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姍姍來遲

我不介意你動作慢,也不介意這次先擦身而過。

清晨的濃霧還未散去,細雨似有若無,廊橋的玻璃窗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午夜的航班剛剛駛過,早班機已在航線等候,行人們推著沉重的行李箱,匆匆踏入渝北機場。

林枕書一直惦記自己落在咖啡店裏的手機,趁著諶珂睡得正酣,起了個大早去店裏取回了手機。剛剛打開屏幕,喬鬆的消息便跳進了視線。

「我一個小時後的飛機」

言簡意賅,不加標點,林枕書一個激靈,突然意識到自己一整天沒聯係過他了。

匆匆趕到機場的時候已經過去四十分鍾了,她幾乎狂奔著衝進機場,卻在星巴克外的椅子上看見了早該進了關內的喬鬆。

他戴上了墨鏡穿著風衣,悠閑地喝著星冰樂吃著三明治,沒有半點趕飛機的急躁模樣。

林枕書氣喘籲籲,一屁股坐在了喬鬆的對麵,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又被這個家夥給騙了。

她將手提包猛地拍在桌上,質問道:“你到底幾點的飛機?”

“嗨!Homie(哥們)!”喬鬆瞧見來人張開雙臂,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他毫無愧色地解釋,“我怕你趕不上跟我餞別,特地改簽了。是不是很貼心?”

林枕書氣得翻白眼。

她生氣地搶走最後一塊三明治,兩三口快速地咽進肚子裏,饑餓感和憤怒很快便消退了。

“為什麽走這麽急?”她問,“起碼要先找到蘇曉冉的下落吧。”

喬鬆愣了一下,摘下墨鏡認真地觀察她的表情,直到確定對方不是在說反話後,他才奇怪地問:“你們家諶珂昨天帶我見過她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這回輪到林枕書吃驚了,她對這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喬鬆解釋:“就是你們把我扛回賓館那天。他好像一宿沒睡吧,也不知道動用的什麽關係,竟然真的幫我找著她了……我遠遠地瞧了她一眼,足夠了。”

這幾天的故事情節有些緊湊,林枕書一時間轉不過彎來,呆了很久後才問了句:“諶珂為什麽要幫你?”

她終於問到了關鍵之處,喬鬆靠著椅背,卻故意賣關子,雙手抱臂不說話,隻盯著她看。

過了半晌,他故作尋常地開口:“說來也逗,諶珂想讓我幫忙說服你,讓你相信他對你是真心的。”他嗤笑一聲,“可是那小子幾斤幾兩我們能不知道嗎?情情愛愛他懂個啥啊?就一榆木腦袋,談啥戀愛啊。”

“你怎麽說話呢?”林枕書登時就急了,一掌拍在了桌上,“你對他尊重點行不行,諶珂他其實……”

“其實什麽?”喬鬆挑眉。

這反倒把她給問蒙了。

剛才那一瞬間,她到底想說什麽來著?

喬鬆坐直了身子,卸下了嬉皮笑臉的偽裝:“你其實都明白吧。諶珂對你到底是什麽感情,全世界有誰比你更清楚嗎?”

他方才故意嘲諷諶珂,就是為了逼林枕書自己把實話講出來。他時至今日才真正明白,隻有置身事外的人,才能看得最通透。

林枕書啞口無言。

從前她最是冠冕堂皇,高高在上地認為諶珂是不會懂得真正的感情的。可是當旁人也這樣說時,她卻下意識地想要為他辯解。

不,不是這樣的。

他所給予的情感,才是最純粹的。

林枕書的五官擰到了一起,像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她隻覺得踏入了一片泥淖之中,無數種紛亂的情緒裹挾著她的四肢,越是掙紮越是淪陷其中。

喬鬆看著她的表情,不禁歎了口氣。

“林枕書,你別掙紮了。”他慣常愛戳人痛處,“你就是膽小、自私,所以將痛苦都推到別人身上。”

她恍惚地抬起頭。

“不就是之前被拒絕過一次嗎?”喬鬆恨鐵不成鋼地敲著桌子,“可那是兩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別說諶珂了,我們倆就做對過什麽事情嗎?人家既然千裏迢迢地回來找你了,你怎麽還對自己這麽沒信心?”

