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去看海 /薑辜

01.

陸及追出現在門口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人活得粗心一點,其實是美事一樁。

——好帥的男孩。

“你好,”他眼睛不大,眼尾狹長,麵無表情地盯著人時,有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壓迫感,“我是陸及追。昨天下午回複了你的合租廣告,約這會兒來看房。”

“任淼。”我站起來點頭,示意他和他那雙看起來不菲的運動鞋可以直接踏進來。

客廳的地板有段時間沒拖了,完全不必介意。

“就你一個人在這兒住嗎?”

我知道他在問什麽。通常這種情況,招租會限製性別,但我一時手快,事後也忘了去修改。

“沒關係,”我又坐回了沙發裏,和角落裏枯黃的吊蘭打了個照麵,外頭是綠意粲然的初夏,而這間房子裏除了我之外什麽東西都是死的,我總忘記給它澆水,“我沒有性別歧視。你隨便看看,滿意的話隨時入住。”

很顯然,陸及追渾身上下都寫滿自信開闊 ,並不需要我領他參觀。

“都挺好的。”他的步伐輕緩,逛得十分悠哉,接著,我又聽到指節敲擊臥室門板的聲音,他挑著眉偏了一下頭,“空的是主臥?”

“嗯,”這時,我才發現他有一顆很淺的鼻梁痣,“我喜歡小一些的臥室。”

“那你豈不是虧了?”

“別得意。”顯擺好運氣是會被懲罰的,我撇撇嘴,“主臥的浴室被改成了麻將房,如果你住進來,也隻能和我一起用外麵的浴室。”

陸及追皺了一下眉頭沒接話,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我不介意,”我頓了頓,說出一些像是挽留的話,“我晚睡晚起——我的意思是,隻要你有個正常的工作,基本上就不會在浴室裏碰見我。”

——見鬼。我罵自己。這一定是因為我的合租隻收到了他一個人的回複。

“那月租兩千的話——”

這會輪到我皺眉頭了。再怎麽帥,討價還價也令人生厭。

“你找這個人。”我隨手拿起一張外賣名片,在眼花繚亂的菜品上寫下一串數字遞給陸及追,“這是房東。你殺了她,我們就都好過了。”

除了房東,那個人,還是我的親小姨。

我倒黴的父母在飛機搖搖欲墜那幾十分鍾裏,匆匆忙忙地將還在期盼外國巧克力的我交了出去。隻要小姨撫養我到可以獨立那一天,這套房子,便是他們的謝禮。於是順理成章地,她成了我家的房東,也成了我家的租客,維係我們的是隔一陣就漲價不少的房租——終於,我疲於這種無聲的拉鋸戰,在網上發布了合租廣告。

是落地窗外的暮色先來的,陸及追並沒有伸手接過我的卡片。

房子裏彌漫著一種類似戰後的寂靜,他像是在觀摩一個新奇物件似的看著我——沒有惡意,甚至帶了些耐心。於是我又罵自己,屋簷並不等同於陣營,我沒必要,更沒道理要求別人跟我一起無條件地對抗某些跟他毫無關聯的東西。

“我知道這個價格不太合理。”但願我的口氣聽起來並不灰敗,我將卡片丟進垃圾桶,“走的時候,順便把垃圾帶一下,行嗎?就算日行一善,我實在不想出門。”

“你是哪個‘miǎo’?”他突然問。

“三個水。”

“不太像。”他笑著搖搖頭,棱角融開之後,其實是張還算溫柔的臉,“明明是三個火。”他又說,“月租兩千是有點貴,但我剛剛想說的是,你這兒要求季付還是半年一付?”

“哦。都行。”的確都行。他長久停留的目光令我不得不與他對視,但我一時找不到還有什麽話可以跟他說,“我回房工作了。”

沒錯,成年人的世界裏,工作是永遠不會錯的。潛台詞就是你自便吧,可以休息,也可以離開。

四十分鍾後,我的工作文檔依舊一片空白。幽暗的臥室中,鼠標遲疑一秒,都像在醞釀未可知的陰謀——終於,我又登上了發布合租廣告的賬號。唯一的對話框上閃爍著兩條未讀提醒,陸及追說他帶走了門口那袋垃圾,以及過兩天就會搬來。

02.

