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你的氣溫 /聞人可輕

01.

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

那個故事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故事。

還沒有成為專職寫手之前,我在梅海的城市音樂電台當過一段時間深夜情感檔的主持人,那檔節目一般不會有人聽,多數時候我都是放著音樂打發過去的。

我給自己取了一個藝名叫“茭白”。台長為此嘲笑過我,說我的藝名在梅海隨處可見,真是隨意極了。

那年夏天,8月6號,我記得很清楚,深夜下了一場很大的雨,衝壞了東二環的一段路,接檔的主持人因此趕不過來,所以我的節目破天荒地多出了三個小時。

那個故事便是在那三個小時裏由一個叫寧消的姑娘講給我聽的。

她的聲音很特別,像八月烈陽下撕裂的風。

“我要跟你說的是一段我從沒跟任何人提起的往事。”她小聲說,我甚至看到了她握著話筒局促不安的樣子。

“我很榮幸。”

“茭白老師。”她在電話那頭好像很緊張,我聽得出來。短短的一句自我介紹,她說了三遍,深呼吸了四次,喝了兩次水,“我在等一個人,我可能永遠都等不到他。這些話,我怕如果不說出來,我就不可能放下他。”

“沒關係,想說的,慢慢說,我聽著。”其實我比她還緊張,可能是長期上夜班的原因,我有些心力交瘁,拿水杯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的安慰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最後一次深呼吸,然後將話題打開,故事發生在十年前——梅海高中,沒人不愛百裏陌的時候。

那一年梅深巷子裏住著喜歡在廢棄工廠牆上塗鴉的寧消,喜歡騎車在下坡路飛衝的尚下,喜歡睡覺的許劃以及能歌善舞的代存和別人家的孩子百裏陌。

風從巷口吹來,寧消手中的畫筆掉到地上,筆頭沾滿了灰。

少年經過時彎腰將筆撿起,寧消伸手去接卻不慎打翻了水彩,紅的、黃的和藍的顏料染上少年純白的衣衫。

寧消一驚,抬頭撞見少年冷清的目光,還有那張五官清明的臉,臉上長著一雙會招惹桃花的眼。

“對不起。”寧消低聲道歉。

少年沒理會,拉著行李走進了巷子深處。

第二天國旗下,校長鄭重地向大家介紹,說梅海高中來了一個小小科學家,年紀不大卻拿了不少專利獎。

代存湊到寧消耳邊偷偷說,一定是個奇醜無比的矮冬瓜四眼怪。

寧消附和。

一陣掌聲過後,昨天在巷子裏遇到的少年緩緩走上主席台。

沒有戴眼鏡,身高一米八,長得還不賴。

寧消感到臉上微疼。

他說他叫百裏陌,然後再無其他。

他高冷痞帥地走下了主席台將主持老師晾在那裏,台下口哨、喝彩聲一片接著一片。

代存又湊到寧消的耳邊,說的是,原來是他啊!

02.

梅海西邊有個東湖,盛夏的湖中充滿生氣。沿岸四周長滿了水草,再往裏一點被深深的茭白圍得滿滿當當。

湖心有人劃著小船,有人在遊泳。

寧消看到百裏陌的時候,他坐在一艘自製的小排上正往茭白叢靠近。少年緊蹙著一雙眉,伸長了胳膊,修長的一雙手次次掠過茭白的葉片,但都無功而返。偏偏他又很執著,一次不行就兩次……

寧消從沒見過拔茭白拔得那麽認真搞笑的人,站在岸上的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百裏陌聞聲扭頭,還沒看清是誰在笑,身下的小排就失去了控製,他隨著小排搖晃了兩下,“撲通”一聲落水了。