她張了張口想要回應,卻怎麽也發不出聲來,如鯁在喉,刺得她渾身發痛。

喬鬆看了眼手表,站起身,留給她最後一句話。

“你知道我再次看見曉冉的時候,最後悔的是什麽嗎?

“我後悔我沒有再來一次的勇氣,我跟你一樣,我們都摔得太慘了,所以再也不敢站起來。

“可是諶珂他敢。他不僅有站起來的勇氣,還有膽量,不管發生什麽,也要再走到你身邊。”

語畢,喬鬆重新戴上墨鏡,提起行李箱,徑直朝著安檢口走去。

林枕書趴在桌上,緩慢地、緩慢地,將臉埋進了臂彎裏。

第一縷陽光衝破沉沉霧靄的封鎖線,延誤多時的航班終於開始陸續起飛,飛機滑行時發出的巨大轟鳴聲直衝雲霄,也震得人的耳膜隱隱作痛。

—“你就是膽小、自私,所以將痛苦都推到別人身上。”

環境再嘈雜,她也全都聽不到了,隻有喬鬆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循環在耳畔。

她終於不得不承認,終於不得不和過去的自己打個照麵。

林枕書和喬鬆的確是一對“難兄難弟”,即使是失戀,也總是彼此牽連著。

大約是在和蘇曉冉分手後一個月的初夏,喬鬆一蹶不振,對內無法舍棄初戀女友,對外卻無法和父母抗爭。在家中大鬧了一通之後,他陷入了自我放棄。

他一整個星期都沒有來學校上課,林枕書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這樣沉淪下去,幾乎把全襄津的網吧都跑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喬鬆的身影,最後竟然在一家夜店裏發現了他。

作為一個三線小城市,襄津的很多治安管理都是不完備、不嚴格的。網吧也好,KTV也罷,盡管門外貼著“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標牌,但是沒有老板會真的不做生意把人給趕出去的。

喬鬆一向在外混得開,認識不少社會人士,往日裏還會約束自己,如今卻百無禁忌,但凡是玩樂的,對他而言都是麻痹自我的良藥。

聽說消息後,林枕書在夜店門口蹲了他三日,終於在第三天放學後,親眼瞧見喬鬆在一群大哥的環繞下進了店裏。

她那時也沒吃過太多的虧,仗著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麽地方都敢闖。門口的姑娘們瞧見她紮著高高的馬尾辮,稚嫩的一張臉,儼然一副學生模樣,攔著不讓她進去。

但林枕書既然來了,哪能輕易地就走呢?她叉著腰罵罵咧咧,一路飛速往裏闖,穿著高跟鞋的姐姐們根本攔不住她,待叫來其他人幫忙時,她已經在角落裏找到了獨自喝悶酒的喬鬆。

酒到底有什麽好喝的呢?那時候的喬鬆也未必知道。但是大家都說酒能消愁,他也跟著灌下去,迷迷糊糊的,倒也覺得的確有幾分作用。

喬鬆如爛泥一般不成人形地癱在沙發上,桌上的八九瓶酒已經喝空了一半。林枕書瞧見他這副德行,氣不打一處來,二話不說將他手中的酒瓶給奪了過來,“啪”的一聲給砸在了桌上。

喬鬆懶懶地抬眼看過去,問:“你來這兒幹嗎?回去寫你的作業。”

“你能來我怎麽不能來了?”林枕書坐到了他的身邊,將酒瓶拿到自己跟前。

“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你在這兒遇上什麽我可不會管!”他怒斥了一聲,醉生夢死了幾天,難得顯現了幾分情緒。

林枕書毫不示弱,逼迫道:“要麽你跟我一起走,要麽我就陪你在這兒一起喝。”

“知道這酒多少度嗎?你再鬧我就讓保安把你帶走了!”

