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個格格不入的背著吉他的長發少年。

柯小人生中第一次上電視,是在中考結束後回到解巷的那個暑假。

拄著拐杖的奶奶非要去湊熱鬧,她一路攙扶著奶奶,走向被人群圍住的院子。

那是陳雙朵的家,院子前種著一棵柚子樹,跟柯小差不多高。

聽老人說,柚子葉驅邪避穢。

這棵樹是當年陳雙朵生病時種下的,沒念過書的劉月香看還在繈褓中的陳雙朵每晚哭個不停,以為中了邪,聽了別人的建議,種下了這棵柚子樹,一直長到現在。隻是種了樹也沒用,她抱著陳雙朵去醫院,一查是先天性腎發育不良。

先天性,也就是說這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可是劉月香身強力壯,每天推著三輪板車繞過整座城市拾一車的廢品回家,絲毫看不出身體有恙的樣子。

解巷裏的人都知道,陳雙朵是劉月香撿回來的。在一個廢品堆積站外,皺巴血糊的嬰兒連臍帶都沒有剪,包著一床富貴花的新棉被,哭得撕心裂肺。

院子很小,十平方米的占地麵積一眼瞧得幹淨,撿回來的塑料瓶子本來堆在空院裏,現在被人踩在腳底下,癟平的身軀發出無聲的抗議,淹沒在一陣討論聲中。

隔著人牆,柯小看見陳雙朵坐在小堂屋裏,旁邊站著兩鬢有了白絲的劉月香,黑色的寬大衣裳罩著幹癟的身子,但是能清晰地看見下垂的胸型。劉月香右手不自然地搭在陳雙朵的肩上,左手藏在背後,正對著鏡頭笑,僵硬得像個木頭人。

攝像機架在三角支架上,左右轉動捕捉著母女倆的表情。

比起劉月香的一臉哀慟,陳雙朵反倒自然些,她在鏡頭前捋順了翹在半空中的劉海,咧嘴笑著的時候,剛好露出八顆小白牙。

穿著黑色包臀職業裝的女記者問了她好幾個問題,劉月香都幫她答了。

女記者一邊細細聽著,一邊微微點頭。

所有問題和答案連貫起來,就是一個拾荒女人撿回一個帶病女嬰,並把積蓄都用在了給孩子治病上,現在沒了錢,孩子本來去年就該升高中,但現在隻能休學在家的故事。

陳雙朵的腰板挺得直直的,雙手搭在膝蓋上。趁鏡頭不在她身上的空隙,她掃視了一眼院子裏的人。

女記者心生同情,伸出手拍拍陳雙朵的肩,刹那間能感覺到陳雙朵的躲避,可是小女孩迅速隱藏,抬頭看著她,笑得人畜無害。

女記者問:“小雙朵在家會不會無聊?”

“不會。”

“那你在家一般都做什麽呢?”

“看書,做數學題啊。”

劉月香輕輕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說了。

十幾歲的孩子想得沒有大人複雜,隨口的一句話在別人的耳朵裏,就成了“患病少女求知若渴,希望重回校園”的意思。

女記者繼續問她:“遇到不會的題怎麽辦呢?”

“圈起來,等小小回來她會教我。”

“小小是你好朋友嗎?”

被突然點名的柯小心裏咯噔一下,然後她看見陳雙朵盯著她的那雙眼睛,像幾顆孤獨的星星,即使一個人在黑夜裏,也努力地想要發出光。

陳雙朵伸手指著她驚喜地說:“小小,你回來啦!”

