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流氓,你給我站住

1.

洛煜歡第一次見到葉醒,是在出了武館拐個彎後的街道上。

當時她提著斷成兩截的軟鞭要去找兵器鋪老板的麻煩,一手一截,邊走邊掂量著手裏的斷鞭,嘴裏罵罵咧咧。她咬著牙,聲量不大,與她擦肩的人隱約能聽見一句“王老頭,你敢拿這種次品騙我,我看你這生意是不想做了”。

行人側目,隻見邊上的姑娘身材高挑,長相秀麗,一身黑衣勾勒出的身段極為誘人,隻可惜那張臉上的表情實在太冷,明明白白寫著不好招惹。路人看一眼就回過頭,甚至還往邊上退了兩步,生怕與她挨近會蹭來什麽麻煩。

有風吹開洛煜歡的外套,她此時正上火,風灌進懷裏也不覺得冷,反而還順勢把袖子也擼上去,像是要去和人幹架一樣。

現下剛剛開春,正逢倒春寒,溫度比冬天還低,天黑下來也快得很。寒風在街巷裏撞來撞去,撞出刺耳恐怖的聲音。

可洛煜歡不怕這些,她大步向前,走出了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架勢。不巧,一個轉彎有人也這麽衝撞過來。那是個男人,看著瘦小,力氣卻大,撞得她都往後退了一步。

“你沒長眼睛啊,走路不看路?”

洛煜歡滿腹火氣,可惜她剛剛罵出一句就看見那個男人顫顫巍巍地指著身後:“搶……搶劫,有人搶劫!”

“什麽?”洛煜歡順著他的指向望去,當真看見一個人影朝這邊追過來。

她一嗤,不再計較,還將人護著往後邊推:“你先走,我幫你擋著!”說完就朝著來人走去。

葉醒跑了許久,一路上吸進太多冷風,刺得他肺都發疼,但好在是要追上了。眼見著人就在眼前,他馬上就能把人抓到,他正想再提口氣,後衣領子就被扯住了。

“往哪兒跑?”洛煜歡把人一拎,抵在牆上,“小流氓學什麽不好,學人搶錢?”

葉醒的臉蹭在粗糙的牆麵上,鼻間全是牆上青苔的味道。他的衣服很緊,又被人扯著領口,一時隻覺得脖子上勒得慌,加之先前跑了那麽久,他使勁兒喘氣。

“你有毛病?”葉醒掙紮著回頭,這才發現抓著他的是個姑娘。

他自知不便和女子動手,隻想掙開她的鉗製,可她的力氣很大,抓得又緊,根本掰不開。

“還想溜?”洛煜歡動作敏捷地把人按住,反手一剪,電光石火間將他牢牢鎖在牆角。

她的動作又快又狠,半點不留情,鉗住葉醒雙手的時候都能聽見骨頭的脆響。

“嘶!”葉醒被這莫名其妙的一鬧整得頭發絲都在冒火,“你給我鬆開!”

“你個小癟三,當街搶錢態度還挺囂張?”洛煜歡單手按住人,另一隻手上纏著的斷鞭一甩,“啪”的一聲抽在牆上,“走,跟我去警局!”

葉醒的耳朵、脖子、臉都氣得通紅,他喘著笑了幾聲,當真被她氣著。

“小癟三?我搶劫?你是不是瘋了?那個人,你放走的那個,他是個小偷!”

“什麽小偷?”洛煜歡一愣,手上的力氣放鬆了些。

葉醒趁機一掙,從她手下脫身出來。真是晦氣,他暗啐一口。

捂著被扭疼了的胳膊,葉醒恨恨地望著洛煜歡:“我說你這人是不是哪裏不正常?管不好事情別瞎管!還以為自己多英武多厲害呢?那小賊被你放走了,你說現在怎麽辦?你是不是豬腦子?”

“你說誰豬腦子?”

洛煜歡先前被他的話弄得有些心虛,一時恍惚,也不知該信哪個,故而愣怔了些,但也不覺得自己能任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尤其她今兒個本就遇了事兒,心底攢著團火,他後邊的話罵出來更是如同火上澆油。

她一時也懶得再管那些道理,拎著鞭子就往腳邊抽,抽完拿手指他:“你再給我說一句試試!”

“嚇唬誰呢,小丫頭?”葉醒一把拍開她的手。

“我說你沒腦子就不要出來逞英雄,怎麽,我說錯了?”葉醒也是個不怕事的,他自認占理,挺著胸脯就往她那兒靠,“我也納悶兒了,你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善惡不分就敢在路上這麽管閑事,我……”

洛煜歡話不多說,提起拳頭就往他臉上掄。

葉醒也不是個吃素的,他反應極快側臉一避,躲過了這一拳,可沒想到她這一手是個假招兒!他往東麵閃,肚子正撞在她踢來的腿上。那一下踢得很重,他一時間隻覺得眼前漆黑,仿佛五髒六腑都挪了個位置。

葉醒疼得單手撐地蹲下,喉嚨裏也漏出一聲悶哼。

“不是挺能說的嗎?繼續說啊!”洛煜歡環著手臂彎了腰,她戳著葉醒的肩膀,“怎麽不張嘴了?”

葉醒抬頭惡狠狠地看她,滿肚子的話想說,偏偏不曉得她是踢中了他哪塊地方,叫他疼得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隻能蹲在原地哼哼,試圖用眼神做刀殺她。

見他成了這樣,洛煜歡正爽快著,突然小巷另一頭傳來腳步聲。

她後退幾步往聲音來處看,這一看就驚了驚。

“小師妹?”

2.

來人裹著個小鬥篷,鑲了一圈狐狸毛的帽子好好戴在頭上,她的懷裏揣著個鎦金的暖爐,大抵是跑得急了,眼裏含了一汪淚,尖尖的小臉被凍得煞白。

“師、師姐……”

來人喘著氣,喉嚨裏因為灌了風不停地咳嗽。

洛煜歡連忙給她順氣:“你慢點兒,怎麽回事,你這麽著急做什麽?”

