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窘迫的初遇

深冬,巷口。

高長月裹著厚厚的棉服,偷偷從一棵白樺樹後探出頭來。

“小呆,”她壓低聲音朝不遠處的餛飩攤招手,“快走!”

正蹲在攤子後麵洗著碗的姑娘聞聲抬頭,眼睛一亮:“長月!”

小呆站起來揣著身前的圍裙,順便再把手上的水漬擦幹。一旁佝僂著身子忙碌在推車前的奶奶讓她眼裏的光暗淡了幾分,正在解圍裙的手停頓了幾秒,之後還是麻利地脫下圍裙。

“奶奶,我出去一下。”

快速跑出去的身影吸引了小攤上寥寥幾位食客,等眾人收回視線,攤前的老人才緩緩從推車的儲物櫃後抬起頭來。

小呆此時剛好跑到那棵白樺樹下。大概是兩人的動作驚到了樹上棲息的小鳥,它撲棱著翅膀飛起來,打落了樹枝上殘留的少許冬雪。落下的冬雪不偏不倚砸在了小呆的後腦勺上,她急忙把脖子縮進厚衣領裏。高長月從樹後跳出來幫她拍去衣服上的雪,這一幕剛好被抬起頭的奶奶看到。

老人臉上的褶子舒展開,眯著眼睛笑起來,用溫和的聲音叮囑道:“這孩子,別急著跑,慢慢走。”

高長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老人揮揮手:“奶奶,小呆我先‘借’走啦,我們晚點再來找您!”

剛說完話,她就拉著小呆跑遠了,兩個身影快速消失在馬路盡頭。

小攤上的老人收回視線,嘴裏嘟囔著:“年輕就要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麵啊,總能比我這老婆子強……”

似乎是老人的聲音過於蒼老和低沉,圍在小桌邊吃餛飩的人們並沒有搭話,隻當是老人自言自語。

濱城是一個沿河而建的城市,東麵靠山,西麵臨河。城市在長年累月的發展下,順應了古人的一句話:靠山吃山窮,傍水流財富。濱城被一分為二,東麵是石板小巷和低矮民房,西麵是柏油大路和高樓住宅。

高長月六歲時和母親搬到濱城的山腳下,住進小巷盡頭的一處民居,這條小巷有個很美的名字,叫“清風巷”。巷子口那一塊小空地是史奶奶擺餛飩攤的常駐地點,高長月在那裏認識了史奶奶的孫女小呆。於高長月來說,從認識的那天開始,小呆就是她除母親之外唯一想守護的人。

在濱城的最西邊有條河,名叫麗水河,河麵寬而廣,河水深且常年無風浪。

夏天時,河麵像大塊碧藍的綢布,太陽照射下會泛起粼粼波光,微風一過,**起層層漣漪。可未到冬天,九月不過,河麵就開始結冰,等第一場雪落下,麗水河就會變成一塊堅硬的天然室外冰場。

因為獨特的氣候和地理條件,整個濱城冰上運動的發展算是國內比較好的。這裏的人從小就對冰雪充滿了熱愛,除了國際上的賽事,市裏和民間每年冬天都會有大大小小的冰上運動比賽。

今天這場難得一見的室外冰球賽,小呆隨口提過兩次,漫不經心的語氣裏夾雜著幾絲不那麽明顯的期待。

不過高長月今天去麗水河邊不是去看冰球賽,而是學校組織的聲樂會演也在這一天,她作為鋼琴伴奏的演奏者出席。比賽場地就在麗水河附近的濱城大會館,她想趁著校車空位多,可以渾水摸魚把小呆帶到西岸。

兩人並肩走在路上,高長月邊走邊脫身上的外套,黑色的寬大棉服從身上脫下來後,裏麵還有一件一模一樣的。

小呆瞪著大眼,訝異道:“你穿了兩件呀?”

難怪剛才第一眼看到她,總覺得要比平時胖上一圈。

高長月把脫下的那件遞給小呆,揚著語調回道:“那是,衣服這麽厚,抱著太引人注目了。天冷,你快套上,一會兒上車的時候別出聲就行。”

因為過於渴望得到,所以人容易衝動,可衝動過後的冷靜,就會讓人退縮。

小呆現在就處於衝動後的冷靜階段,她接過外套後躊躇著停下腳步,一臉擔憂:“長月,要不我……還是別去了,奶奶一個人看攤子,我不放心。”

高長月站定,臉上掛著一副神氣樣,說:“今天周五,來吃餛飩的人不多,況且我早就讓隔壁小蘭姐姐幫你照看奶奶了,別擔心!”