看著湖麵因此而激起的巨大漣漪,寧消先是一愣,接著笑得更大聲了。

她原本以為,百裏陌會很快鑽出水麵,不料,湖麵都平靜了,百裏陌還沒露頭。她笑不出來了,一頭紮進湖中,撥開水草互相纏繞的根須,她在百裏陌落水位置的湖底找到了他。

他四肢舒展,兩眼翻白。

很明顯,他不會遊泳,甚至不懂水性。

寧消將他從湖中撈出,拖到岸上,百裏陌緊閉著雙眼,一張臉慘白得嚇人。

東湖以往也常有溺水的人,寧消見過幾次,知道該怎麽施救。隻是當她仔細端詳百裏陌的時候,沒來由地開始緊張。

少年微弱的呼吸纏在寧消的心頭,她俯身貼上他柔軟雙唇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完了。

百裏陌咳了幾聲,吐了兩口積水,睜開眼,代存一張鮮活燦爛的臉就出現在他眼前。陽光刺咧咧地從她烏黑的長發縫隙中透過去,將她的眉眼映得十分好看。

寧消說這些的時候,就好像真的是在跟我講故事,而她語氣冷硬得仿佛她並不是故事的女主角。

我問:“為什麽他醒來的時候見到的是代存而不是救他的你?”

寧消輕聲一笑:“我那個時候回去找他的小排了。”

因為覺得是他做出來的東西,不僅是他,連同他的東西都覺得很重要,不能隨便丟掉。她說。

03.

代存開始有意無意地跟寧消提起百裏陌,說起他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

寧消靜靜地聽著她說的那些話。說他早起的屋裏總是彌漫著冷清的橙花味,說他總是在房間一坐就是一整天,說他月夜下回家的那條路上永遠繁星盛開。

寧消聽得入迷極了,代存這個時候就會滿意地收起話匣子。

梅深巷子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廢鋼廠,新紀年開始的時候鋼廠搬了家,裏麵的設備都拿走了,剩了一個空殼子。

這個空殼子是寧消他們早年記憶深處的避世樂園,幾個人一起給它取了一個極為騷包的名字叫“香巴拉”。

代存喜歡在廠房盡頭的二樓平台上練舞,尚下總是滑著滑板穿梭在廠房的每一個角落,許劃則安安靜靜地坐在太陽底下看小人書,而寧消永遠都是拿著顏料滿牆壁畫著別人看不懂的東西。

百裏陌造訪的那天下午,代存正在壓腿,尚下舉著滑板讓寧消給他畫在牆上,許劃已經睡著了。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倚在門口望向大家,像是來到了雜技團正在挑想看的節目。

是代存先看到的他,她從二樓飛奔到門口。

少年往後退了兩步,代存友善又熱情地將他拉到大家麵前跟他們介紹——這是百裏陌,又給他一一介紹大家。

敏感又鮮活的年紀仿佛一下子就融化在八月的氣溫裏。寧消一眼望過去都是百裏陌深深淺淺的影子,那影子刻落在斑駁的牆上勝過了她畫過的任何一幅畫。

百裏陌從那以後就成了“香巴拉”的新成員。

許劃在短促的夏日裏將困頓詮釋得淋漓盡致,卻在秋天快來的時候突然醒了過來。他趴在寧消畫畫的牆壁下捧著書看得入迷,從早到晚眼睛沒有打一次架。

而他身邊坐著百裏陌,從早到晚捧著PSP玩得盡興又入迷,靈巧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遊戲關卡總是被他輕易破解。

寧消蹲在梯子上扭頭偷偷地看他玩遊戲的樣子,百裏陌放在PSP屏幕上的手卻忽然不動了,沒過多久,屏幕上傳來了失敗的消息。

寧消撇嘴回頭,百裏陌勾起嘴角笑了起來。

04.

我望了望牆上的時間,寧消在深夜裏的聲音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不知道是情緒開始有了改變,還是因為她真的累了,穿過聽筒傳到我耳邊的話有些綿軟,像夏末雨後升騰起來的水霧。

“寧消,你怎了?”我問。

她低低地回:“我想起他以前跟我說的話。”

“什麽話?”

