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自我放逐

“原諒人的人性缺失點,因為你也非完美,你也會傷人。”

1

補考勉強過關,不用再擔心留級的問題,寒假剩餘的十來天,我總算過了點安生日子。

除夕那天正好趕上我爸四十歲大壽,家裏早就在酒店訂了桌,請了些親戚朋友準備大吃一頓,又是慶生又是迎新年的。

薑程瑞一家無疑在受邀的賓客名單中。

見到小薑的時候,我正和我媽站在酒店門口迎客人,薑程瑞坐著他爸的奧迪姍姍來遲。人家一從車上下來,我媽就用胳膊肘撞我,眼神示意我去招呼小薑。

我自然是不願意的,我媽不知內情,還以為我和小薑的矛盾是因為兒女私情,於是湊在我耳邊小聲地開導:“小貝,你薑阿姨跟我說,小薑現在和那女孩子分手了,你就別生他的氣了,快和好吧。”

我不耐地看著我媽,嘴巴噘著,雙眼微眯,心想著我媽到底是看上薑程瑞哪一點,一直不死心地想將我和他湊一對。我和薑程瑞是能隨便和好的關係嗎?

他現在就是我仇人!我恨不得千刀萬剮他。

這會兒薑程瑞挽著薑阿姨已經從車上走了下來,薑叔叔去停車,我媽又推了我一下,下手沒輕沒重的,直接把我推到了薑程瑞身上。

薑程瑞手一攬,把我抱個正著,嬉皮笑臉地叫了聲:“小貝。”

我現在連翻白眼都不願對他翻,繃著臉別扭地推開小薑,生氣地瞪了我媽一眼,氣呼呼地直接往酒店裏麵走,連薑阿姨跟我打招呼都沒回。

吃飯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安排的,薑程瑞一家又是和我們坐一桌,我和小薑的位子還在一起。

一上桌,薑程瑞就跟吃錯藥似的,對我大獻殷勤,我爸媽還有他爸媽以及同桌的親朋好友都在用玩味的眼神看著我們。

若不是看在我爸生日的份上,我不想惹他生氣,我肯定當場摔筷子走人了。

我討厭這樣的狀況,大人們什麽都不懂,就在那兒瞎摻和。

我真的不想見薑程瑞,見一次就提醒我一次,柒柒因為他死了。見一次,就讓我恨他一次,是因為他丟下柒柒,我的好朋友才死的。

我拿著筷子盯著桌上的菜,表情鬱鬱的,周圍人跟我說什麽,我都當沒聽到,看到對口的菜,就伸出去夾幾筷嚐嚐,然後就發呆。

碗裏突然多了塊魷魚,薑程瑞抽回筷子催我吃:“你不是一直盯著那菜嗎?”

我咬著唇,就是不伸筷子。

對,我是盯著這個菜,我是想吃萵苣炒魷魚,就是因為這菜離我太遠,我夾不到,又覺得站起來夾太丟人,所以就一直光看著解眼饞,心裏也期望著有人能把那菜端近些,或者給我夾一塊。

可是當這人變成薑程瑞時,我所有的食欲都沒了。

我受夠了,我受夠了這樣的薑程瑞!

他到底想做什麽,百般討好我想彌補內心的愧疚嗎?就算想心裏好受,他該討好的也不是我,是柒柒,是已經死掉的柒柒,是他怎麽想討好都活不過來的柒柒!

我討厭這樣的薑程瑞,早幹嗎去了?

他和陸夏談戀愛的時候,怎麽就記不起被他遺忘的發小我呢,還有一直死皮賴臉、連自尊都不要跟在他屁股後麵的柒柒呢?

我像泄恨似的,用力拉住薑程瑞的手臂,將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然後不顧同桌和周圍人耐人尋味的目光,麵無表情地拉著薑程瑞朝酒店大門走去。

“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麽?”

一直把薑程瑞拉出酒店,拉到外麵的大街上,我才鬆開手,冷冷地看著比我高一個頭的他質問道。

小薑的臉凍得紅紅的,因為被我拉出來的時候,他身上就穿著件薄的羊毛衫,外套還掛在座椅上。

那廝看我的眼神有些可憐,眼眶有些紅,聲音帶著感冒後的濃重鼻音,聽起來近乎哽咽。

他說:“小貝,我們就不能像以前一樣,好好過嗎?”

