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

一\

收到林朗的信息的時候,薛霓晨剛搬完家,正在監督家政阿姨打掃房間。

阿姨磨磨蹭蹭地忙活了半天,還沒弄完一個衛生間。

霓晨沒辦法,進去和阿姨交涉。

你已經做了三個小時了,衛生間都還沒弄完!這還隻是明麵的地方,洗衣機後麵,馬桶後麵你都沒擦!這個房間這麽小,不管你做幾個小時,我的預算隻有兩百塊,要是覺得不劃算我也隻能另外請人了!

阿姨聽了,低聲嘟噥抱怨了幾句,動作明顯快了起來。

霓晨鬱結,而林朗的消息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霓晨打開手機,看到微信對話框裏那個好久沒有出現過的頭像又冒了上來。

感覺世界一下就安靜了。

她點開一看,裏麵是一張圖片,他拍的一幅畫。

白紙上用鉛筆素描了一個短發的女孩子。

瘦骨伶仃的,鎖骨高高地聳起,一雙大眼睛斜下來看著,像很多中二病少女那樣,全是不屑與無謂,脖子上戴著過時的哥特項鏈, 好一副酷帥狂霸拽的樣子。

她想了想,把這照片po到了朋友圈裏麵。

不一會兒就收到好幾條留言。

朋友紛紛評論:

你畫的?

這是誰?

你什麽時候會畫畫啦?

……

那些認識或三年五年的朋友,沒有一個看出,這個人原來是她。

她其實也記不大清楚了,來到上海以前的照片,她統統封存起來,很久不再看了。

一頭不染不燙的黑直長發也留了五年。

曾經那樣迎風奔跑淩亂短發飄飄的日子,就好像是上輩子一般。

真的挺可笑的。

她又回複林朗,我擦,這照片上的SB是誰啊。

林朗:……

二\

認識林朗,已經快十個年頭了。

那個時候,她和韋從正談著戀愛。

大四第二個學期,兩個人已經開始實習了,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

韋從家底好,被家人安排進一所高校混日子,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球賽鬥鬥地主。

她則借著某師姐的關係進了一家報社。

每天忙得蓬頭垢麵麵無人色,兩人打算趁著“五一”長假去陽朔玩。

她說,韋從你一定要記得做一下攻略啊。

韋從嗯嗯啊啊地答應著。

結果,到了出行那一天,她和韋從碰麵,她問韋從,攻略呢?

韋從說哎呀忘記做了。

霓晨一下子就火燒起來了,劈頭蓋臉地掄著包打了韋從一頓。

老娘忙得每天腳不沾地,讓你做下攻略你都忘記。你姓什麽你還記得嗎?!

你看看這是什麽?

霓晨從包裏掏出打印好的攻略扔了韋從一臉。

她的眼淚滾滾地下來了。

她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弄,我早就弄好了。你別去了,我告訴你,我今天把你給踹了,你給我滾。

霓晨對韋從得過且過含含糊糊過日子的性格早就不滿,積怨已深。

她擦著眼淚果真自己爬上了去陽朔的火車。

上了火車才後知後覺地鬱悶心疼了,啊呀,辛苦做的攻略全扔韋從身上了。

到桂林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偏偏到陽朔的大巴半天湊不足人,又在車上等了兩個小時。

好不容易到了陽朔,霓晨已經累得快與世長辭了,隻想趕緊找個酒店休息。

誰知道恰逢“五一”,家家客棧酒店人滿為患。

不是不好意思沒房了,就是對不起客滿了。

霓晨來來回回走在黑燈瞎火的大街上,六神無主,差點哭了起來。

都怪韋從,要不是他沒做攻略,她也不會生氣,要是她不生氣,她也不會一個人來這裏了……

她在心裏又問候了韋從365次。

她知道“五一”人多,但沒想到祖國大地這麽一個小小角落,人居然多成這個樣子。

隻能說當年真是too young too simple(太年輕太簡單)啊。

霓晨轉了幾圈,準備找個麥當勞湊合湊合一晚,忽然聽到有人喊喂。

她扭頭一看,隻見前方路燈下站著一個男孩子,旁邊架著一輛山地車。他戴著帽子,看不大清楚臉,卻能感覺到眉目清朗,鼻子俊秀,頗為好看。

她沒答應,就看著他。

他笑了笑,又說,你是不是要找房子住?我知道哪兒有。

霓晨當時的心情簡直像放了五彩禮花,砰的一聲,全是繽紛色彩。比中了彩票還開心。

她破涕為笑地說嗯哪,你怎麽知道?

男孩子笑了笑,你帶著行李嘛。

他拍拍後座說你上來,我帶你去。

霓晨趕緊坐了上去,走了半天,腳跟灌了鉛一樣,突然不用走路,真的是美妙極了。

她倒不怕男孩子是壞人,小城到處都是路燈,還是挺明亮的。

男孩子帶著她在古城裏左轉右轉,像是挺熟悉的樣子。

霓晨也沒有和他搭話,隻是緊緊地盯著路況。想萬一,萬一他不安好心,她總還記得路。

車子繼續往前行駛,眼看著就要鑽進一個施工地。

霓晨一下子跳了下來,你不會是要劫財劫色吧!