“我走之前,他對我說,往後歲月漫長,寧消看不到你我會很高興。”

“後來怎麽了?”

後來,喜歡百裏陌的人越來越多。

他的其他成績並不好,但在物理方麵卻是個天才,轉到梅海高中隻是因為他簽約的那個科技公司的老板在梅海。

百裏陌在孤兒院長大,一路成長得並不順利,科技才華剛剛顯露便被那人賞識,那人讚助了他上學生活的一切費用。

在學校,很快大家都知道百裏陌是一個怪人,他能鑽到實驗室裏一連好幾天不出來,出來的時候總是神清氣爽。

他目中無人,不喜歡交朋友,上課的時候很少到教室,可是一旦去教室一定會引起轟動。因為比起那些隻知道看片打怪和耍帥的同齡人來說,百裏陌無疑是特殊又遙不可及的存在。

他的消息總是會刊登在各大媒體報紙的頭版頭條,如果隻是腦袋聰明就算了,可偏偏他還有一副好皮囊。

後來追逐他的人已經不滿足在學校裏遞情書或者表白了,梅深巷子從未像那個時候那樣熱鬧過。

寧消悄悄地在廢棄鋼廠的空牆上開了一幅新畫,畫上有東湖的水、盛滿橙花的房間和月夜下灑了星輝的路。

寧消的爺爺從澳洲考古回來帶了一些禮物,讓她分發給大家。

她去代存家的時候順便帶了一些給百裏陌。

他坐在窗台上手裏正拿著一個魔方,不管怎麽打亂,他總是能在一分鍾之內還原。真是沒意思,他說。

寧消爬上窗台,在他身後輕輕拍了一下。百裏陌扭頭,嘴裏叼著一根蔥白的茭筍。

陽光很烈,百裏陌稍微眯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寧消沒能看到他的眼神,隻不過從屋裏飄出來的橙花味讓她心頭一顫。

她遞上了爺爺帶回來的禮物,他伸手接過,指腹相交,她仿若觸電般收回了手,順便打翻了他擺在窗台上剛做出來的小小機器人。

機器人落地,外殼碎了一地。

寧消嚇了一跳,當下轉身想要逃跑卻被百裏陌一把抓住,被他使勁一拽,她一下子撞到他的眼前。

百裏陌眼光清冷,淡淡地說了一句:“要賠的。”

“隨便摔一下就碎成這樣,隻能說明你的機器人質量不怎麽樣。”寧消是鼓足勇氣說出的這句話。說完,她就跳下了窗台。

很快,她就後悔了。百裏陌從窗台上翻下去,站在她麵前,高出她一個頭,一臉不講道理的表情說:“你這話的意思是,”他靠在牆上伸出食指戳了戳寧消的肩膀,“不賠?”

“我沒這麽說。”

“那就是賠?”

“嗯。”

“好啊,那就……”

寧消沒等百裏陌說出怎麽賠,就聽到代存走過來的聲音,悠揚婉轉地叫著百裏陌。

她不知道為什麽要逃,回家的一路上她內心升騰起了很多奇怪的情緒,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惶恐不安卻又沾沾自喜。

夏末,東湖秋茬的茭筍冒出了水麵,沒有完全成熟,個頭也不大,剝開層層外衣,裏麵隻有小小的一截。

嫩白嫩白的,掰開聞起來是一股清水衝了橙花的味道。

自那天起,百裏陌每天早晨推開窗戶,窗台上總是有一把剝幹淨的茭白,還沾著水珠,有太陽的日子裏,那些水珠裏映著百裏陌的臉,臉上有一抹清淡的歡喜。

寧消站在梯子上,讓許劃給她遞青色的顏料。她的畫中,東湖水中的茭白已經長得很高了。

“阿寧,你腿上為什麽有泥巴,這個季節了還下水去玩嗎?”許劃問。

寧消彎腰將小腿上的泥搓掉:“哦,就是突然想吃茭筍了。”

“還沒熟呢。”

“熟了,沒意思。”

05.