陸及追說過兩天搬來,還真是過了實打實的兩天就再度出現——在我昏昏欲睡吃外賣的時候。

“任淼,藝高人膽大是不是說你?”一大一小的黑箱子相繼擠進門裏,他也跟著晃進來,戴著一頂鴨舌帽,“女孩一個人住竟然連門都不關。”

“大中午的能出什麽事。”我利落地撂了筷子,把沒吃幾口的炒飯徹底封死在塑料袋裏。

主臥靠西,眼下房裏的溫度直逼蒸籠,或許我有義務給他找一下空調遙控器電池,“接外賣的時候不關門,等吃完了扔出去也不用再開一遭。”

陸及追推著箱子,似乎特意走在我身後,我沒回頭,但感覺到他正在笑:“懶成精了都。”

懶成精了也給未來室友招呼好了空調,我將遙控器隨手扔在床墊上,正準備走,經過他時卻又邁不動步子了。

兩個箱子已然打開,裏頭雜亂無章地疊著小山般的服飾,就像大型獵物的腸道被猛然剖開,爭先恐後噴湧出還未消化透徹的食物。

陸及追半蹲著,撈起什麽就隨手往櫃子裏丟:“有看中的我送你。”

“也太多了。”這感歎來得過於愚蠢,我暗自後悔,恨不得再接一句“送什麽都不能抵房租”。

“我是個模特,”他倒爽快,隻是這驕矜的職業從他口中說出,就成了超市隨處可見的待處理酸奶,“有時候結賬對方懶得付零頭,就給一些衣服打發。”

半晌,陸及追終於從一片狼藉中抬頭望我:“怎麽不說話了?職業歧視?”

“沒,隻是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斟酌著詞匯,想顯得客氣禮貌些,“現實中的模特。”

“行,”陸及追似乎心情頗好地一挑眉,“那讓你免費開開眼,領略一下什麽叫行走的藝術品。”

除了說話欠揍之外,陸及追其實是個非常難得的室友。

付錢爽快,勤倒垃圾,不製造任何噪音。就算共用同一個浴室,也極少有爭搶或者尷尬的情況出現——他作息良好,我日夜顛倒,基本隻有在每天早上六七點時進行短暫的交錯。

終於,在他那瓶不知道什麽牌子的沐浴露快用完時,他特意靠著浴室門看我刷牙。

“任淼,你到底是做什麽的?”他臉上絕對是貨真價實的困惑,“晝伏夜出的殺手嗎?”

“是,上頭來單了,”我麵無表情地吐出一口泡沫,“今晚目標就是你。”

“別啊,殺人都犯法,何況得滅絕我這種美學。”陸及追輕車熟路地貧嘴,不過很快又皺著眉正經起來,連帶繃緊了他手臂上勻稱的肌肉,“我是覺得你總這麽熬夜不好。”

我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故意讓接下來的話被衝得四分五裂:“我是寫東西的。”

不至於難以啟齒,可每當介紹起自己的職業,我渾身就流竄著一股名為窘迫的電流。

“哦,原來是作家——”陸及追頓時像隻嗅到了魚腥味的貓,一拱背就興奮地溜到了我眼前,“難怪總通宵工作,作家真的隻在晚上才有靈感嗎?”

“別,別,不是作家,”我近乎羞澀地擺手,“別叫我作家,我隻是個寫東西的,什麽都寫,給錢我什麽都寫,但也是亂寫,寫得一點都不好。”

“那能不能給個友情價,日後幫我寫本回憶錄?”

——謝天謝地,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窮追猛打非要問出個筆名或作品。

陸及追將近一米九,站近些看我總得低下頭。他眨了眨眼,睫毛像是振翅的蝶類:“對了,我過兩天要去國外走個秀,你有沒有什麽想帶的東西?”

當然沒有。天知道他又要塞多少衣服回來。

陸及追出門差不多兩個星期後,我收到了他發來的第一條微信消息。

——我馬上就登機了,要不給你帶本《如何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國內深夜兩點,我正在燒開水泡方便麵,提示音詭異地清脆一響,差點讓我失手把雞蛋殼都扔進碗裏。我盯著開水壺,不知道回複什麽,索性拍了張方便麵過去。

——這麽吃不會死嗎?