男孩子噗地笑了。

好吧,那你自己走進去,過了那個施工棚地,前麵一拐就是一家青年旅社。

霓晨狐疑地看著他,那我怎麽敢?還是你帶我過去吧。

說完想想又上了車,男孩子繼續帶著她晃晃悠悠地進了棚地,大概隻走了二十來米,就從另一邊出來了。

再往前一拐,燈火明亮柳暗花明,真的是一家青年旅社哎。

霓晨興奮地蹦下來,說真的真的,居然真的是一家青年旅社呢!

男孩子:……

旅社剛好還剩下一間房,美其名曰岩洞房,顧名思義其實就是挨著岩壁的房間,暗無天日,且潮濕陰暗。

但,總有個落腳地,霓晨已經千恩萬謝了。

更何況因為老板跟男孩子認識,還給她打了個折扣,一共才兩百多點。

在漲價為患的黃金周,這個價格很良心了。

第二天,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三點……頭天晚上信誓旦旦明天一早就起先遊小城再去漓江的豪言壯誌都是個屁。

她從箱子裏翻出一件黑色緊身短裙穿上,又拿出一架複古圓眼鏡,也不戴,就架在頭頂裝裝樣子,然後嘚瑟著出門了。

才出客棧的大門,就看到昨天載她來的男孩子正靠在一棵大樹下抽煙。

他看了她一眼,她卻故意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快進巷口的時候,她悄悄回了回頭,卻發現他已經不在了。

說不清為什麽,心情卻一下子down(低落)了下去。

三\

韋從到底還算有良心,昨天就跟了過來,到桂林的時候太晚,已經沒有車來陽朔。

他一大早才從桂林趕過來。

霓晨當時還在睡覺,韋從隻能坐在汽車站附近幹等。

韋從其實對旅行一點興趣都沒有,最開心的事情,隻是因為霓晨在身邊。

看到霓晨氣鼓鼓地走了過來,韋從一下子雲開霧散,趕緊跑過去道歉求饒。

他拉過霓晨的手臂,食指和中指彎曲扣在霓晨的手臂上,模仿跪著走路的樣子說:親愛的,別生氣了,你看我都跪下來了。求求你了,大美女,我錯了。待會兒去逛街,買買買,吃吃吃,拍拍拍,包在我身上。

霓晨氣得笑了起來,又揍了他一頓,到底原諒了他。

韋從對她也挺好的,雖然有時候懶怠了一點,對她真的是千依百順的。

兩個人在古城逛了一天。

吃了啤酒魚,嗯,好吃。

吃了桂林米粉,嗯,好吃。

又吃了魚幹鍋,嗯,好吃死了。

霓晨還買了一條波西米亞的裙子,配了一條金咖色的流蘇,綁在頭上俏皮得像隻蝴蝶。

她把衣服換好走出來,韋從湊了過來悄悄在耳邊嬉笑說,真好看,我老婆真好看。

霓晨看著鏡子裏亭亭嫋嫋的少女,不知為何,卻有點鬱鬱的低落感。

那一刻,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此時希望第一個看到且站在身邊誇獎她的人,竟然不是韋從。

晚上回旅社的時候,韋從一路碎碎念個不停:這地方這麽遠、這麽破,你怎麽找到的?我老婆怎麽能住這種地方?換,趕緊換!

不說還好,一說霓晨又生氣了。

是啊又破又遠,都怪我自己攻略做不好,酒店不會訂,這麽蠢,你要我幹嗎,找你的高智商去,找你的博士後去……趕緊滾。

韋從便識相地不說話了。

那天晚上的旅社熱鬧非凡,沒出去的客人都出來了,一起聚在院子裏麵燒火唱歌。

韋從倒是愛死了這種場合,迅速跑過去稱兄道弟了。

但其實他哪裏也沒有去過,於是隻能跟著大家天南海北地胡吹,要麽別人說的時候左一句牛×又一句厲害地讚美。

霓晨覺得他那樣特傻,於是跑去大廳裏麵自己玩。

大廳裏卻一個人都沒有,前台空空的。

霓晨走上前一看,發現客人登記信息表就鋪在桌麵上。

她咬了咬手指頭,最終湊過身去悄悄地翻了翻。

翻來翻去,又不知所謂。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來她隻是想翻一個人的名字、姓氏,還有電話號碼……

她突然被自己的小心思嚇到了,卻聽到吧台後麵有人輕笑,你要找我的名字嗎?

接著有人端著杯子轉了出來,是那天那個男孩子。

她臉紅了,卻嘴硬,誰要找你的名字,我早知道你叫什麽了。

他挑了挑眉毛,說:哦?那我叫什麽啊?

霓晨故意大大咧咧地坐下,說:叫傻×唄,還能叫什麽。

男孩子說你怎麽能罵人呢?