“你取茭白這個名字,也是因為喜歡吃茭筍嗎?”寧消問我。

“不是的,因為在梅海,茭白隨處可見。”

茭筍在梅海確實常見,普通得就跟寧消這個人一樣。

沒有代存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也不像代存身體輕盈能隨時隨地翩翩起舞,就連腦袋都沒有代存聰明。

她隻會把茭筍剝好放在百裏陌的窗台上,而代存卻能把不起眼隨處可見的茭白炒成味美可口的菜肴。

百裏陌說喜歡茭白,一定是指代存加工之後的。

很長一段時間,百裏陌都沒有去學校,也沒有來“香巴拉”。聽代存說他是去參加科技展了,不出意外,百裏陌研發的新品很快就要上市。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巷子裏的大人們臉上是無光的。

尚下媽媽摔了他的第N個滑板,這次的理由是——滑滑滑,天天隻知道滑,看看人家百裏陌,沒爹沒媽還那麽努力,人家都在掙錢了,而你還隻知道花錢。

可是尚下媽媽從不檢討自己,天才成功雖然也需要後天努力,但娘胎帶出來的智商這是不能忽視的客觀因素。

許劃小的時候頭部受過傷,到現在還沒好利落。他媽媽雖然也很想他跟百裏陌一樣,成為優秀的孩子,可有些事不能勉強。在這一方麵,她比尚下媽媽想得開。

代存就不說了,她從來都是她爸媽的驕傲。

而寧消,她被爺爺撿回來的時候,他就隻希望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平安長大。

羨慕百裏陌的是她自己。

寧消沒有想到,百裏陌參加完科技展會第一時間來到她家,那個時候她還拿著梅海晚報盯著頭版頭條上百裏陌的照片看得出神。

“看真人不是更好嗎?”百裏陌將臉送到她麵前,一雙眼甚是無辜。

寧消嚇得從板凳上摔倒。

她急於辯解,百裏陌並沒給她機會,蹲下問她:“你之前說要賠我機器人的話,還算不算數?”

“自然。”

“那好,跟我來。”

梅海濕地公園邊上的現代高檔公寓,百裏陌小小年紀就擁有了一套。

開門撲麵而來的是冷清的橙花味。

“我要你,給我畫一組宣傳畫。”百裏陌指著客廳中央擺著的那堆機器對寧消說。

“為什麽是我?”

“因為隻能是你。”

百裏陌說,在他召開新品發布會之前,這裏一切都是保密的。

寧消趁機“勒索”:“想要我保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等我想好了,會告訴你。”

“好。”

百裏陌開始熬夜,通宵通宵地熬。

寧消很快就找到了橙花香味的來源。主臥裏,不分白天黑夜地點著一盞香薰燈;窗簾拉上,暖黃的燈光將寧消對過去的記憶一點一點地拉扯出來。

還沒有遇到爺爺之前,她生活的地方不是梅海,她記不得是什麽地方,隻是那裏有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林地。

她記不清楚那是什麽樹林,隻是到了秋天的時候,遠遠望過去一片橙黃,風一吹,像波浪一樣,那些模糊的片段成了這些年她心頭一直在牽掛的過去。

那些過去的片段在她腦海裏飛速閃過,她皺著眉頭,握筆的手開始變得流暢,雪白的稿紙上,不一會兒就染上了層次好看的顏色。

當百裏陌從房間裏走出來的時候,寧消低頭蘸了最後一次顏料,一幅印象中深刻的畫誕生了。

配合上客廳裏的那堆她不知道有什麽作用的科技新品,百裏陌要的宣傳畫完成了。

“想好你要我答應你的事情了嗎?”百裏陌對那組畫很滿意。

寧消腦海裏躥出那片橙黃,然後不加思考地問:“聽說,秋天騰衝的銀杏很漂亮,不如你陪我去看?”

“好。”

06.