“那……”小呆還是猶豫,“那我坐你們的校車去,會不會……”

“哎呀,不會的。”高長月索性拉上小呆快步走向校車,“今天校車的督察員跟我是同一個寢室的,我和她打過招呼,不會為難咱倆的,你就放心吧。”

小呆皺著眉頭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該擔心的問題了,於是她跟上長月,邊走邊把外套穿上,夾在衣服胸口的那枚圓形校徽在冬日的陽光下異常耀眼。

濱城這個地方不算大,可東山和西岸,像是一條繩的兩端,她們是從起點到終點,沒有捷徑,從半山坡上彎彎繞繞半小時,才算進入西城範圍,而從西城邊去西岸口,還有半小時車程。

車窗外的風景從低矮民房變成高樓大廈,道路也越來越平坦寬闊。冬天的太陽總要比其他季節溫暖很多,陽光從街道兩旁的白樺樹縫隙間傾灑下來,照進車窗,斑斑點點落在小呆身上。

真好。

這裏道路兩旁的白樺樹是整整齊齊的,不像東城,東一棵西一棵,還長得不好,高矮不一。

小呆想著想著,思緒就慢慢跑遠了,等回過神來,車子已經駛到西岸最寬闊的那條大道上。她順著車窗吹進來的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看身邊睡得迷糊的高長月,輕輕拍醒她:“快到了,起來我幫你順一下頭發,睡亂了。”

高長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條件反射般挺直腰杆,把後背對著小呆後,又閉上了眼。

小呆從包裏掏出梳子,順著眼前瀑布般烏黑濃密的長發,一縷一縷梳得又直又順。

抵達西岸口的站點,高長月邊收拾書包邊交代:“你先在這附近走走,等我結束就出來找你,我們再一起去岸邊看冰球比賽。”

小呆點點頭:“嗯,你好好比賽啊,不著急。”

“放心,我保證超水平發揮。”

說完,高長月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把小呆護在身後,兩人隨著一眾同學開始有序地下車。

路對麵就是西岸的麗水河堤,河堤下是一處寬闊的冰場,平時正常開放的場地,今天周圍拉起警戒線,設了柵欄,要檢票才能入內。

等兩人下了校車,高長月把書包塞給小呆:“你幫我背著包,票在裏麵,如果比賽開始我還沒出來,你就自己先進去看,別傻等我,知道嗎?”

還不等小呆回應,從另一輛校車上下來的輔導員就開始點名組織同學入場了,高長月慌忙跑過去,擠進相同校服的人堆裏。

小呆看著她消失在人堆裏,隨後裹緊衣服,退到旁邊的建築物後麵,盡量不讓自己引起輔導員的注意。

與此同時,高出路麵一米多的河堤上,從臨時搭建的大帳篷裏走出三五個人,其中一個身形壯碩的男生遠遠就看見對麵那些俏麗的身影,他扯扯身邊的隊友說:“快看,聽說今天對麵會館也有一場比賽,好像是唱歌還是跳舞來著,漂亮女孩可多了,咱們要不也溜進去看看?”

被扯住的隊友瞪他一眼,黑著臉阻止:“你夠了啊,姑娘們天天在,咱們的比賽可就這一天。”

“開玩笑,開玩笑。走,去那邊拉拉筋,熱熱身。”

男生單手摟住隊友朝遠處的場地走過去,等帳篷門前的人都走開後,跟在後麵的孟明朗才慢悠悠掀開布門簾走出來,他不經意地也往路對麵掃了一眼。

頂著一頭烏黑長發的女孩從他視線裏一閃而過,急匆匆消失在那堆穿相同校服的人群中。

孟明朗揉揉發癢的鼻子,他突然想起來,像這樣有一頭烏黑長發的女孩,他以前也見過一個。

會館這次會演的規模不大,是由濱城幾所藝術院校的老師們發起的,所以連高長月這樣剛升入大二的學生也有機會來參加。老師們的目的是讓學生相互多交流,所以賽後還有一場小型的宴會。