說著他埋下了頭,不知道在搗鼓什麽。

霓晨卻有點緊張了。

他不會生氣了吧,她平時不是這樣的,不知道為什麽,遇到他就不能淡定。

她咬著唇看著他,亂七八糟地想著,心裏有一些懊惱自己的沒輕沒重。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男孩子突然抬起頭來,舉著一直在搗鼓的杯子遞到她眼前。

終於弄好了,來,便宜你了。

那是一杯明亮的、鮮豔的、美麗的、橙色的飲料,上麵浮著白色的泡沫,邊沿插著橙子皮挑起的一瓣橙子果肉。

原來他沒有生氣,原來還有飲料喝。

她的心一下子甜了起來,她仰著頭問他,這叫什麽?

他笑了笑,說這杯酒啊!他停頓了一會兒賣了個關子才慢吞吞地說,叫“你很可愛”。

什麽嘛,霓晨說,叫“你有病”才行。

說完霓晨嘿嘿地笑了。

你才知道我可愛啊?哎不對,一個女孩子醜,才被人說可愛,你必須說我很美麗!

男孩子笑了笑,又遞給她一個三角杯,這次什麽顏色也沒有,透明的,裏麵有一顆滾圓的糯白的荔枝。

他說:這才叫“你很美麗”。

霓晨又問,那還有沒有叫“你很聰明”的?

好啦。他搶過她的杯子,看著她說: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他的眼睛在昏黃的燈下像是琥珀一般,溫柔又美麗,鼻子像是最好看的希臘雕塑。白色的襯衣在窗外的月光映襯下像是泛著冷冷的光輝。

她想,也許自己真有點醉了。

她說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慢條斯理地擦著杯子,他的手真好看。

我叫林朗,我知道你叫霓晨。

她嘁了一聲,並沒有多好聽啊。

他說好吧,沒有多好聽,但想讓你知道,可以嗎。

霓晨滿意了,說這還差不多。

四\

第二天,霓晨起了個大早,準備去遇龍河漂流。

但是韋從昨晚玩得太晚,怎麽也推不醒,在房間裏睡得天昏地暗。

霓晨踹了他兩腳,最後噙著眼淚出了房門。

她坐在大廳裏麵擦眼淚,一邊罵韋從,一邊等旅社的小哥過來租一輛自行車,準備自己去。

小哥過來好笑地看著她,說你等等。

一會兒,小哥沒來,林朗卻來了。

霓晨趕緊擦了擦眼淚。

林朗笑了笑出了大廳,然後站在門外,邊開自行車鎖,邊說你還不過來?

霓晨淚眼迷蒙地看著他,兀自不明白。

林朗說難不成你想一個人去?有個帥哥陪你去還不好?

林朗開了一架雙人的單車,霓晨不滿意了,說不行我也要騎。

林朗說,你這麽長的裙子怎麽方便,路很遠的,這樣吧,你在後麵想騎就騎,不想騎就休息。實在想騎,我也可以讓你在前麵。

霓晨高興地跳了起來,說你太好了。

路程果然挺遠的,好在天氣比較涼爽,霓晨就坐在後麵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

千山萬水,萬水千山,白露朝陽,朝陽白露,路長水長,水長路長。

那真的是霓晨從來沒有聽過見過的世界。

原來,真的有這種人,可以騎車日曬雨淋風餐露宿連續幾個月都在路上,隻為了喀納斯的清泉西藏的雪山,滿洲裏的草甸托斯卡納的豔陽。

霓晨問,那你路上有沒有豔遇啊,人家不都說路上會有很多豔遇嗎?

林朗說,是啊可多了,北歐的女孩子皮膚又白腿又長,性格又奔放。

霓晨的心像是鼓脹的氣球被一下子戳破了,她垂頭喪氣,不再搭腔。

林朗好笑地說,不過,都沒有中國的女孩子漂亮。

霓晨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真的嗎真的嗎?你遇見的中國女孩比我漂亮的多嗎?

大概是怕答案尷尬了自己,她飛快地自問自答:肯定沒有!比我漂亮的沒有我有趣,比我有趣漂亮的一定沒有我能吃辣!

林朗就笑著不說話。

林朗並沒有帶她去遇龍河,而是帶她去了比較遠的,一條更為清澈、偏僻、隱秘、美麗的河流。

到了河邊,水草豐茂,清可見底,魚兒遊來遊去煞是可愛。

霓晨又高興了。

但船夫很久還沒來,霓晨高興了一會兒就發脾氣了。

林朗笑著從包裏拿出一本書:你坐著休息一會兒吧。

霓晨接過來一看,是一本外文書,都是些什麽鬼,單詞她一個都不認識。

便不客氣地把書放在地上墊著,靠著樹幹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隱約隻感覺到,有一條毯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上麵有清新的肥皂的香味,還有一種特別特別好聞,讓她非常想掉眼淚的味道。