玻璃窗上的水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匯聚在了一起成了水滴,水滴越來越大,最後順著玻璃流了下去。

我喝了一口咖啡,苦澀縈繞在舌尖,令我清醒無比。我問寧消:“騰衝的銀杏好看嗎?”

“好看。”她說。

寧消並不知道為什麽她給百裏陌畫的那組宣傳畫會提前公布了出去,宣傳畫因為畫得太詳細,一經發布,山寨替代品瞬間出世,百裏陌所在的那家科技公司因此受到了很嚴重的損失。

那組畫隻有百裏陌和寧消有,百裏陌沒有理由那麽做。剩下的隻有可能是寧消,雖然她有一萬個不可能、不會做的理由,可她一個都說不出來。

百裏陌沒有怪她,甚至還跟以前一樣,也隻能跟以前一樣,見了麵不冷不熱地打聲招呼,偶爾去一下“香巴拉”。

秋天的時候代存要去香港參加一場國際青少年舞蹈大賽,如果贏了的話,她就會去巴黎,成為一個專業舞者。

尚下因為滑板玩得好,被一個極限運動團隊發掘,給了尚下媽媽一大筆錢,終於成了一個會掙錢的孩子,尚下媽媽再也不用羨慕沒爹沒媽還會賺錢的百裏陌。

隻有許劃和寧消,他們還是一如既往的普通。

許劃看書看得多了,頭總是疼,一有太陽的時候還是喜歡睡覺。最近聽說病得更嚴重了,上次看到許劃媽媽的時候,她說如果許劃走了,對他來說可能是解脫。

一個即將成年的孩子,智商隻有五六歲,活著對他來說未必是好事。

寧消還是一有空就趴在牆上塗鴉。

東湖裏的水,水中的茭白,房間裏的橙花,月夜下的路都畫完了。

牆麵上還有一大片空白,寧消想要在冬天來臨前將廢工廠裏麵的空牆畫完。

最近她總是夢到以前,好像跟她一起站在山頂上看橙黃林海的還有一個人。那人長得比她高,麵部模糊,看不清長成什麽樣。

隻是在夢中,他一直在跟她說“我會找到你的”。

寧消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汗。

代存跑到寧消家,開門就一臉興奮,她抱著寧消說百裏陌答應做她男朋友了。

寧消腦子裏關於過去的記憶突然斷了,山崗上的風停了,眼前的林海變得靜止不動,橙黃的顏色開始消退變得跟沒上色的漫畫一樣,耳邊再也沒有人說“我會找到你的”。

國慶節的時候,寧消跟爺爺要了錢,獨自一個人背著畫夾去了雲南的騰衝。

她坐在有風吹過的山崗上,低頭看著那一片橙黃的林海,風一吹很像波浪,可是怎麽都覺得和夢中的林海不一樣。

回家之前,她在賓館的電視上看了代存的那場比賽,鏡頭一閃而過的是穿著西裝的百裏莫,好看又冷清的一張臉。

代存得了第三名,得到了去巴黎的門票。

寧消笑著收起畫夾,爺爺打來電話,問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澳洲待幾年,他的考古項目一時半會兒還完成不了。

在巷口遇到了百裏陌和一臉燦爛的代存。寧消以前隻是覺得代存張揚了點,現在卻有點討厭她,明明已經什麽都有了,明明自己都已經那麽優秀了,為什麽還能擁有百裏陌。

代存笑著將從香港帶回來的禮物遞給寧消。

百裏陌問她,騰衝的銀杏好看嗎?

好看,她說。

07.