——你可以自己試試。

——模特不能吃泡麵。

——那你們吃什麽?

——花瓣、露水之類的,哦,還有那種深夜兩點依然活躍供血的人類心髒,特別甜。

水開了,我迅速將還未黑屏的手機整個翻麵按在餐桌上。

好笑,我心虛什麽,上帝什麽都沒發現,明明是陸及追——沒臉沒皮,不著邊際,十之八九的渾蛋,可偏偏還剩下一二,叫人就算生著氣也沒法否認,他太像微醺時候的愉快。

03.

我從未想過有生之年能進一次秀場後台——當然,是托了某人的福。

四個小時前,我麵色不善地從臥室疾步走到客廳,強硬要求陸及追停下他正在進行的娛樂活動——不論是什麽,總之,吵到我了。

“千裏耳嗎?”陸及追躺得毫無姿態可言,一整張沙發都裝不盡他的腿,“我開的是靜音模式。”

我瞪著他不說話,我就是認真得不能再認真,才出來找麻煩的。

因為我已經連續兩個星期,寫不出一個有用的段落。

哪怕相較從前寫作已不算多了不起的事,哪怕自始至終我都抗拒被稱為作家,可我看待眾人時,總歸是壓抑著那麽一丁點不便出口的炫耀的——也沒那麽容易,再容易,你想寫點什麽,也還得仰仗上帝給不給你這個運氣。但你知道,那是上帝,所以我隻能祝沒有天賦的你好運。

可如今,上帝把我少得可憐的天賦收回去了,所以我氣得想找他的麻煩。但我知道,那是上帝,所以我隻能去找陸及追的麻煩。

“怎麽了,任淼?”陸及追回國之外再沒出過活,整天清閑得像隻家養雀,此刻他終於舍得將他金貴的身軀從沙發裏直起來,“真惹你了?”

“你沒惹我,但我完了。”我坦誠得令自己都咋舌,“我要是到了下周三還交不出像樣的東西,我可能就會成為無業遊……不對,更有可能發生的是編輯直接上門殺我。”

“行,”陸及追也很幹脆地點亮手機,“我現在就給你訂一張去非洲的機票。”

“滾。”

“說真的,你得出門走走。”陸及追的眼神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溫度和柔軟,“一個認識的前輩今天獨立辦秀,本來不想去的,但我剛剛改變主意,找人要了兩個位置。”

秀場的後台堪比清晨七點的菜市場。

蔥白是女模若隱若現的腳踝,討價還價聲足以將所有發型吹幹,**上身走過去的男模就像主婦們心儀的肋小排——好吧,我在胡編亂造,我從沒去過清晨七點的菜市場,模特又怎麽可能被這麽比喻,我隻是——好吧,或許我隻是沒見過這麽多行走的藝術品。

“謝天謝地,小陸你居然來了,我——”

**像小型核武器在人群中爆發,一個中等身高的平頭男子費力地鑽到我們眼前,很明顯,他是擺弄藝術品的收藏家:“今天領閉的是你吳大學長,剛剛他突發胃**怕是上不了台了,一時間真找不到差不多的模特,就當幫老哥一個忙好不好?我多給你百分之二十……”

“前輩,我今天就是來玩兒的,之前也沒——”陸及追推脫到一半突然側頭看向我,這麽棘手的情況下,他居然笑得比平時還悠閑,“任淼,你想不想看我走秀?”

我已經看過了,上網搜的。這當然不能說。

陸及追在台上很突出,除開天生的硬件優勢,他的神情尤為抓人。當鏡頭偶爾近距離追上移動中的他時,便更加明顯——他在不顧後果地汲取,並且努力活下去,他看到什麽,什麽就逃脫不了成為他養分的命運——哪怕隔著屏幕,這種感覺也沒有被絲毫弱化。這當然更不能說。

所以陸及追,我覺得你可能並不是那麽快樂。這當然,怎麽都不能說。

不那麽快樂的人此刻看起來倒是得意揚揚。

秀款服飾摻雜國風,陸及追一身雪白,空空****地飄然而至:“給你留了好位置,你非要在後台看轉播,可惜了,本來你能懂什麽叫作立體地驚鴻一瞥——”

“這兒更有意思,”我抬眼環顧,四周隻剩下幾個零散的工作人員還在忙活,大部分人都擁去另一個世界開香檳了,於是我問,“你不過去?”

