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一縷晨曦照進窗簾的縫隙時，林梳子從睡夢中醒來。
夢裏的情景總是很熱鬧，不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就是在人頭攢動的體育場，或者是人流如織的風景區。林梳子疑心自己是太孤單了，才總會夢見這些場所。
這孤單，從林梳子的世界，一直帶到杜語菲的世界，大概是脫不掉了。
上午，17號病床來了新病人，是位十歲的小女孩，生得眉清目秀，名字挺好聽，叫顧晴晴。
顧晴晴從小就比同齡人弱小，不僅僅在體形上，也在日常生活上。她總覺得累，也不大能劇烈運動，就連走路都比同學們要慢好多。學校組織體檢，才發現她生了一種叫“法洛四聯症”的病。此次住院，正是要接受手術。
和前一位全家癲狂的情形完全相反，顧晴晴安靜得過分。辦好入院手續，做完常規檢查，她父母居然就趕到單位去上班了，據說是請假要扣錢，看得出顧晴晴家很缺錢。
沈以淳並沒有因為顧晴晴是個秀氣安靜的小女生，而對她格外照顧，完成了例行的巡房，他說了兩句言不由衷的鼓勵，便去了下一間病房。
畢竟他隻是一台行走的“醫療儀器”，林梳子對他完全不抱希望。
隻是顧晴晴的樣子，讓人覺得心疼。一個小孩子，孤身在醫院太可憐了，讓林梳子想到了曾經的自己。
她逗顧晴晴說話。聽說她喜歡下棋，也不顧自己棋藝臭不可聞，林梳子還是去兒科借了跳棋，跟她玩得不亦樂乎。到傍晚的時候，她跟顧晴晴已經全然打成一片。顧晴晴喊她“小菲姐姐”，她喊顧晴晴“小毛丫頭”。
沈以淳雖然不苟言笑，但對各病房的動靜最為在意。聽到這邊病房裏時不時傳出的歡聲笑語，他借著去護士站說話的機會，幾次向病房裏偷瞄。
沒想到這個暴躁的女混混，跟小孩子都能混一起，這混混功力很不一般啊。
顧晴晴倒是人小鬼大，看到沈以淳又一次從病房門口閃過，她輕聲對林梳子道：“小菲姐姐，大帥哥醫生是不是喜歡你啊？”
林梳子嚇了一跳，手中的棋子掉到棋盤上。
“太嚇人了這個。小毛丫頭你可別亂說，他很凶的。”
“電視裏都這麽演啊。男生喜歡女生，就會找機會偷偷看她。剛剛我們下一盤棋的時間，大帥哥醫生走過去了三次，每次都會偷偷朝我們病房裏看。”
真是個“電視兒童”，林梳子暈了：“什麽破偶像劇，把祖國的花朵帶成什麽樣了。”
顧晴晴“咯咯”直笑，笑聲中，大帥哥醫生再一次晃過，這回，連林梳子都看到了。
一接觸林梳子的視線，真叫沈以淳猝不及防，立刻轉過頭去，和他左邊的空氣進行心靈的交流。
林梳子翻個白眼：“別被他蒙蔽了。你說的那些都是偶像劇裏的套路，但沈醫生不是，沈醫生是恐怖片裏的人物。”
“呃……”顧晴晴訕訕地望著她。
林梳子有點內疚，嚇唬小朋友是不對的。
“知道大帥哥醫生為什麽看我嗎？”林梳子換了溫柔一點的語氣，頗像兒童節目裏循循善誘的“狼外婆”。
沉浸在恐怖片氛圍中的顧晴晴搖搖頭，不敢亂猜。
“因為我是很特殊的病例，大帥哥醫生正用眼光解剖我。”
“啊！”顧晴晴嚇得一把抱住自己的小腦袋。
完了，“狼外婆”果然上演了恐怖片，“小紅帽”要有心理陰影了。
這絕非林梳子的本意啊，趕緊補救。
“不怕，不怕。”林梳子將顧晴晴攬進懷裏，“小菲姐姐的意思是，大帥哥醫生沒見過姐姐這種病例，所以特別擔心出意外狀況，所以每次經過，都會不由自主地看看，確認一下我是不是還健在。”
“唉……”懷裏的顧晴晴像大人一樣，歎息一聲，“這和喜歡也沒什麽區別啊。”
這點評也太精辟了，林梳子無言以對，唯有淚千行。
沈以淳真想不通，“杜語菲”昨天被送進醫院的時候還是病情很嚴重的樣子，怎麽今天又好像沒事人一樣。沈以淳更想不通，“杜語菲”身為女混混，居然還挺有耐心，對同病房的小病人照顧有加不說，對人家父母也很尊重。
明明昨晚發飆的那個她，才更符合“女混混”人設啊。
