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人間真龍血,饒山師魚鱗。嬰石悲泣淚,自是登天梯。】

喜鵲在枝丫上叫喚著,驚醒了尚在睡夢中的人們。

林微陽睜開眼睛的時候,下意識地去看前方木榻,上麵擺放著折疊好的被褥,但不見林墨鯢身影。

她也隻愣了一下,起來收拾好床鋪後就如往日般去廚房準備早飯。

料想著屠萌肯定要過來蹭飯,林微陽就多準備了些,待煮好早飯,擺在桌上卻遲遲不見人來。

林微陽似乎本能地忘記了昨晚林墨鯢說的“明日啟程”的話,準備去房間找他。

但家裏幾個屋子都不見人,林微陽正迷茫著,林父林母這時候出現了,看見林微陽慌慌張張的模樣,林母拉著她的手:“他走了。”

“走了?”

林母咬牙切齒道:“若非我今天起早了些,還不知這逆子竟在新婚的第二天就去尋他的仙了!荒謬,荒謬!”

林母本意是想著讓兩個孩子成親,好歹留下林家骨肉之後再放他走,沒想到林墨鯢竟然成了親就跑了,真是要把她給氣死。

也不知道昨晚,有沒有,有沒有……

林母抿抿唇,隱晦地道:“微陽啊,你們昨晚如何?”

林微陽才將將從他真的離開了這件事中反應過來,就聽見林母擠眉弄眼對她講話,不禁麵上一臊。

“昨晚挺好的。”

林母忙不迭追問:“那你們有沒有?”

林微陽怎會不知母親問的是什麽,正要如實回答,卻在話吐出嘴的當口一噎,想了想才做出一副羞澀模樣,低低道:“嗯……”

“太好了!”林母眼睛亮了亮。

等到應付完二老之後,林微陽才又回到房間,在書桌上翻找著,看林墨鯢是否留下書信。

果真被她找到了。

寥寥幾字。

“兄為求仙,夢寐神馳。得卿相助,銘感無己。此行一別,恐難重逢。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林微陽腳下一軟,跌坐在椅上。

“善自珍重……”

她目光頗有些呆滯,盯著手裏的信件,指尖一顫,薄薄的信紙落在地上,林微陽連忙拾起,眼角卻一偏,瞧見了椅子下麵散落著的幾張皺巴巴的紙。

上麵淩亂地寫著一首詩。

“人間真龍血,饒山師魚鱗。嬰石悲泣淚,自是登天梯。”

早間晨光還未灑下的時候,林墨鯢就衝到隔壁屠萌家,將屠萌從**拉了起來。

屠萌迷迷糊糊被拉起來,還在打嗬欠:“誰?幹什麽啊?”

“是我。”

“墨鯢?”屠萌揉揉眼睛,“你怎麽來了?”

林墨鯢冷聲道:“昨日你非說要和我一同去尋仙物,我現在就要啟程了,你去是不去?”

尋、仙、物!

屠萌瞬間清醒了:“去去去!”

說罷,就哆哆嗦嗦穿衣服,整理行李,他動作很快,沒過多久就收拾好了。

臨走時卻忽而疑問:“你就這麽走了,微陽妹子怎麽辦?”

林墨鯢愣了一下:“昨晚已和她說了。”

“哦。”

屠萌的父母早在幾年前就去世了,這些年他一直獨居,所以走時也沒什麽牽掛,盤纏衣服一收,就大搖大擺跟著林墨鯢去尋仙物了。

說起這仙物,屠萌來了興致:“到底是什麽啊?”

林墨鯢將玉暘上神贈他的詩念出來:“人間真龍血,饒山師魚鱗。嬰石悲泣淚,自是登天梯。”

“人間帝王,那咱們豈不是先得到京城去?”

“正是。”

“哇,太好了!我還是頭一次去京城呢。”

屠萌欣喜得很,反倒是林墨鯢有些興致缺缺:“但饒山和嬰石卻不知在何處?”

屠萌也不知,但屠萌心態很好。

“到時候再說唄,現在隻需要操心去京城的事就好了。”

林墨鯢輕笑:“你倒是看得開。”

“那是。”屠萌默默吐槽他,“我又不成仙。”

林墨鯢:“……”成仙可是天大的事!