他劈手就要搶回酒瓶,不料林枕書動作更快,仰頭就灌了一大口。她咕嘟咕嘟,一口幹完了剩下的半瓶。

“你能喝,我就不能了?”她擦了擦灑在脖子上的酒,挑釁似的將空酒瓶倒扣過來,故意做給對方看。

隔壁桌幾個已經喝高了的酒鬼走了過來,他們瞧著這個有個性的小姑娘,調笑道:“喲,鬆哥今兒還帶了妹子來?瞧這小臉嫩的,叫聲哥哥來聽聽?”

喬鬆到底還算清醒,看了看倔得要死的林枕書,又瞧了瞧不懷好心的酒鬼們,罵了幾聲髒話,拽著身邊姑娘的胳膊就衝了出去。

酒吧門口,諶珂正站在大樹下,抻長了脖子朝店內張望著。

他是偷偷跟著林枕書過來的,知道這裏不是一般的地方,即使被勒令再三不準跟著她,但諶珂到底還是不放心。

沒多久,喬鬆連拖帶拽地拉著林枕書走了出來。

他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推給了諶珂,惡狠狠地說:“建康嘉園7號樓402!”

“啊?”諶珂扶住東倒西歪的林枕書,茫然地看向喬鬆。

“這是她家地址!打個車把她給送回去!”喬鬆大吼。

“哦。”諶珂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呢?”

他沒好氣:“關你屁事。”

“如果你再回去的話,她明天還會再來的。”諶珂誠懇地勸說。

喬鬆咬牙切齒:“知道了!我也回家!這樣總行了吧!”

對方滿意地點點頭:“路上小心。”

喬鬆懶得跟缺心眼一般見識,罵罵咧咧了幾句,甩手而去。

林枕書的確是不知道,那酒到底有多少度。她一向做事毫無分寸,沒承想這次真的踩了個大雷。

這酒上頭的速度很快。剛走出夜店那會兒,她尚且精神亢奮,到了出租車上時卻變得反應遲鈍,諶珂問了她好幾遍,才從她口袋裏找到了家門鑰匙。等回了家,倒在沙發上,林枕書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你知道嗎?一個人要是老咬舌頭,他可能是中風了。你看我從來不……哎呀……我咬到舌頭了……

“我跟你說,考拉一天要睡20個小時!但它還是特別困。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它新陳代謝特別慢。

“人類的大腦由1000億個神經細胞構成,相當於銀河係內的恒星數量,總重量和一個羅馬甜瓜差不多……你吃過羅馬甜瓜嗎?我也沒吃過……”

諸如此類。

林枕書家裏一個人也沒有,諶珂不放心讓這個醉鬼自己待在家裏,隻好暫時留在這裏陪著她,等到她的家人回來再說。

也不知道林枕書到底從哪裏看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知識,她越說越興奮,甚至站到了沙發上,**澎湃地向諶珂講述近代醫學發展史,點評最新的醫患關係新聞……她說得天花亂墜,怎麽勸都不停。

她耍酒瘋的模樣並沒有讓諶珂產生厭惡,他反而覺得這樣的林枕書又真實又可愛,全然摘下了在家長和老師麵前的乖巧麵具。

他站在沙發前,含笑看著高談闊論、揮動臂膀的林枕書,甚至還認真地回答她的問題、附和她的議論。

也不知說了多久,林枕書終於把自己給說累了。她踩著沙發踱來踱去,雙腿卻漸漸發軟,腳步淩亂,走幾步就一個踉蹌。

生怕她把自己給摔著,諶珂張開了雙臂擋在她身前、跟著她走動,不停地念著:“坐下來慢慢說……你小心點……這兒不能踩……你往後退……”

“嘭!”