他反而奇怪:“你在這兒,我過去瘋什麽?”

“你說得對,我是該出來走走,不然我就不會知道還有給男模身上抹油這麽好的差事,財色雙收——”我的心情突然暢快到不可思議,“陸及追,你說這世上怎麽還有這麽好的事兒?”

“那你想不想遇見點更好的事兒?”

陸及追望著我微笑,卻沒耐心等我回答。他上前捂住我的雙眼,吻了我。

陸及追吻了我,像風吹散一株蒲公英。

我甚至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就是所謂的吻。

“任淼,”不敢相信這渾蛋竟然還敢叫我的名字,“你看到什麽?”

“一片黑。”

“你感受到什麽?”

“殺人的心。”

“長得漂亮也不可以撒謊,”陸及追在笑,可他不依不饒,“任淼,你看到什麽?”

“奇跡。原來它可以是黑的。”

他一定在灼灼地盯著我:“你感受到什麽?”

“靈感。我吻到了它。”

“好孩子。”陸及追親吻我的鼻尖,聲音輕得仿佛在禱告,“你一定會寫出了不起的東西。”

04.

陸及追說過很多亂七八糟的話。

比如地板會感到口渴、燈泡有獨立的思想以及我會寫出了不起的東西——或許隻有最後一點不算太離譜,因為我的編輯正不遺餘力地用她天花亂墜的誇獎做輔證,她在網線那頭興致勃勃,甚至還想跟我簽一本全新合集。但比受寵若驚來得更強烈的是,我想念陸及追。

——人類的羞恥心日益退化,我居然真的跟自己承認,我在想他。

微信對話框的最新消息停留在今日清晨六點四十八分。

陸及追發來一條語音,和上次一樣,他在某個遙遠的國家問要不要帶點東西回來——說實話,入睡邊緣被打擾總歸令人窩火,我卻罕見地心平氣和。這一定歸功於剛剛才跟我分手的小說男主角。

半夢半醒的大腦像泡在浴缸裏的畫本,他如果生出一張臉,那就是陸及追的樣子。

沒有人舍得對自己的心血發脾氣,所以我用語音回複,你人回來就好。

——要命。這已經跟羞恥無關了,最好是我能趕在陸及追降落之前從地球上消失。

可這天殺的渾蛋竟然提前到了家。

陸及追精神抖擻,看不出任何時差顛倒或長途飛行的後遺症:“驚不驚喜?”

喜沒有,全是驚。我暗暗咬了咬後槽牙。

“準備出去吃飯?”陸及追掃了眼客廳的掛鍾,幹脆將行李箱就地放倒,“不介意多我一個吧?你等我洗個澡,很快。哦對,把你的東西先拿去。”

“什麽東西?我沒要你帶……”

——太要命了。我隻不過說錯了一句話而已。好吧,那句話沒錯,或許隻是不該說出來,可上帝,我又不是您,我怎麽知道所謂禍從口出是一件這麽令人心虛的事呢?

“跟著大學姐們買的,應該沒錯,”陸及追沒耐心等我和上帝談判完畢,他遞來精致的紙袋,裏頭躺著一堆形狀各異的口紅,“還有東西。你猜猜?”他一臉乖巧地邀功。

可我木訥的神情讓他失去了競猜遊戲的興趣。

他直接把香水塞進了我另一隻手裏:“木香,不甜不膩,很適合你。”

然後,我著魔似的問:“還有呢?”

“怎麽,貪心不足蛇吞象?”他挑眉一笑,攤開雙手,“那就我吧。”

上帝肯定也心虛了,所以他借了我勇氣:“你有什麽比口紅香水好的?”