“沒關係，阿姨你今天趕來趕去很累了，我陪晴晴好了，你早點回家休息吧。”
林梳子將一臉憂色的晴晴媽送走，轉眼就望見站在護士站外翻看資料的沈以淳。
“25411和09420都需要追蹤，出院後要及時和家屬聯係，了解康複情況。”
這是沈以淳對病人獨特的稱呼方式，床號加入院時間。他很少喊病人的名字，總是用一串數字代替，非常符合行走的“醫療儀器”這個人設。
而且，這男人不要回家的嗎？
從昨天下午林梳子被送進醫院，一直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十個小時，她非常確定，沈以淳一直在醫院。
察覺到“杜語菲”一直在看著自己，沈以淳也看不進資料了，將資料夾合上，跟護士道：“我拿回辦公室看。”
然後抬頭，迎上“杜語菲”的目光。
林梳子正想得出神，突然四目相對，把她嚇了一跳，趕緊整了整病號服，轉頭道：“晴晴，我出去走走，你別亂跑啊。”
“放心吧，我回病房做作業。”顧晴晴式乖巧，又一次上線。
“小菲姐姐，你可以和大帥哥醫生一起出去走走。”
暈死，這句一點都不乖！而且一說完拔腿就溜，比兔子還快。顧晴晴灑下一串嘿嘿的笑聲，瞬間就溜回了病房。
林梳子正想追過去打她，沈以淳說話了：“大帥哥醫生是誰？”
“呃……”
窘死人了，沈以淳和楚越是表兄弟，更是“嫌棄二人組”，絕不能再讓他們驕傲。
“呃……是秦醫生！對，秦醫生！”
冷漠的沈以淳差點露出嫌棄的微笑，揚揚眉，憋住了：“人生道路很長，要好好提升自己的審美。”
什麽鬼，不光是“嫌棄二人組”，還是“自戀二人組”。就你帥，就你帥，明明秦醫生……
秦醫生……也還可以啦！
中海醫療中心占地麵積非常可觀，所有建築都不超過六層，一幢一幢樓宇錯落有致，如園林一般優雅，但優雅中又透露出“有地任性”的豪氣。
大多數出來透氣的病人都喜歡去中央大花園，有草坪，有樹蔭，有池水，有涼亭。林梳子卻覺得人太多，她順著各建築走了一圈，發現了一道高聳的朱漆大門。
這朱漆大門都斑駁了，顯出其年代的久遠。門未關，一扇開著，一扇合著。林梳子進去，才發現是一段長廊，一池靜水，倒是一個幽靜的古典院落。
真是好意外，市中心寸土寸金，居然在一家醫院裏還有這樣的存在。
“這裏並不對外開放，晚上最好不要一個人來。”
林梳子一驚，沈以淳不知何時來了，而且站在身後，靜靜地望著她。
林梳子不由得有些慌張。
“你不是回辦公室看資料了嗎？”
“你在關注我嗎？”沈以淳竟然問得如此直白。
林梳子的心陡然急跳起來。好在，多年來她早就學會了如何按捺自己不安分的心髒。她狠狠捏住拳頭，臉色依然平靜如水：“你是我的主治醫生，我關注你不是很正常嗎？”
沈以淳懶得搭理這種沒營養的借口：“看在你是我表弟朋友的分上，提醒你一下，馬上護士就要查房，你最好趕緊回去。”
“又不是老師點名，缺課還要扣學分。”林梳子不想讓他誤會，再一次解釋，“我跟楚越不是朋友，我是諾匯‘學渣’，他是雅德男神，道不同不相為謀。”
已是月上中天，雖然還隻是十四，月亮也已經渾圓如盤，將清冷的光輝灑向人間，照映著林梳子蒼白的臉頰，在她青紫的嘴唇上投下格外濃烈的陰影。
“你說話總是帶著情緒嗎，這對你的病情沒好處。”
“沒啊。這裏環境這麽幽靜，我要帶著情緒，未免褻瀆當下。”
沈以淳點點頭，總算覺得她粗魯之外，還有幾分鑒賞力。
“這是一處有著兩百多年曆史的私家園林，幾經興衰。醫院改造的時候將它保留了下來，並加以修繕，成了如今的模樣。不過，喜歡的話，白天來散步挺好，晚上就不要來了。”
“為什麽？難道這園林很邪門？”林梳子今晚沉浸在恐怖片裏大概是無法自拔了，更何況麵對的還是“恐怖片男主”。
果然，“男主”嗤之以鼻。
“跟醫生不要說這麽幼稚的話。這園林平時人跡稀少，容易有蛇蟲，晚上出沒頻繁。而且保安想什麽時候鎖門就什麽鎖門，萬一被鎖在裏麵，你就隻能喂一晚上蚊子了。”