高長月並沒有去參加,表演一結束,她就偷偷溜了出來。

在會館門外掃了一圈,沒有發現小呆的身影,於是打了個電話,聽筒裏機械的女聲卻提示著對方已關機。

她皺起眉頭,站在馬路旁遙遙看一眼對麵的河堤,賽場周圍站滿了人,加油助陣的聲音震天響,看來是比賽開始了。

想著小呆大概是等不到自己,先進了場。

原本以為就算自己趕不上在賽前進場,也能聯係小呆讓她出來送票,可現在小呆手機關機,兩人失聯了。

“直接打門,球進了!一次非常漂亮的打門!進球來自八十三號孟明朗,這是兩個月前剛剛被選入國家隊的選手,雙龍隊憑借新晉隊員的個人能力就贏得本場比賽的第一個進球,這是不是能說明他們還沒有發揮真正的實力呢?咱們一起來期待第二局比賽,看雙龍隊能否將第一場贏得的優勢保持到最後……”

場內的解說員對賽事解說得非常詳細,高長月卻無心關注,她順著河堤外圍找了一圈,依舊不見小呆的蹤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賽場的出口眾多,如果不在比賽結束前找到小呆,等比賽結束,再想找就更難了。

伴著場內解說略顯高昂的語調,高長月在賽場外呆站了大約兩分鍾,期間她偷偷瞄了兩眼檢票口,一共三個通道,都有手持警棍的人把守。

場外的大屏幕上滾動著賽事進程,等再抬頭看時,比賽隻剩兩場就要結束了,她仰著頭邊看邊跺腳。

真是生氣,偏偏這時候沒腦子,為什麽不一人拿一張票呢?

高長月又著急地沿路走了一圈,最後在一個場內臨時搭建的紅帳篷旁邊發現了一道半人高的小柵欄。

四處無人。

來不及想太多了,巧在她會演下場後就換下裙子,穿了一身休閑服,套在外麵的厚重棉服並不影響發揮,她抬腳就跨過了柵欄。

俗話說做賊心虛,她剛跨過去站穩,就從不遠處走過來一隊巡邏的警員。要是心理素質好,她完全可以若無其事地假裝持票入場的遊客,可偏偏她是逃票翻進來的。

慌亂之下,她轉身掀開旁邊紅帳篷的門簾,一頭鑽了進去。

多年後高長月再想起這場景,依舊會臊紅了臉,因為她莽撞闖進帳篷後,看到的是一群**上身,散發著濃烈雄性荷爾蒙氣息的男人!

帳篷裏暖氣很足,空氣也由上一秒的喧鬧轉入下一秒的詭異安靜。

高長月呼出的氣變成一條長長的白色水霧,隨著眾人齊刷刷掃過來的目光,她腦子裏轟一聲響,整個人愣住了。

徹底安靜幾秒後,才有人反應過來並低呼一聲,然後連忙找衣服蔽體。

“對……對不起!”高長月也跟著反應過來,伸手遮住自己的雙眼。

孟明朗離她最近,他認出她來了,是比賽前從自己視線裏一閃而過的那個長頭發姑娘。

這就有趣了。

他沒有像其他隊員一樣慌忙找衣服穿上,而是不緊不慢地用毛巾擦著頭發,然後說了句:“知道對不起,還不趕緊出去?”

語氣聽起來並不像是責備,在此時的高長月聽來,倒像是取笑。她的臉更紅了,想到此時那一隊警員應該剛好走到這個位置,她支支吾吾地說:“打擾大家了,我再……再待一會兒就走。”

她就這麽厚著臉皮杵在原地,雙手蒙著眼,剛好也能遮住通紅的雙頰。

而帳篷裏這群人,全都剛剛打完比賽,在室外的冰場打比賽,條件相對艱苦,隊員們下場後隻能用盆接點兒熱水來擦擦身體上的汗,孟明朗還將就著洗了個頭。

他甩甩頭發上的水漬,因為離得太近,甩了幾滴在高長月捂臉的手上,冰冰涼涼。

比賽前說要去對麵看會演的人叫齊雷,是隊裏的守門員,他此時剛好慌亂地穿上衣服,走上前來開起玩笑:“我說小姑娘,這一帳篷的兄弟都已經讓你看了個遍,你要是想留在這兒,多久都行啊。”