她醒來後才發現那是林朗的襯衣。

日頭高高,船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終於等到她醒來。

她忙不迭地給林朗道歉。

林朗笑了笑說沒關係,沒看到日出有點可惜,不過,我以前在這裏拍過照,回頭發給你,你就可以假裝是你看到的拍到的。

霓晨本來應該很開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她卻覺得那樣難過。

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發現。

那麽難過是有原因的,或許是那時便隱隱知道,彩雲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堅牢。

林朗終究會走的。她也不可能一輩子在這裏。

她眨眨眼睛看看青山綠水情堪入畫。

這個地方在她的心裏,終究是改變了。

以後,這一輩子,陽朔會成為一個她不能提及的秘密,不敢再來的地方。

林朗走的那一天,她哪裏也沒去,把自己關在房裏什麽話也不說。

韋從本來就哪裏也不想去的,外麵太陽又大,他就窩在房間裏逗霓晨開心。

一連問了很多聲,老婆你怎麽生氣了?是不是我哪裏做錯了?那天真的喝多了起不來,你打我吧,打我能消消氣嗎?

霓晨不聽。

他又抓起床頭的毛絨玩偶,表演起蹩腳的玩偶劇。

這個玩偶說,前麵有個美女生氣了。那個玩偶說,一看就是你惹的,看我不打死你。

於是兩個玩偶就纏綿悱惻地打了起來。

霓晨抓起玩偶扔他臉上,吼了一句你怎麽這麽幼稚啊,把他推了出去,然後砰的一聲把門反鎖了。

門外安安靜靜的,屋內更是靜寂無聲。

霓晨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焦躁地打開手機,一條短信都沒有,她咬咬牙打開門,想出去看看林朗到底走沒走。

一開門就發現韋從站在太陽底下,滿臉全是汗水,一見她出來,立馬露出白白的牙齒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我老婆心疼我,舍不得晾我太久。

霓晨也真的心疼了,她的心裏像被撕裂了一個大洞,特別特別疼,卻不知道在疼誰。她在陽光下站著,失魂落魄地哭了。

五\

假期很快就結束了,回到小城的第二天,就要上班了。

這座熟悉的城市卻像是一下子陌生了一樣。

日子一天慢過一天,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熬到了仲夏。

那天晚上加班的時候,霓晨把QQ開著,突然彈出了郵件提醒。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打開郵件一看,是一個文件包,以及寥寥幾句話:

終於回到上海了,趕緊找了說好的日出照片給你。幸好還在。

霓晨手忙腳亂地打開文件包,青山隱隱,紅日氤氳,朦朧一片,正是那天他們漂流的地方。

她再也騙不過自己,伏在桌上哭了。

她回郵件說,我過幾天要去上海玩,可不可以見見你?

林朗立刻加了她的QQ說,好啊,我請你吃飯。

第二天一大早,霓晨就去跟領導請假。

領導裝作聽不懂的樣子,說哎呀人手不夠啊,這陣子很忙的,這麽突然,你又要請三天……

霓晨把工牌一扔,好吧,不為難你了,我不幹了。

霓晨騙韋從說是去上海看老同學。

到了上海的時候,林朗沒有來接她,跟她約了在徐家匯地鐵口見麵。

這是霓晨第二次來上海。

以前她和韋從一起來的,韋從有錢,兩個人都是直接打車。她還是第一次坐地鐵呢,她在自助買票機上研究了好久也不知道怎麽買,後麵的阿姨等不及了,說了句儂夠好了伐,伐買票,就釀吾馬伐(你搞好了嗎?不買票,就讓我買吧)。

她的臉漲得通紅,好在旁邊有個女大學生湊過來幫她買了票。

然後就是安檢過閘口,她總怕那個閘口會夾到她。

到了徐家匯地鐵口,林朗還沒有到。

她等了一會兒,才聽到身後有匆忙的腳步聲,她轉過頭來,果然是林朗。

他穿著黑衣黑褲,卻更顯得清俊好看。

兩個人一起上了地鐵,她側著頭悄悄看他,他今天還認真抓了頭發呢,難怪遲到了,她悄悄覺得好笑。

林朗帶她去了他們的學校,還有寢室。

霓晨說:你們研究生的寢室真好啊。飲水機、電視、洗衣機什麽都有……

林朗說:都是我自己買的……

霓晨好奇地左看右看,卻看到林朗桌上有好幾張素描速寫。

她說哇你還會畫畫啊!

林朗說簡單學過一些。

那你給我畫一張吧,我今天生日……

霓晨信口開河。

林朗不上當,說:對啊,你今天生日,八十大壽。

霓晨不高興了,說你到底畫不畫。

邊說邊掐他的手臂……慢慢用力……再旋轉……

林朗吃痛:算你狠……

晚上的時候,林朗送她回酒店。

他倆在學校門口等校車,校車上坐著好些個他們學校的女孩子,穿著入時,妝容精致,格外時尚。

霓晨低頭看了看自己誇張的綴滿了流蘇的衣服,第一次覺得有點土,懷疑起自己的眼光來。

晚上回酒店後,她又悄悄地下樓來,在酒店附近找了一家化妝品店,買了一盒睫毛膏和口紅。

第二天,林朗來接她,她膽怯地走下來,仰著頭看林朗。

林朗噗地笑了,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

學什麽不好,學人家化妝,睫毛上的蒼蠅腿是怎麽回事?