“不能。”

我毫無商量餘地地回答他,目光掃過他,投射到遠處的電線杆上,我不願意看到這麽裝可憐的薑程瑞,我怕我自己心軟。

“我和陸夏已經分手了,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柒清晗死了,我就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嗎?小貝,我兩個月沒好好睡覺了,每天晚上躺在**一閉眼,就會夢到我們以前的那些事。阿姨說你得抑鬱症,你也不讓我看,你以為我好受嗎,我也快被逼瘋了。心裏就像被人戳了一個大口子,怎麽補都補不住,又冷又空洞,連我自己都說不出是為什麽。如果那天,我知道柒清晗會死的話,我肯定不會讓她一個人走的,我……”

“你會丟下陸夏嗎?你不會丟下柒柒,那麽會丟下陸夏嗎?”我抬頭逼問薑程瑞。

薑程瑞看著我止了聲。

他頓住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所以我幫他回答了。

“你不會,你不會丟下柒柒,可你也不會丟下陸夏。可是人不能貪心,不能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更何況,根本就沒有如果。我也跟自己說了好多次,如果你不喜歡陸夏,陸夏就沒辦法利用你離開林誌申。如果林誌申不壓迫陸夏,陸夏可能就不會想逃離他。如果林誌申不用何燁北要挾陸夏,那陸夏可能一開始就不會和他在一起。如果陸夏不喜歡何燁北,那麽林誌申根本得不到她。如果何燁北搶走陸夏,那麽就沒有我們的事了。如果柒柒不喜歡你,那她根本就不會死。其實你們都沒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你喜歡陸夏那樣的女孩,討厭柒柒那樣的姑娘,是你的自由。那天你本能地選擇尋找自己喜歡的女生,一點都沒錯。陸夏為了保護喜歡的男生,被迫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為了逃離,利用了喜歡她的你,頂多算有些自私,也不算十惡不赦。林誌申喜歡陸夏,想把喜歡的人圈在身邊,也隻是專橫。何燁北以為陸夏和林誌申是真愛,沒涉足就退出,也沒錯。錯就錯在,種種小因連結在一起,柒柒死了。而我因為她的死,把那些錯放大了,讓我一時真的無法原諒你們。我隻求,你們別出現在我麵前,最好不要幸福地出現在我麵前。我怕我會不甘心,會嫉妒,做出連我都不敢想象的事。”

說完這麽長長一段,我發現我和薑程瑞都哭了。

小薑雙手抓住我的肩膀說:“小貝,哥哥不想連你都失去。”

我拉開他的手,搖頭:“從你為了陸夏離開我們的鐵三角,丟下我和柒柒那天起,你就注定失去了我們。你回去和叔叔阿姨他們說清楚吧,不要再做那些無意義的事了,不管柒柒在不在,我和你要麽就是好兄妹好死黨,要麽就什麽都不是。柒柒離開那天,我詛咒你們永遠不幸福。現在,你丟了愛情也丟了友情。我覺得老天爺是真的存在的,對善惡,他總有著一杆公平秤。”

2

把該說的話都說完,結束這場談話之後,我沒有再回酒店,和小薑分別打了個電話給爸媽說有事先走了。

估計是一起打電話的緣故,家長們以為我們倆在一塊兒,不知道去哪裏玩了,所以也沒說什麽,隻是囑咐別玩得太晚,早些回家。

事實上,我們確實在一起,因為就一條街道,還一頭因為修路被堵住了,我和小薑走的是一個方向,誰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反正就是不想回酒店,應付那樣的場合了。

半路上薑程瑞拐進一家男裝店買了件大衣就這麽穿著走了出來,看到我就笑著嘚瑟:“小貝,看哥穿得帥不帥。”

我知道那家夥是一時得意又忘了我們已經決裂的事,所以話剛說完,我就看到小薑的臉上出現了尷尬的表情。

昏黃的路燈下,那少年穿著黑色的呢大衣,裏麵是米白色的羊毛衫,咧了咧嘴,窘迫地轉過身去,像逃似的跑出了我的視線。而我竟然看到了他眼角來不及擦去的淚痕。

自柒柒離開後,我好久沒有像此刻這樣難過了。

我問自己,我們為什麽非要搞成這樣,我為什麽非要這麽執拗地和我玩了十七年的小夥伴絕交,為什麽剛才明明他在示好,忘記了我們之間那些不開心的事,我為什麽不能也同樣當作忘記地誇他一下他那件確實蠻帥的大衣,或者開玩笑地嘲諷幾句。這樣的話,我們的友誼也不至於這麽艱澀。