高長月原本就被這場麵驚住了,現在一聽這話,臉更是紅到了耳根,喉嚨也像卡了東西般,發不出聲來。

眼看齊雷人就要走到跟前來了,孟明朗拿起衣服兩手撐開套上,隨後伸手扶住高長月的肩膀,把人一轉,背對著大家。

這個動作也同時避開了上前來的齊雷。

“是不是咱們隊裏哪個小夥子惹得人家姑娘春心**漾,衝進來就舍不得走了?”孟明朗這話是對著齊雷說的。

“哪能啊,就算有,八成也是衝你來的,哈哈哈……”

齊雷一笑,其餘的隊員也跟著笑起來,大家此時已經把該穿的都穿上了,窘迫的隻有被孟明朗強行轉過身去的高長月。

帳篷裏哄笑聲一片。

唉,真的好丟臉。

想著那隊警員也該走遠了,高長月掀開門簾拔腿就跑了出去。

遠遠躲開那頂紅帳篷後,高長月雙手捂著發燙的臉頰,定下心後,繼續在人群裏尋找小呆。

比賽此時還沒結束,人都集中在河堤的觀賽亭子裏,前前後後一共二十多個小亭子,高長月一個一個都找過了,唯獨不見小呆的影子。她有些慌神,小呆平時很少出門,西岸更是少來——小呆能跑去哪裏?

肯定就在這附近。

順著觀賽亭找完一圈後,冰球比賽也結束了,多數人都在往頒獎台的方向走,不想看頒獎的人幹脆就直接往出口走,一時間賽場內亂糟糟一片。

廣播裏解說員解說完賽事,此時正在播報剩下的頒獎流程。

高長月在原地冷靜幾秒後,突然想起什麽,於是順著人流往頒獎台的方向走。

廣播!廣播!她可以請工作人員幫她從廣播裏找人。怎麽就沒早點想到這個辦法!

她走得很急,和迎麵過來的人撞了一下,還沒等她站穩,就聽到身後一陣喧鬧。

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高長月一聽,心裏咯噔一響,沒多想就掉轉方向,開始往回走,腳下越走越快。她攔住一個從那邊過來的人問:“不好意思,請問那邊是出了什麽事?”

“哎喲!”被攔住的大姐皺著眉,著急道,“一個小姑娘,腳滑掉進河裏了!”

高長月疑惑:“這河麵不都結冰了嗎,人怎麽可能掉下去?”

那大姐看樣子是個急脾氣,語氣急促地回道:“誰知道啊,大冷天的,偏偏就有些手閑的人在河邊上鑿開個洞,那小姑娘八成沒注意,就掉下去了。”

“多……多大年紀的?”

“十八九歲的樣子,也不知道這小姑娘的家人在不在這兒……”

“小呆!”

高長月呼吸一緊,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小呆,來不及等大姐說完話,她就往那邊跑。

小呆是高長月最好的朋友。

剛搬來清風巷那年,母親高滿帶著她住進巷子盡頭的低矮民房裏,孤兒寡母,不受四鄰待見,這種情況在母親開起一間茶室之後更甚了。

蕭條的經濟環境下,掙錢變得十分艱難,高滿時常需要對著茶客們賣笑臉,偶爾遇到個別難纏的,也會嗲聲嗲氣地陪喝兩盞茶。

有時候漂亮的臉蛋和姣好的身形無形間會讓人產生偏見,比如巷子裏但凡哪家的男人夜不歸宿了,那家的女主人就會指桑罵槐,暗指高滿又如何如何勾引了她的丈夫。

久而久之,高滿竟然莫名成了方圓幾裏內眾婦女眼中的頭號情敵。

高長月心裏是知道這些的,可她從不過問母親的事情,對那些流言蜚語也充耳不聞,日子似乎這樣也能過得去。但時間久了,那些飽含深意的眼神和人群裏飄出來的竊竊私語依舊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她。

認識小呆是因為彼此間的感同身受。

高長月太熟悉那種眼神和肢體動作了,她們是一類人,細心、敏感,也極度缺乏安全感,都是在沒有樹蔭庇護下長大的孩子。隻不過有的人藏得深,比如高長月;而有的人藏不住,比如小呆。

小呆的奶奶在巷口擺攤已經二十多年了,在認識小呆之前,高長月每天都會經過那處攤子,偶爾也會要一碗餛飩,就站在路邊,吃完後趕著去學校。

那個時不時蹲在餛飩攤後麵埋頭洗碗的身影,從來沒有引起過高長月的注意,直到有次和她一道回家的同學眼尖,認出小呆來,拉著她小聲說:“那不是我們學校的年級第一嘛!”