采訪結束之後,天已經黑了下來。

解巷修建於明末清初的時候,幾百年的文化固定在這條巷中,巷子全長一千七百米,一頭一尾各自連接著胡同。泥灰色的巷牆上長了不少青苔,從縫隙中探出來,遇上下雨的時候,被雨水一衝刷,顏色亮人。

巷子裏保留著點燈籠的習慣,橘黃色的燈籠亮了一路。柯小回頭,看見兩個影子重疊在牆上。

奶奶家離陳雙朵家不遠,磕磕絆絆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各家院子裏栽種的樹伸出枝丫,走過第七棵樹,就是奶奶家。

獨座的院子,百年的桂樹枝丫蓋過院頂,樹葉攀附在房簷。門前放著兩座半人高的石獅子,嘴裏含珠,完全一副有錢人家的姿態。

小時候聽姑姑說,奶奶也算得上大家閨秀出身,後來又添了個弟弟,家裏寵著愛著,長成個任性公子哥兒,出入的都是風月場所,玩的都是一擲千金的遊戲,家產便慢慢敗光。

這座院子,是奶奶的父親不忍,說什麽也要留給女兒的嫁妝。

一個中考,折磨得柯小身子骨又縮了一半。奶奶捏著她的肩膀,搖搖頭:“怎麽這麽瘦了,學校吃不吃得飽呀?”

柯小把書包裏的衣服收拾進衣櫃:“我每天都吃好多呢!隻是一到考試的時候就心煩,吃不下。不過現在好啦,我又可以吃好多好多東西啦。”

說著,她張開雙臂圈住奶奶,小腦袋埋在奶奶頸間蹭了蹭。

奶奶的身上有股味道,細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好聞。

奶奶的手拍在她的背上:“好好好,你想吃什麽奶奶都給你做。”

準備睡了後,柯小端著鐵盆走出院子,跟著燈籠裏的燭火往巷子裏走。

盆裏裝著她的洗漱用品,還有奶奶年輕時候的衣服,被奶奶改一改,給她當作夏天的睡衣穿。

陳雙朵家還亮著燈,柯小站在院子外,踮腳往裏望了望。還沒敢敲門,劉月香就推門走了出來。

“小小啊,還沒睡啊?”

柯小往後退了一步,低頭不說話。

劉月香的手背在後麵,塑料摩擦的聲音很輕,但是巷子裏寂靜,聽得清清楚楚。

柯小刻意別過頭不看她,劉月香的眼睛在地上四處看著,然後說:“朵朵在洗澡,要不你先進去吧?”

每次放假回來的那個晚上,柯小都會來留宿。

柯小應了一聲,逃跑似的進了院子。

劉月香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卻被關在了門後。

洗澡的地方在房子與院牆的小空間裏,用牛皮簾子遮著,從房簷吊下來的燈泡在半空中發出點點的光亮。

陳雙朵不確定地問:“是小小嗎?”

柯小打了水,一邊洗臉一邊應她。

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和一個櫃子,其他的地方放著劉月香撿回來、捯飭捯飭還能用的小物件。等陳雙朵洗好出來,柯小正匍匐跪在**,手裏畫來畫去,卷麵上已經添了三分之一的紅色筆跡。

“你這次考試怎麽樣?”陳雙朵的聲音糯糯小小的。

以前,柯小老聽不見她說話,次數多了,她也不怎麽多說了。等柯小注意到這一點時,陳雙朵就常常隻用麵部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白天的采訪,是難得幾次聽見陳雙朵說那麽多話的時候。

柯小支著頭,見她出來反而有些犯懶了,疊好試卷躺在**:“反正就是留在這裏,考好考差又沒什麽區別。”

陳雙朵拍拍她,自己也躺上床。

“有區別的。”

柯小低頭想了想:“沒什麽區別啊。”

“好的從一開始就是好的,就算變糟糕了,曾經也是好的。可是壞的呢,你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變好。”

柯小扭頭看她:“朵朵,你想不想上學?”

陳雙朵翻身從床底下拿出蒲扇,夜裏雖涼爽了不少,可是空氣裏依然有燥熱因子在跳動著。

柯小的眼皮沉了沉,受不住困意閉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她還能清楚地聽見院子裏塑料水瓶被風吹動的聲音,還有陳雙朵翻了好幾個身響起過好幾次的歎息聲。

陳雙朵說:“小小,其實我好羨慕你啊。”

夜裏的時候,柯小醒過來,陳雙朵的呼吸慢而深,混濁的聲響讓柯小再也睡不著,柯小的手在**摸索著,剛好碰著陳雙朵側臥麵向著她的背。

她伸手輕輕拍著:“朵朵,我也很羨慕你的。”

