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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梳子雖然處於痛苦之中,難以言語,但她眼睛能看、耳朵能聽。

她聽到錢曉樂衝過來哭得稀裏嘩啦;她聽到楚越給醫院打電話語氣急促;她聽到救護車拉著警報呼嘯而來;她聽到楚越說“立即去中海,我聯係了沈以淳教授”。

她看到穿著藍色製服的急救人員將她匆匆抬上救護車;她看到救護車潔白的車頂沉默如水;她看到坐在車裏的楚越臉色焦急卻又不願意看她;她看到“中海醫療中心”的名稱在頭頂晃過;她看到一片忙亂中,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自己麵前……

“是你?”沈以淳微微一怔。

“是你!”林梳子終於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這個楚越口中全省最好的心髒科專家沈以淳,竟是他!

舊識啊。

這個戴著眼鏡、身著白大褂的“沈醫生”,分明就是男生墜樹時將她死死拽住、並在交還論文時聲稱“不願意和雅德任何女生有來往”的沈教授!

來不及去細想“沈醫生”和“沈教授”之間的關係,林梳子被第一時間推進了檢查室。

燈、儀器、顯示屏……多麽熟悉的一幕,這一幕在林梳子麵前曾經不斷反複地發生,早就習以為常。醫院啊,我換了人生、改了命運,卻還是沒能與你告別。難道我林梳子注定要與你糾纏雙生?

一番急救診療之後,林梳子被送進病房,沈以淳也從“獵豹”狀態恢複沉靜。

楚越跟著沈以淳去了他辦公室。

“表哥,杜語菲怎樣了?”

沈以淳卻不說話,專注地看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輸入。

離開急救室,他就永遠是一張冷漠臉。哪怕身為表弟,楚越從他臉上也看不出表情,不知道“杜語菲”是凶是吉。但楚越知道,沈以淳應該是在查詢什麽,這個時候是不應該打擾醫生的,隻能焦急等待。

片刻後,沈以淳終於開口:“很奇怪的肺動脈高壓,初步診斷是先天性心髒病。但我調取了她在所有醫院的聯網病曆,完全沒有先心病史。如果隻看病曆,其實是個很健康的正常人,從小到大住院都未曾有過,最嚴重的一次醫療記錄也不過是十三歲那年的急性腸炎。”

楚越聽得目瞪口呆:“她?先心病?給個鬥篷就可以上沙場鬥牛的杜語菲啊,她一個人打兩個男生都不會輸,不久前還把我們學校一個男生打進了醫院。”

“打架?怎麽可能?”沈以淳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根本不可能進行劇烈運動。她的病情已是晚期,一般來說這樣的情況應該在小時候就手術治療,不該拖到這個時候。對了,她家屬應該知道她的情況,你通知家屬沒?”

“我跟她不熟。跟她一起來的女生應該通知了吧。”

“不熟?”沈以淳抬眼望了望他,“看你著急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對她很上心呢。”

楚越被這句隨口說出的話弄得心驚肉跳。

他用力將背挺直,試圖在身高上拉開跟“杜語菲”的檔次,保持心理優勢,一臉冷傲道:“怎麽可能,她是諾匯商學院合並過來的知名女混混,我和她沒有任何交集。隻是正好倒在我跟前,我不可能見死不救。”

“哦。”沈以淳當然也知道雅德與諾匯的那段糾葛,但不以為然,“她的身世我沒興趣。既然和你沒什麽關係,我對她就更沒興趣了。”

“也是,在表哥眼裏,再漂亮的女生大概也就隻是一堆人體器官的組合。”楚越揶揄他。

“說得不全對。哪怕是排列組合,也還是有千變萬化的,醫學的奧妙就在於此。”