霓晨哭喪著聲音說不可能吧。

她趕緊從包裏掏出鏡子一看,隻看了一眼,就把鏡子給扔了。

可不是?房間裏燈比較暗,她刷來刷去都沒看出什麽效果,便狠心又刷了厚厚一層。

她趕緊捂住自己的臉,哭著說,你什麽都沒看到……

這一哭又把睫毛膏衝得臉上到處都是……

林朗掏出紙巾想把她的手拿開,她死活不鬆手。

林朗就說那你自己擦擦好不好。她哭著點點頭,背過身去,慢慢地擦著臉上烏漆墨黑的睫毛膏。

擦完了以後,林朗撿起地上的鏡子遞給她。

霓晨慢慢睜開眼,對著鏡子一看,那些濃墨重彩的痕跡終於沒有了,又是幹幹淨淨的一張青春臉。

心裏終於輕鬆了一點。

但她還是不敢抬起頭,她覺得這次把臉都丟光了。

林朗伸手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眼睛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他低聲說,你別怕,這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漂亮的眼睛。

霓晨睫毛顫顫巍巍地動了幾下,又滾落了一串淚珠。

差一點,就差一點,我以為這輩子永遠見不到你了……

霓晨又哭又笑地對林朗說:還好我臉皮厚,以後,你臉皮也要再厚一點。

林朗帶著霓晨去了很多地方。

洋涇浜、甜愛路,還有丁香花園……梧桐樹葉沙沙地響著,空氣濕漉漉的。

霓晨的心被甜蜜脹得滿滿的。

人生就是有新的希望呀,會好起來,更好起來。

會美麗著,更美麗下去。

她那麽確信,身邊站著的,是她這一輩子、下一輩子、下下一輩子,再也不可能更更更喜歡的人。

她二十年來,能及格的科目不是很多,四級考不過,物理還考過16分,但是人生這門課,她好像及格了。

如果人生是一道閱讀理解。那麽,她已經認真看了長長的過程,走了長長的路,她思考了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麽會去到陽朔,又為什麽來到了上海。

她終於明白自己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六\

霓晨回到小城就找韋從。

她和韋從剛進入大學就在一起了,畢業的時候整個學院的情侶一片哀號,隻有他倆的感情穩如泰山,他們互相搭著肩,像兄弟一樣一邊吸著可樂抽著煙一邊吐槽說這幫愚蠢的人類啊。

那一班的同學情侶,就剩他倆碩果僅存。

大家都說,他倆是班裏的重點保護動物,一定會長長久久到老。

因為,即便霓晨愛折騰,那也從來抵不過韋從的死纏爛打。

霓晨和韋從把一頓飯都吃完了,她卻還沒想到要怎麽開口,她不忍傷害韋從。

在等車的時候,她看著滾滾的車流,來來去去麵目模糊的人群,突然就下定了狠心。

這麽多人,這麽大的城市,沒有林朗,好像就是黑白的一樣。

她突然冒出了一句,韋從我們分手吧。

韋從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繼而幹笑一聲:哈哈,你開玩笑的吧。

霓晨卻很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慌亂和無助的神色在韋從的眼裏飛快地掠過。

她知道了,他明明聽到了聽懂了,但他在害怕。

那麽高大的男孩子,被家裏人嬌慣得那麽單純善良、人畜無害,認識這麽多年,眼裏第一次有了恐懼。

霓晨無法繼續把絕情的話說出口,隻好說,是啊我開玩笑的。

她的心裏明明很難過很難過,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韋從嘻嘻地笑著,說:老婆你最好了,我們可是要一輩子的。

後來韋從和她講,我們吵架那麽多次,每次你說分手我都沒有當真。因為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

隻有那一次,你那麽輕描淡寫,我卻知道你是認真的。

兵敗如山倒,我再也挽回不了。

韋從此後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找她。

直到霓晨生日的時候,韋從又冒出頭來。他送了她一套鉑金的首飾。

霓晨看了看,把東西又推了回去。

她不看韋從,低著頭說這個禮物太貴了。

韋從生氣了,你為什麽不收我的東西,你以前都收的,你是不是想和我劃清界限?

霓晨無話可說,木著臉硬著頭皮說是的。

韋從茫然四顧,淩亂地左右看著,說我沒聽到就是沒聽到。為什麽還要分手呢?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我媽嗎?

韋從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他的媽媽一直很慣著他,因為韋從喜歡霓晨,所以韋從媽媽便也極其喜歡霓晨。

他提到他媽媽,霓晨心裏就梗著疼痛了一陣,她咬著牙說對不起。

韋從使出了慣用的撒潑手段。

他先是打開了窗戶要跳樓,然後是開了煤氣想自殺,最後從廚房拿出了一把水果刀,比著自己的手腕劃了一刀。

他像個受了傷的小孩兒一樣大喊:你敢和我分開,我就去死!