那一年,她們都念初三。

竊竊私語是種很可怕的現象,當你認為你已經用了極度小且不被所議論之人聽到的聲調說話時,那人其實是有感覺的。就算她聽不清說的是什麽,可心裏就是知道自己在被議論,甚至還會把你所說的內容往更糟糕的方麵想。

當時高長月順著同學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好對上小呆從厚重劉海下抬起來的視線,對視不過一秒,蹲著的人立馬低下頭,重新把視線藏在厚厚的劉海下,兩隻纖細的手臂環抱著小腿,手裏洗碗的動作變得越發麻利。

這種場景高長月太熟悉了,還有那句“那不是……”開頭的議論。

“那不是高滿家的女兒嘛”,這句話她聽過太多。

是高長月先去接近小呆的,懷著最真摯的心靠近,然後得到小呆的回應,最終兩人建立了堅不可摧且極其真誠的友誼。

高長月的成績向來都是班裏不上不下的水平,可小呆不一樣,初三的下學期,學校換了新校長,每月一次例會,對年級第一的同學提出表揚。小呆的真名就是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叫出來的,像是埋下的一顆深雷,被人踩踏的時候猛然間炸開。

校長穿著西裝在台上站得筆直,他舉著話筒點名表揚:“咱們初三二班的史珍香同學,特此表揚……”

台下反應快的同學已經笑成一片,反應稍慢的連忙悄聲向旁邊發問:“什麽什麽?史什麽?”

“史珍香,屎真香呀,哈哈哈……”

這個名字已經不止一次出現在年級榜單上,可文字遠遠沒有念出來的話語有影響力,尤其出自校長之口,並且是在全校大會上。台上的人高舉著話筒繼續著自己的講話,並聽不到台下的竊竊私語,可站在一旁捏著獎狀的小呆,卻默默低下頭,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高長月周圍有三兩個平時就很矯情做作的女同學,在所有人都已經逐漸淡忘之後,依舊在嘲笑這個名字。她最終沒忍住,嗬斥道:“李青、何曉婷、施玉,你們的名字取得這麽好,怎麽就不見哪位能擠進年級前百的榜單?別人不取笑你們就不錯了,你們還敢張著嘴巴說蠢話!”

被人當眾嗆了聲,不出意料,這三位女同學被氣得臉色鐵青,有脾氣火暴的已經衝上來揚手打人。

雖說是同班同學,打起架來卻毫不手下留情,高長月一人對付三個,吃了虧不說,最後還一起被記了過。

那是高長月平靜的讀書生涯裏第一次被記過,還是在校會上被當場批評記過。

小呆事後哭了,紅著眼睛不知是生氣還是感動。可高長月開心,臉上被撓的痕跡之前還火辣辣作痛,看到小呆的模樣之後,隻覺得好笑,臉上也不疼了。

她從來不是會出頭惹事的人,可小呆是她唯一想保護的朋友啊。

所以,你千萬……不能有事。

春天溫暖的時候,濱城的麗水河畔會有來自西伯利亞的海鷗,它們跨越山海,飛行將近六千公裏才來到這裏。

等到冬天的時候,它們就會尋找下一個溫暖的棲息地,但每年都會有少數的海鷗掉隊,去不了溫暖的地方,隻能忍受著濱城的寒冬。

可它們大多都是熬不過去的,室外極低的溫度下,三三兩兩的海鷗收著翅膀躲在河堤的護欄下,它們挨不過這個冬天,卻依舊奮力啄食著地上殘留的食物。

等高長月跑到那位大姐口中所說的落水地點時,周圍已經被人牆圍了起來,她聽見圍在裏麵的人喊著:“快快快,把人放平,放平!”