林枕書一腳踩空,下意識地抱住前方的人,全身的重量都往前壓了過去。

諶珂一屁股坐在了茶幾上,幸好木質的茶幾還算結實,除了自己尾椎骨有些痛,並沒有連累其他。

而待他從疼痛中緩過神來,一睜眼,麵前便是林枕書放大的麵容。

分不清是什麽時候,林枕書已經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她雙臂攬著諶珂的脖子,整個身子都倚在他的身上。鼻尖對著鼻尖,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你……”諶珂不安地抬高手臂,不知兩隻手該放在哪裏。

她的瞳孔透著微微的紅色,迷離的雙眼隱藏著不可言說的情愫。或許是酒的後勁兒上來了,她的兩頰紅得能滴出血來,雙唇卻分外幹澀,上牙齒輕咬著下嘴唇,如一輪孤月照耀漫天赤霞。

“我……”林枕書喉嚨沙啞,她瞧著眼前的人,那樣的近,那樣的動人。

胸膛裏一時翻湧出無數的情緒,那些壓在心裏的秘密也被酒後莫名的衝動給挖了出來。

許是體內激素分泌過多,她凝視著諶珂的眼眸,脫口而出—

“我喜歡你。”

在無數個瞬間—聽他訴說不舍的瞬間,被他擁抱住的瞬間,她都好想好想告訴他,這種噴薄而出的溫暖甜膩的情緒,叫作—我喜歡你。

而她終於說出了口。

這四個字脫口的一瞬間,他們兩個人都通通清醒了過來。

林枕書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她慌張地抽回了手臂,退後了兩步,後知後覺地害怕了起來。

她不應該說的。至少不應該是在這個時候。

諶珂目光閃躲,他別過頭看著地上,許久許久,一言不發。

那漫長的沉默的五分鍾,對於林枕書而言,每一秒都是一根紮進胸膛的刺。

她開始迅速地思考補救措施,拚命地組織語言想要向他解釋。她曾經無數次在這個邊界徘徊,無數次她抵擋了**,始終保持在警戒線之內。這次她一定也能夠做到,當作隻是同學間的普通話語,以後仍可以同他自然地相處。

可是……

諶珂垂下了頭,半晌,他說:“對不起,我不能。”

六個字,言簡意賅,卻將她僅剩的希望劈了個粉碎。

這一次,不用她來解釋,諶珂也聽明白了。

正是因為明白了,他才那樣為難,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卻無法違背自己的本心,不得不同她說一句實話。

對不起,我不能喜歡你。

林枕書預料過這個時刻,卻不知道會來得這樣快。腦中的信號被切斷,隻剩下一片蒼白的雪花。

諶珂很快就離開了這裏,臨走時,他仍舊紳士地將雜亂的客廳收拾好,替她好好地鎖上了大門。

這個空**的家庭裏,又隻剩下她一個人。

這就是,她人生第一次的告白。掏心掏肺,卻以這樣慘淡的方式草草收場。

兩年之後,她仍舊困在那一日的泥淖裏,將自己搞得滿身汙漬,自私又懦弱。

即使那雙手再次伸向她,她又怎知那是要幫她逃脫束縛,還是將她推進更深的深淵?

林枕書重新抬起頭,雨後天霽,越來越多的乘客湧入了機場。

服務生來到跟前收拾了餐盤和空杯,店內也排起了長隊。沒有消費而霸占了座位的她有些許窘迫,匆匆拎起包離開了休息區。

她大概是要回去的,這裏沒有她的歸途,也等不到她的歸人。隻是剛剛踏入人潮之中她便彷徨了起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隻有她逡巡不前。

一個旅行團在這時從麵前經過。

大概有不到二十個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戴著旅行團統一發放的明黃色的鴨舌帽,舉著小小三角旗的導遊站在他們的最前方領路,麥克風的小喇叭別在腰間,導遊被放大的聲音在嘈雜的環境中仍那麽鮮明。

“今天是我們渝城之行的最後一天了,很高興這幾天能與大家友好相處,希望你們回去之後還能夠記得這幾天的美妙旅程。”客套的導遊詞由她說出來卻是那樣真誠,“大家托運完行李之後就可以去安檢了,回去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林枕書被人群裹挾著,幾個小孩一蹦一跳地從她身邊走過,口中甜甜地喊著“導遊姐姐,導遊姐姐”。