小姑娘名叫唐書念,說是武館的小師妹,其實也就是掛了個名頭。

事實上,她是鄰省唐家的五小姐。她自幼身子就弱,算命的說她十六歲這年有個劫,要找個地方避一避才能把她身上的病氣衝了去。而論起這地方,需要陽氣重、能擋煞,唐家想來想去,便尋到了這洛家武館。

“師姐,他怎麽了?”

洛煜歡順著小師妹的指向往地上看,她的眼神裏有些輕蔑:“沒怎麽,是個小賊,師妹你別多管。”

由於家境的緣故,洛煜歡很少見到這樣的女娃娃,嬌小柔弱、性子也軟,一看就好欺負。在見唐書念的第一麵時,洛煜歡就想,自己作為師姐,該要去保護她,所以平日裏總對她寵著護著。

武館本就是男多女少的地方,洛煜歡對唐書念又照顧,久而久之,她自然而然便成了這位小師妹最親近的人。

“嘶……你說誰是賊呢?”

葉醒好不容易緩過來些,抬頭就想繼續駁她。

洛煜歡也來勁兒了,她看他恢複了力氣,扯了袖子就逼過去:“怎麽,不服氣?要繼續打嗎?來來來,你倒是給我起……”

唐書念見狀,忙扯了洛煜歡的衣角。

“師姐!”她急得口齒都模糊了,“不是,是誤會!”說完,她立馬蹲到葉醒身邊,“你還好嗎?”

葉醒先前惱火,倒是沒注意來人,眼下唐書念湊近,他這才看清是誰。

“是你啊。”他一怔,“不好意思,沒追上,讓那個人給跑了。”

“不不,是我不好,我弄錯了。”唐書念歉疚道,“對不起,我的鐲子放在包裏,沒被偷走,那個人……那個人怕真是自己買的。”

原來唐書念下午出門時以為在老銀樓前邊落了個鐲子,她一時心急,尋了許久都沒找見。正巧這時候樓裏出來一個人,他捧著個鐲子麵露喜色,可在被人看見時,又著急忙慌地收進口袋。

這一幕正巧被唐書念看見。

沒有花紋的銀鐲子本就不好分辨,加上她當下著急,拽著男人就要看他口袋裏的東西。男人也是莫名其妙,防備地捂著口袋不肯給她看。

再之後,她便遇見了葉醒。

聽完唐書念的話,葉醒頓住,許久才不可思議似的號了一聲:“那他跑什麽呀?”

“廢話,就你這模樣,不知道的誰不跑啊?說不準那男人還真當是搶劫呢。”洛煜歡站在邊上說風涼話。

葉醒咬得自己牙花子都疼,他一下子站起來:“我尋思誰說這番話都中,但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就好到哪兒去了?上來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對人動手。是,你厲害,但你的厲害就是亂對見義勇為的人實施暴力?”

“你……”

洛煜歡想吵回去,但顧忌著師妹的事兒在這,算一算,她也確實理虧。

她隻是脾氣不好,但還不至於不辨是非,深呼吸了幾口氣,她一拱手:“今日的事情算我對不住你,也多謝你對我師妹的見義勇為。”她摸出幾個硬幣,“常言道,不打不相識,這個就當請你喝酒了。”

葉醒目瞪口呆。

真是沒看出來,原來她聽得懂人話。

洛煜歡伸手舉了許久,葉醒卻隻是幹望著她不接。

她不耐煩地晃了晃手:“你倒是拿著啊!”

葉醒一愣接過硬幣:“對對……”

很快他又回過神來:“不對,你叫我拿著就拿著?是,不打不相識這句話沒錯,但問題在於我們是對打的嗎?你說打就能打,說停就停,怎麽?你做錯了事兒上下嘴皮子一碰說聲道歉,我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了?這是哪兒來的理啊?法律條文是你家寫的?”

眼見著兩個人又要吵起來,唐書念心底著急,奈何身邊兩人都是不饒人的,一來一往,她有心也插不進去。

好不容易尋著個空隙,唐書念抱住洛煜歡的手:“師姐,是我不好……”

“這事兒和你沒關係。”洛煜歡拍拍她的肩膀。

“對,小姑娘,攤上這麽個師姐算你倒黴,可這倒黴事你也不必老往自個兒身上攬。”葉醒笑嘻嘻地對唐書念道。

“你說誰倒黴呢?”

葉醒也是脾氣一上來什麽話都往外冒的主兒:“說你師妹認識你就是倒黴,怎麽了?”

“你……”

唐書念抱緊了洛煜歡,聲音輕軟道:“師姐!”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師妹平時沒少為這個師姐擔心吧?”葉醒拋著硬幣玩兒,“罷了,看在你的麵子上,我不和你這師姐繼續吵了。這夜深路黑的,小師妹也早些回去吧。你和你師姐不一樣,你是個女孩子,晚了在外邊不安全。”

洛煜歡被這陰陽怪氣的幾句話激了一激:“你說誰不是女……”

“師姐,走了走了。”

唐書念拖著洛煜歡往回走,走到一半還不忘回頭對葉醒笑了笑。

這事兒雖然是個誤會,但葉醒想幫她是真的。

黑夜裏,她的眼眸如星,閃爍流華:“今天真的謝謝你。”

她的聲音如清泉一般,讓他的火氣霎時消了大半。

他正要回一句“不用”,不料洛煜歡轉回來:“行了,我們回去。”

葉醒剛剛消下去的火氣又升起來。

他翻著白眼冷哼一聲。

這事兒雖然是個誤會,但他和洛煜歡的梁子,卻是真結下了。

3.