白橋鎮與京城離得實在太遠,兩人從宣州過去,又緊趕慢趕了好些日子,才喘著氣到達了京城地界。兩人放眼望去,果然輝煌,連這地麵都比白橋鎮平整許多。

兩個土包子你看我我看你:“……”

屠萌吐出一口氣:“京城果然非比尋常。”

林墨鯢帶著他找了間客棧住下,打算商討如何進宮,取到真龍血。

屠萌擺擺手:“皇宮哪是那麽好進的,咱們又不是朝廷大官。”

林墨鯢想了想覺得也是,但這法子都是人想出來的,他也隻能說:“再想想辦法。”

兩人在客棧裏好好睡了一覺,到第二日才開始出來找法子。

京城不比白橋鎮,白橋鎮幾年才可以見到一個官,但京城隨處可見穿著綾羅綢緞的富貴公子。林墨鯢想著要和帝王搭上的話,必定得先尋個大官,才有機會。

走在京城的街道上,處處是紅牆綠瓦、雕梁畫棟,車水馬龍,好一番四海升平的繁華景象。林墨鯢不由得想起多年之前,當時的皇帝昏庸,導致百姓流離失所,他的父母因此有幸釣得大鯢,得長生之軀。卻不知現在的帝王是何品性,但瞧著皇城底下如此場麵,想來這位陛下應是一位難得的聖君。

這一想後,林墨鯢偏頭去看屠萌,身邊卻已沒了人。他朝四周望去,才瞧見屠萌此刻正大大咧咧地坐在麵攤裏,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麵條吃得極香。

林墨鯢:“……”

他無奈地走到麵攤裏,坐在屠萌身邊:“早上不是吃了嗎,怎麽又餓了?”

屠萌刺溜一聲吃了一筷子,才道:“那客棧的包子不好吃,幹巴巴的,沒油水。”

林墨鯢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他也覺得那包子太幹了。

屠萌吃完麵條,感歎一聲美味後又捧著腮幫子道:“真想去對麵的酒樓吃,可惜咱們盤纏就快要用完了。”

對麵是一家飛簷畫角的酒樓,上書三個大字:鴛鴦樓。

酒樓裝飾得金碧輝煌,僅從外麵看就可得知裏麵是何等的富麗堂皇。

林墨鯢歎了口氣,收回目光。

按照他們倆目前的盤纏,確實是進不了鴛鴦樓的。

屠萌覺得自己來京城一趟都沒機會吃到美食,整個臉上都浮現著一種詭異的神情,以至於麵攤老板來收賬的時候給嚇了一跳。

“墨鯢,咱們走吧。唉,隻能等以後賺了錢再去鴛鴦樓解解饞了。”

“嗯。”

林墨鯢剛應了聲,正欲離開,卻被身後的麵攤老板喚住了。

“兩位公子是從外地來的吧?”

屠萌點點頭。

麵攤老板意味深長地指著對麵的鴛鴦樓:“兩位是想去鴛鴦樓吃飯?”

屠萌像棵蔫了的樹苗,垂頭喪氣道:“對啊。”

麵攤老板搖了搖頭:“公子不知道,最近三日鴛鴦樓都不待客。”

“為何?”

“新科狀元三日後娶妻,包下了鴛鴦樓專門為他準備喜宴,現下裏頭的廚子們都在研究菜色呢。”

屠萌有些訝異:“研究菜色?就吃平常的菜不行嗎?”

“你們外地人不知道,這位新科狀元就喜網羅四海美食。在他的婚宴上,必定要有與眾不同的吃食才可。”

“可真講究啊。”屠萌感歎道。

屠萌對這位新科狀元很感興趣,幹脆就坐在麵攤上聽老板說他的事情,這才知道新科狀元名叫許真,出自徐州書香名門,得中狀元後便住在聖上恩賜的狀元府裏。

許真自幼喜愛美食,吃遍四海,到京城後更是將京城出名的酒樓吃了個遍。後來許真與京郊一位孤女定了親,便一直在四大酒樓中徘徊不定,不知選哪家作為擺喜宴之地。

麵攤老板道:“後來鴛鴦樓搶得先機,一舉拿下婚禮喜宴的籌備資格。所以啊,這幾日就一直在研究新菜色。”

屠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林墨鯢聽他們嘮了許久,隻覺無趣,拉著屠萌就要離開,屠萌卻在路上一直低著頭琢磨著:“我覺得吧,那許真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若是把咱們白橋鎮的小吃呈上去,他恐怕以為是天賜珍饈呢!”