她轉身看去,被孩子們包圍住的那個親切溫柔的女導遊,仍留著高中時的齊肩短發,她瘦了不少,嬌小的身形和甜美的笑容透著自然而然的親和力。

蘇曉冉真的在渝城,林枕書這才對這個消息產生了真實感。

她很想要大喊一聲對方的名字,卻不知道在這樣的公共場合下是否合適。仔細考慮了一番,她意識到自己絕不是那個合適的人。

林枕書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距離方才喬鬆的離開不到半個小時—或許他還沒登機。

電話打過去,喬鬆很快就接通了,他嚷嚷著:“幹嗎呢,我這剛上廊橋。你有什麽話趕緊說,我等會上了飛機就得關……”

“蘇曉冉在這裏。”她打斷他叨叨的廢話,開門見山地問,“你要不要過來?”

喬鬆一下子就蔫了:“我去幹嗎,我去了她也不見得想理我,我去……”

“你就打算一輩子都倒在同一個地方嗎?”林枕書問。

之前喬鬆說的話刻薄卻精準。他們曾經都摔得血肉模糊,好了傷疤也忘不了疼,所以再沒有勇氣站起來,再也不敢往前。

可是—

“反正已經摔進穀底了,就算再糟糕也不會糟糕到哪裏去了—這一次,你要不要站起來?”

她在問喬鬆,也在問自己。

旅行團的遊客們拖著箱子去托運行李了,隻留下幾個小孩子依依不舍地對蘇曉冉說再見,她半蹲著身子,囑咐了他們幾句話,也使勁兒地朝他們揮手,用笑容來結束這段偶然相逢的際遇。

說什麽隻求曾經擁有的話都是騙人騙己,人們總是習慣把悲傷粉飾得冠冕堂皇。

可是曾經有一個人真誠地告訴她,如果見不到你的話,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這種情緒,人們稱之為什麽呢?

是不舍,是想念,也是我喜歡你。

林枕書沒有去聽喬鬆又說了什麽,她果斷地掛掉了電話。

既然已經在穀底了,既然不會有更糟糕的境地,那麽就算再掙紮一下又如何呢?

她想要擁有同諶珂一般的勇氣,重新站起來,去迎接他的歸來。

晴嵐透過明淨的玻璃窗,大理石瓷磚的地麵泛著點點金光。機場的廣播越發繁忙,甜美的女聲提醒乘客盡快登機。人們操著各地鄉音,結伴走在寬闊的大廳,喧鬧而富有活力。

裂開了一道縫隙的冰山,離崩塌隻差一陣風。她身體裏的某根神經在沉睡多時後漸漸蘇醒,貪婪地汲取著外界的色聲香味觸。

仿佛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

諶珂的睡眠時間一向很少。

即使每晚按時服用助眠的藥物,也要到淩晨時才能入眠,而到了清晨六七點時,樓外的輕微聲音就會將他驚醒。

他總是會做很多混亂而糟糕的夢,剛醒來時總會保持著夢中消極負麵的情緒,但卻記不太清具體的內容。

但是這天,也許是身旁有人作陪,也許是藥物作用使然,諶珂難得睡得安穩而綿長。一覺醒來,沒有絲毫掙紮的痕跡。

他醒來時,身旁的人已不知道身處何方,連她的餘溫也被空氣稀釋幹淨。如果不是床頭櫃上那寫著“按時吃藥”的便利貼,他大概會以為昨晚的一切是一場夢。

而事實上,諶珂的確做了一個好夢,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夢。

夢裏,諶珂似乎還是當年的那個高中生,坐在那個沒有空調的悶熱的老教學樓裏上著枯燥的課。

這舊時光的開頭很是混亂,充滿著交織變換的光與影,猶如一場刻意追求藝術感的眼花繚亂的朦朧電影。

他隱約記得,周圍的環境很嘈雜,教室內、走廊上,充滿活力的高中生們嬉笑打鬧,吵嚷著歡笑著,青春的模樣比陽光還耀眼。

諶珂仍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裏,桌上擺著課本,視線卻總是不經意地朝著前方飄去—整個上午,林枕書都無力地伏在課桌上,很是沒有精神。

