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落在地上的星星

老舊的閣樓式屋子,即便點著暖爐也覺得冷。

閣樓靠西北的那扇小窗戶修了又修,可起風了,總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仿佛下一秒,風便會撞碎玻璃鑽進來。

“阿嚏——”

牆角處的小木**發出聲響,喚醒窗外沉睡的黎明。

“落落。”睡在對麵**的暖陽在昏暗的房間裏睜開眼睛,輕喚了一聲,卻沒得到回應。

“落落?”幾秒之後,他又喚了一聲,仍是沒有回應。

暖陽待不住了,伴隨著風吹窗戶的聲響,他掀開被子下床,鞋碼偏大的拖鞋在地麵發出嗒嗒聲。

“啪嗒”一聲,白熾燈開關被人按下,本就不大的屋子,被橘黃暖光籠罩。

“暖陽。”站在開關處的一抹身影雙手交疊在胸口處,一開口,帶著一絲起床氣。

“噓!”暖陽側過頭,食指輕觸著嘴唇,衝身後爬起來耷拉著眼皮抗議的榮末做出噤聲的手勢。

“暖陽,”榮末學著暖陽,雙手抱膝蹲在落落床邊,聲音壓低,“落落她怎麽了?”

暖陽伸出手摸了摸落落露在被子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鬆了一口氣。

見暖陽不說話,榮末急了,伸手拉他的袖子:“暖陽,你說話呀。”

“沒發燒。”暖陽傾過身子,看了一眼縮在被窩裏的落落。

榮末往後縮了縮,收起臉上的擔憂:“哦,那就好。”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榮末準備再鑽回被子睡個回籠覺。

暖陽彎著腰給落落掖了掖被子,確定她不會受涼,才轉身準備回自己的**。

“阿嚏!”小木**的人再次打了一個噴嚏。

暖陽眉頭輕擰著,像個小大人般環顧了屋子一周,然後徑直朝靠西北向的小窗戶走去,伸出手,確實漏風。

榮末半坐在**,聽見落落又打了一個噴嚏,她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要是落落感冒發燒了,那她難逃罪責,若不是昨天她拉著落落去打雪仗,落落也不會猛打噴嚏。

初冬的第一場雪,是真冷啊。

榮末盯著暖陽站在小窗戶前搗鼓了半天,看不下去了,掀開被子下床:“暖陽,紙箱給我。”

暖陽將紙箱遞給她,她反手將紙箱扔在地上,一抬腳,猛地一踩,紙箱扁了。

動靜不小。

小木**的人兒有了動靜,一顆小腦袋從被窩裏探出來,睡眼惺忪,奶聲奶氣地開口:“榮末,暖陽,你們在幹什麽呀?”

“把你吵醒啦?”暖陽彎腰撿起被踩扁的紙箱,“我們拿紙箱補上漏風的窗戶。”

榮末從床頭櫃裏拿出大膠帶,忍不住伸出食指輕點了一下落落的額頭:“你繼續睡吧。”

可落落哪裏還睡得著,她裹著一條小毯子下床,湊近看榮末和暖陽將紙箱貼在窗戶上。

紙箱太厚實,用膠帶根本貼不住。

榮末泄氣地將膠帶扔在**:“算了,算了。”

暖陽不想放棄,踮著腳吃力地舉著紙箱。

閣樓的這扇小窗戶靠近屋簷邊緣,沒有支撐點,就算用膠帶粘住,也會因為承受不住紙箱的重量而掉落。

“暖陽,”落落半蹲在他身後的影子裏,仰著臉,視線瞥向窗外,“雪還在下呢。”