第二天早上回家,奶奶戴著老花眼鏡正坐在院子裏改衣服。

奶奶年輕的時候一雙巧手做的紙樣花色那是數一數二的,不少人慕名上門找她做衣裳,碰上人多排不出時間,有些人甚至不惜在這裏住上個把月等著。

奶奶的黑色布鞋上繡著紅粉色的牡丹花,兩側各點一朵,精致小巧,腳踩在踏板上慢慢晃動著。奶奶的兩隻腳大小不一樣,左腳隻有四寸,比三寸金蓮多一寸,叫作“銀蓮”。裹腳那年,奶奶隻有五歲,左腳剛剛裹上,街上就有人高聲奔走相告,舊製度過去了,另一隻腳也得救了。

見她回來,奶奶說:“鍋裏熱著雞蛋,快去吃。”

柯小從井裏打了水,洗了頭才進房間。再出來時,濕漉漉的頭發披散在頸間,兩口吃完一個雞蛋,她坐在奶奶旁邊幫著給衣服打剪口。

新聞的放送時間在早上八點,是地方台的一檔紀實類采訪。

一大早的,隔壁家的於二嬸就吆喝著相鄰的親友等在電視機前。於二嬸抱著剛剛出生五個月的小兒子,喂奶的空當跟旁邊差不多年紀的女人說:“哎,不知道有沒有用。”

嗑著瓜子的女人回她:“不是說了嘛,電視上播的新聞很多人看。真希望小雙朵命好,能碰上好心人。”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

解巷裏的人你來我往都是看著彼此長大的,誰家孩子長得好懂禮貌大家都喜歡,調皮搗蛋的也都想著年紀小,當自己家孩子說兩句就過去了。

巷子裏大小院子分了不少,可是這相互幫襯過的感情一天一天累積起來,密不可分。

奶奶喜歡聽新聞,可是手裏活兒停不了,眼睛老是往隔壁家的院子裏瞟。

起著幹皮的唇動了動,奶奶啞著嗓子說:“小小,去幫奶奶聽新聞,回來給奶奶講講。”

剪口打到一半,發尾還有些濕,柯小穿著短袖短褲,踩著人字拖鞋走過去。院門上成片的枝葉剛好擋住強烈的太陽光,隻有透過枝葉而下的斑駁光影。

“小小又變漂亮了,”於二嬸見她,撇了撇嘴,“就是太瘦了。”

柯小做著鬼臉,逗著小嬰兒,兩個人咯吱咯吱地笑。

“二嬸,曉露呢?”

於二嬸說:“不曉得野哪兒去了,多半去她舅舅家了。哎,你吃飯了沒?鍋裏還有湯圓,你喜歡的芝麻餡兒,要吃自己盛啊。”

柯小坐在長凳上,旁邊桌上有新鮮的草莓,她往兜裏揣兩個,給奶奶和朵朵吃。

“好嘞!”

地方台的紀實新聞剛巧在這個時候開始播放。

劉月香是個寡婦,丈夫去世那年她才二十三四歲,別人都勸她再嫁,她不肯,隻說她信命沒了就是沒了,在那間破舊院子裏一住就是五年。那幾年裏,她白天在工廠裏做流水線,晚上就去廢品堆積站撿些東西回來賣,陳雙朵就是在一個春天的夜裏撿回來的。

那個小小的孩子給了劉月香的心一個重擊,她想,肯定是老天爺不忍心看她一個人,所以給她送來一個孩子。後來孩子查出病,別人又勸她把孩子送走,她還是不肯,說這是老天爺送來的就不能送走。為了給孩子治病,她連工廠裏晚上的班也接了下來,連軸地工作和奔走讓她心神不寧,一天晚上出了岔子,左手的手指從掌心開始被機器割了去。工廠不僅沒賠什麽錢,還欺負她是個女人,把她給辭退了。

本來就不寬裕的日子一下子變得拮據,大家能幫忙的都來幫忙,可是孩子治病的錢不是誰都能拿出來的。養好了手,劉月香推著板車滿城市跑,在馬路邊上的垃圾桶裏翻翻撿撿,後來托人找了份環衛工的工作,勉勉強強地過了十幾年。