代存去巴黎的前一天出事了。

她從廢鋼廠的二樓練完舞下來,踩到了我的顏料瓶子,沿著樓梯滾了下去,左腿腳踝粉碎性骨折。

她說她上去之前並沒有那些顏料瓶子。

她說中途我去過一次,還問她我剛剛摘的茭白她要不要。

“你去了嗎?”我問寧消。

“去了,”她說,“拿著我的新顏料去的。”

我覺得我的頭很疼,這檔節目做完後,我想我可能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了。

警察去了寧消的家,在寧消的日記本上找到了她行凶的理由。

寧消在日記本上說,她嫉妒代存,說她明明已經什麽都有了,明明她都已經那麽優秀了,為什麽還能擁有百裏陌。

除了那些不該寫在紙上的話,顏料瓶子上隻有寧消的指紋也足以說明問題。

代存的腿廢了,從此以後再也不能跳舞,巴黎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寧消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她將一枝漂亮的玫瑰生生摧殘,她不想辯解,懲罰也好,責罵也罷,她通通接受。

比起代存的絕望,她的處境算不了什麽。

代存失控地捶打著寧消,她對寧消說,你怎麽不去死?十三年前被車撞的時候為什麽許劃要去救你?你不是要回橙源嗎?你不是要回去找那個跟你一起看橙花的人嗎?

寧消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想起來了,夢中她站在山頂上看到的那片林海是橙樹,風一吹像波浪的東西是成熟的橙子。

那個站在她身邊對她說,不管你去哪兒我都會找到你的人,他的名字叫阿陌。

那天是寧消被領養的日子,阿陌和她一起站在孤兒院後麵的山頂上,橙黃的果實在太陽下閃閃發光,顏色美好得像一幅濃烈的水彩畫。

走的時候阿陌追了寧消很久,寧消望著車窗外奔走的阿陌哭著問那個收養她的人可不可以放開她。

無聲的沉默代表了他們今後再難相遇。

寧消不要。

剛到領養家庭的時候,寧消表現得很乖,讓那家人放鬆了警惕之後,她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逃了。

她不知道孤兒院在什麽地方,隻能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走到梅深巷子外麵的時候遇到了一輛疾馳而來的車。

如果不是許劃衝出來將她推開,她真的就死了,十三年前。

寧消以前問過他,你為什麽叫百裏陌?

那人說,他走過很多個百裏,想要找到一個人,後來索性取了這個姓。

他無父無母,沒有姓,隻有自己和一個未知的她。

寧消驚恐地回頭望了望百裏陌,他站在代存的身邊,漆黑的瞳孔染上了死水潭的顏色。

“不是我,”她這時拚命地想要解釋,“阿陌,不是我,那組宣傳畫不是我公布的,顏料瓶也不是我放在那裏的。”

“寧消,我找到你,就夠了。”

“你相信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寧消扯著阿陌的袖子,那一份安心立馬湧上心頭,就像小時候在孤兒院被欺負,阿陌總是護著她。

“我相信你有用嗎寧消,”百裏陌生硬地扯掉寧消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往後歲月漫長,寧消看不到我會很高興。”

“你騙人!”寧消嘶喊著,“你不是說人世險惡,你會保護我的嗎?”

“我騙你的。”

寧消用手指在聽筒上磕了兩下。

我昏沉的腦袋一下子就清醒了,我問:“你還好嗎?”

寧消沒回我,自顧自地說:“後來,我離開了梅海,一走就是好多年。”

08.

我鬆了鬆耳麥,發現耳根極度疼痛,看了看牆上的鍾表,天快亮了。

窗外的雨也停了。

寧消走的那一年,梅深巷子拆了,巷子後麵的廢鋼廠也拆了。

鋼廠裏麵牆壁上的最後一幅畫,橙源孤兒院後山的山頂上坐著一個孤獨等待的女孩,她的眼睛望著山下橙黃的林海,風一吹像波浪。

畫還沒有畫完,女孩坐在山頂上是在等人。可惜,那幅畫定格在女孩回頭的那一瞬間,她要等的人永遠都等不到了。

百裏陌和代氏科技打了一場官司,贏了之後再也沒有發明過東西。

梅海人都說,百裏陌才華窮盡,終於從天上跌下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變成普通人的百裏陌一直待在梅海。

寧消問我:“茭白老師,這麽多年你一直在梅海嗎?”