說完,屠萌就樂樂嗬嗬地笑出聲來。

但笑著笑著就頓住了,他舔了舔嘴唇,咕噥道:“說起這個,我還有些想微陽妹子做的飯了。”

林微陽。

林墨鯢眸色一暗,加快了步子。

出去晃悠了一天也沒有找到法子,兩人灰溜溜回到客棧。才踏進內堂,就被掌櫃的給攔住了。

屠萌有些納悶:“啥事兒?”

掌櫃攤攤手:“兩位客人昨個隻訂了一日的房間。”

屠萌:“……”

林墨鯢:“……”

他們住在村子裏,平日吃喝都是自給自足,花不了錢也賺不了多少錢。此次來到京城的路費還是屠萌平時說親賺的銀兩,以及離開前幾天林墨鯢幫鎮上的人做事賺的。

白橋鎮離京城極遠,他們的盤纏又沒有準備多少。

屠萌可憐兮兮地將懷裏最後幾兩銀子遞給掌櫃,才又得到三日的住店允許。

“不行啊,再這麽下去,咱們連老家都回不去了。”回到客房後,屠萌懨懨地開口。

林墨鯢點頭道:“現在銀錢隻花不賺,恐撐不了幾日。”

屠萌以手指比了個數:“三日,我再也沒銀子了。”說完,就泄氣般趴在桌案上,鼓著腮幫子發呆。

賣藝?趕貨?擺攤?但他隻會給人說親啊。

咦?

屠萌噌地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今個不是說狀元爺要成親嘛,不如我去幫他們辦事?”

結果剛說完,還沒等到林墨鯢回複,他自個兒就歇菜了。隻有三日就要成親了,媒人肯定早就找好了,哪還有空位子等著他去!

他搖搖頭:“這法子不行。”

林墨鯢想了一會兒,忽而對他說:“我有辦法了,去鴛鴦樓。”

“做飯?”

“嗯。”

屠萌撲哧笑出聲來:“就你這五穀不分的,還去給人家酒樓做飯?”

“自然不是我做。”

林墨鯢道:“既然鴛鴦樓這兩日急需好菜,那我不妨給他們出幾個點子。微陽曾教過我不少美食,隻是我手笨做不出。但若把方子賣給鴛鴦樓,還怕他們做不出!”

屠萌摸著下巴:“有道理。”

想到便做,林墨鯢吩咐店小二準備筆墨之後,便大筆一揮,不多時,幾個美食方子就寫完了,他將方子遞給屠萌,道:“那明日你去一趟鴛鴦樓。”

屠萌點頭:“行,沒問題,那你呢?”

“我?”林墨鯢眉眼深深,緩緩道,“真龍之血,刻不容緩。我必須馬上找到接近聖上的機會。”

看著他這般篤定,屠萌訕訕道:“其實,也沒必要這麽著急吧。十多年都等過來了,還怕多耽擱幾日嗎?”

“你不懂。”林墨鯢搖搖頭,垂下眼簾,“等得太久,總怕會有意外。”

屠萌看著林墨鯢不自覺低沉下去的氣息,嘟囔道:“關心則亂。”

次日清早,屠萌就帶著美食方子去了鴛鴦樓,而林墨鯢則在路口時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昨天已想到了法子,聖上住在宮中,他在宮外能見一麵的機會微乎其微,更莫論還得去取聖上身上的血。雖說隻要幾滴,但也並非他這種尋常人可以做到的。