我看了場枯燥的電影,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竟然碰到了熟人。

上次見到強哥他們還是柒柒出事那天,在那個陰暗的醫院。這次見麵,程強整個人裹在臃腫的羽絨服裏,頭上還套著厚重的帽子,脖子上是一條手織的圍巾,完全沒了學校男把子的氣場,就像個普通的大胖子。

他和朋友們先認出了我,高聲喊我“小貝”,熱情地請我到對麵的星巴克喝了一杯熱咖啡。

結果人充大佬錢卻帶少,四個人四杯咖啡,強哥身上的錢看完電影就隻夠付三杯,另外幾個小跟班,向來是跟在程強身後蹭吃蹭喝的,沒帶錢正常。

服務員的表情變得不耐煩起來,伸手要拿回一杯咖啡,我趕緊掏錢包,下意識地抽出星巴克的會員卡,上麵能免費刷一杯。

等刷完一群人抱著咖啡有說有笑地出門,我才猛地驚住,望著手中還未放進錢包的會員卡,眼裏有了水霧。

這會員卡還是柒柒給我的,她向來喜歡來這兒買咖啡喝。

也不知是投胎好還是投胎差,我、小薑還有柒柒的家境還不錯,投了個能賺點錢的老爸,常能奢侈一把。

怕觸景傷情,我吸了下鼻子把卡藏進錢包,就聽到程強跟我說話。

收住了笑聲,程強看著我一本正經道:“小貝,你知道不?林誌申還在這個城市,沒走。”

聽到這個名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疼起來,腦袋有些蒙,不知道強哥突然提這人做什麽。

直到程強繼續開口,才逐漸明白。

“他沒走,我們隻要找到他,就知道那天是誰的人追的柒柒了。柒柒總不能白死的,大家出手逮到那群人套個麻袋什麽的,揍完一頓解氣就跑也好。要不是怕柒柒難過,我們都想把薑程瑞這混賬扁一頓!”程強憤憤地說。

懂他們什麽意思,我喝了口咖啡,頓了頓,抬頭問道:“有知道他藏哪兒嗎?”

“不知道,上次京巴他哥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還留在這兒做什麽,他不是該和他爸跑路去嗎?難道他爸出事了?”

“管他留著做什麽,要找到人了喊我一聲。”我咳了下說道。

程強他們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小貝,你還是別去了。柒柒一直當你是妹子,我們也當你是妹子,要出什麽事,在柒柒那邊我們誰也說不過去。”

“我是她妹子,我不去,我自己過不去。”我激動地說道,眼眶瞬間就紅了。

周圍的人都沉默了。

下雪了,白色的雪花一朵朵地飄散下來,突然不知道誰來了句:“都說下雪是冤情,這是天上那老頭覺得我們柒柒去得冤吧。”

“沒文化的,七月飛霜才是形容有冤情的,語文沒學好就別瞎賣弄。好了,別在這兒戳著了,下雪了,大家都各回各家各抱各媽吧。”程強一掌拍在那人肩上說道。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雪花飄落在指尖,涼涼的。

3

新學期和以前沒什麽不同,就一開始,班上同學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八成是都聽說我得抑鬱症的事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也不過如此而已。

有好奇心重的,閑暇時忍不住圍在我桌旁問“貝以南,你身體都好了吧”,我都發笑地回道“好著呢,你不用擔心我這神經病嚇著你的”。

“呸呸呸,誰怕你是神經病嚇我呢,就是那麽久沒見,怪想你的。”某同學熱絡地說。

我笑著不說話,看著一個個人在我桌旁轉悠,時不時地扯上幾句。

高二下學期三月份的時候就要進行小高考,所以開學伊始,學習氣氛就很緊張。我因為上學期停了兩個月課,所以複習起那些史地生什麽的副科要比別人更吃力,一天到晚,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更別提和薑程瑞“交流感情”了。

三月底高中第一次決定人生意義的考試結束,我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時間,卻經曆了人生的第一次被表白。