“我當然比它們好。”他正色道,“因為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任淼,這是真的。”

——原來最要命的在這裏。哪怕我並不相信,可不相信並不能阻擋眩暈像雪崩一般將我活埋,所以陸及追,這最好是真的。

他開始洗澡,花灑聲讓人無處可遁,所以我隻好跑去門外抽煙。

走廊裏的應聲燈壞了半個月,或者更久。管他呢,反正我帶了打火機,反正我不貪心,反正隻要一個燃燒的光點就可以接管我發燙的神經——但等等,這兒怎麽還有一個人?

“我哥呢?”那人口氣凶狠,和他年輕清澈的聲音毫不相符。

我不明所以:“誰?”

“裝什麽大尾巴狼。”他似乎很不滿,腳步有些焦躁地朝我走來,“當然是陸及追。”

門半敞著,玄關微弱的光像暗房,終於將他洗出一大半模樣。

穿著校服的高中生,身形極瘦,青蔥,水靈,皺著眉,一臉囂張與不耐。我凝望著他,心裏想著——

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他手機密碼是020211,”他將嘴抿了又抿,誓要跟我爭奪所有權,“是我的生日。”

“是嗎?可惜我並不知道他的手機密碼。”我忍不住發笑,小朋友鬥誌昂揚實在可愛。我將煙丟到腳下踩滅,又順手把門推得更開了些,“陸及追在裏麵,他有好幾雙拖鞋。”

“他在裏麵做什麽?”

“洗澡。”我發誓,我隻是實話實說,壓根沒想還可以衍生出曖昧的歧義——直到小朋友對我投來猜疑又憤怒的眼光。

“弟弟,你在想什麽?”我哭笑不得,“你哥哥剛回國,打算洗個澡出門吃飯,要不要一起?”

他氣急敗壞道:“別叫我弟弟!”

和小朋友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可上帝到底仁慈,他讓陸及追及時出現,於是我聽見帶著水汽的腳步聲,以及平淡無瀾的兩個音節——小朋友叫陸源。

“高三還逃晚自習。”陸及追坐在沙發上,用全新的白色浴巾擦頭發,沒再抬起眼。

“哥,我……”

陸源似乎有點忌憚陸及追,哥哥沒開口邀請,他就乖巧地杵在原地,細長的十指絞在一起,從發狠的獅子變成無助的貓咪,“你回來了也沒和家裏說,爸媽都很擔心你,我也——”

“任淼。”——見鬼。這時候喊我做什麽?

“等會兒去吃肯德基怎麽樣?”陸及追指了指看起來可憐巴巴的陸源,“照顧一下未成年。”

05.

於是未成年變成外來物種頻繁入侵我的生活。

“陸源,”我拉開大門,有氣無力地恐嚇他,“你要再逃課,小心我真的去跟你哥告狀。”

“去唄。”他無所顧忌地推開我換鞋,還不忘回頭衝我惡劣一笑,“求之不得。”

“我沒那麽無聊。”我白他一眼,隨他**電視遙控器。在給他開門之前,我正要去冰箱迎接凍好的荔枝,眼下隻好端出來擺在茶幾上,“一起吃吧,便宜你了。”

本以為小屁孩至少要啐我句小氣,可他仰頭靠在沙發上,麵色懨懨地沉默著。

“你哥最近事兒多,今晚有個秀。”我邊吃邊解釋。

他們之間確實奇怪,陸及追對流浪貓都有耗不完的時間與愛心,唯獨對陸源,似乎多看一眼都受累,而陸源恰恰相反——可家長裏短本就是一鍋亂煮的粥,鹹淡如何,跟旁人無關。

陸源拿起一顆荔枝,有點嫌棄它粗糲的表麵:“我不是每次都來找他。”

“那你今天是來幹嗎的?”

陸源皺著眉,臉上的表情是從未這麽清晰過的“高中生”。

“我們教室後麵在建二食堂,整天轟轟隆隆吵死了,學校就讓我們搬回之前的教學樓,可一下課就有好多學妹來看我,還送吃的、喝的、情書……”

後麵的話,我聽不清了。

因為我的大腦變成一塊飽和的海綿,被自己無法間斷的笑聲給灌滿——其實我很少這樣誇張的笑,可這也太好笑了。

陸源不善的眼神讓我確定他再一次到了翻臉邊緣:“哪裏好笑?”

