帝鬧。

後來,他開始慶幸夜白經曆了情劫,因為夜白因此遇到了莫輕輕。

莫輕輕沒有以藍資質好,還沒以藍漂亮,但是莫輕輕死心塌地地對夜白好,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去保護夜白。

而箜箜,也蠻喜歡這個性格率直的小姑娘的,偶爾與她鬥嘴,也覺得十分開心。

與莫輕輕在一起的夜白,才是真正幸福的。

隻可惜,他們的幸福太過於短暫。

百年的時光與他百世的孤獨相比較,實在太過於短暫。

最後,夜白再次承受孤獨與煎熬。

而箜箜能做的,就是替夜白去守護他深愛的女人。然後他做了莫輕輕的師父,盡可能地讓簡黎知道,他與莫輕輕沒有可能。

妖與仙,本就不可能,兩者雙修,注定會害得雙方靈氣雜亂,修為無法提升。

就算僥幸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是三界之中最低等的存在。

在夜白魂飛魄散的時候,箜箜甚至有些絕望。為了化解他身上的災難,夜白經受了百世的折磨,最後卻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他從未那樣悲傷過,哭得嗓子沙啞,甚至開始厭世,閉門不出。

他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不知多久,終於決定,如若守護不了夜白,護著莫輕輕也好,那是夜白最在意的人。

正是莫輕輕,帶來了夜白複生的消息。

再次看到夜白的時候,箜箜突然在想,已經為以藍死過一次了,不如這一次,就做雲止吧,與莫輕輕在一起。

屬於天吳的百世孤獨已經過去,真神也該得到幸福了。

在雲止與莫輕輕幸福美滿的日子裏,箜箜又開始無聊了,無聊到幫他們兩個帶孩子。

他們的女兒雲元姍跟雲止一樣,是冰靈根,長相隨了雲止,極為脫俗美麗,性格卻跟莫輕輕差不多,或者說,要比莫輕輕更古靈精怪。

雲元姍喜歡賴在箜箜身邊,想著法子地在他身上討些遠古的寶貝。並非雲元姍如何貪得無厭,而是她從來打不過自己的哥哥,總覺得寶貝多了,說不定就能打過那個擁有雷靈根的哥哥。

可惜,雷靈根,永遠是最強的。

比如當年的天吳。

比如當年的青龍。

比如……雲元柏。

“箜箜,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父親啊?”雲元姍湊到了箜箜身邊,一邊拽著他的袖子,一邊問道。

箜箜覺得自己被嚇到了,當即反駁:“怎麽可能,我可是男人!”

“那你為何總看著我父親,還對我父親那麽好?”

“我與你父親是哥們,懂嗎?”

雲元姍突然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箜箜,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唉,你是沒戲了,我父親愛我母親愛得可深了呢。不如這樣,你來愛我好了,我也會對你好的。”

“少放屁,我才不會信你的花言巧語,然後給你寶貝呢!”箜箜說是這樣說,手指已經去碰觸儲物手鐲了。

挑選了半天,最後才取出一柄佩劍給雲元姍:“喏,用這個,也許能贏你哥哥一招半式。”

雲元姍當即歡喜不已,捧著箜箜的臉親了一口:“最喜歡你了。”隨後歡歡喜喜地去尋雲元柏打架了。

箜箜摸了摸被親的臉蛋,嘿嘿地傻笑。

過了不久,箜箜就聽到莫輕輕的罵聲:“箜箜老兒!你日後再給元姍這些武器,我就拔掉你全部的頭發!”

箜箜拔腿就跑,臨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見雲止伸手拽住了氣得跳腳的莫輕輕,將她拽到了懷裏,說著什麽。莫輕輕終於忍住了脾氣,卻還是對箜箜蹬腿,踢飛了一隻鞋子。

箜箜又笑了起來。

真神,這一回,您要幸福啊……

這世間最令我尊敬的人,就是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