他很想去問問她到底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可是躊躇許久,書本的頁角被他揉搓了一遍又一遍,卻仍舊鼓不起勇氣走上前。

下了課的喬鬆實在無聊,站在林枕書的桌邊,跟狗皮膏藥似的,反複地問著“我怎麽跟蘇曉冉告白比較好”“她是不是下個月過生日啊”“你們女孩子一般都喜歡什麽……哦,對了,你不是女孩子”。

被喬鬆搞得實在不耐煩了,林枕書猛地拍了下桌子,想把對方給嚇走。可剛直起身子來,腹部卻突然針紮般刺痛,疼得她下意識地抽了口涼氣。

喬鬆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見她的右手一直捂著肚子,調侃一般地問:“咋了?痛經還是胃痛?”

林枕書甩開他的手:“不關你的事。”

嘴上雖然強硬,但是腹部的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她皺緊了眉頭,臉色也漸漸泛白了。

“你今天吃早飯了嗎?”喬鬆見她不像是假裝,反倒真的擔心起來。

“吃不吃關你屁事!”她啐了一聲。

其實就是沒吃。

別說今天了,整個一周她都沒怎麽按時吃過飯。

喬鬆看林枕書這麽糟糕的狀態,差不多也猜到了幾分。他問:“你帶藥了沒有?”

林枕書沉默不語,隔了幾秒後搖了搖頭。

“那咋整啊?你如果不吃藥的話怎麽解決啊?”他天生是個少爺,根本不會照顧人,手足無措地來回走動。

剛才聽見了喬鬆的話,諶珂知道林枕書這是犯胃病了,他這次終於忍耐不住了,三兩步就走了過來,一把拽住慌張的喬鬆。

諶珂有條有理地說:“喬鬆,我去打水和買吃的。胃藥我不清楚要買哪種,就麻煩你跑一趟藥店吧。辛苦你了。”

喬鬆愣了一下,一是沒想到這個人會突然站出來,二是被他拜托的語氣給驚住了。

怎麽搞得,好像他才是照顧林枕書的那一個?

來不及想那麽多,喬鬆隻能點了點頭,往教室外跑去。

諶珂彎下腰蹲在林枕書身邊,輕聲地說了一句:“你等一會兒,我很快就來。”

他是那個時候第一次知道林枕書患有胃病。並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大病,但是一旦飲食不調、吃了生冷辛辣就容易發作,很是惱人。

因為無法看懂小說,諶珂這段時間閱讀的書籍全都是科學性的,其中不乏關於醫學基本知識的講解和闡述。他隻能記住生硬學術語的好記性,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

諶珂用自己的玻璃杯子灌滿了熱水,給林枕書焐在肚子上,又去小賣部買來了熱牛奶,喝完暖一暖胃,她臉上的氣色明顯就好多了。

這時候,體育課已經開始了,教室裏的人基本上都去了操場,隻留下林枕書和諶珂兩個人在教室裏。

林枕書坐在椅子上,整個人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她餓得不輕,大口大口地吃著食物。

諶珂蹲在她的麵前,因為本就個頭比較高,即使蹲下來,也和此時的林枕書在一個水平線上。他什麽也沒說,隻是認真地看著麵前的女生。他如同質地柔軟的綢緞一般,即使臉上沒什麽表情,仍然細膩而溫和。

林枕書吃完東西後,才發現對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忍不住尷尬地咳了兩聲。

諶珂不懂她的意思,反而擔憂地問:“你還感冒了嗎?怎麽又咳嗽了?”

她一口牛奶差點嗆死自己。

“不是……你……這麽盯著我看,不太合適。”林枕書伸出手遮擋他的眼睛。

諶珂歪著腦袋,不明就裏:“為什麽不合適?我不能看你?”