“沒,沒有,”我抹了一下濕潤的眼角,接連通宵的疲憊不翼而飛,“情書借我看看好不好?隻看看,一眼都行。工作需要,好不好?”

沒辦法,十多歲的心動於我而言太過遙遠,我找不準嬌憨與羞怯的平衡點,可我的編輯偏偏舍不得合集裏失去一位為愛瘋迷的少女。“拜托了,陸源。”我無比真誠地伸出雙手。

他竟然真的從書包裏掏出一堆顏色各異的情書:“不太好吧?”

“放心,我一定保密。”

我選了落滿櫻花圖案的粉色信封:“有的人擅長做飯,有的人擅長吃飯,還有的人——”信紙也許噴過香水,那些字跡甜膩得令人牙根發酸,“特別擅長傷女孩兒的心。”

陸源不屑道:“胡說八道。”

“那你來說,”我突然興趣盎然,試圖捕捉到少年的慌張,“你來說你喜歡什麽樣的?”

可他絲毫不怯場地盯住我,他說:“我喜歡年紀比我大的。”

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就是在這時候湧進了我的手機,我低頭掃了一眼,是陸及追。

準確來說,是借了別人手機發短信的陸及追。

“真是個祖宗。”我小聲嘀咕一句,起身就往陽台上走。

“怎麽了?”陸源跟沒事人似的跟了上來。

“你的好哥哥忘記拿手機出門,剛剛才發現。”

“他要你給他送過去?”陸源比我更先發現那台手機的蹤跡,可他攥在手裏,並沒有要給我的打算,“他今晚的秀在郊環二段,八點後路上連隻狗都沒有。”

我有些吃驚:“你怎麽知道他今晚在哪兒?好像不是什麽大牌子——”

“他的每一場秀我都知道地方。”

陸源打斷我,臉上浮出一種與得意同行的複雜:“他坐的每一趟航班我也知道起落時間。”

“了不得,英雄出少年。”我一邊敷衍地讚歎,一邊從他手裏奪回手機,“等你能自由使用手機了,就知道我們成年人離開手機真的會死。對了,你想吃什麽?我給你點好外賣再走。”

他文不對題地回答我:“你離我哥遠一點,他不會喜歡你。”

我無話可說,隻好拿鑰匙出門。

可他依舊用聲音對我圍追堵截:“我知道你寫言情小說,可你別認為你和我哥之間也能有愛情——”電梯終於遲緩堅決地將我保護起來。愛情?小屁孩真敢亂說。

——是吧,陸及追?

——哪怕我一下車你就不由分說地抱住我,但這也跟所謂的愛情無關,是吧,陸及追?

“對不起,其實我不需要手機,上台前也不應該把衣服弄皺,但我……”

陸及追抱著我,在秀場後門最隱蔽的角落深吸一口氣:“對不起,但我忍不住。”

我實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和誰道歉:“發什麽瘋?”

他笑了。因為挨得近,我的胸腔也跟著震動。

“這是我今年最想合作的一個國內潮牌,他們找我領閉,我怕搞砸,所以必須在開場前見到你。”他用雙手捧起我的臉,聲音很輕,上過妝的鼻尖簡直在發光,“你是我的定心丸。”

——看見了吧,小屁孩,是你哥先發瘋的。

“不會搞砸的,”我拍著陸及追的背,像在給嬰兒緩飽嗝,“因為你是我的靈感,我的奇跡。”

06.

陸源在某個黃昏再次出現。

“簽字。”他丟來輕飄飄的一張紙,理直氣壯道,“三模退步的成績單。班主任要求的,很煩。”

“天哪,你成績這麽好?”我坐在地毯上,至少驚訝了半分鍾,“那我簽誰的名字?”

陸源口氣很衝:“你想簽誰的名字?”

“小朋友,求人辦事得有正確的態度,”我不樂意地將筆丟回茶幾上,“特別是幹壞事。”

“我知道你們成年人最喜歡做交換,那這樣——”

他一反常態,竟然沒跟我惱起來:“你幫我簽字,我告訴你陸及追的秘密,不會虧的。”

陸源在我對麵悠閑地坐下,似乎咬定我會同意:“難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麽我們長得不像嗎?