雖說鬧了不愉快,但之後的日子,洛煜歡還是照樣過。

她脾氣大,忘性也大,不多久就把這一樁忘了個幹淨。若不是再見到葉醒,她還真就想不起那一天的事兒了。

這天,洛煜歡早起開門,帶著武館的師弟打了套拳就轉去了新招來的弟子處。

她是大師姐,又是武德堂的堂主,按說新入門的小弟子不歸她管,她過去也就是和人打個招呼,讓新來的認個臉。照她的性格,話都不會多說幾句,吃個茶的工夫就該回來。

偏偏這回出了意外。

武德堂的弟子們剛剛坐下休息就聽見外頭咋咋呼呼的聲音——

“不好了,大師姐和人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怎麽回事兒?”

來人興奮道:“洪師父新招了一個小弟子,當眾說他有資質,是個習武的天才!但這話還沒說完大師姐就進去了,洪師父特開心地又同大師姐這麽說了一遍。你們猜怎麽著?我和你們講,大師姐那臉色當時就變了!她揪著小弟子,站上練武台就說比一場!”

“什麽?大師姐要和新入門的比武?”最邊上的少年抓一把瓜子就往外跑,“走走走,快去看個熱鬧!”

“快走,快走!”

裏麵的座位上有個老實孩子:“若是大師姐責問起來……”

“你傻啊!法不責眾,咱們一個不留地過去,大師姐能說什麽?”

老實孩子很快被說動,霎時,整個武德堂四散一空,全聚在了武智堂裏。他們到底還是來晚了,此時的武智堂人擠人,全是看熱鬧的,可熱鬧也到了尾聲。

武德堂的往前邊問了一句:“這位師兄,借問一句,裏麵這是打完了?”

“那可不,我和你說……”

武德堂的人心急:“結果怎麽樣?”

被問話的人理所當然道:“自然是大師姐贏了。”

台上,洛煜歡擦一把汗,把毛巾往下一甩。

“都在那兒嘀嘀咕咕什麽呢?不用練功了?”

葉醒站在她麵前,微喘著望向她。

他是真沒想到,“冤家路窄”這個詞有一天會落在他們頭上。葉醒在她轉回來之前低了眼睛,暗暗咬牙,心道這兒可能是容不下他了。

他生在街巷,無人看養,吃著百家飯長大,打出生起就在混日子,而進武館是他生平第一件想做的事兒。他為此努力了許久,因為這個理由被淘汰,他實在有些不甘心。

“天才算不上,但有兩下子。”洛煜歡朝洪師父點點頭,“資質還成。”

葉醒聽見這話也不理她,她眯了眯眼睛,怎麽,這是覺得大庭廣眾之下輸給她沒麵子?她輕一勾唇,沒空理會他的心情,隻是甩了甩拳頭。

跳下台去,洛煜歡接過洪師父遞來的茶:“謝謝。”

“老夫識人向來都準。怎麽,不騙你吧?”洪師父笑眯眯的。

洛煜歡微微低頭:“您識人自然是準。”

在這個武館裏,洛煜歡說是大師姐,實際也是少東家。她的輩分高,本事大,按說是高洪師父一級的,可她敬洪師父有真本領,在他麵前,總以晚輩自居。習武之人有些傲氣實屬正常,脾氣不好也能理解,洛煜歡說來不好相處,但正如洪師父自己所說,他識人向來都準,他實在是很喜歡這個丫頭。

“既然你也認可,那這孩子便直接收入武德堂吧。”

洛煜歡眉頭一挑,本想反駁說“這麽越級可不合規矩”。可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看見葉醒失神地站在那兒。他抿著嘴唇,雙手垂在身側,不曉得在想什麽。她歪了歪頭,放下茶杯又跑上去。

“喂,小子,”洛煜歡環住手臂,“若你真想留下,入我武德堂,以後便要記得遵規守矩。我不收徒弟,你跟著堂內弟子喚我一聲師姐就是。當然,若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留下?入堂?喊師姐?

葉醒一驚,抬頭:“你願意留我?”

她該不會是忘記那天的事兒了?

洛煜歡下巴一抬:“你是殺過人放過火,還是做過什麽喪良心的事兒?我洛家武館除卻作奸犯科的小人不收,餘者,凡有意願,都可憑本事進來。這條就貼在門上,怎麽,你進門是低著頭的?”

“我……”

“你願是不願?”

“我自然願意!”

洛煜歡點頭:“很好。”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高長的馬尾在空氣裏一甩,發尾擦在他的下巴上。

葉醒微頓,下意識地在下巴上摸了摸。他覺得有些癢。

“等等!”

洛煜歡回身:“又怎麽了?”

葉醒不解,若不是故意為難,她為什麽要和他比試呢?

“你先前為什麽要和我比武?”

自然是因為能得洪師父誇讚的好苗子不多,她對此也有些好奇,隻是她沒耐心用其他方法察人,於她而言,最直觀的就是打一架。但她懶得解釋,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

是以,她輕嗤一聲:“手癢。”說完便離開了。

洛煜歡這兩個字引起下邊一片哄笑,葉醒被晾在台上,他沒想過她會是這麽個回答,聽得一愣。這時,他的心情已經轉了三轉,現在又是複雜,又是開心。

他到底是留下了。

葉醒抬頭,正巧看見洛煜歡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他的拳頭握了又鬆,末了垂在身側,唇邊勾出個笑來。

“多謝師姐。”

第二章

你頭發上掉了朵花兒

1.