現在隻有兩個辦法,其一是將聖上引到宮外,見機行事取之鮮血;其二則是進宮,但這需借達官貴人之力才可。

昨日他向掌櫃的打探過,京城郊外的百瑛亭有一奇人常在那裏攜酒邀客,遇到有緣人後便會為其算上幾卦,作為見麵禮。不過,此人性情怪異,去拜訪時須得小心為上。

林墨鯢提著一壺酒走在去百瑛亭的小路上,這酒名叫紛落,是微陽在家中釀成的,味道清新,酒香醇厚,不比京城有名酒坊的差。他出來時提了一點,沒想到此時派上了用場。

穿過郊外一大片樹林,映入眼前的是一座雕欄的涼亭,以及涼亭外的片片落花。林墨鯢抬頭看去,就見亭上方寫著潑墨般的三個大字“百瑛亭”。

亭中有一書生端坐,白衣勝雪,卻有汙痕。

從林墨鯢的角度看去,可以瞧見書生背後是一攤攤的泥跡。

“他就是陌臾先生?”林墨鯢心裏想著,抬步走了過去。

亭外是一條彎曲的小路,路邊夾雜著各色的花朵,林墨鯢緩步走在上麵,臨近涼亭的時候,他正要開口詢問,不想,書生察覺他的到來,轉過頭,兩人來了個靈魂對視。

“公子?”

“是你!”

兩人同時開口,皆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驚詫。

竟是在龍侯山下為他解惑的小書生。林墨鯢不免又想起了當日,種種感觸頓時浮上心頭。

哦,是山裏遇見的那隻呆頭鵝。書生撇撇嘴。

“原來是公子,沒想到又在京城遇見了。”書生站起來向他行了個禮。

林墨鯢抱拳,開門見山道:“陌臾先生。”

書生腳下差點兒一趔趄,納悶道:“墨魚?”

書生沒去過臨海地區,隻依稀在書中瞧見過幾句:“墨魚者,亦稱烏賊魚,墨鬥魚。全身入藥,佳珍美味。貌四不像,無類可歸。”

寫書的人大抵也沒有見過墨魚,所以並未在其中繪出它的模樣,但既有四不像之稱,模樣應該好不到哪裏去。

書生喉嚨哽了哽,下意識摸了下自己的臉頰。

嗯,雖然比之潘安差點兒,但沒有到四不像的地步吧?

書生正兀自懷疑著人生,就又聽見林墨鯢拱手道:“沒想到你竟是陌臾先生,果真人不可貌相。”

人,不可貌相!

這人果然是說他其貌不揚!

書生渾身都打起戰來,氣哼哼。

他咬咬牙,瞪著林墨鯢。林墨鯢一怔,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到這位清秀小書生了。聽得掌櫃的說這位陌臾先生黃發垂髫,卻力大無窮,今日一見竟是小手小腳,白淨柔弱。

書生見林墨鯢整個人都透露著一股懾人的氣勢,他不免有些拘謹,但如今被人言語欺辱,作為書生,定然不可草草了事。

這般一想,他握緊拳頭怒道:“休嫌貌不揚,白璧璞中藏!”

林墨鯢感到莫名其妙。

掌櫃說他是異人,真是夠異的:“陌……”

又見林墨鯢要喊他墨魚,書生氣急間靈光一閃,才恍然反應過來。

他之前並沒有與林墨鯢交換姓名,瞧林墨鯢現在的反應,他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念及此,書生訕訕地摸摸鼻子,低了低聲音:“小生並非墨魚先生。”

林墨鯢:“……”尷尬大發了。

於是他重新抱拳道:“在下林墨鯢,見先生坐於此便以為是陌臾先生。對不住,冒犯先生了。”

被林墨鯢如此莊重道歉,書生還不好意思起來了,於是趕忙回道:“給林公子見禮,小生雲椋。雲淡風輕,椋子木也。”

林墨鯢未曾聽說過椋子木,現下也沒有時間多與他探討,便隨意地點了點頭,而後便朝四周望去,想要找找陌臾先生的身影。

周圍沒有碩大的樹,隻栽種著些零星的花,以林墨鯢的眼力,足以將四周看得清清楚楚。

難道陌臾先生今日並未來此?

那他隻好無功而返了。林墨鯢這樣一想,麵上更沉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