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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梳子衝出食堂,快步走到對麵的小樹林裏,大口地喘著粗氣。

她捂住胸口,驚惶地發現這熟悉的感覺竟然真的如影隨形地跟到了這個世界。

明明“杜語菲”的身體是如此健康,為什麽她又會胸悶?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杜語菲,你怎麽了?”錢曉樂跑得顫顫巍巍,一路追了過來。

見“杜語菲”臉色蒼白,她不由得關心地問:“是不是剛剛氣著你了?王嘉怡真不是東西啊。別生氣了,這回你大獲全勝啊,應該高興。王嘉怡剛剛可難堪了,你沒看到,她帶著鬱靜幾個急匆匆走掉的樣子,很狼狽的。同學們都在背後說呢,王嘉怡怎麽是這樣的人。”

林梳子氣喘了一陣,反複摩挲著黃楊梳子,終於慢慢地緩了過來。她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低聲道:“沒事了,剛剛有些不舒服。”

“哦,現在好了嗎?”錢曉樂緊張地望著她,又安慰她,“應該好些了吧,我看你臉色比剛剛好一些了。”

林梳子點點頭:“嗯,好多了。我再坐一會兒,安靜一陣就會好的,老毛病了。”

“哦,以前不太了解你,不知道你有這毛病呢。”錢曉樂終於放下心來,臉上重新掛上了笑容。

她歡天喜地的模樣,真是有一種胖胖的好看啊。

林梳子很喜歡看她笑,不知道以前的杜語菲會不會這樣靜靜地欣賞同伴呢?

“錢曉樂,為什麽你會對我這麽好?”她終於有機會問出了口。

“因為你先對我好啊。”錢曉樂拔腿就追的工夫,居然還來得及順手從桌上抄了一瓶礦泉水,扭開瓶蓋遞給林梳子,“先喝點兒水吧,剛剛說了那麽多話,一定口渴了。你怎麽就這麽會講呢,講得王嘉怡啞口無言,我在旁邊看了都爽死了。”

林梳子卻還是執著地問:“我對你好嗎?我不是一直都不理你嗎?”

也虧得錢曉樂懵懂,一點沒察覺麵前這個“杜語菲”全然處於“失憶”狀態,還樂嗬嗬地說:“你忘啦,以前在老學院的時候,高年級的男生欺負我、嘲笑我,你還跟他們打了一架呢,從那時候起,我就好感激你了。”

“哦,真不記得了。可能是我打架打得太多了吧,嗬嗬!”林梳子自我解嘲。

錢曉樂卻好心寬慰她:“你是打架打得挺多的,不過我覺得你每回打的人,都挺欠揍的。”

“是嗎?”林梳子心中一動,對杜語菲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

看來,透過叛逆的本質,杜語菲是有內心的,也有自己的價值判斷。盡管她總是采取極端的手法去處理,這點不可取,但對於事情本身,她並不是全然沒有是非觀。

“謝謝你的理解。我以後會改正的,盡量少打架,以德服人哈。”

林梳子一個小小的玩笑,把錢曉樂給逗樂了。

“哈哈,以德服人。杜語菲居然會說以德服人,說給別人聽,打死別人也不會信的。”

“人是會變的嘛。”

“對的,我現在也相信了。你最近變化真的好大。剛剛王嘉怡那麽欠揍,我都擔心你一時摟不住火,直接就動拳頭了,哪知道你還會智取的啊,真是好帥啊!”

好帥啊。居然會有人用“好帥啊”這三個字來形容自己,林梳子不由得嘴角泛起微笑。

“真的嗎?是以前的我比較帥,還是現在的我比較帥?”