那日葉醒在練武台上有多慶幸,現在在武德堂裏就有多憤恨。

葉醒紮著馬步,雙臂分別懸著兩個裝滿水的水桶。他咬著牙在門外看著堂內的人練拳,那些招招式式,他看了快三個月,幾乎都要看會了,但洛煜歡就是不鬆口讓他進門。

葉醒幾乎要把牙給咬碎,他覺得自己有理由懷疑洛煜歡將他收入門下是為了整他。

時逢仲夏,天氣多變,下午的時候外邊就開始打雷。

洛煜歡出門瞟了一眼:“喲,手落下來了。”

長呼一口氣,葉醒提氣將手平舉回原位。

“很好。”洛煜歡說完就關了門。

門內傳來她的聲音:“今日怕有暴雨,風也大,晚了路不好走。咱們提前一些下課,再練半個時辰就散。”

說完,她拍幾下手:“聽見了嗎?”

“是!”

堂內的聲音很響,葉醒的眼前卻有些恍惚。

他來這兒磨了這麽久,可不是為了提水桶。

天陰了下來,葉醒想起兩個月前自己去找洛煜歡的那次。

葉醒進武館就是想學武,當時,他滿心以為進了武館就能習武,不料卻被安排紮了兩個月的馬步。他心底不快,忍耐許久,終於在一個傍晚去找了洛煜歡。

“我知道紮馬步是必要的,可我從前就練過,就算你當那不作數,但我現在又紮了兩個月。師姐,這一步我們是不是可以跳過了?”

那時,洛煜歡輕笑一聲,隨意半蹲了一下:“怎麽,這就是你練完的結果?”

她拍著他的肩膀:“知不知道什麽叫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小師弟,你這麽著可不成。”

洛煜歡故意將動作放得綿軟,好像他真是那樣做的似的。

葉醒覺得羞惱,又懶得在這上麵同她辯解:“就算我先前不標準,那現在也……”

“現在?”洛煜歡吐掉了嘴裏叼著的草根兒,“你以為自己現在就好了?沒錯,你是有進步,可那又怎麽樣?你走的都是野路子,論起基本功你能說清些什麽?這玩意兒不練紮實了,很難進階,招式套路教也是白教。”

說起練武,洛煜歡就像變了個人。

她認真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你覺得我故意為難你?我沒那麽幼稚。實話擺在這兒,我不喜歡你,即便是現在也不喜歡,但你有潛力,我願意收你也正是看中你的潛力。你不必疑心些什麽,若我想要整你,定然會明明白白地整,不會弄這些個陰的,我看不上,也用不著,還不痛快。”

葉醒被她嗆住。

“還有事沒事?如果沒了就回去吧。”洛煜歡輕飄飄地道,“對了,若你真是心急,明日在手上多擔兩桶水,那樣進步得快些。什麽時候你的條件達到了,你便可以入堂,同你的師兄們一道了。”

那日之後,葉醒的手上便多吊了兩桶水。

武德堂的師兄們都嘖嘖稱奇,說這小師弟夠拚的,隻有洛煜歡不以為意,三十幾天,看他還不如看堂內的茶盞多。

葉醒的衣衫被汗浸濕,額頭上的汗甚至流到了眼睛裏。

他的手臂微微有些發抖,說是提了一個月,但這樣的強度,練得再久也不可能不感到疲累負擔,也不可能習慣。他抿緊嘴唇,也閉上眼,他覺得自己練了許久,又或許隻是因為難熬才顯得時間很長。

當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地上的時候,他聽見“吱呀”一響,是門開的聲音。

葉醒睜開眼睛,正好對上洛煜歡的視線。

她半挽著衣袖,頭發有些亂了,神態卻總是飛揚的。師兄弟們從她身後走了出來,路過了他,又走出外邊的大門,她卻始終站在那兒與他對視。

“很好。”

洛煜歡緩步走下來,她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瞧這天兒陰的,你也該回去了。”她語氣平淡,“如你所願,明日就進來吧。”

葉醒屏住呼吸:“明日?”

“是嫌太快了,還是不夠快?”洛煜歡挑眉,“若覺得太快了,你可以多在門外待一待;若覺得不夠快,你現在可以進去走一圈。”她望向門內,“不過大家都不在,我今兒也要歇了,你現在進去,除了能得到個儀式感,其實沒多大意義。”

葉醒放下水桶,他的肩背僵硬,四肢也麻得挺直:“我明日再來。”他輕輕一低頭,“多謝師姐。”

“不必,謝你自己便是。”

葉醒沒聽懂:“什麽?”

洛煜歡笑了笑:“我原以為你小子隻在罵人上有能耐,但現在看來,你這毅力和耐心也還實在。這人啊,隻要活在世上,隻要和人打交道,就不可能不遇見一點兒偏見,不可能沒有一點兒誤會。若有朝一日,旁人對你改觀,你要謝你自己。”

葉醒沒想到洛煜歡會和他說這個。

“怎麽了?”

直到洛煜歡問完他這一聲,他才發現自己竟盯著她出了神。

葉醒搖搖頭:“隻是覺得這話不像是師姐會說的。”

“的確不是,這是我爹同我說的,隻不過忽然想起來了,順口複述一遍。”洛煜歡應得幹脆,“我這人好麵子,就算是我錯了,哪怕是在人後,我也不會和人道歉。更何況頭回見麵你小子嘴也夠欠的,我總覺得我們算扯平了。武人是用拳頭說話的,不是用嘴。若你仍覺得虧,等你學成之後,可以在練武台上找我討回來。”

洛煜歡總是風風火火,說話做事都透著一股子幹脆勁兒。葉醒起初不適應,相處久了,卻也覺得這樣的性格豪爽吸人,和她講話像吃辣椒一樣痛快。

葉醒點點頭:“好。”

洛煜歡輕嗤:“小氣。行了,你走吧,我鎖門。”

葉醒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揮手:“師姐明天見。”

洛煜歡輕一頓首,回頭鎖起了門。等她再抽出鑰匙,身後早沒人了。

其實這幾個月裏,對於葉醒,洪師父也多次提過。

洪師父不解,紮馬步這一項也就是對於毫無根基的學徒來說必須要練的項目。葉醒雖說基礎不佳,但也能看出有武術的底子。他說得直白,葉醒是該練這個,但著實沒必要練得這麽久。