就在前幾天,劉月香支付完醫院的治療費用之後,家裏已經沒有閑錢了,但卻趕上陳雙朵的生日,劉月香連著幾年跟孩子許諾過會給她一個生日驚喜,今年不能再失約了。劉月香在蛋糕店門口站了好久,咬咬牙,跑進蛋糕店,什麽也不敢多看,抱著櫥窗裏的蛋糕就往外跑。

正在打包三層生日蛋糕的收銀員眼疾手快,邊喊邊追了出去。一群人圍了上來,把劉月香堵在中間,有人不由分說地就動了手,劉月香護著蛋糕求饒。等收銀員跑上來一看,她懷裏抱著的不過是個模型蛋糕而已。

一解釋,收銀員嘴上雖然罵罵咧咧,但是轉身就走了,不再追究。

有行人把整個過程拍攝了下來,發到網上,有人聲討,也有人憐憫,發展到最後,就是柯小回家看見的電視采訪那一幕。

新聞播出去沒兩天,反響不錯。十平方米的院子裏堆了好多紙箱子,拆開來,都是好心人送來的十幾歲姑娘的新衣服。

劉月香蹲在壘成山高的紙盒子前,用鋒利的剪刀劃破膠帶,一隻手整理著衣服,左手背在身後,動作有些笨拙。

在她的眼裏,這些東西太美好了。

她的雙手是在大街上撿過垃圾的,站在水龍頭下反反複複洗了十來次才安下心來,可是醜陋的左手,怎樣都碰不得這些花色好看的料子。

拆到最後,她腰疼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柯小剛到院子前時,就看見灰塵在院子裏旋起,而劉月香吃了一嘴灰咳個不停。

兩人就這樣看著,誰也沒說話,打破這種尷尬局麵的是於二嬸。

抱著孩子的女人盡管眼裏溫柔,但還是壓不住大嗓門,還沒到門邊就在喊:“劉姐姐!來啦來啦!小雙朵有救啦!”

隔壁院子的人走出來:“戈家媳婦你在嚷嚷啥,出啥事兒了?”

於二嬸指著巷子的那一頭:“來人了!說要資助咱們雙朵治病,劉姐姐你快去看看。”

劉月香愣了兩秒,然後朝著於二嬸指的方向跑去。柯小抻長了脖子看她,見她又回轉過身來,縮到門後去。

劉月香伸手抓著柯小,看柯小臉上害怕,她又把左手背在背後。

“小小,你幫我看著朵朵啊,我等下就回來,我馬上就回來!”說完,她就跑遠了。

於二嬸笑著跟柯小說:“小小,去跟朵朵說,讓她收拾收拾。”

柯小走進屋,可是根本沒看見陳雙朵的影子。解巷是條直巷,劉月香家在巷尾,現在去了巷頭接人。柯小左右看了看,轉彎去了胡同找陳雙朵。

胡同外是條火車線,在柯小出生的前一年正式廢棄,又在陳雙朵被撿回的那一年審批建樓,隻是後來因為公款侵吞再也沒了動靜。

廢舊火車軌道上草比人高,往南的方向堆積了好多的排水管,壘成半人高。

柯小繞過排水管想歇一歇,坐下的時候聽見淺淺的呼吸聲。她循聲找過去,看見個男生。

男生背靠在排水管上,頭發很長,紮成小辮立在半空中,手指修長地點在吉他譜上,能清晰地看見新長出的指甲。

柯小本來想換個地方,可是轉身的時候發出聲音驚動了男生。

“誰?”

過了變聲期的聲音聽來特別厚重,有種讓人舒服的沉穩感。

柯小急忙擺手:“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男生臉上的慍色不退,柯小連著說了好些抱歉的話,甚至有了哭腔。

男生轉頭不看她,拿起旁邊的吉他:“我又不會吃了你。”

柯小嚇得不敢說話,硬擠了兩滴眼淚出來。

每次姑姑跟姑父吵架,隻要一哭,姑父準不再說氣話了,抱著姑姑安慰著。

姑姑說:“眼淚就是女人的武器啊。”

那就哭給他看吧。

可是男生對她不誠懇的眼淚也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愧疚,起身走近她,眼裏滿是不耐煩。

“哭什麽?”