“是。”我回。

“你知道百裏陌嗎?”

“當然。”

“他過得好嗎?”

這下輪到我開始緊張了,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接檔的節目就在十分鍾以後,身後的玻璃牆上接檔主持人已經敲了好幾次,示意我注意時間。

“他過得挺好的,除……”

“除了什麽?”

“除了很想你。”

電話那頭的人愣了幾秒,接著我聽到“啪”的一聲,寧消掛斷了。

我飛速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那串號碼,接著跑出了錄音室。

接檔主持人看我風風火火的樣子,問我:“百裏陌,你趕回家投胎嗎?”

我叫百裏陌,還沒有成為專職寫手之前,我在梅海的城市音樂電台當過一段時間深夜情感檔的主持人,我給自己取了一個藝名叫茭白。台長為此嘲笑過我,說我的藝名在梅海隨處可見,真是隨意極了。

他怎麽會知道,那隨處可見的茭白,有一股清水衝了橙花的味道。

那味道幫我找到了阿寧。

我從小排上跌下之前,看到了阿寧站在岸上笑,她從小就是那麽笑的,兩隻眼睛像一對彎彎的月亮,牙齒白白的,臉上有一對小酒窩。

她給我做人工呼吸的時候我是醒著的,她呼過來的氣息,依舊是我熟悉的橙花味。

可是,她不記得我了。

我去了他們的“香巴拉”看著她在牆上塗鴉,畫的是我們小時候待過的孤兒院後麵的那片橙樹林。

她突然湊過來的臉映在PSP的屏幕上,我舍不得打亂就那麽靜靜地看著,然後她嫌棄地扭頭,樣子可愛極了。

我讓她幫我畫的宣傳畫被代存發現。我和代存的父親代善那個時候還是簽約合作的關係,但他長期非法侵占我的發明專利,我想擺脫他,想用自己的能力去公布最新發明。

可是代存利用尚下將那組畫偷走的目的是不希望阿寧參與到我的人生當中,可惜尚下不是個很好的隊友,他不願意看到代存對我用心,所以將畫公布了,山寨替代品迅速出世。

對我其實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但代善覺得自己損失嚴重,要嚴懲泄露者,所有矛頭毫無理由地指向阿寧。我盡管有辦法證阿寧的清白,可是時間太倉促,為了安撫代善不讓他對阿寧下手,我陪代存去了香港參加比賽。

我手頭上關於代善這些年非法侵占我的發明專利的證據還差最後一樣,這個時候,代存出事了。

阿寧已經想起了我,我當然是選擇相信阿寧,可那個時候我和代氏科技已經鬧翻了,我怕她隨時都會受到來自代存的報複,所以說了蒙蔽代存又讓她難過的話。我沒想到,她居然離開了梅海。

阿寧在那日記中寫,為什麽代存還能擁有我,後麵還有一句——我也喜歡百裏陌,可是我卻沒有資格喜歡他,代存應該更適合他。

代存從來都不適合我,也不曾擁有過我。

我和代氏科技打完官司就開始到處找阿寧,可是這個世界大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後來我想,我們這一生不能永遠在尋找和被尋找中度過。

我知道她心裏一定會惦念那幅她沒有畫完的畫,我知道她一定會回梅海。

我之所以不再搞發明創造,並不是因為我才華窮盡了。沒找到她的那段歲月裏,我想隻有成為閃光的站在高處的人她才能看到我,後來,我發現我站在高處她會害怕。

成為一方英傑並不難,難的是我有能力守護你時,你卻不在了。

我無父無母無姓名,獨自遊弋在這曠雜的世界,往後歲月漫長,不能沒有她。

我衝出電台,想都沒有想,直接跑到廢鋼廠的舊址。

那裏已經變成了街心花園,來往穿梭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當年那堵牆前,呆呆地看著前方,好像那幅畫還在,我撥了她的電話。

通了之後,我慢慢地走近她。我說:“阿寧,你回頭看看,你一直在等的人,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