當時洛煜歡隻是垂頭喝茶。

她抿一口:“紮馬步也是練功,他剛剛入門,練一練總沒有壞處。”

洛家武館有規矩,新來的小弟子先是受武智堂教導入門,一年之後,才能由各堂挑選。資質差的會在這一年中被淘汰,留下來的也未必都能被收入各個堂下。

在葉醒之前,還沒有越過武智堂直接入門這麽破規矩的收徒法。武館不像書院,在這兒的沒幾個是真願意服人的,一個個心比天高,即便對方有本事,他們也不願多認。對待新人,更是簡單粗暴,往往先按輩分欺負了完事兒。

這些小輩裏亂七八糟的事情,洪師父是不知道的,但洛煜歡清楚。她清楚,隻是沒有立場去管,又或者說,這東西管也管不了多久。

葉醒是有資質,但他打架沒招式,又沒有大能耐傍身,現在有人找他切磋,就靠那些野路子功夫,他未必能打得過他們。

提著水桶紮馬步有多累,習過武的都曉得,明麵上是練習,但入門久的弟子都默認這是一個整治手段。如今洛煜歡明明白白讓葉醒在門外待了三個多月。三個多月裏,她看著門內的弟子對他的態度一日一變,直到如今,她終於可以放下心來。

她心底有張譜,說的時間到了,也正是這個。

可洛煜歡什麽也沒講。

她隻是在洪師父麵前放下那個瓷杯子:“茶不錯,多謝。”

2.

同為武德堂門下的弟子,唐書念過得比大多數人都舒服。

她其實不必日日前來,但她總覺得自己既然在這兒,就該遵守這兒的規矩。因此,自她來到武館,不論天氣如何,她總是按時到的。雖然由於身體的緣故,她許多時候隻是坐在那兒,不能練什麽招式,但在場的都清楚她的身份來曆,也沒有一個人苛責過她。

唐書念長得精致好看,性子也軟和,說話輕聲細氣,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愛。時間久了,大夥兒都把她當成了個寶貝。天熱了師兄弟們給她帶涼茶,天冷下來,大家爭著給人煮薑湯,練武的時候也讓她坐在內室,就怕人磕著碰著。

按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小師妹金玉一樣的人兒,可不能傷著哪兒。

但就是近些時日,師兄弟們悲催地發現,這個被大家捧在手心的小師妹似乎有了比他們更親近的人,那個人還是大家夥兒新接受的小兄弟。

“欸,我問你。”一個腦後留著長須的男人用肩膀撞了撞葉醒,“你和小師妹是不是先前就認識?”

葉醒瞥一眼他,簡略道:“從前在街上遇見過,我以為小師妹東西被偷了,見義勇為來著,沒料想是個烏龍。”

“這麽回事呢?”長須男恍然道,“那你還挺仗義!”

武館裏的大老爺們兒,看著粗魯不好對付,腦子卻實在是簡單。隻要他們把你劃分在自己人的界限裏,就會自然待你好了,也不整什麽歪的斜的,但凡在場都是兄弟。

“我說,你和小師妹是不是真有什麽……感情?”

感情?

唐書念什麽都好,長相性格沒一處可挑剔,這樣的女孩子,不管男人女人都會喜歡。但葉醒偏就隻把她當小師妹,除了同門之情,再生不出其他的來。

葉醒下意識地瞥了洛煜歡一眼。

洛煜歡很喜歡喝茶,每回休息都窩在堂前的高椅上小口小口地品。若得了好茶,她的眼睛還會滿足得眯起來,較之平時威風凜凜的模樣像是兩個人。她喝茶的樣子其實挺可愛的,隻是好像除了他沒有人發現過。

“別瞎說。”葉醒一把拍向長須男的背。

“嘖,什麽瞎說?你看你,你對我們和對小師妹就兩個態度。”

葉醒“嗬”了一聲:“這個武館裏,誰對小師妹和對別人不是兩個態度?”

唐書念和這裏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就是一個瓷娃娃,是需要好好保護的。平時大家說話粗聲粗氣,可一旦麵對她,就會自覺變成輕聲細語。

“說的也是。”長須男嘟囔一聲,“不過像小師妹這般的女孩,你真對她有了心思也不奇怪。”他一拍葉醒大腿,“我和你說,若真是這樣,你可別瞞著兄弟們!大夥兒沒什麽不能接受的,就欺瞞這一點不行。如果你騙我們,那就說明你沒把咱當自己人,往後啊,這兄弟可就沒得當了。”

“那是自然,都是兄弟,若我真喜歡小師妹,哪能不告訴你們?”

葉醒說得幹脆爽快,渾然不知他們的對話早落在了邊上人的耳朵裏。

而傳言這種東西,隻要過了人,那就變味兒了。

葉醒說的是“若自己喜歡小師妹,定告訴他們”,可幾個人傳來傳去,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句話就成了“我喜歡小師妹,都是兄弟,我也沒什麽好瞞的,直接告訴你們吧”。

幾天之後,這句被加工過的話在武館裏傳開了。武館裏的弟兄們個個唉聲歎氣,仿佛集體失戀了似的。洛煜歡起先不曉得,在鬧明白是怎麽回事之後總忍不住想笑。

小師妹同葉醒好了,這群大老粗可不就是集體失戀了嗎?

也不怪他們,鬧清楚之後,便是洛煜歡都有些悵然若失。

或許是同小師妹好太久了吧,她那麽寵著的姑娘,怎麽就和別人好了,還沒告訴她呢?怎麽這樣的消息,她還是通過別人知道的?

怎麽這麽快小師妹就和葉醒在一起了呢?