“也不是這個意思……”

“不看著你的話,我就沒辦法知道你氣色有沒有變好。”

“原來你是在看這個啊……”

林枕書更加尷尬了。

“不過你長得很好看,所以也想要看著你。”他誠實作答。

“咳咳咳!”

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麽直白地說話,林枕書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諶珂慌忙拍了拍她的後背,擔心道:“你沒事吧?”

“看看看你個頭!你動物園看大猩猩呢?”

林枕書啐了他一口,眼神卻閃躲不安。

諶珂注視著她表情的每一個細節,奇怪道:“你怎麽臉上有點紅?發燒了嗎?要不我還是帶你去醫務室吧。”

“滾滾滾!”

高中生諶珂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為什麽女孩子會臉紅,為什麽林枕書總喜歡摸自己的腦袋,為什麽他的心跳會在某刻漏拍……

這些情愫他全然不懂,可這並不妨礙彼時彼刻,他那樣真切地在乎著一個女孩。

大學生諶珂躺在**,雙眼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記起了方才的夢境。

這不是一次虛構的夢境,而是某段記憶的倒放。就好像再次聆聽一首耳熟能詳的老歌,總是能後知後覺地品味出過去所不懂得的味道來。

心理醫生曾經為難地勸導諶珂,要勇敢地去麵對那些過往,哪怕是可怕的和殘忍的。醫生用最極端的手段去刺激、逼迫他,卻總是收獲甚微。

因為醫生從最開始就搞錯了,那不是一段可怕和殘忍的過往。

相反,諶珂是因為那段過去,才苦苦支撐著孱弱的身軀,毅然地走到了今天。

吃完藥後,諶珂坐在客廳裏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昏昏沉沉的腦袋才逐漸清醒了過來。

搬進這套公寓的時候,他沒有添置太多的家具,之後也很少待在家裏,白天都在學校,晚上也要留在實驗室,隻有深夜才會回來睡一覺。

前一個月的生活他當作尋常,直到現在,環顧著被冷色調包圍的客廳,諶珂才忽覺清冷寂寥,竟感到了些許落寞。

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大門被打開,提著一個紙袋的林枕書走進了玄關。

“諶珂,起床了嗎,我買了早飯回來!”

她喊了一聲,換上了拖鞋走了幾步,才發現諶珂正端坐在沙發上。

“你傻坐在這兒幹嗎?”林枕書奇怪地看著他,提起袋子,問,“餓不餓?我特地打包了小麵回來。”

諶珂看著她,愣怔了很久,幾乎分不清這是幻境還是真實。

他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就像他未曾料想她昨日會突然出現。他以為這個冷清的房間裏又隻會剩下他一個人,就如一覺醒來枕邊人不在般失落。

林枕書沒有意識到他的不對勁,還在熱情地介紹著:“渝城的小麵特別好吃,你吃過沒有?特別是這家店,味道可正宗了!整個西南找不出第二家來。你等著啊,我給你拿筷……”

還沒來得及邁出腳去廚房,諶珂忽然站起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林枕書眨巴眨巴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昨天他被各種巧合與意外所耽誤,準備了滿腹的話,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直到以為自己真的等不到了,以為她真的離開了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迫切地想要告訴她—那些未完待續的心事。

“我……我喜歡你。”

毫無預兆地,諶珂望著她,脫口告白。

這不是最好的時機,甚至不是對的地點和對的方式。這隻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上午,沒有任何浪漫的鋪墊和深情的說辭,他卻在此刻對她告白。

諶珂又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

這一次,他說得更加篤定有力,每一個音節都鏗鏘飽滿,短短的四個字,卻如宣誓一般鄭重而不可褻瀆。

他不在乎形式和時機,曾經有無數個好的氛圍和最好的年紀,隻怪他年少愚鈍,才姍姍來遲。

林枕書隻覺得鼻尖泛酸,刹那間就紅了眼眶。

原來她一直等待的,如何也割舍不下的,不過就是這一刻罷了。

她心中百轉千回,無數的話語在腦海中翻滾,一個“也”字根本不足以詮釋她此刻的心情。

最後,她這樣說。

“你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