“嗯。”暖陽應了一聲,舉著紙箱的手垂下,也望向窗外,胸口因方才的吃力微微起伏。

坐在床沿的榮末忍不住挪過去,也偏頭看向窗外。

泛著魚肚白的天空裏,大雪紛飛,大地很快披上了銀裝。

窗外的世界染上了一層雪白,這是他們三人在孤兒院裏遇到的第一場雪。

三個小腦袋擁擠在玻璃窗前,小手掌一次次地抹去玻璃上新覆上的水汽,看著外麵銀裝素裹的世界,純潔而美麗。

不知看了多久,落落睡著了。

她依稀記得橘黃的燈光一瞬便滅了,這一回籠覺,她睡得很沉。

突然,她猛地起身,額頭上一層虛汗——她是被驚醒的。

她做了一個夢,夢到榮末和暖陽都離開了。

“榮末,暖陽。”她衝空**的閣樓喚了一聲,沒有人回應。

冬日的清晨美好幹淨,可他們不知道分離是這樣殘忍又迅速。

榮末和暖陽之前就被收養人選中,他們吃過早飯甚至來不及和落落說一聲,就被收養人領走了。

落落哭鬧得很凶,到處找榮末和暖陽。

擁著哭得慘兮兮的落落,院長媽媽又心疼又難過,一個不留神,落落便從她的懷裏掙開,直接衝出屋,瘦小單薄的身影奔入白茫茫的一片雪世界裏。

“落落!”院長媽媽追了上去。

鏽跡斑斑的大鐵門敞開著正等待客人。

一輛高級轎車駛來,突閃的車燈晃得落落睜不開眼。

“落落!”身後傳來院長媽媽驚恐的呼喊,卻被一個緊急刹車聲掩蓋。

車停下了,若是再往前半米,後果不堪設想。

落落驚嚇過度,一屁股坐在雪地裏,沒緩過神。

高級轎車的司機後怕地抹了一把冷汗,怯怯地瞄了一眼後視鏡,觀察著車後座人的反應。

車後座的男人輕哼一聲,偏頭看了看身旁一聲不吭的男孩,隻見他雙手緊緊攥住車門把,嘴唇緊抿。

男人收回視線,隻是微抬手的一個動作,司機便有眼力見地麻利下車,為男人開車門。

一見到還攔坐車頭前的落落,司機心裏一肚子氣,瞄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見他不說話,也不敢對落落做什麽。

司機彎腰賠笑:“先生,您沒事吧,我……”

男人微抬起左手,司機很識相地閉嘴,心裏長籲一口氣。

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上的落落。

院長媽媽趕過來,將落落從雪地裏拉起來,見落落並未受傷,懸著的心才放下。

“對不起,易先生。”院長媽媽微彎著腰,態度謙卑。

被稱為易先生的男人淡淡開口:“沒事。”隨即側身望向車前擋風玻璃,給了坐在車後座的男孩一個眼神。

男孩很會看臉色,默默地打開車門下車,靜靜地站在易先生身邊,可也保持著距離。

“昊辰,打招呼。”易先生聲音低沉,是命令的語氣。

被喚作昊辰的男孩卻一聲不吭。

易先生眼底的不悅越積越多,但饒是有些怒火,當著他人的麵,也不好發作。

這是昊辰第一次違背父親的話,本該在人前懂事聽話的他,使了小性子。

落落從院長媽媽身後探出小腦袋,偷偷打量著昊辰。

他穿著黑色小西裝,頭戴一頂黑色禮帽。他低著頭,帽簷遮住了他的臉。

她怯生生地伸出手:“你好,我叫落落。”

陰沉沉的天空像是積聚夠了力量,又開始絮絮地飄落雪花,一朵瑩白落在落落纖細的指尖。

黑色禮帽的帽簷緩緩抬起,露出一雙很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落落看得有些出了神。

昊辰盯著落落看了很久,她烏黑的頭發上沾染了雪的痕跡,見她尷尬著要縮回手,他驀地摘下自己的禮帽。

他本想將帽子遞給她擋雪,可情急之下,便如惡作劇般扣在了她的小腦袋上,禮帽偏大,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為她遮去了風雪。

昊辰來育幼院的那天正好是他六歲生日,身上的紳士小西裝是自他記事以來,父親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也是離別禮物。

雪依舊在下,車輪滾過的痕跡被深埋。

聽著車駛離的聲音,他沒有哭,也沒有追。

他被父親丟下,丟在了這育幼院。

被丟下的第六天,昊辰仍沒有開口說過話,他總是獨自在後院那棵樹下坐著發呆。

烏雲密布,偶有一個悶雷。

柔軟的頭發隨風微搖,他將腦袋埋在膝蓋上,穿著黑色毛衣的身子微顫著。

落落站在褪了色的斑駁牆角,擔憂地看著他。

好一會兒,她才下定決心,舉著小花傘慢慢靠近。

“你在哭嗎?”

昊辰聞聲仰頭,臉上還掛著淚痕。他琥珀色的眼對上她微笑起來就彎如月牙的雙眼。

落落紮著馬尾,圓圓的臉蛋,笑起來眼裏似有星星。

“我沒哭。”昊辰抬起胳膊,用手背偷偷抹去淚,緊咬著下唇強裝冷漠。

“我沒哭。”他怕落落不相信,重複著,“我沒哭……”

落落沒有戳破他,隻是看著他這小可憐的模樣,她忍不住總想到榮末和暖陽。

從前她哭的時候,榮末和暖陽總會陪著她。

一個人哭的時候,需要有人陪著。

落落陪著昊辰在樹下坐了很久,她扭頭偷偷看他,他的臉頰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可是,他的睫毛真長啊。

昊辰知道她在偷看,有些不自然地抿著唇。

“給你糖吃。”落落從口袋裏摸出一顆水果味的糖果,攤在手心裏。

昊辰轉過臉,看見她的月牙眼亮晶晶的。

“糖果很甜的。”落落見他沒有反應,自顧自地撕開糖紙,塞入他的嘴巴裏。

看著他腮幫子鼓起,落落捂嘴偷笑。

樹葉簌簌作響,起風了。

風吹亂她的頭發,他看得出了神,糖慢慢地融化在他的嘴裏,酸酸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