這日,武德堂裏依舊是一片喪氣。

唐書念依然坐在內室,一雙眼睛卻總望著葉醒。而葉醒偶爾也會回看她一眼,這番景象看在旁人眼裏,真是說不清有多含情脈脈。

恰是在這時,軟鞭子甩在椅背上,“啪”的一聲拉回了眾人的思緒。

洛煜歡用鞭柄挨個兒指著:“怎麽,一個個眼睛都長側臉上了,還是你們也想坐到內室去?都看什麽呢?”

“大師姐,現在不是休息時間嗎……”

洛煜歡冷笑一聲:“原本是,但我瞧著你們休息得差不多了。給我起來!”

大夥兒在心裏怨聲載道,不敢說話。

手心裏的小師妹沒了,大師姐還這麽凶殘……

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

3.

當葉醒在武德堂安定下來之後,唐書念最親近的人就換了一個。

洛煜歡也悠悠然歎著氣問過她的小師妹,說是不是有了新師弟就不記得她的大師姐了。唐書念臉皮薄,被這句話弄得麵上通紅,推著洛煜歡小小聲說不是。

她好像有許多要說的話,但洛煜歡隻是摸摸唐書念的頭:“不為難你了,師姐和你開玩笑的。你這樣年紀的女孩子,有個喜歡的人也很正常……”

唐書念羞得跺腳:“師姐!”

“這有什麽?”洛煜歡摸她頭的手順著她的側臉滑下來,撓撓她的下巴,逗貓似的,“行行,你不想說就不說了。但往後如果葉醒欺負了你,務必記得來告訴師姐,師姐替你揍他。”

唐書念起先還小聲嘟囔,但在聽見這句話之後,又乖順地點點頭。

“好。”

洛煜歡被她弄得直笑:“你這聲音也就我湊你這麽近能聽得見,我下回可要好好注意蚊子的嗡鳴,比比你們誰的響動大?”

“就算我聲音小,師姐也不會嫌棄我的。”唐書念挽住她的手,“再說,隻要我一直和師姐靠這麽近,師姐就不會聽不見了。”

洛煜歡的個子在姑娘裏算高的,唐書念卻小巧,洛煜歡一手就能摟住她的肩膀。每回她們站在一起,小師妹都有一種小鳥依人的意思。

“是啊,師姐怎麽會嫌棄你呢?小師妹這麽招人疼,哪有人會嫌棄你這樣的姑娘。”她揉揉小師妹的肩膀,“行了,外頭熱,回去歇著吧。我到糧店結個賬就回。”

唐書念“嗯”了一聲,眼睛亮亮地望著她。

洛煜歡被她這小眼神逗得沒忍住笑出聲:“好了,回來給你帶涼粉。”

“師姐最疼我了!”

洛煜歡搖搖頭,轉身背對著她擺手。

溫順可愛又有禮貌,這樣的小姑娘,誰能不去疼她?

洛煜歡拆開手腕上的綁帶往褲袋裏一揣,走了幾步,她想了想又拿出來,按照小師妹疊手帕的樣子折好才放進去。這麽做完以後,她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學了又怎麽樣?學了她也不是唐書念。

洛煜歡扯了扯嘴角,手伸進口袋裏胡亂地擼了一把綁帶,把它弄亂,這才又大步向前走去。

當洛煜歡結完賬再回家,她沒有走最近的那條路,反而是繞了一條道。

她先是給唐書念買了一碗涼粉,囑咐了店家多撒點兒糖桂花,然後又在邊上的燒雞店給自己包了一個雞腿,邊走邊吃。

這條路的兩邊栽了許多合歡花樹,現下正值花期,每棵樹上都開滿了合歡花。那花兒毛茸茸粉嫩嫩的,洛煜歡覺得好看,她一邊吃一邊抬頭看,也沒注意路,正走著腳下就踢到了個柔軟的小東西。

“汪!”

洛煜歡一愣,低頭就看見一隻幼犬奶聲奶氣地衝她叫。

“我剛才是踢著你了?”

小奶狗的鼻子濕漉漉的,它用前爪撓撓臉,聲音又啞又奶,也不怕人,就這麽半蹲在洛煜歡身前,吐著舌頭看她。

“我踢著了你,你卻沒有咬我,你是一條不計較的好狗。”洛煜歡蹲在它的身前認真道,可幼犬沒看她,隻眼巴巴盯著她手裏的雞腿,“你想吃這個?可我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沒剩多少肉了,你不嫌棄就吃吧。”

洛煜歡看著看著就笑起來:“欸,你是哪家的?看你餓了這麽久的樣子,身上又這麽髒,你是不是沒人要?”她心念一動,“不然你和我回去吧。我們那兒每天剩飯挺多的,還有一條看門的狗。它不凶,每天也挺無聊,剛好你可以去同它作伴兒。”

小奶狗啃完骨頭衝她搖尾巴,竟像是聽懂了似的,湊近舔了舔洛煜歡的小腿。它的舌頭濕濕軟軟,洛煜歡沒怎麽接觸過這麽小的奶狗,她把它小心捧起來,卻怎麽也抱不好。

好小好軟啊,她與懷裏的小東西對視一眼。

小奶狗乖得很,被她抱得不舒服也不動,隻小聲哼唧。但洛煜歡到底沒有抱狗的經驗,她越弄它越不舒服,末了終於委屈地“汪”了一聲。

就在洛煜歡忙著調整姿勢的時候,她聽見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狗不能這樣抱。”

葉醒推著堆滿了菜的板車走過來。

他今兒原是幫休假的大師傅過來買菜,不料半路上看見洛煜歡蹲在這兒和小狗說話。他覺得稀奇,沒想過洛煜歡也會有這一麵,索性就停在她身後多看了會兒。

說完之後,葉醒接過小奶狗輕放在懷裏,又擼了它的後頸兩把。幾下之後,小奶狗舒服得眯了眼。他玩了會兒小奶狗,正開心著,一轉頭卻發現洛煜歡握緊了拳頭。

洛煜歡盯著眼前笑意滿滿的人,一想到他看見了自己手足無措抱幼犬的模樣,她就覺得丟人,一眨眼的工夫臉就黑了。

偏偏葉醒還不知道自己是哪兒惹著了她。

他沉默了會兒,將小奶狗放在了板車上空出來的筐子裏。

洛煜歡皺眉:“你把它放那兒做什麽?”