柯小搖搖頭不說話。

“還哭?”

她點頭。

男生一隻手插兜看著她,額前的斜邊劉海被風吹起,露出被遮住的眼睛。柯小抬頭看時,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抽噎了兩個回合,柯小腳酸得毫無顧忌地坐在地上。

“哭不哭了?”男生再次問她。

柯小搖頭:“不……不哭了……”

男生沒耐心聽她講完,轉身先走了。

柯小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暗暗揣測剛剛到底是哪裏惹得他不舒服,讓他麵露凶色的。

她低頭正想著,視線範圍裏出現一雙白色的三葉草新款。

她抬頭,還是剛剛的男生,他皺眉問她:“解巷怎麽走?”

柯小從來沒有跟男生單獨相處過,就連自己的親弟弟也不例外。像現在這樣跟男生並肩而走的畫麵,在她迄今為止的十七年裏,是頭一次。

男生一路哼著歌,柯小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是一首去年被人發布在網上的一位詩人歌手的歌。隻可惜那位詩人歌手在兩年前死在了租的地下室裏,住校回家的兒子發現他時,屍體已經開始腐化。

柯小跟男生保持著距離,隻是那把木頭吉他的琴頭時不時撞上她的皮膚,她再往旁邊躲,就要貼牆而走了。

男生低頭睥睨著她,緊了緊背帶。

走到陳雙朵家門口,她指了指:“這裏就是解巷了,你一直往前走,看見戶三層樓的大院子就是巷頭。”

男生一眼望去,隻看見樹蔭和青石板路。他走了兩步,回頭問柯小:“怎麽沒有電視上看著好看了?”

柯小心裏咚咚跳著,男生的話,聽著就是二月時分的雨,滴答滴答,聲音撩人心弦。下一秒,她埋頭鑽進了院子。

門沒關,她轉身的時候撞上出門的於二嬸。

“哎喲,小小,你臉怎麽這麽紅啊,快進去。”於二嬸彎腰靠近柯小耳邊,“這老天爺可不肯一直瞧我們朵朵命不好的樣子,這下終於發慈悲了!”說著扭著腰就出去了。

柯小等她消失在大門後才伸出頭往小堂屋裏看了看,屋裏難得地在白天開著燈。

她看見陳雙朵低著頭坐在那裏,手背上的針眼清晰可見,桌上還擺著她平常吃的藥。劉月香坐在床邊,手拍著她的背跟坐在她們對麵的男人說著話,旁邊還站著住在對麵的劉結巴。

“哎呀,怎麽還站在這兒啊,進去呀!”於二嬸一巴掌拍在柯小的屁股上,一把將她拉進了小堂屋裏。

柯小本來紅著的臉現在更羞得不敢抬頭。

於二嬸走近男人:“成先生,嚐嚐自家種的冰糖柚,可甜了。”說著把剝好的柚子塞給男人。

男人禮貌接過,分給**的陳雙朵之後,回身問站在原地的柯小:“你要吃嗎?”

沒人答話。

於二嬸嗬嗬笑著:“成先生別介意啊,我們小小怕生。”

成錄說:“沒關係。”又說,“叫我成錄就好了。”

柯小偷偷看他。白色襯衣的袖口挽到肘間,青筋微微凸起,右手側邊的皮膚上還蘸著些顏料。低眼垂眸的瞬間,窗外的光打在他的身上,削如勁骨的脊背上有細絨絨的毛屑飛舞著。

他像是從天上而來,又沾染一身混沌煙火,可是依然俯視眾生。

劉月香磕磕巴巴地說:“成先生太客氣了,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啊。”說著起身就要跪下。

成錄一把抓住她:“你不用這樣的。大家各取所需,不要覺得誰欠誰。”

房間裏的人倒是被他這番話嚇住了。

劉月香一家生活困難,陳雙朵還生著病,哪裏談得上還能幫得上他的說法。

於二嬸眼骨碌一轉,扯了扯劉結巴,小聲說:“聽說他還有個跟朵朵差不多大的侄子。”

劉結巴瞪了她一眼:“你……你瞎說什麽呢!成先生不……不是那種人!”