這學期,我體育課選的是健美操,因為當初在機房選課的時候,攤上了個爛電腦,卡得要死,等我進係統準備選時,想選的那幾門都被選掉了,隻剩下了健美操和有氧拉丁。

一想到教有氧拉丁的是個男老師,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不是我對職業有性別歧視,是因為我實在很難接受每次上體育課,一男老師穿著緊身衣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所以退而求其次選了健美操,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有男生看上了跳健美操的我,覺得體育課上,一本正經學動作的我特別有朝氣,就這樣,一封情書通過同學健美操的女生被傳到了我手上。

表白的男生還是其他學校的,我一開始還納悶其他學校的男生怎麽會看到我跳健美操,後來經過傳信女生解釋,才知道那男生是她鄰居。

上次教育局的人來我們學校檢查,正好抽到我們班上體育課,體育老師讓我們都穿著校服跳操,還拍了積極向上的視頻給領導觀賞。那視頻我也有,當時每個同學都可以拷回家看。我本來是不想要的,但我媽聽說我在學健美操,好奇我怎麽跳的,硬是讓我拷了一份帶回去。

喜歡我的那男生就是看了他鄰居帶回去的視頻,才看上我的。

那男的叫什麽來著?我都不記得了,雖然他情書下麵有用鐵鏽一般的顏色寫了名字,但因為有人說那字跡像用血寫的,我一惡心,直接把信給丟了,都沒細看。

本來這不過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卻沒想到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

我收到別人用血寫的情書的事,很快就被傳得盡人皆知。薑程瑞一知道這事,就跑來給我下警示,要知道,這是我們自開學再遇以來第一次講話。

不是他不想和我說話,是我不想搭理他。

我想,原諒一個人是需要時間的,而我的時間還不夠長。

“小貝,那沈誌耀不是個好東西,他外麵都不知道劈腿幾個女朋友了,竟然還敢追你。你放心,哥帶人好好修理他一頓,讓他別騷擾你。”

某個周五的傍晚,翌日又是雙休,薑程瑞突然主動蹦躂到我身前,義憤填膺地說道。

我心知他找我說這些也是緊張我,雖然我根本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過,就連一開始聽到那“沈誌耀”的名字還愣了下,心想這人誰啊,但還是別扭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小薑,傲嬌地說了句“你管得著嗎”,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薑程瑞帶著一臉受傷的表情,悻悻而去。

沒去深究他後來到底有沒有真帶人去找那個“沈誌耀”什麽的麻煩,我收拾完東西,就直接背著書包去高三樓找程強,無外乎又是追查林誌申的下落。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是有病,連警察和受害人家屬都不再計較的事,我們卻還耿耿於懷。

友情就真的這麽重要?那不是廢話嗎,不重要我們還折騰什麽。

高三第二學期是整個高中最關鍵的時期,因為高考迫在眉睫。

我們高二放了有一會兒了,高三還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沒有上樓去程強的教室找他,而是直接從樓梯上下來跑高三車棚去了,在強哥他們班的對應車棚裏找有沒有程強的車。

他的車我認識,是輛黑色的小電瓶車,因為他人胖,不愛騎自行車。

結果發現車子不在,我內心就了然了。

程強又逃課了。

找不到人,我背著書包騎車出了校門,想著回家還早,聽說市中心新開了必勝客,就準備去那兒吃一頓再回去,沒想到卻在那兒碰到我不想見到的人。

是陸夏。

我隱隱地覺得今天運氣有些背。

在餐廳門口躊躇了會兒,我最終還是決定進去。

4

前陣子在學校,課間休息的時候,我一時興起,將視線從高三那幢樓裏收回,沒頭沒腦地問了我同桌一個問題。

“你說一個男孩,什麽都沒有,身邊的親人都不管他,恨不得他死了才幹淨,他爸惹了麻煩跑路,仇家也在找他,他還一個人逗留在原本的城市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肯定是記掛著這城市裏對他重要的東西唄。”同桌想都沒想,隨口就答道。

我有些迷惘,張嘴繼續問:“什麽東西會對一個男孩這麽重要?”

同桌驚疑地看著我,蹙眉道:“貝以南,你說的那男生你認識啊?”

“算認識吧,你先回答我。”

“那男的多大啊?”