“師姐不是說要帶回去養嗎?”

收回目光望向葉醒,洛煜歡又變回那個冷漠嚴厲的大師姐:“你在這兒多久了?沒事在外邊亂晃什麽,你不用練功?”

有風吹落了枝上的合歡花,它們一朵一朵地慢慢落下來,其中有一朵開得好的,正巧掉在葉醒腳邊。他心念一動,彎腰把花撿了起來,然後放進口袋。

洛煜歡見他不答,還搞小動作,不耐地環住手臂:“怎麽不說話,裝什麽啞……”

“師姐。”

武館裏的人大多怕洛煜歡,但葉醒或許是初次見麵就同她吵過,所以不但對她沒什麽懼意,還在看見她喝茶逗狗的樣子之後,淡化了印象裏她囂張跋扈的印象,反而覺得她親近可愛起來。

雖說已經代父親擔起了一家武館,但洛煜歡也不過就是個年輕的姑娘罷了。

他指了指她的身後:“你頭發上掉了朵花兒。”

“什麽?”洛煜歡回頭,用手往後拍了拍。

“不在這兒……”

葉醒搖搖頭,伸手就要去碰她的肩膀。正巧這個時候她轉回頭來,她心下一緊,下意識就抓住他的手往後掰,腿同時往下一掃,將人反剪在地上。

“疼就對了,不疼我看你不長教訓!”洛煜歡咬了咬牙,正欲鬆手,“我是不是同你們說過不要隨便……”

她話還沒說完,葉醒卻一個挺身起來朝她手臂抓去,他的動作很快,分明是她教出來的招式,卻是讓她都反應不及。洛煜歡旋身反手擋住他的攻勢,緊接著右腿橫掃,不想他早有準備,側身躲過,眼看著就要繞到她的身後——

也就是在這時,葉醒停住了。

洛煜歡隻覺得自己發上一動,像是有誰在那兒碰了一下。她順著動作捉住了他的手,再回身,就看見葉醒齜牙笑著。

“師姐還要抓到什麽時候?”

她的手有些小,包不住他的拳頭,此時鬆了力氣,握在他的手上還顯出些曖昧來。

“我看你是真不長記性。”洛煜歡甩開手,聲音凶狠,耳尖卻泛起點點粉色。

葉醒聳聳肩,滿臉無辜,他將手攤開,掌心裏躺著一朵小花。

“是,師姐說過在你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不能隨意近你的身,我沒記住,這是我不好。”他故意笑了笑,“可我不是看師姐頭發上落了朵花兒,想給你摘了嗎?”

他手上的那朵花先前被捏得太緊,已經有些壞了,此時被風一吹,剩下的絨瓣幾根幾根地飄著,看起來有些可憐。

洛煜歡的臉色有些奇怪:“你是不是看話本子了?”

葉醒微頓:“什麽話本子?”

“當我沒說。”洛煜歡長出口氣,“你分明可以直接同我講,讓我自己摘。”

葉醒理直氣壯道:“我說了,可師姐不是沒拂下去嗎?”

洛煜歡被他氣得想笑,她知道他嘴皮子厲害,也不和他多說,轉身就走。

身後,葉醒推著板車追上來。

“師姐生氣了?”

“洛家武館的大師姐氣量這麽小?這就不說話了?”

“大師姐,你看看我唄,我也是好意不是……”

葉醒厚著臉皮念了一路,惹得來來往往許多行人注目。

眼見就要走到武館後門,洛煜歡越發心煩:“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喲,大師姐肯理我了?”葉醒嘴角一勾,“那……”

“這個拿著。”洛煜歡把桂花涼粉塞到他手上,“將板車送到後廚以後,就把這個給小師妹送去,小心端著別灑了,不然我饒不了你。”

葉醒重重歎口氣:“師姐是拿我當跑腿的呢?”

“多少人想給小師妹跑腿兒,我這是照顧你。”

洛煜歡從空菜筐裏抱出那條小奶狗:“我進去了,你抓緊點兒,路上耽擱了這麽久,小師妹該等急了。”

葉醒端著那碗涼粉哼哼兩聲算是回應,他推著車就要跟在洛煜歡身後往裏走,不料她在門前停住了。

“對了。”洛煜歡沒回頭,她逗弄著奶狗,隨口似的問他,“你之前在地上撿的那朵花呢?”

洛煜歡停了會兒:“不用了。”

她轉了個頭,聲音又高揚起來:“動作倒是快點兒,慢吞吞的磨蹭什麽呢?”

說完,她幾步就跨進去,再沒管葉醒。

後門這邊有個檻兒,葉醒沒經驗,不知道怎麽把車弄進來。等他好不容易推著板車進門,洛煜歡早就不見了。

葉醒舒了口氣。

借著擦汗的動作,他拍了拍褲子口袋。

那裏很空,什麽也沒有。

4.

這個晚上,洛煜歡一個人跑去了武館後山練拳。

從小到大,每回心情不好,她就一個人跑來這裏練拳。

記得最初她不喜歡練武,覺得練武很累很疼,還為此哭過。偏偏她爹最討厭孩子哭,她記憶中的每回哭鬧,得到的都不是安慰,反而是更累更疼的鍛煉。後來她就不鬧了,隻是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父母親生的。

這個想法被她爹知道後,氣得又打了她一頓。那一次打得狠,若不是她娘攔下了,說不準她會變成什麽樣子。

一套拳打完,洛煜歡喘著粗氣就靠著樹坐下了。她拿起一個茶缸小口地喝。品茶是她娘教她的,算一算,也是她身上唯一靠近女孩子的一點。

“靠近女孩子?”