“因為我是被領養的。

“因為當時所有醫生都覺得陸及追的自閉症沒救了。

“一個兒童的玩伴也好,一個家庭的新寄托也罷,總之,我被領養了。我到陸家沒多久,他的自閉症真的開始漸漸好轉。別誤會,我當然是真心地高興。

“可到了他高考那陣子我們才發現,他沒有痊愈,他的自閉症變成了間歇性抑鬱症……你猜猜誘因?一個追他十年未果的女孩子要出國念書了,她來道別,他反而崩潰了。”

陸源眨了眨他漂亮的黑眼睛:“你是寫言情小說的,懂我意思了嗎?”

“沒有什麽比模特更能收獲一瞬間的熱烈與癡纏。他站上去,他就活了。他不喜歡你,他隻喜歡當靈感,喜歡被需要,喜歡注射名為感情的強心針,他分不清這些,可你分得清——愛情是好東西,可誰也不能保證好東西永遠不過期是不是?”他越靠越近,直到他冰涼的唇珠擦過我的耳垂,“你還沒開口,一切就都來得及。誰也不能保證,但誰也不能傷害陸及追。”

“行了。”

所謂秘密,就像一瓶被猛烈搖晃過後的碳酸飲料,那些氣體刺激著我的咽喉與大腦。

或許我該做出傷心或憤怒的回應,可當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平靜地將陸源推開,然後朝他微笑:“別以為寫言情小說的整天就隻想著情情愛愛,憑什麽我喜歡陸及追?”

“最好是這樣。”

陸源惡狠狠,但充滿希翼地望著我:“那也不一定非得是他……我也可以的,對不對?”

“你現在就得回學校上自習。”

“不行,姐姐,”沒記錯的話,這是陸源第一次叫我姐姐,“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重新靠近,變本加厲地將我圈在兩臂之間,“變成你的靈感之前,我們需要做些什麽?你和我哥做過什麽?擁抱還是接——”

“陸源。”

陸及追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門口,我的背部迅速滾過一大片雞皮疙瘩。

謝天謝地,他出現了。幸好他出現,可他竟然會出現————上帝,他出現多久了?

“哥,你改簽了?”陸源抬眼的瞬間又變成那個無害的弟弟,他從地毯上站起來,笑得溫順卻篤定,“我和任淼姐姐剛好在聊天,她說其實誰都可以被具化成靈感,畢竟它那麽抽象。”

小屁孩又在亂說。我該否認的,尤其是在陸及追特意從後街水果店帶回一盒西瓜的情況下——可我沒力氣,我甚至做不到抬頭看他。原來秘密不是碳酸飲料,是洋酒——有後勁,會上頭。

上頭後的第三天,我去出版社簽最後的合同。

鑰匙朝右擰半個圈,是陸及追的兩個行李箱在門口迎接我。

它們緘默不語,卻呈現遷徙的狀態。其實什麽都沒發生,但什麽都發生了。它們見證著一切。

“大作家回來了。”要不是對上陸及追渙散的眼神,我一定以為他在故意嘲諷我。

“怎麽會有人在下午三點醉成這樣?”這些天我盡可能地表現正常——直到剛才,我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撫摸上冰冷的箱身,以一種留戀的姿勢。“太誇張了。”或許我在罵自己。

“啊!”酒精讓人變得遲鈍,他疲倦溫柔地笑著,“還有更誇張的。”

說罷他靠在牆上,敲了敲主臥。一個穿著男士襯衫的女模走了出來,陸及追將她樹枝一般的手腕拽住,挑釁又真誠地問我:“要寫東西嗎,大作家?或許兩個模特能給你更多的——”

“陸及追,”得慶幸我拿的是水而不是果汁,可他剛才那番話未免侮辱了太多人,“你有病嗎?”

他偏著頭,濕淋淋地笑了:“我有沒有病,你不是知道嗎?”

——可我情願不知道。真的。我發誓。

07.