“應該比我大吧。”我不懂為什麽她突然問這個。

同桌卻了然地笑了起來,得意地打了個響指,一針見血道:“那就對了,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年華,一個男孩冒著生命危險逗留在一個城市,能為什麽,當然是愛情!這城市肯定有他喜歡的女孩。”

“你小說看多了。”顯然我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就此結束了這個無意義的話題,繼續發呆。

然而,再次遇到陸夏,我腦海裏卻又忍不住翻出那個話題來。

你說林誌申還逗留在這裏做什麽?難道真的是因為舍不得陸夏?

陸夏為什麽要逃離林誌申?因為林誌申對她有著強烈的偏執,像個惡魔般揪著她不放。這樣的林誌申,真的會因為柒柒出事、他爸惹上麻煩跑路,就此放棄對陸夏的執念嗎?

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光亮,或許,我同桌說的是對的。

想到這裏,我給自己找到了理由,去找陸夏麻煩的理由。

這是我那天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沒有之一。

之後回想起來,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那麽醜陋的嘴臉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臉上。

陸夏似乎絲毫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我,所以當我拉開她對麵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時,她臉上明顯出現了驚慌的表情。

“貝以南……”她顫顫地喊著我的名字,這一次她沒有喊我“小貝”。

或許是因為她和薑程瑞分手了,也或許是因為上次在何燁北家樓下那場滑稽的擁抱,她感覺到我對她的敵意了吧。

“這麽巧,你怎麽也在這裏?”估計覺得周圍的空氣有些僵冷,陸夏尷尬地打破沉靜道。

我絲毫不給她麵子,冷嗬道:“必勝客又不是隻有你能吃的,我當然能在這裏了。如果你覺得我坐你這桌比較巧的話,那更簡單,因為我就是來找你的。”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陸夏戰戰兢兢地問我。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對我做這麽可憐的樣子,我又不是薑程瑞,也不是何燁北,更不是林誌申,完全不吃她這一套。

她越是裝得可憐,我心裏越是覺得討厭。我想那時候的我,一定很刻薄,所以才做了那麽多任性的事,一味地傷害陸夏。

“我問你一個事,林誌申在哪兒?”

不知道是因為我突然問起林誌申很奇怪,還是她以前被林誌申嚇怕了,陸夏一聽到這個名字,瞬間整張臉都白了,目光躲躲閃閃地看著桌上的餐點,聲音發顫:“你突然問他做什麽?他不是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了嗎?”

“他根本就沒走,一直在這裏。別說你不知道,我不相信他沒找過你。”

我步步緊逼地逼問陸夏,視線落在餐桌上,才發現陸夏點的餐都是雙份的。

心裏一旦有了懷疑,就會冒出很多想證實這一猜測的想法。比如,看到雙份餐,我就覺得陸夏這是在等林誌申,說不定一會兒林誌申就來。

多麽爛的邏輯,陸夏那麽討厭林誌申,怎麽還會和他一起吃飯。

我這會兒如果清醒些,也就不會說那些蠢話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林誌申不是已經走了嗎?”

陸夏依舊用那副“我什麽都不知道”的無辜表情與我對視,我的耐心漸漸被消磨殆盡。自從柒柒離開,我整個人就像天天來“大姨媽”,暴躁得很。

掌心用力地拍在桌麵上,手心傳來麻麻的疼,我顧不得去感受那些疼痛,用另外一隻閑置的手伸向了陸夏纖細的脖頸,像個瘋子般用力地揪住了她的喉嚨。

如果不是何燁北及時出現,攔住了我高舉在空中意欲揮下的手,我想,我今天是要打陸夏一巴掌了。

“你在做什麽!貝以南!”

突然出現的何燁北憤怒地朝我咆哮出聲,嘴裏咬牙喊著我的名字。

我倔強地將手臂從他的手掌中掙脫開來,一屁股坐在登子上,冷冷地看著他又看看陸夏。

好像有什麽東西被清晰地揭露開來,我自嘲地勾起冷笑。

我怎麽會覺得陸夏是在等林誌申呢?怎麽會覺得!

她逃林誌申都來不及,怎麽可能還會等他吃飯!陸夏等的當然是何燁北了!

又是這樣!

為什麽又是這種情況,他們為什麽還可以一次又一次高興地聚在一起吃飯呢!