錢曉樂想了想:“還是現在更帥一點。這叫,用實力碾壓,兵不血刃,好像更高級一點吧。”

真是蠻有意思。錢曉樂雖然懵懵懂懂,這幾句話說得倒是恰到好處,而且代表了大部分吃瓜群眾的感想。

好不容易在學校大快人心了一把,一回到家中,林梳子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

逼仄的客廳裏本就沒幾樣家具,靠牆有個陳舊的玻璃門酒櫃,裏麵放著跟酒櫃一樣陳舊的空酒瓶,顯示著這家裏也曾經有過幾瓶好酒。但如今,玻璃門碎了一半,另一半倉皇地半掩著。

餐桌倒還在,凳子卻斷了腿,可憐巴巴地靠在牆壁上,勉強維持著平衡。

地上顯然是打掃過了,玻璃門雖然碎了,地上卻不見碎玻璃。可是,林梳子仔細看去,卻看到了角落裏的白瓷片。

她內心一揪,看來還砸了飯碗或菜盤子啊。

“媽!”她趕緊大聲喊。

“小菲回來啦。”孫蕙英應聲而出。

林梳子一看就驚了,孫蕙英左手包著紗布,額頭上貼著創可貼,雖然刻意用劉海兒遮住,但林梳子還是一眼就發現了。

“媽,你怎麽受傷了?”

孫蕙英眼神閃躲:“沒事,沒事,媽不小心撞了。”

“爸呢?”林梳子的臉色沉了下來。她猜到了這事一定跟杜明生有關。

“他不舒服,在屋裏睡著呢。”

林梳子看一眼臥室房門,將孫蕙英拉進廚房。

“是不是杜明生打的?他是不是又喝多了?”林梳子直呼其名。

孫蕙英趕緊道:“你爸不是故意的,你別去問。”

“媽,你怎麽這麽懦弱!”林梳子氣得跺腳,“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總這樣忍氣吞聲,所以杜明生才變本加厲。一個男人,總是喝得稀裏糊塗,對這個家有什麽貢獻?”

孫蕙英一把拉住她:“小菲,你別衝動!”

林梳子真是恨鐵不成鋼,咬牙道:“以前喝多了還隻是罵罵人,我也就忍了;現在居然動手,這絕對不能忍!”

“小菲,你爸……你爸也是個可憐人!”孫蕙英哽咽起來。

“可憐個什麽,打了你,還讓你拖著受傷的手在廚房做飯,他倒好,在房間裏倒頭大睡,你還維護他。媽,你這不叫賢惠,根本就叫縱容!”

孫蕙英忍不住,終於流下眼淚:“小菲,你爸……你爸下崗了。他心情不好……”

“下崗?”林梳子一愣。

前幾天倒是聽說杜明生單位效益不好要裁員,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今天早上宣布的,中午回來就……所以喝了酒。我看他喝得沒個節製,去奪他酒瓶,所以就……他也沒想打我,是爭奪,真的隻是爭奪。”孫蕙英抹著眼淚,“小菲,你現在懂事了,不要惹你爸生氣。他平常對我……挺好的,我下崗這些年,他也沒嫌棄過我。他酒醒了肯定會後悔,我保證!等他想通了,過了這個坎,咱們家會好的,啊?”

林梳子真是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這麽個媽,真是傳統美德都讓她占全了。

“媽,善良是美德,但不能善良過頭。憑什麽下崗就要嫌棄你,爸下崗了,你嫌棄他沒?你為什麽要因為這一點就對他感恩戴德?”

孫蕙英努力睜了睜眼,想蓄住眼眶中的淚水:“小菲,你應該知道的,你爸以前……他也不這樣,因為事事不順,他又貪酒……唉!”

可惜眼前的不是杜語菲,是林梳子。就算杜語菲知道,但林梳子完全不知道。

她不僅不知道,也不能理解。

跟著孫蕙英歎口氣,林梳子咬牙道:“管什麽過往呢,看眼下唄。爸應該戒酒,出去找工作。其實……媽,你別怪我多嘴,你也該找點兒事做,這樣才能自信起來。”

孫蕙英點頭:“再說吧,總不能坐吃山空。”

坐吃山空,那也得有“山”啊。看著孫蕙英紅紅的眼睛和貼著創可貼的傷口,林梳子也不忍心再往她傷口上撒鹽。林梳子接手了她的家務,讓她歇會兒去,惹得孫蕙英又抹了一回眼淚。

晚上,林梳子躺在**,想想家裏這一堆爛攤子,隱隱又覺得氣短起來。

她心中一動,想起自己帶過來的那部“超長待機”手機,於是起身,拉開書桌抽屜。自從用了杜語菲的手機,那“超長待機”手機就一直在抽屜裏躺著。

手機沒關,輕輕一觸,屏幕點亮,林梳子靠在公交車窗上的照片又一次映入眼簾。背景是淒迷的雨,林梳子的笑,如今再看,還是淒美而絕望。

林梳子和杜語菲,長得真像啊。她望著屏幕上的自己,手指輕撫過眼角下的那顆“淚痣”。

孤星入命,真的是注定的嗎?