念著這個形容,洛煜歡沒忍住笑了出來。

她搖搖頭,歎一口氣。

“師姐歎什麽氣呢?”

葉醒從樹後走出來。

洛煜歡毫不驚訝,她早發現了葉醒,隻是覺得這後山也不是她一個人的,他在這兒也不妨礙她,懶得搭理罷了。倒是沒想過他會出來同她搭話。

她眼也不抬:“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葉醒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透透風。”

怎麽,武館裏呼吸困難?

洛煜歡扯了扯嘴角。

“晚飯時間去哪兒了?”

“我不過就出去了那麽一小會兒,師姐居然發現了?”葉醒驚訝道,“我……”

洛煜歡淡定地放下茶缸:“不是我發現的,小師妹見你不在,問人來著。”

葉醒被噎了一噎,先前的興致也淡了幾分。

“也沒什麽,就是下午看見師姐撿回來一條狗,想到我從前棲身的街道上也有幾條流浪狗,我們每晚睡在一起,說出來還真是有點兒情誼。想見了,就回去喂了喂。”

洛煜歡望他一眼:“棲身的街道?什麽叫棲身的街道?聽著跟流浪漢似的,我怎麽記得你說你從前是個飯堂的夥計?”

“可不就是流浪漢嗎?”葉醒自嘲地笑了笑,“說出來也沒什麽,進武館的時候是我扯謊了。事實上,打我有記憶起我就是一個人,聽說我是被爹媽扔出來的,但我爹媽是誰、他們為何扔我,我一概不曉得。”

“那你可真慘。”洛煜歡這麽說著,語調卻沒有波瀾。

夜風習習,他們靜默地坐著。

許久以後,洛煜歡才開口:“我原以為我算慘的,但現在想想,我也不曾被趕出家門,和狗睡在一起。多謝你,我覺得好受了些。”

若不是曉得她說話就這風格,葉醒還真能被她氣著。

他半開玩笑道:“你是成心的嗎?”

“雖說我也覺得這話說出來有偏頗,對你不住,但我確實是這麽想的。我以前一直覺得我爹我娘不喜歡我,他們隻陪我到十六歲就離開了西安,去了我娘的家鄉。我爹是洛家武館的館主,這武館太大,他放不下,我娘當時情況不好,他也放不下。可他偏偏就能放下我。”

她仰頭看天:“他將我當成了什麽,除了練武,什麽都不讓我做。我睜開眼睛、閉上眼睛,都在挨打。分明我那時年紀也還不大,他怎麽就那麽放心,在給我找來了洪師父做幫手之後,就讓我接手了武館呢?他也不想想我會不會接不了,會不會被欺負,會不會糟蹋了他的心血。他就那麽陪著我娘去了南方,一年也就回來看我一次。”

洛煜歡的語氣太過平淡,淡得讓人察覺不到一絲苦味。

可葉醒就是聽出了幾分心疼,他正想寬慰她幾句,便聽她繼續說:“可聽了你的遭遇之後,我覺得好多了。”

葉醒鬱悶得心口疼。

“我也同我爹鬧過,當時我被打得狠了,砸了一地東西,我爹氣得掄起棍子打我。他說我真是辜負他,說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那天夜裏躲在被子裏哭,想起這句話,又氣又委屈,一急,當真便上了房頂把瓦片掀了。”

洛煜歡說到這兒,忽然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嘴裏說的卻是:“那是我被打得最慘的一次。”

大概是月色太過朦朧,襯得人都溫柔起來。

葉醒望著她,聲音都放輕了。

“大師姐不愧是大師姐,就是有膽識。”他說,“等以後你再想上房揭瓦,一定記得找我,我幫你扶梯子。”

她朗笑一聲,拍上他的背,拍出了個胸腔共鳴:“夠義氣!你這麽夠義氣……”

想必也不會薄待小師妹。

後半句話,她吞進了嘴裏,葉醒沒聽她說完,多問了句:“什麽?”

洛煜歡歎口氣,再抬起眼睛,又是那個豪氣颯爽的大師姐。

“我說你小子怎麽就那麽想進武館呢?我翻了資料,你在去年就來試過,隻是沒被錄取。一年而已,你變化還挺大。”洛煜歡調侃著問他,“怎麽,是為了理想抱負?”

葉醒也不點破她轉移話題,隻順著她笑:“什麽理想不理想的,我們這種小人物,能活著不就夠了?”

“那你為什麽執意加入武館?練武可不輕鬆。”

他沉默了會兒:“大概是因為生出來就是被放棄的那個,早些時候,我幾乎認定了自己就是個廢人。但人活著總歸矛盾,雖然我心裏覺得自己不行,卻也還存著一份不甘,希望能做點兒事出來。不說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也不是為了什麽,就隻是想做些什麽。”

她其實不能理解這樣的心情,葉醒這樣的經曆,大多數人是沒辦法和他感同身受的。但她聽他這麽說,還是能感覺到一些不同的東西。

她輕輕捶了下他的肩膀。

“行,路是你自己的,怎麽走也隻在你自己。即便前頭有人攔你,但我看你這份心氣,也信你能披荊斬棘。”洛煜歡語氣堅定,朝他伸出手,“加油唄。”

這是葉醒得到的第一份信任,或許洛煜歡不會明白它對葉醒而言意味著什麽,但在得到她這句話的時候,葉醒便願意向她遞出自己的熱忱和真心,毫無保留,想同她做個交換。

他的喉頭動了動,但他沒有多說什麽。

他隻是對著她的拳頭擊了擊,聲音輕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