一種叫“嫉妒”的情緒在我體內肆意奔騰著,我以柒柒的離去為借口,為我悲哀的單戀找到了宣泄點。

我突然站起身來,手指著那對男女碎碎叨叨、咒罵、咆哮,成了一個典型的被嫉妒折磨瘋的姑娘。

我罵陸夏賤,做了婊子還想豎牌坊,說得好聽,為了保護喜歡的人,被迫和林誌申在一起,不就是被人玩了還要裝純潔嗎!利用小薑的事怎麽說,隻是自私嗎?還是她覺得,小薑的安危和何燁北比起來微不足道啊?還是說,她迷戀上被男生圍繞的滋味,享受著這樣被當作女神崇拜的感覺!林誌申一走,她就把小薑踹開,轉身就和何燁北纏在一起。她是不是覺得,幸福就真的這麽容易,未來的路全按她一個人的喜好走!

她想和何燁北在一起,我偏不讓。

她想幸福,我偏不允許。

我像個三四十歲的潑婦,專挑齷齪的語言來攻擊陸夏,引來了周圍眾多人的矚目。

我看著陸夏被我罵得紅了眼眶,難堪地捂著臉在那兒哭。

她越是哭、越是柔弱,我越是覺得惡心,罵起來更是肆無忌憚。

一時間,完全忘了,我來找陸夏的初衷是什麽。是問林誌申的消息,不是被她的幸福所刺激。

最先受不了的是何燁北,他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噴著口水罵人,臉上的表情很精彩,像是厭惡,又像是憐憫,也像是無奈,卻又帶著憤怒。

我還沒罵夠呢,何燁北突然伸手拽住了我的右手,不管我怎麽掙紮,怎麽用左手打他,怎麽用腳踢他,這人就是不放手,還索性將我整個人鉗製在胸前,強行將我帶出了門,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就將我塞進去,然後自己也跟著坐了進來。

“你神經病!”我罵何燁北。

結果人也毫不示弱地回罵我,聲音竟然比我高好幾個分貝。

“神經的是你!”

“貝以南,你這會兒就像個瘋子,見誰都噴唾沫!”

“你怎麽不直接說我像條瘋狗,見誰就咬啊!”

“沒錯,你說得對,你丫現在就是瘋狗,瘋狗還不如呢!”

何燁北還沒罵完,我張嘴就朝他閑置在一旁的手臂給咬了下去。

他罵我是瘋狗,那我就咬給他看。

何燁北是誰,何燁北是小人,哪能吃這種虧,被咬了還不出手!

人家當即就朝司機師傅嚷嚷著停車,然後給了錢,把還咬著他的手臂的我給拖出了車。

我隱隱感覺不妙,趕緊鬆口,還沒來得及審時度勢,整個人就被何燁北給舉了起來。

我頭一次抱怨自己身板太瘦弱,竟然被人這麽輕鬆就給舉了起來,直接扔進水裏。

市中心附近有個人民廣場,廣場裏有很多遊樂設施,主要供周圍小區的居民娛樂。這裏有個露天遊泳池,一到夏天,很多人喜歡來這兒遊泳。

我這會兒就是被何燁北丟進了這裏。

5

我要從水池裏爬起來,何燁北伸手把我又按了進去。我再爬,他再按,一連幾次,我最終放棄掙紮,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水池中,目光恨恨地瞪著他。

何燁北蹲在池邊,麵無表情地問我:“清醒了?”

我懶得回他。

他自說自話起來:“清醒了那就聽我好好說。貝以南,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很不爽,你不爽陸夏不爽我,不爽很多人,你現在看誰都不爽,是因為你不開心,你朋友死了。你怪陸夏,怪薑程瑞,怪林誌申甚至怪我,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都不曾希望柒清晗出事。那個意外傷害的人不止是你,其實大家都不開心……”

“你騙人,你和陸夏就很開心,上次就看見你們一起坐著吃飯笑得那個惡心。”我出聲打斷道。

何燁北伸手又將暴動的我給壓進了水裏,不耐道:“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一起吃飯笑怎麽了,難道我們就不能笑了,難道我們要每天哭著過日子嗎?還是說,你連吃飯都不準我們吃了?你今天罵陸夏那些話,真的很過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麽幼稚,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很多人照樣吃飯生活,並不代表心裏沒有傷痕,沒有悲傷點。你不該這麽罵陸夏,因為她也不好過。從出事到現在,陸夏一直很內疚,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一開始那段時間常魂不守舍的,有次還差點被車撞了。覺得對不起柒清晗,她和薑程瑞分手了……”