柯小站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更加往於二嬸身後縮了縮。

成錄聽見了,反倒笑笑:“大家別多想,原因就不多說了。雙朵是好孩子,我盡力幫她而已。”

於二嬸擺擺手:“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啊。成先生晚上去我們家吃飯吧,大家鄰裏鄰居的,別客氣啊。”

成錄推辭:“客氣倒不會,就是我們家明朗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得先回去一趟,就不打擾了。”說著就出了小堂屋。

幾位大人跟著他出門。

陳雙朵拍了拍床:“小小,你來。”

柯小翻身上床:“那個人是誰啊?”

“資助人。”

“什麽?”

陳雙朵拉住她的手,眼睛裏的淚水洶湧而出:“小小,我可以上學了。”

成錄搬來解巷的消息一下子傳開了。

沒人知道他從哪裏來,為什麽如此慷慨解囊,隻知道跟他一起搬來的還有個背著吉他的長發少年,就住在巷頭於家的後麵。

那個周末,是解巷放電影的日子。

解巷最中心的位置,原本是個戲台子,叫作“惑空樓”。

清朝時候建立至今,不少的名角兒在這裏唱過戲,後來戲班子漸漸淡出視線,大家就把這裏改成電影放送台,拉了塊影幕,閑暇的時候巷子裏的男女老少就坐一塊兒看看老片子。

柯小去的時候,電影正開始。

大家你來我往地分著自己從家裏帶出來的茶食,於二嬸抓了一把瓜子給柯小:“看見朵朵了嗎?”

柯小往巷尾看了一眼:“我去叫她。”

於二嬸往她兜裏又塞了把瓜子:“小小真乖。”

柯小嗑了一顆,奶油味的,膩人。她全塞兜裏,準備帶給陳雙朵。

一路往前走,身後是熱情招呼的聲音,路邊燈籠裏的蠟燭燒得正旺,像是特意為了慶祝什麽,仔細一看,每個燈籠裏都立著兩根蠟燭。

沒幾步路,就到了陳雙朵家。正要敲門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從柯小背後經過。

背著吉他的長發少年,停在相隔不遠的地方看著她。

推門的手沒有下力,她問:“你又找不著路了嗎?”

男生把吉他從背上取下來抱在胸前:“等你。”

“啊?”

“你們今晚不是要去看電影嗎,我等你一起。”

柯小覺得有些奇怪,素不相識的人平白無故地跟她說這話,讓人摸不著頭腦。

“快一點。”男生催促她。

陳雙朵出來的時候,好像並不意外男生的存在,甚至跟男生打著招呼:“明朗。”

男生點點頭,轉身先走。

柯小拉著陳雙朵:“誰啊?”

“成錄的外甥,洛明朗。”

柯小看了一眼男生的背影,高瘦的身材走在巷子裏,分不清是因為燈籠裏的燭火,還是因為他身上若有似無的光,讓這條路通明到底。

幾條長凳搭成幾行排列有序的座位,柯小和陳雙朵坐在最後一排,她從兜裏掏出瓜子的時候掉了幾顆出來,陳雙朵撿起來吹了一下就直接嗑。

“開學的那天你要等我,我好久沒出過巷子了,都不知道該怎麽走了。”

柯小側頭看著陳雙朵,在她手裏挑挑揀揀的:“好啊。”想起什麽,又說,“聽說從學校回來的路上有好多小吃,我帶你去。”

陳雙朵搖了搖頭:“好可惜,醫生說我要注意飲食,有些東西不能多吃。”

病理上的事柯小聽不懂,但是她知道,陳雙朵的病又加重了。

她捧起陳雙朵的一束頭發,編成三股辮,從自己頭上取下頭繩:“沒關係,我幫你把你那一份也吃掉。”

她們聲音很小,淹沒在大人的說話聲中。柯小心裏挺難過的,抬頭的時候看見成錄走了過來。

成錄穿著白色的立領T恤、黑白色板鞋,很平常的裝扮,但是讓人覺得好看。

於二嬸一手抱著小兒子,一手去拉成錄:“怎麽現在才來啊,吃過飯沒有?”