霓晨二話不說,掏起桌上的剪刀唰唰唰地在自己的手上連劃了三下,鮮血汩汩而出。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的第一次,她那麽瘋狂、不管不顧、不被他嚇到,她哭著說,韋從,這一次,我去死!

韋從嚇得哭了,他說你厲害,你贏了。

他又說我知道是林朗,我在陽朔的時候就知道了,上次你去上海也是找他。

你根本不知道,他這樣的人,交往過多少女孩子。你和他根本不會長久。

霓晨,我什麽都能給你,他什麽都給不了你,你怎麽這麽傻。

霓晨,我不是不讓你去喜歡別人,我隻是擔心你被騙,對方給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他細細碎碎地念著,聽在霓晨的耳朵裏,像是空穀回**的音。

那天,韋從把霓晨送到醫院後,再也沒有來過。

後來,韋從的媽媽又打電話給霓晨,她在電話裏哭著對霓晨說:我知道感情的事勉強不來,也知道韋從任性不成熟,可是,你能不能原諒他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我隻想多寵愛他一點。我看不了他這麽難過,你真的沒法和他在一起了嗎?

霓晨也哭了,她說阿姨真的對不起。

七\

也算是韋從一語成讖,或者是老天懲罰霓晨。

誰讓霓晨和韋從在一起的時候喜歡上了林朗,誰又讓霓晨傷韋從傷得那麽深。

霓晨和林朗在一起隻有一年就分手了。

他們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原本霓晨想,等林朗研究生畢業她就去上海,誰料到,林朗研究生畢業後,卻準備自己出國。

上海霓晨可以追他而去,但是美國,霓晨去不了。

林朗和霓晨說分手,他說,要麽你就等我回國。

霓晨破口大罵,你當我是傻×啊……

林朗說,霓晨你怎麽那麽傻呢,難道談戀愛,就一定要一輩子嗎?

霓晨想,她和韋從不就是一開始約定要一輩子嗎?

霓晨又想,不對,雖然說好一輩子,但她不是也中途撤了嗎?

可是這又怎麽能一樣呢,至少那時和韋從在一起,她是真的想過要一輩子的呀。

她又想,或許林朗和她在一起時,也是真的想過呢?

想來想去她都想不明白,最後隻能簌簌地掉著眼淚。

她知道和林朗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林朗學的經濟,她卻對數字一竅不通;林朗家是書香門第,她隻是小門小戶。

可是,這些以前和韋從在一起時,怎麽就從來沒有想過呢?

記得在一起後的那個夏天,林朗和家人去郊區的別墅度假。

霓晨實在是太想念林朗,便請假也和林朗一家一起去了。

別墅坐落在杭州的郊區,溫泉美墅綠林幽竹。

據說,那是林爸爸送給林媽媽的生日禮物。

那一次,她也見到了林朗的爸爸媽媽,他們對她不過分熱情也不過分冷漠,友好卻恰到好處地招待著。

霓晨隱隱覺得有些低落,卻又想不明白為什麽。

後來告別的時候,林朗要給她車費回去,霓晨卻執拗著不要,林朗執意要給,霓晨執意不要。

以前,霓晨和韋從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打著罵著:韋從你怎麽還不去辦啊韋從你怎麽還不去買啊韋從你真是懶死了。

可是,當林朗主動給她安排一切的時候,她卻不要了。

後來她想,她跟韋從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情,大概是平等的。而跟林朗在一起的時候,她是自卑的、仰望的。

愛情裏,以仰望姿態存在的那一方,注定有些寂寞。

然而,她是一個不願意活得寂寞的人。

林朗那樣美麗的人生,她確實見到了,卻用了全身的力氣,去證明這些不是她的。

這一輩子也好,一生也罷,霓晨的是霓晨的,林朗的是林朗的。

霓晨想著陪他一生,林朗想著陪她一程。

而他的父母,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不著急,不緊張。

八\

就算想明白了這一切,但霓晨終究抵不過心裏的執拗與悲傷,她想:不就是美國嗎?他可以去,她也可以的,隻要有決心,隻要有著一腔孤勇,隻要她不放手。

她開始每天上下班都用力背單詞,可是總也記不住。

有時半夜的月亮是那麽的涼,她背著單詞,咬牙不睡,眼淚卻突然成串地淌。

單詞沒能背下多少,林朗卻要起飛了。

她去了上海,在酒店裏,霓晨本來是打定主意要給林朗友好送行的。

她想,他走了,可是她依然要是那個漂亮的、高傲的、誰也不在乎的薛霓晨。

薛霓晨還這麽美,就不信找不到比林朗更美好的男孩子。

她坐在大廳裏等林朗,給自己打氣,可林朗左也不來右也不來。

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得好像世界已經走到了盡頭,她的眼前一暗,抬起頭,林朗就站在她的麵前。