“她和小薑分手是因為她不喜歡小薑,她喜歡你啊,林誌申走了,她正好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哼!以為別人不知道似的。”我又一次打斷了何燁北的話。

何燁北那雙黑亮的眼眸漠然地看著我,嘴角嘲諷地勾起,冷然道:“誰說她和我在一起了!貝以南,你的腦子能不能不要老揪著一根線跑!你這叫一根筋,懂不懂!”

“別以為你這會兒罵我傻我聽不懂!你不就是想為她脫罪嗎!”

“罪?貝以南,什麽是罪?如果陸夏是真的蓄意害死柒清晗,那麽你可以說她有罪。但是不是,柒清晗出事是大家都沒想到的。就像你罵的,陸夏是自私,但是自私不代表她有罪。每個人在人性上都有缺失點,有人自私,有人膽小,有人自以為是,有人喜歡搬弄是非,有人自卑,有人無理取鬧等,每個人都有問題,這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如果自私有罪的話,那麽貝以南,你又有什麽罪?耍小孩子脾氣?任性?倘若你這樣不完美的人格,也被命運驅使著間接傷害到一些人,那麽你是否也有罪?原諒人的人性缺失點,因為你也非完美,你也會傷人。”

我不得不被何燁北的口才所折服,他贏了,我說不過他,我甚至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他的那些話。

他說得沒錯,其實是我不夠成熟,是我在耍小孩子脾氣,是我任性。因為不開心,所以在找出氣筒。

“貝以南,原諒陸夏,這樣你才會快樂,才能不被那次的陰霾困住。你孩子氣地詛咒我們不幸福,把自己的幸福搭上,柒清晗真的喜歡你這樣嗎?我和陸夏沒有在一起,偶爾一起吃飯,是因為大家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說說笑笑,是因為我們不能因一次慘痛的經曆,整天哭喪著臉繼續生活。陸夏他們一家已經決定去國外定居了,你以後應該再也不會見到她,林誌申的事你也沒必要再問她,她是真的不知道。阿申還待在這個城市,我也不清楚是為什麽,但是肯定不會是陸夏。因為我了解我表弟,他跟你一樣,其實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你任性,他偏執。可是任性的貝以南,也有懂事的時候,偏執的林誌申也有放手的時候。阿申一旦決定放手,就不會再回頭。阿申早就放手了,不然那時候也不會決定和柒清晗在一起。從小到大,他沒興趣的東西,別人硬塞給他,他也不要的。我一直覺得,林誌申或許真的想跟你朋友在一起過,隻是誰也沒想到會出那樣的事。

“貝以南,其實你什麽都不懂,不懂愛情,不懂友情,甚至不懂親情,你隻是以你一顆不成熟的心境看待這些感情。或許等幾年後,你再看這些事,就不一樣了。”