“麻煩讓一下……”高長月著急,往裏麵擠的同時,一句接一句地說,“麻煩讓一下,讓我進去看看,麻煩讓一下……”

等好不容易擠進去之後,高長月看到地上躺著的女孩,是她熟悉的一頭齊肩短發,盡管還沒看到正臉,可她已經不受控製地帶了哭腔:“小呆!”

高長月慌忙跑過去,腳下不穩狠狠跌了一跤,幾乎是摔到平躺的女孩麵前。她一把推開擋在自己麵前的人,手迅速撥開蓋在女孩臉上的頭發。

那張臉蒼白,眼睛緊緊閉著。

她有些晃神,呆愣幾秒後,才木訥地說:“不是小呆……”

“你會急救嗎?”身邊有人問。

高長月一下沒反應過來,還不等她回答,身邊那人就把她推開了。

推她的那隻手很涼,僅僅在推的一瞬間,寒意就從臂膀滲進了她的身體。

高長月看了一眼剛剛推開自己的人,是一個身穿灰色棉T恤的男生,他正低著頭,頭發還濕淋淋地往下滴水。大冷天裏,他和周圍羽絨服裹身的圍觀人群顯得格格不入。

看來是他下水救了這個女孩子。

高長月看男生雙手在女孩的胸前有一絲猶豫,她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湊上前幫忙:“我會一點兒,我來。”

她有一個室友是外院護理係過來借住的,經常在寢室練習各種急救方法,時不時地還要拿她們這些大活人來做演練,久而久之,她也就耳濡目染,多少會一點兒。

她腦海裏回想著室友平時的動作,首先檢查落水女孩口中是否有異物,隨後解開對方的衣領,使其背部朝上,再將其攔腰抱起。

高長月顯然力氣不夠,那男生迅速蹲下,撐起一條腿來,讓落水女孩趴在自己的大腿上。

又一陣寒氣襲來,靠過來的男生打了個寒戰,高長月頓了一下,但目前的情況,她沒辦法再關心其他。

幸運的是,女孩溺水的時間並不長,腹部剛被擔在男生抬起的大腿上,口鼻中就倒出水來。

高長月連忙蹲在她身邊,幫她把頭發撥開,避免呼吸不暢,隨後又脫下她身上已經濕透的棉外套並扔在一邊,迅速把自己身上的棉校服脫下來給她蓋上。

四周的人都在觀望,人群中有許多交頭接耳的,這時有人喊:“救護隊來了!”

大家紛紛讓出一條路來,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抬著擔架趕了過來,後麵跟著一個看起來年長一些的女護士。

溺水的女孩此時又吐了兩口水,之後狠狠地咳嗽了幾聲,恢複了自主呼吸。

趕來的醫務人員從兩人手裏把女孩移到擔架上匆忙抬走了。

隨著事故人物的轉移,圍觀的人群開始漸漸散去。

高長月隻感覺腦子裏麵亂糟糟的,先是找不到小呆,後又聽到有人落水,神經高度緊繃下又發現落水者不是小呆。

心情起起伏伏,簡直比坐過山車還刺激。

“你沒事吧?”

此時身邊有人和她說話,她壓根就沒聽進去,腦子裏隻想著小呆還沒找到,便跟著人群打算離開。

“嘿!”那人拉住她的胳膊,“丟魂兒了?”

拉她的是剛剛和她一起救人的男生,那隻手沒剛才那麽涼了。

高長月回頭,愣頭愣腦地應一聲:“啊?”

男生此時套了一件厚厚的外套,他收回手問:“我說你的腳沒事嗎?”

“沒事……”

她回答完之後,才順著男生的視線注意到自己膝蓋上蹭破了好大一塊皮,褲子也被扯開一個破洞。

應該是剛剛那一跤摔的。

他不提醒還好,這一說,高長月才感覺到膝蓋火辣辣作痛。

男生解下自己手腕上的絲帶,躬身綁在高長月受傷的那隻膝蓋上。

涼涼的、略微帶著點兒濕氣的感覺從腿上傳來,高長月整個身體都往後縮了縮。

高長月正想著要怎麽開口道謝時,男生突然悶著聲音說了一句:“你這樣子,不會是真的被我給迷得神魂顛倒了吧?”