原來如此，倒是冤枉了人家，林梳子略有些不好意思。
“謝謝提醒。”
話音未落，一隻溫熱的手驀然將林梳子的手捉入掌心。
“不要動！”沈以淳低聲道。
林梳子嚇一跳：“啊？是不是有蛇？”
沈以淳倒真的很鎮定，還用力握了握，仿佛要給她力量：“不是蛇，是青蛙。”
“什麽？”林梳子頓時甩開他的手，“真是被你嚇個半死，青蛙有什麽可怕的。”
沈以淳被甩得猝不及防，手撞在柱子上，不由得“啊”的一聲輕呼。
“你居然甩我手！”他語氣驚訝。
被無端牽了手，林梳子正有些不自在，也沒多領會沈以淳話中的深意，嘟囔道：“女生的手怎麽可以隨便牽。”
沈以淳將手拿到眼前看，又動了幾下，這才鬆了一口氣。想到剛剛情急之下的莽撞，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女生怕青蛙，我怕你情急之下病發。”
“女生怕青蛙，誰告訴你的？”
“上解剖課第一次解剖青蛙，女生們都在尖叫。”沈以淳還是覺得想不通，“怎麽可能有不怕青蛙的女生？”
“凡事有例外。”林梳子沒好氣。
“但我相信科學。”
“女生怕青蛙是哪門子的科學？”
“常識也是科學。”
“那我就是反常識一般的存在。”
被她這麽一說，沈以淳認真了，他想起林梳子反常的病曆，果然是“反常識一般的存在”啊，不由得凝視著林梳子，似要將她看透。
林梳子被他看得渾身一凜。這眼光也太銳利了，好似要將人解剖一般。
林梳子伸手，擋住自己的眼睛：“好了，你不要看我了，看得我心裏發毛。”
“好的。”沈以淳居然很客氣地回應，然後說了一句讓林梳子想把他捏死的話，“遮住眼睛也好，反正你的審美也相當不科學。”
林梳子氣得拿開手，瞪他：“隻許覺得你帥啊，就不能覺得秦醫生是大帥哥嗎？”
沈以淳居然一點不謙虛，語氣平靜：“審美可以主觀，但也要遵循科學原則。僅此而已。”
服氣。絕對服氣。
林梳子連跟他爭執的脾氣都沒了，在這麽美的花園、望著這麽美的衣色，跟沈以淳這樣的帥哥講審美的科學原則，林梳子覺得……去他的“科學”，我要回病房洗洗睡。
還好，今天的保安不甚積極，花園門沒有關，二人順利地出了園子。
見沈以淳並沒有往住院樓那邊走，林梳子不計前嫌，好意提醒他：“沈醫生，是不是走這邊比較近？”
沈以淳似笑非笑：“我在醫院已經整整待了三十八個小時，做了兩台手術，總得回家吧。”
“哦。”林梳子有些訕訕。
三十八個小時處於緊張工作狀態，還能毫無倦意、整潔如新，沈以淳的確不是一般人。
沈以淳家境優越，父母在國外，他回國後先是在舅舅——也就是中海醫療中心的院長楚慎之家住了一段時間，站穩腳跟後就在醫院旁買了房子，一個人住。
洗澡的時候，他將手舉起，仔細地看過，終於發現無名指上果然磕破了一小塊皮。這個“杜語菲”，知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麽！
他格外珍視自己的雙手，卻對自己美好的身軀倒是並不太在意，反正他相信科學。用科學的眼光看，他的身軀健美，體格健康，除了“美好”二字，也想不出更合適的形容詞。
隨意地裹上浴袍，沈以淳便到客廳找了藥，剛坐到沙發上給傷口抹藥，電話響了。
“表哥，杜語菲怎麽樣了？”居然是楚越。
“今天狀態還好，具體要等監測結果。”沈以淳取笑他，“你這麽關心人家幹嗎，杜語菲說和你不熟。”
“嗬……”楚越冷笑一聲，“我和她本來就不熟，是我送她進的醫院，做人要有始有終罷了。”
“有始有終？”沈以淳嘴角泛起微笑，“碰上我，她肯定死不了，你要什麽‘終’？”
楚越卻輕嗤：“跟這種人再無交集，就是謝天謝地的‘終’。”
聽著這話，沈以淳的神情變得鄭重起來，隻是楚越卻看不到。
“小越，這個杜語菲，你真的了解？”
“全校都了解。”
“她有另一麵，她能很耐心地教小孩兒做作業，對護士也很有禮貌……”