那一刻,所有的豪言都自動消失了。

她隻會眼睛一眨不眨地傻傻地癡癡地看著他,然後緊緊地一把抱住他。好像她一鬆手他就要消失了一般。

林朗摸摸她的頭說了句傻孩子。

那一瞬間,霓晨眼裏就彌漫上了洶湧的水霧。

就像曾經韋從對她說的那句一樣,這一次,是她輸了。

愛情之所以萬變,大概就在於它的不可捉摸和霸橫無禮。什麽明白道理都擺在那裏,然而一切標準都會因人而變。

遇對是緣,遇錯是劫。

他們手牽手進入房間裏。

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霓晨卻無法自控,句句不離林朗下周就要走的事情。

她知道,他這一走,就是永別了。

是她和他之間這一生的緣的永別。

就像從此都活在這世上,但命運中唯一重合過的一段,卻再不會來。

那是一塊大石頭壓在薛霓晨的心上,她快喘不過氣了。

她不斷地在心裏衝自己大吼,霓晨大方一點、妥帖一點、淡定一點、美好一點!就像他的同學、姐妹那樣,有著良好的家世和教養,言行舉止得宜,微笑祝福他!

但是沒有用。

她那麽絕望而清楚地看到,那些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亭亭的野性,那些張牙舞爪亂生的率真,在這一刻,都變成了笑話。

她甚至像一個可笑的婦人一樣異想天開地問他:林朗,如果我懷孕了,你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林朗真的有點生氣了,他嚴肅地說:你再這樣,我們就不要再見麵了。

他轉身真的想走。

那一瞬間,霓晨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她茫然四顧,這才發現,這房間裏,沒有一樣,真的就沒有一樣是林朗的東西。

原來他們的緣分,淺得留不下一道可辨的痕跡。

他說走了,也就這麽走了,就跟他完全沒有來過一樣。

她甚至沒有想好怎麽麵對一周後的離別呢,可是,這離別生生提前到了現在。

意識到這一點,霓晨仿佛被悲傷碎裂為齏粉,她瘋了。

她在房間裏毫無形象地號啕大哭。

她從包裏掏出一把小刀,比在手腕上,說林朗你走試試看,你走了我也不活了。

啊,她薛霓晨,原來是這麽悲哀的人啊。

這輩子,她竟然為男人傷害了自己兩次。

一次是韋從,一次是林朗。

一次是愛她的人,一次是她愛的人。

一次是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愛她的人,一次是她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讓她深愛的人。

她的眼淚飽脹著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腕上、地板上。

原來,她從來就不是什麽唯一的星辰、傲然的花朵,她並不比韋從好一點點,他有可笑的時候,她也有。

命運為每個人都準備了屬於他的懸崖,然後獰笑著看他們跳。

她用力對著那三道刀口舊痕劃了下去。

林朗果然嚇得衝回來了,他抱住了她,說別哭,我不走了,別哭啊,我從沒有看到比這更漂亮的眼睛,哭了就不好看了。

霓晨哭得更凶了。

這一次的傷口沒有上一次深,濃濃的血珠滲了一會兒就停止了,可是那些痕跡,那麽猙獰,那麽絕望,那麽嚇人。

她知道林朗是在哄她。

他原本是不想哄她的,但是現在,他終於選擇了哄哄她,騙騙她。

可是,這就是她用生命威脅想要得到的嗎?

她終於知道書裏常說的命運殘酷是什麽意思。

她這輩子真的沒法離開林朗,可她不得不離開他。

就像韋從這輩子無法離開霓晨,也不得不離開她。

這輩子,我們總有無法離開的人,可我們總也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九\

那天晚上,是薛霓晨人生記憶最清晰最漫長最痛苦的一個夜晚。

明天她就要回去了,這是她和林朗最後的一個夜晚。

她無法麵對他走,所以,還可以選擇自己先走。

然後騙騙自己,是我先離開了他。

她看著天色變暗,暗而轉藍,藍而轉白,最後陽光射了進來,照在她年輕的臉龐和流淚的眼睛上。

仿佛聽見時光魔術的聲音,在她的皮膚上,在她的心裏,在她的靈魂裏,發出大刀闊斧的聲音。

她在變老,她在變老。

她在一夜之間,從那樣囂張無理張揚美麗的花朵,漸漸變成褪去顏色的妥協的無聲的蒼老。

早上,林朗想駕車送霓晨走,霓晨不讓,就像林朗在陽朔走的那天一樣。

他要走,她不留了,也留不住,卻也不肯和他告別。

霓晨沒有打車,她自己坐了地鐵,地鐵上人滿為患。

她的旁邊是一個年輕婦女抱著孩子。

小孩眼睛黑黝黝圓溜溜的,咬著手指好奇地看著她。

二十歲以前,薛霓晨以為這一輩子注定要和韋從打打罵罵過一生,有個家,以後有個孩子。韋從說,孩子必須是個女兒,像霓晨。這樣他就可以不要凶凶的薛霓晨了,他隻要女兒,以後隻疼她。

二十歲以後,她以為這輩子非林朗不嫁。

她希望生個孩子要像林朗,看著他長大成人,眉目漸漸開朗成美好的樣子,討很多女孩子喜歡,她卻隻挑最像自己的那個做兒媳婦。

可是,她曾經以為的這輩子篤定的兩件事情,她一件都沒有做到。

也永遠無法做到了。

她想著想著,地鐵上有人放著悲傷的歌,她如鯁在喉,刺痛難忍。

她抬頭望著車燈,想努力地把眼淚咽回去,卻越咽越多。

回到小城後一周,林朗如期去了美國,霓晨辭了職。

韋從聽朋友說她辭職的事,就打電話問薛霓晨,要去哪裏,是去上海嗎?