什……什麽迷?什麽神魂顛倒?

乍一聽,這話怎麽這麽熟悉?男生從她麵前直起腰來,竟然覺得這張臉也似曾相識。

“你……你……”高長月驚得說不出話來,腦海裏瞬間冒出自己之前闖進一頂紅色帳篷後,滿屋子赤膀男青年的場景。

剛剛場麵混亂,況且她心裏擔憂小呆,竟然沒正眼看過麵前這人的長相,直到現在她才猛然間認出他來。

帳篷裏那一屋子男生中,距離她最近的那個和其他人不太一樣,身形不似別人或強壯或魁梧,年齡看起來也不大,身上的冰球賽服隻脫了一半,露著半截頎長的腰身,頭發濕淋淋地滴著水。那蓬烏臉的輪廓分明,鼻梁堅挺,眉眼深邃透亮,她在捂上眼睛前,最後的視線便是落在他身上的。

光這麽一想,高長月的臉就唰地再次紅了起來。

“我是無意闖進去的,我……我找人,然後……”

她斷斷續續地解釋,最後發現此時說什麽都稍顯無力。不管怎麽樣,都是自己莽撞在先,況且自己剛剛還猛推了他一把,她隻好再道一次歉:“對不起,剛剛情況緊急,我不是故意的。”

見她紅著臉,孟明朗想笑,但是忍住了。

他岔開話題問:“你在找誰?”

“找我的朋友,她應該是先進來看比賽,我們走散了。”高長月瞟了一眼膝蓋上的絲巾,“今天謝謝你,我還要找人,就先走了。”

被這麽一耽擱,賽場裏的人已經走了大半,除了河堤上有些個閑逛的人,其餘的都聚在頒獎台的位置看頒獎。

高長月說完就轉身往河堤上走。

孟明朗跟上來問:“你的朋友,是叫小呆嗎?”

“你怎麽知道?”

“剛剛你對著那個落水的女孩叫過這個名字。”

高長月撇撇嘴,快速說一句:“我認錯人了。”

“這裏人這麽多,找人是不容易的,你們沒有通過電話嗎?”

說起電話,高長月臉上掛著一絲無奈,邊走邊答:“我打了好幾遍她的手機,關機了。我打算去頒獎台那邊,請工作人員用廣播幫忙找找,她如果沒出什麽事,就一定還在這附近。”

孟明朗跟在她身邊,說:“我幫你。”說完他便一路跟著高長月走到頒獎台。

借著參賽隊員的身份,兩人很順利地進入臨時搭建的控製室,說明來意後,裏麵的工作人員答應等頒獎結束後幫他們廣播尋人。

為了避免打擾別人工作,兩人退到門外,站在門口等待。

“你還在上學吧?”孟明朗試探地開口。

高長月心裏著急小呆,眼睛盯著那間控製室裏忙碌的工作人員,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嗯。”

“學護理的?”

“不是,我……”

“明朗!”對話被打斷,“你幹嗎呢?快走,大夥找你半天了!”

兩人同時朝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叫他的那個人正一臉焦急的神情,連忙往這邊招手。

“你先去吧,一會兒找到我朋友之後,我們在紅帳篷那裏等你,到時候還你絲巾。”高長月主動說。

“好。”

等人都跑遠之後,高長月才反應過來,那個幫了自己忙的男生,她竟然連人家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室外太冷,高長月雙手縮在衣服袖子裏,之前把棉外套脫給了落水女孩,她現在身上隻穿著保暖內衣加一件不厚的衛衣。她找了一個角落站過去避風,默默等著。

頒獎典禮大概二十分鍾之後結束了,有工作人員過來詢問她要找的人叫什麽名字。

高長月吸吸鼻子,說:“小呆,我朋友她叫小呆。”

“麻煩說一下真名。”

麵對工作人員的要求,高長月有些猶豫。

低著頭打算把名字寫在紙上的工作人員得不到回應,抬起頭來看著她。

“呃……”想了幾秒鍾,她還是決定不說那個名字,“我朋友叫高長月,麻煩您了。”