陸及追搬得很幹淨,沒有任何能被稱為痕跡的東西留下。

我開始調整作息,失眠時總想去敲主臥的門,但每次又被自己強行截斷——那兒什麽都沒有。所以這說不定,隻是我筆下的一場臆想。

“封麵你肯定喜歡。”

編輯坐在對麵,歡天喜地地推過來一杯咖啡和一本樣書。

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很高,襯衫存有褶皺,發梢看起來很柔軟。

——原來不全是我的臆想。

“抱歉,我出去抽根煙。”

我匆忙得像是在逃命,甚至帶上了那本無辜的樣書。

人群將我攜進電梯,又在十六樓戛然而止。他們轟然散去,我看見了排在長隊裏的陸及追。他戴著口罩,眉眼冷倦,與一眾鮮活的模特大相徑庭。——原來不是我的臆想,陸及追突然看了過來。他看見了我。

十四樓有我的編輯,十六樓有陸及追的麵試官,可我們相望時就已經知道,十五樓盡頭還沒裝修好的洗手間才是最好的去處——男女不重要,畢竟男女壞起來都一個樣。陸及追,太好了,我們都不是什麽好人。

於是兩個壞人使隔間變得逼仄起來,他抱著我,下巴磕在我的頭頂。

“我應該退你一個半月的房租。”

他沒回答,隻是像結束了長途跋涉般地歎了口氣。

“算了,”我閉著眼,打算耗盡狼狽為奸給予我的最後一絲溫柔,“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每天都在想,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任淼,”陸及追收緊手臂,仿佛我是他血肉裏曾被迫分離的筋脈,“今天天氣好,我們應該去看海。”

我不喜歡海,可陸及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就像命運在指引——算了吧,我嘲笑自己,連“我想你”之類的都咬著牙承認了,那也不怕再坦白一些,你不想拒絕他,此時此刻,你根本拒絕不了他。

好,我投降,我答應命運。於是陸及追的吻,降落在我的發旋。

工作日的海邊並沒有多少人。

我們沒有下車,陸及追看起來十分疲憊,他熄了火,在沉默中睡去。

“你也不找點東西給我蓋……”他的清醒和天邊的滿月一起到來。

我甩了甩發麻的手臂:“不打你就錯了。”他牽著我睡,就像小孩。

“任淼,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很好笑?我是說,很可愛的那種好笑。”說罷他的眼神落在我的帆布袋裏,我敢打賭他預謀已久,“得送我。”

“是不是還得簽個名?”

“當然,你擦了口紅。”

我白他一眼:“俗不可耐。”

陸及追的笑聲將真皮座椅變成小船,他就在不斷搖晃的甲板上用潮濕的眼光凝視我:“你背叛我。”

我並不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我們什麽時候結的盟?”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問你,你是哪個淼。”

毫不意外,再次睜開眼睛時,車裏隻剩下我一個人。

清晨五點四十二分,天已經大亮。

陸及追的外套從我身上滑下來,他隻帶走了我的樣書——這渾蛋。

我撥了一個電話給陸源,他惡劣的口氣在一片背書聲中聽來尤為清冽:“未成年不能自由使用手機。”

“我在海邊停車場,”我擰開陸及追留在主駕駛位上的蘇打水,“你來接我,不對,你來把你哥的車開走。”

直到車子緩緩駛進小區,我才如夢初醒。

“天哪,你有沒有駕照?”

陸源氣極反笑,幾個字被他講得咬牙切齒:“原來你還有常識。”

“對不起。”我給陸源還有交警道歉。

“我哥去哪兒了?”他像是在提問,可語氣平淡得讓我覺得沒有回答的必要——況且,我也給不出答案。

“我偷看過他的手機,他給你的備注是帕羅西汀。”陸源解開車門鎖,故意不看我,“他雖然還依賴……他想好起來。”

“再見,陸源。”

我跟他揮手道別,哪怕他依舊不願意正視我——可我不著急。

我不著急弄懂帕羅西汀是什麽東西,也不著急弄懂陸及追是什麽意思。

性別限製:男。職業限製:模特。年齡限製:1994。

外套仍有餘熱,我閉上雙眼,就像童年過生日時許願——點擊了“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