看著沈以淳一臉漠然,楚越完全不同意家裏那位醫學泰鬥說的話,在沈以淳這裏,醫學談不上半點藝術,隻有冷冰冰的數據和術語,以及所謂的“排列組合”。

“冷血。”他搖頭。

“我這叫冷靜。”沈以淳連反駁都看不出任何情緒,語言在他嘴裏也不過是文字的排列組合,哪有什麽感情。

中海醫療中心是江南市最好的醫院,無論是醫院規模、設備、醫療水平,還是醫生隊伍的梯隊建設,在全省也是屈指可數。

俗話說久病成醫,對林梳子來說,不僅僅“成醫”,還練就了一眼便能識別醫院和醫生水準的本事。

她躺在病**,感歎自己在“杜語菲”的世界,待遇其實不錯。讀最好的大學,住最好的醫院,說不定還能談一場最好的戀愛……

一抬眼就望見病房門口走進來的沈以淳,她什麽想法都沒了。

唉,算了,想多了,這條略過。

“沈醫生!”正在隔壁病**整理的護士藍小月見到沈以淳,變得畢恭畢敬。

平心而論,戴眼鏡的沈以淳,沉靜而優雅,比之操場上迅猛如獵豹的模樣,判若兩人。如果不是他眼睛裏慣有的淡漠,林梳子會比較喜歡現在的“沈醫生”。

沈以淳揮了揮手,小藍二話不說,立刻就退了出去。

林梳子伸手按了床邊的按鈕,床頭升起45度。躺在**過分仰視的角度,讓她很不喜歡,縱然是病人和醫生,也該是平等的。

“你到底是沈教授,還是沈醫生?”林梳子問。

“我叫沈以淳,目前是你的主治醫生。我的另一個身份是雅德學院醫學院的客座教授。”

林梳子啞然,原來兩個身份都沒錯。就是老天爺真會賞名字,以淳,乙醇,天生注定要當醫生的啊。

“我是工商學院的,還是叫你沈醫生吧。”林梳子給自己找了個台階。

沈以淳連點頭都省了,算是默認。也看得出,他根本無所謂林梳子怎麽稱呼他。

“你病情比較嚴重,需要做進一步的詳細檢查。Holter(動態心電圖)會隨時監測你的心髒動態數據,在此期間必須臥床靜養,不能有任何劇烈運動,不宜大聲說話。

“家屬已經過來辦理了入院手續,第一周不宜探視。你是個很特殊的病例,我必須對你密切觀察……”

林梳子有些蒙:“等一下,沈醫生。你是說,我得一直在這兒關著,連父母都不能見?”

“不是不能見,是不宜見。”沈以淳又一次完美展示了他的文字排列組合功力,隻稍稍換了一個字,就讓對方啞口無言。

“我看過你的病曆,也跟你父母做了詳細了解。據說你從來沒有過先天性心髒病病史?”

這問的是“杜語菲”。林梳子老老實實點頭:“是”。

“奇怪……”沈以淳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點表情,他有些困惑,又問,“你確定以前沒有任何氣短、惡心、胸悶之類的症狀嗎?”

林梳子搖頭:“沒有,我身體一直很好。之前入院的時候,沈醫生不是問過了嗎?”

“非常特殊的病例,按理先天性心髒病不可能到現在才發現,早期介入,你是完全可以很健康地生活的……”

看著沈以淳沉思的樣子,林梳子暗歎。這麽費心思幹嗎呢,大後天晚上就是十五月圓,撐過去,我“杜語菲”就“永生”了;撐不過去,我“林梳子”就回去等死。

心髒強不強健、體魄健不健壯、能不能單手打男生、能不能徒手掰槍管,兩天後就都知道了。

“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可能隻是一時不適吧。”林梳子隻想著兩天後月圓之夜的“答案”,並不想讓自己成為這個沈以淳的研究對象。

直覺告訴她,這個沈以淳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雖然他目前看上去靜若處子,但林梳子知道,他動起來,何止是脫兔,簡直是“一大群脫兔”,呼嘯而過、驚天動地、方圓三公裏都要抖一抖。還是不惹為妙。

沈以淳以為她不說話是因為虛弱,哪知道她內心的山路十八彎。他依然很職業化地道:“有事可以按鈴,小藍是你的特別護理。”