“最近她是挺能裝，大概是因為被老師表揚了吧，總得維持幾天正麵形象。”
其實自從楚越在書裏發現了“杜語菲”的摘抄，他已經沒那麽討厭她。但他們的“階層”對立了太久，他也在心理上排斥了她太久，那點兒內疚還不足以讓楚越完全摒棄成見。
“不要讓成見蒙蔽雙眼。杜語菲性格很複雜，而且，很多見解非常不科學。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她的確很暴躁，昨晚把室友都罵走了。”
“對吧，我說的吧！”自己的論點終於得到了實例支撐，楚越能不激動嘛，“反正表哥你別被她騙了，她道道很多的。”
沈以淳望了望手指，騙是騙不著，傷卻是傷到了呢。
第二天早上，沈以淳上班頭一件事，就是去護士站看“杜語菲”的監測記錄。
昨天自己情急之下抓了她的手，自己事後想想都覺得麵熱心跳，這個“杜語菲”卻像個沒事人一樣，不怕青蛙，無懼牽手，她怎麽可能這麽佛係。
不信，這不科學。一看監測記錄，沈以淳臉色舒展開來。果然，在花園裏那段時間的某一刻，“杜語菲”心跳得很快啊。
這才對嘛，看來“杜語菲”的確很能裝。她暴躁起來像頭小老虎，安靜起來像隻小白兔，挺有意思啊。
沈以淳回想著昨晚，想起自己竟然第一次牽女生的手，想起自己讓“杜語菲”心跳加速，不由得嘴角泛起微笑。
護士們都看呆了，什麽時候見過“乙醇大人”無端端就笑的啊？
藍小月膽子大，問道：“沈醫生想到什麽開心事啦？”
“哦？沒什麽。”沈以淳立刻收斂笑容，將報告單合上，“準備查房。”
另一位護士驚訝地盯著他的手，瞪大了眼睛：“沈醫生，你你你……你的手怎麽受傷了？”
沈以淳瞥了一眼傷口，昨天磕破皮的地方，今天起了一塊青紫。
“沒事，不小心碰桌子上了。”
藍小月跺腳：“哪張不長眼的桌子，竟然敢撞我們沈醫生的手，不想活了嗎！”
正好從旁邊經過的林梳子渾身一顫。這是要被她們知道是自己甩的，一定會用眼光將自己剁成好幾千片然後蘸醬。她二話不說，立刻躡手躡腳貼著牆邊溜回病房。
這鬼頭鬼腦的樣子早讓沈以淳看在眼裏，知道她必定是心虛，不由得暗笑。
今天是顧晴晴的手術日，護士長和藍小月來病房做術前準備。
林梳子抓緊時機打聽：“聽說沈醫生的手受傷了？”
“對啊。”藍小月噘起嘴巴，“一定是桌子先動的手，我們沈醫生的雙手是寶貝，絕不可能不小心的。”
護士長聽笑了：“小藍就是誇張，桌子怎麽會動手？”又半是解釋、半是炫耀地跟林梳子道，“外科醫生的雙手格外寶貴，尤其我們沈主任，是全省頭一位給雙手投保的外科醫生。”
林梳子心驚：“保額多少？”
護士長微微一笑：“保密，反正後麵好多零。”
林梳子倒吸一口涼氣，看來昨天隨手一甩，差點就釀成大禍。以後要把沈以淳的雙手供起來，嗯，碰都不能碰。
顧晴晴人小鬼大：“那今天就是這雙特別特別貴的手給我做手術，對嗎？”
“對！”藍小月朝她做了個鬼臉。
“那我真是個尊貴的人啊！”顧晴晴笑得特別晴朗。
林梳子多羨慕她光明的未來啊，上前給她一個擁抱，輕輕地說：“晴晴就是個尊貴的人呢，好運。”
護士將顧晴晴推走，顧晴晴的父母無措地跟了上去，甚至忘記了跟林梳子告別。
或許，不是忘記。他們應該覺得同在一家醫院，同在一個病區，隨時都能見著，根本就用不著告別吧。林梳子心裏卻湧出難以言說的孤寂。顧晴晴術後會在監護室待兩天，然後再回到普通病房。
兩天後，自己還會在這裏嗎？林梳子不知道。
手術室裏，沈以淳向顧晴晴點點頭。
顧晴晴眨著大眼睛：“大帥哥醫生，拜托你啦！”
沈以淳微微一愣：“大帥哥醫生，是說我嗎？”
“對啊，我和小菲姐姐都覺得你最帥了。”
護士和麻醉師過來，開始核對腕帶，準備手術。沈以淳平靜的心卻起了漣漪，原來“大帥哥醫生”不是秦醫生，看來“杜語菲”的審美還有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