成錄跟大人們坐在一起,左右看了看:“剛做完事,吃了飯才來的。”

電影裏正好放著男女纏綿的畫麵,幾個大人回頭看著柯小、陳雙朵兩人。陳雙朵伸出兩隻手擋在兩人的麵前,故意露了條縫兒。

陳雙朵湊近柯小耳朵邊:“我十六了。”

柯小悶悶地笑:“我十七了。”

兩個人像偷了腥的小貓,悄悄地力證自己已經到了知曉男女之事的年齡。

笑鬧結束在於二嬸叫陳雙朵的聲音裏,柯小循聲也看了過去,發現手裏調著琴弦的洛明朗正看著她們的方向,她避開他的目光,跟在陳雙朵的後麵往前排的位置走。

這次她能明顯感覺到他灼熱的目光,她敏感地回頭瞪了洛明朗一眼,但很巧的是,他逮住時間先收回了目光。

於二嬸牽著陳雙朵跟成錄說著話。沒有劉月香在身邊的時候,於二嬸就好像成了陳雙朵的另一個監護人。

也不奇怪,以前劉月香出門上班的時候,都是於二嬸幫忙照顧著陳雙朵。

用奶奶的話來說:“於家那姑娘啊心好,當初嫁來的時候她家裏人還擔心她受委屈,舉家都搬了來。可是心好的人家,才沒人舍得讓她受委屈。”

對了,巷頭那戶大院子,就是於二嬸的娘家人。

當年隻有十八歲的於姑娘,不顧家裏的反對嫁給了一個窮小子,帶著厚重的嫁妝住進這條巷子裏。沒一年,她就給窮小子生了個閨女兒,娘家人見勸不住,又放心不下,就在巷頭買下了一戶院子,也住了下來。

柯小坐在圈子外,聽著大人們聊瑣碎。看著陳雙朵的時候,她突生奇怪的想法,臉色蒼白的女孩兒就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推至畫布前,擺弄出各種討人喜歡的模樣,可是真正的觀眾隻有一個,那就是成錄。

說到成錄,柯小心裏有些**漾。

他搬來解巷的一個月裏,她其實很少見到他,但是坐在院子裏的奶奶總念叨著:

“不知道成先生吃飯了沒有?”

“小小,你去問問,沒吃的話讓成先生來我們家。”

她站在院子裏望過去,能隱隱看見成錄站在二樓窗戶邊的樣子——戴著金絲邊框的眼鏡,手裏拿著畫筆,單單隻是站在那裏,就覺得賞心悅目。

她看得傻傻的:“奶奶,成錄為什麽搬來這裏啊?”

奶奶抬了抬老花眼鏡:“要叫先生。”又說,“聽說是個有名的畫家,住慣了燈紅酒綠的地方,來這裏吸吸靈氣。”

柯小笑:“那叫找靈感。”

“好,總之是個有大學問的人。”

“那他為什麽要資助朵朵治病上學啊?”柯小抬手擋住陽光,想看清楚一些。

“不瞎問,快去成先生家問問。”

柯小走出院子,又走了回來。

奶奶抬頭看她。

她把晾衣繩上的衣服取下來:“朵朵去了。”

站在櫃子前,她發現自己沒有一件亮色的衣服,來來去去,換洗的就那麽三套衣服。

在學校的時候怕別人看出來,她總是換搭著穿,可是同寢室的女生還是看出了貓膩,問她:“柯小,你就不能叫你媽給你多買兩件衣裳嗎?”