霓晨說,嗯,是啊,她要去上海了。

韋從問,是不是你和林朗要結婚了?

霓晨怔了怔,等心髒那陣揪心的疼痛過去,然後笑了笑說是啊。

韋從說恭喜她。她知道韋從又哭了。

掛了電話,她收到銀行的提示音,韋從給她轉了五萬塊錢。備注寫著:霓晨,我想過送所有人紅包,從沒想過給你送。

霓晨沒有退給他。

這五萬塊錢,在薛霓晨剛到上海的時候,為她解了燃眉之急。

十\

霓晨真的去了上海,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去上海。

林朗早已不在這裏了,或許這輩子不再回來。

她已經不再碰英語了,後來,她做過很多份工作,當過行政開過黑車,搬過很多次家,和室友撕過逼也和中介吵過架。

有時候會經過徐家匯、甜愛路、洋涇浜,還有林朗的大學。

走在路上,常常還會一陣陣心痛如絞,她會停下來靜靜地喘一陣氣,然後繼續走,再看到那些熟悉的地方依然熱淚盈眶。

有一次,林朗生日的那天,她獨自去了林朗的中學。

校門口,綠蔭成碧,附近餐館的服務員穿著紅旗袍嫋嫋婷婷地說著吳儂軟語走過,很是美麗。

她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看著麵前經過的一個個一雙雙青春洋溢的臉龐,她們笑著,她們鬧著,她們相信勇往直前就能改變世界、改變命運,她們就像曾經的她一樣。

她會很痛,她不怕痛。

隻有在疼痛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好像活著,活在一個不知道為什麽要活著的,沒有林朗的世界裏。

可是時光似刀,刀刀淩遲,在反複疼痛中也就這麽漸漸麻木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她沒有死,也沒有魂飛魄散,以大眾喜聞樂見的樣子活著,看上去積極生活,健康快樂。

甚至也談過幾次無關痛癢的戀愛,自韋從和林朗以後,她覺得和誰在一起也都無非如此。

她發誓要找一個再也傷害不到自己的人,而她也真的做到了,現在,誰也不可能再傷害到她。

她再也不會把自己的心,愚蠢地、全心全意地,交給一個人了。

後來的後來,某一年,微博開始盛行,薛霓晨也實名注冊了一個。

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私信,她打開一看,鼻頭酸澀。

依然是寥寥幾句:

沒想到你真的有微博,一搜就搜到了。

是林朗。

他們就那麽聯係上了。

原來,林朗好幾年前就回上海了,新買了房子在某區某地。

說起來,有一陣子,霓晨租房子也租在附近。

他們每日上下班就乘坐同一趟地鐵來回,兩個人直呼好巧好巧。

薛霓晨心裏想,哪裏巧呢?那麽多年,她那麽想他,卻一次也沒有遇見過。

他走的那一天,她不就明白了嗎?他們這一生唯一重合的那一段緣,已經走完了,這一生,就像近在咫尺,卻也再不能重新遇見。

林朗已經有了新女朋友,聽說很是門當戶對,他的人生完美地按計劃推進著。

而薛霓晨也有了男朋友。

韋從呢,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他們都開始新的人生了。

她在這座城市終於奮鬥得人模人樣,有了一處屬於自己的房子,還有了自己的車。

然後,就是某一天,林朗把那幅畫寄了過來。

霓晨這才知道,原來,遇見的那一年,他曾經是真的給自己畫過畫的。

畫裏的女孩,就這樣永遠活在了那張畫裏。

現在的霓晨,頭發變長,刺青不再,眉目謙和,再也找不到畫裏的薛霓晨一丁點以前的樣子了。

很多年前,不知天高地厚的霓晨,遇見林朗,離開韋從,天真地以為她做對了人生的閱讀理解,現在想來真是錯得離譜。

她以為那是新的傳奇,其實,那無非一段浪漫悲傷糾纏的舊故事。

他們都在命運的雕琢下,情願或者不情願地,變成了成熟的世故的不易受傷的樣子。

十二\

有一天,她背著精致的小包,穿著細高跟鞋和美麗的裙子,走在商場裏,聽到商場在放一首老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她已經幹涸了好久好久的眼眶,突然就怔怔地浮起淚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

少女清澈驕傲的臉,少年深情固執的眼,深紅色薔薇花開的香氣,雜草如劍萬物生長得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