何燁北終於伸手將沉默的我從水裏拉了上來,脫了外套給我擦臉和頭發,然後又攔了輛出租送我回去。

我一路沉默,腦子亂騰騰的,在慢慢整理何燁北說的一係列話,最終疲憊地閉上眼睛。

我認同何燁北說的所有話,卻沒有告訴他,我那麽對待陸夏,不隻是因為柒柒死了,而是我其實在嫉妒她。

我現在清晰地明白,我動過那樣的心思,我想把他從陸夏手裏搶過來,想著這樣陸夏就會不幸福,我的詛咒就實現了。

其實,我那樣不就是和我罵陸夏的一樣嗎,明明做了錯事,卻還給自己找好的理由。

說白了,我就是想得到何燁北。多麽簡單的問題,我卻故意弄得這麽複雜。

如果陸夏的自私是一種罪,小薑的自以為是是一種罪,林誌申的偏執也是罪的話,那我貝以南也是有罪的。

因為我任性,我不夠成熟,不夠大度,我還嫉妒。

何燁北讓我原諒陸夏的自私,其實在原諒之前,我應該先學會批判自己,這樣我才有資格原諒別人。

或許,我也該求得陸夏的原諒。

6

最終是再也沒見過陸夏。

等我鼓足勇氣去她學校找她,準備道歉的時候,卻被告知陸夏前幾天就辦了離校手續,連之後的高考都沒參加,直接去了國外。

我有些悻悻地離開,想做的事沒做成,心裏像紮了根刺,拔不掉難受,拔掉卻又嫌疼。

其實連我自己都懷疑,如果真見了陸夏,我是不是真的會道歉,還是又忍不住上前臭罵人一頓。

或許現在這樣也比較好。

想起程強他們還等著我一起去唱K,慶祝我十八歲生日,我也便不再糾纏陸夏的事,匆匆地拐道去了約定好的KTV,卻沒料到我剛到門口,就被人給堵住了。

幾個小太妹打扮的女生圍著我,其中一個指著我對為首最高的那個女生叫喊道:“就是她!”

我都沒搞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兩隻手臂就被人緊緊抓住,來不及掙開,頭上就被人用麻袋套住,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你們搞什麽鬼?”

我氣急地大喊,肚子上就被人用力地踹了一腳,疼得我當即咬緊了牙。

不給我絲毫喘息的機會,我身上又連續挨了幾腳。

貌似怕在門口打人被人發現,那些人又拉著我不知道去了哪裏。我隻覺得自己像被塞進了一輛車裏,嘴巴被東西堵著,說不出話來。車行駛了十來分鍾後停了下來,我又被押著走下車。

似乎到了空曠的地方,那群人開始毫無忌憚地對我動手。辱罵聲源源不斷地傳入我的耳朵,我隻能發出疼痛的嗚嗚聲。

這陣子我和之前的柒柒一樣,老和程強他們在一起,行事作風乖張了些,的確惹了不少人,但是我沒想到報複竟然會來得這麽突然。

本以為隻是學校惹上的那些仇家,可是聽她們的叫罵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

“臭丫頭!我警告你,沈誌耀是我男人,你要再敢勾引他,就不是揍你一頓那麽簡單了!我會找人上了你!”

打罵夠了,帶頭的那高個子女生蹲在地上將麻袋從我頭上拿開,扯下我嘴裏的抹布,搧了我一巴掌威脅道。

我渾身都疼,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是紅著眼瞪著她們。

沈誌耀是誰?

我腦子裏就一個想法,那就是,沈誌耀是誰?

我什麽時候勾引他了!

我貝以南活了這麽久,從頭到尾看上的男生就何燁北一個,那沈誌耀是哪號人物,害我白白挨一頓打!

後來在腦海裏細細地搜尋了一番,才慢慢想起這人是誰,就是上次用血給我寫情書的那變態,頓時覺得人生倒黴得不行。

好不容易,有個人暗戀我,還給我表白,結果這都什麽事,先變態地寫那麽奇葩的情書給我,現在人女朋友找上來把我揍一頓,還偏偏在我生日的時候。

那些女生打完人就跑了,留我一個人癱坐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

沒想到十八歲成人禮會收到這麽大一份驚嚇,長這麽大頭一次被打的我,又一次變成了以前那個懦弱的貝以南,對著漸漸暗沉的天空眨著腫痛的眼睛,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說不出的狼狽。

可是沒有如果,柒柒不在了,小薑也不在,貝以南卻還是那個沒用的貝以南,可以張牙舞爪地罵陸夏他們,卻還是被人打得還不了手。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厭惡過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再堅強一點、再厲害一點呢!

休息了會兒,感覺有點力氣了,我才擦掉鼻涕眼淚,兩隻手按在地麵上站起身來。

周圍是個破舊的籃球場,偶爾來這兒打球的人吃的零食包裝紙零零散散地丟在地上。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看了好一會兒,視野才漸漸清明起來,認出這地方就是我們學校老校區的舊操場。

繞了半天,這還是我認識的地方。不知道該說揍我那群人心眼少了,還是說我自己運氣太好。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抬腿就走了。

老校區繞過育才小區就是我們學校新校址,當這麽狼狽的我,遇上白T恤飄飄的何燁北時,我整個人就愣住了。

人生就是這麽奇妙,你不想遇到誰,偏偏就讓你遇到,也正是因為人生這麽奇妙,何燁北才和我有了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