小呆一直說她的名字好聽,她總是會很大方地把“拿去用”說出“拿去花”的氣勢,相信小呆在廣播裏聽到她的名字,就會明白是在找自己。

關於“史珍香”這個名字的來曆,小呆隻和高長月說過。

當年小呆的媽媽在結婚之前去廟裏求福,正好碰上抽簽取名的活動,就虔心抽了一個。名字是好名字,可她媽媽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嫁到一戶姓“史”的人家,還生了個女兒。

小呆從小和奶奶一起生活,父親在她兩歲的時候意外去世了。十幾年前,那時候是真的窮,她媽媽承受不住整個家庭的重擔,於是和香港的一個大老板跑了,做了人家的情人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原本以為堅持用廟裏求來的名字,就可以讓女兒得到庇佑,可最終她們也沒能得到上天的眷顧。

小呆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是掛著笑的。她說父母留給她的隻有這一個名字,說完她還笑著補充一句:“對了,還有奶奶。”

少女細長的眉眼,帶著那個年紀的青澀,鼻梁間像胡椒一樣散亂的少許雀斑給她增添了幾分恬靜。

高長月那時候聽著這些話,喉嚨裏是酸澀的,可是她看小呆在笑,便不敢掉眼淚,生怕打破這種氛圍裏的平衡,徒增悲戚。

在工作人員發出尋人廣播之後,不到十分鍾,小呆就出現在高長月的視線範圍內,全身上下,完好無損。

高長月著急,鼻頭一酸,帶著哭腔問:“你去哪兒了?”

沒人知道她有多怕,是她把小呆帶出來的,要是出了什麽事,她怎麽麵對巷口擺攤的史奶奶?

“我一直在會館門口等你呀,剛剛聽到廣播有人叫你的名字,我才找過來的。”小呆明顯有些蒙,她走到高長月身邊,看到好友褲子上破的洞,膝蓋還受傷了。

“你摔跤了嗎?怎麽回事?”小呆急忙問。

“先別管這個。”高長月把彎著腰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扶起來,“我在外麵找了好久也沒找到你,你要是在會館門口,我為什麽沒看見你?”

小呆心裏一驚,不會這麽巧吧。

“我……我在門口等的時候,有位老奶奶過馬路,我去扶了一下。後來她說要去乘公交車,找不到站台,想著你不會這麽早出來,我就送她過去了,之後我回來就一直待在會館門口沒離開過啊。”

看樣子她們剛好是在那段時間錯過了。

“那手機呢,為什麽關機?”

“沒電了……”

“你!”高長月氣得眼眶都紅了,“這麽久沒見我出來,比賽都結束了你還傻等在那兒,你就不知道找路人借部手機給我打電話嗎?”

小呆現在大概才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連連道歉:“長月,對不起,我……我看你同學一個都沒出來,想著你還沒結束,就一直等著,對不起……”

她那些同學估計現在都還在會館裏吃喝玩樂呢。

高長月一時語塞,誰能想到她找的人就在她偷跑進冰球賽場後,又出現在會館門口,還在原地傻傻等了她這麽久呢。

“我不是告訴過你,比賽開始前我沒出來,你就自己先進場嗎?”

“我想跟你一起看比賽……”

“……”

高長月真是又氣又笑,因為兩人這場烏龍,最終還是沒看成這場比賽,可惜了她好不容易弄來的這兩張入場券。

為了找小呆,她先是闖入了人家運動員的帳篷,隨後又誤以為小呆落水跑去救人,還狠狠摔了一跤,這些她都跟小呆說了一遍。

小呆跑去藥店買了消毒水和創可貼幫高長月把摔傷的膝蓋處理好,兩人一起坐在河堤的台階上,她把身上的棉服脫下來一邊給高長月蓋在身上。這時,她注意到從高長月膝蓋上解下來的那條絲巾,隨口問:“這麽說,這條絲巾就是那個幫你忙的男孩子的?”

高長月點點頭:“嗯,一會兒還要還給他,咱們找個洗手間把它洗幹淨吧。”

“孟明朗……”小呆看著那條絲巾念出聲來。

正關心著自己膝蓋的高長月轉頭問:“什麽?”

“那男生是不是叫孟明朗?你看,這上麵有他的名字。”

高長月拿過那條染了些血跡的絲巾仔細看了看,上麵用標準的正楷字體寫著:孟明朗 濱城體育項目委員會國家男子冰球隊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