獨自行走這些年,她一直沒有放棄希望,她在追逐生命裏的那道光芒。

到底哪個世界的靈魂,才是真實的自己呢?到底哪個世界的命運,才更有光彩呢?

林梳子不知道,她保持著對異世的警醒,卻又渴望著融合。

她回想,當初為什麽沒關手機?

自己是還留著一線希望吧,也許有天能接到那個世界的來電?也許電量耗盡,自己就能永遠留在這個世界?

嗯,她很貪婪。對生命的貪婪,對杜語菲這具健康身軀的貪婪,都讓她無比渴望留在這個世界,再也不想回去麵對死亡。

當初那位有著治愈笑容的櫃員說過,這手機能待機一個月。

一個月。而今天,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27天。手機上的電量圖標果然已經變成了紅色,看上去岌岌可危,讓人心驚肉跳。

再看那個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的“異境”APP,卻呈現著灰色,屬於無法打開的狀態。看樣子,不到月圓之夜,她想回也回不去呢。

這真是夢幻般的經曆,虛妄而又瘋狂。

林梳子突然想起,自己剛來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一直到在操場邊遇見墜樹的男生,又和那位“沈教授”談了一席不太愉快的話,才第一次感覺到那股熟悉的胸悶和氣短。

之後又經曆過數次,但就數今天發作的這次最為嚴重、也最讓自己恐慌。

難道,這一切跟手機的電量即將耗盡有關?

心念轉動,她下意識地想關掉手機。可當她看到屏幕上的自己,手指顫抖著,卻點不下去。

林梳子啊,你真的確定要永遠成為“杜語菲”嗎?

書桌上,立著杜語菲的寫真照片,眼神冷酷而決絕,卻似一眼就能望透林梳子的內心。

那才是杜語菲,那個叛逆的、暴躁的、內心矛盾的少女,她活生生的人生,就這樣被我林梳子占據。我真的,就這樣心安理得嗎?

淚水慢慢地在眼眶裏蓄起,林梳子將手機立在相框旁邊,讓“林梳子”與“杜語菲”並肩而立,第一次這樣勇敢地審視自己。

她的到來是一場誤打誤撞,她的離去卻可以選擇。隻是,無論怎樣選擇,都如此艱難。

“小菲,對不起。我知道自己不該占據你的人生,但……我也沒有勇氣親手將自己送給死神。我想活下去,小菲,對不起,我想活下去……”她喃喃自語,望著照片裏杜語菲的眼睛,淚如雨下。

“命運將我帶到‘異境’,我隻能依然將自己交給命運。我沒那麽勇敢,真的無法做出選擇,隻能一切都聽從天意,讓命運來決定……”

相框裏,杜語菲的眼睛還是那樣冷冷的,似在嘲諷,似在穿透。林梳子心間一顫,垂下了眼瞼。

“小菲,對不起……不要這樣看著我……”

她閉上眼睛,將杜語菲的照片合在書桌上。蒼白的手壓在相框背麵,毫無血色。

“我不關機,小菲。如果三天後手機還有電,我就回去;如果……”

後麵的話,她不忍心說出口。

一手壓著相框,一手壓著手機,她低下頭,將額頭抵在桌麵上,她用這樣的方式,努力去接近自己的心髒,傾聽心跳的聲音。

掛在胸前的小梳子,不經意地掉出了領口,在她壓低的眼睛前來回晃動。林梳子收回一隻手,輕輕握住了小梳子,將它貼在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跳緩緩地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