特別護理,聽上去很高級的樣子。林梳子有點擔心,這醫藥費對杜明生和孫蕙英來講,肯定是一筆龐大的開支。

沈以淳走到門口,突然又轉身,深深地凝視她:“是楚越送你來的。”

他看著林梳子的反應,心裏還是有點不大相信她跟楚越毫無交集。

不過,林梳子的反應讓他有點失望,很淡然地說了句:“那回頭要謝謝他。”

然後就沒了,一個字都沒了。她也沒問楚越在哪裏,也沒問楚越著不著急。

沈以淳以為自己算是很冷靜了,怎麽這個楚越口中的“女混混”,比自己還冷靜?

“楚越是我表弟。”沈以淳突然又道。

這下林梳子終於有了點兒反應,抬起眼睛望著沈以淳:“我猜到了,在救護車上聽到他在打電話。”

沒了,說完這句,又沒了。

聊天也需要熱忱,沈以淳不擅長,林梳子沒興致,這天也就聊不下去了。

等沈以淳走了,剛剛溜得比兔子還快的藍小月立刻又小跑了回來。這一間病房有兩張床位,林梳子占了一張,另一床的病人剛結賬出院,藍小月剛剛才收拾了一半,就迫於沈以淳的“**威”,跑到護士站去了,以騰出空間讓沈以淳和病人好好“聊”病情。

但實際上,沒“聊”好。

“杜同學,我叫藍小月。”她自我介紹著,將胸口的姓名牌指給林梳子看。

“叫我杜語菲,不用這麽客氣的。”林梳子看著藍小月的娃娃臉。她比“杜語菲”大,但不見得大得過“林梳子”。

“好,有哪裏需要我的,按鈴就好。這周我白班。”

見藍小月有眼色又說話機靈,林梳子倒對她蠻喜歡,問道:“沈醫生真的很厲害嗎?”

藍小月頓時笑了,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崇拜。

“我看你是楚越送來的,還以為你也認識沈醫生呢。”

林梳子趕緊否認:“這麽高端的人,我不認識的。”

藍小月一點都不謙虛:“哈,我總覺得全天下的病人都認識沈醫生呢。他是我們醫院心髒外科的主任,在全省也是數一數二的心髒外科專家,而且他還特別年輕,今年才二十八歲,是不是超級厲害。”

嗯,不僅超級厲害,也看得出你超級喜歡他。

也怪不得藍小月會喜歡,估計中海醫療中心一半的女醫生、女護士都會喜歡沈以淳。他身形修長挺拔,而且長相尤其俊朗,撐得起一派斯文優雅的眼鏡造型,也架得住陽光校園休閑風。

這種可專注可運動的男人,最討女生喜歡了。

雖然林梳子不喜歡他眼中的冷漠,但她又深知,不說人家“愛豆”(偶像)的壞話是基本禮貌。沈以淳就約等於藍小月心中的“愛豆”。

“是挺厲害的哈。”她順著藍小月誇了一嘴,算是完成任務,“不過,怎麽你叫他沈醫生,卻不叫沈主任?”

藍小月抿嘴一笑:“他不愛聽‘沈主任’這三個字,說是人間俗務。該是醫生,就是醫生,不用‘主任’這頭銜來抬高身價。”

刻意的低調,恰恰是心裏太清楚自己有多優越。沈以淳這番拒絕的姿態,簡直比逼著別人叫“沈主任”更驕傲。

林梳子挑起眉毛,笑道:“醫生也是人,又不是神,怎麽就沾不得人間俗務了。”

藍小月眼睛晶晶亮:“‘乙醇大人’在我們眼裏就是神啊。”

“‘以淳大人’?叫這麽親熱嗎?”

“乙醇,就是酒精啦。我們私下都這麽稱呼他。你說,連名字都這麽好聽這麽貼切,他是不是天降男神,注定就該當醫生的嘛。”

好吧,林梳子敗給她了。看來這家醫院“個人崇拜”非常嚴重,林梳子覺得,在最需要講究科學的地方,這樣的行為實在顯得很不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