她沒說話,也不知道怎麽說。她總不能開口告訴她們,僅有的這幾件衣服,其實都是奶奶自己親手做給她的。

十幾歲大的女孩子,羞恥心是比物理題還要難攻克的東西。

而此時此刻看著衣服邊角已經散開的線頭,柯小發愁的是,她沒有一件新衣裳可以穿上,讓她自信地站在一個她覺得很帥氣的男人麵前。

“小小,回家了。”陳雙朵拍著她的肩膀。

回過神的時候,柯小才看見影幕上的電影已經報幕了,放送台前隻有她們兩個人。她站起身,跟在陳雙朵的後麵,一步踩著一步。

陳雙朵扯住她,艱難地開口:“今晚我媽在家。”

柯小停下腳步,看著青石板上排隊路過的一隊螞蟻。

“那我回去了啊。”

“小小。”

柯小轉過頭,接過陳雙朵遞給她的頭繩。三股辮散開來,看起來亂糟糟的。

柯小本來想幫陳雙朵理順頭發,但想想還是算了。

“我真走了啊。”

她把頭繩纏在左手食指上,覺得疼,但是無關緊要。

“你在怕什麽?”

“什麽?”

柯小聽見陳雙朵重重吸了口氣,問她:“你怕我媽,是因為她的手嗎?”

那從掌心少掉一半的手,愈合的皮膚醜陋得不敢讓人多看一眼。

柯小搖頭:“不是啊。”

陳雙朵站在原地,背後的燭光若隱若現,她穿著一條紅色的連衣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柯小,有些瘮人。

“那你為什麽總是躲著她?”

柯小想了想,其實也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柯小給這個問題設想了很多種答案,可是都覺得不對。

劉月香並沒有傷害過她,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甚至在她住校不在家的時候,也多多少少幫忙照顧過奶奶。

她應該心生感激的,再怎樣,也要有一點點感激。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同巷子裏的其他人比起來,她跟劉月香就是親近不起來,甚至有些抗拒劉月香。

很奇怪,但是她找不到原因。

透過各家生長交錯在一起的枝葉,小小可以看見一輪殘月掛在天上。

她哼著洛明朗哼過的那首歌,跟著燭火一路往前。

到自家院子前,她彎腰把鞋麵上的灰擦了擦。

“跑調了。”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嗯?”

是洛明朗,他還是背著吉他,從對麵那家院子裏走出來,手裏提著一袋新鮮的柑橘。

柯小雙手放在背後,頭埋得像個等著挨訓的學生。

洛明朗從袋子裏拿出一個橘子:“甜的,你要不要?”

柯小慢慢伸出手去接,在碰到橘子的時候沒想到洛明朗反手收了回去。

“不給。”

柯小皺眉,見他利落地剝開橘皮,把橘子喂進自己嘴裏。他接著問她:“想吃嗎?”

柯小鼓起兩腮:“你又不是誠心給我。”

洛明朗伸出一隻手戳她的臉:“你是水泡魚嗎,眼睛都快撐沒了。”

柯小嚇得往後躲,手磕在門上,疼得驚呼了一聲。

洛明朗拉過她:“小心些,我又不吃了你。”

靠近了些,柯小發現他的頭發比她短不了多少。這次放暑假回家,奶奶給她把頭發剪到過肩的位置,紮起來是小小的一簇,而洛明朗的頭發紮起來,跟她差不多。

“又不是女孩子,紮什麽辮子啊!”

洛明朗鬆開她:“誰說隻有女生能留長發?”

柯小反駁他:“我奶奶啊!”

洛明朗剝開一個橘子給她:“迂腐,舊思想。”

“不對,是傳統。”

“嘁。”洛明朗嗤之以鼻。

柯小覺得這個人有些無理取鬧,想要跟他理論一番。可惜身高不占優勢,她上了一層台階,努力地踮起腳。

“這是古往今來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有根有據,不能違背。”

洛明朗伸手壓住她的頭頂,讓她的腳跟回落地麵。

他笑得痞氣:“不能違背那就打破,新世紀新主張,把你的老思想裝進巷子裏,上把鎖,別丟人現眼了。”

柯小拍掉他的手,還想說什麽,卻被洛明朗捂住了嘴。

“別說了,吵死了。”說完,他轉身就走。

柯小紮起被他揉亂的頭發,看著模糊不清的背影,覺得無理取鬧已經不能形容他,簡直是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