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路漫漫此人,簡而言之,一個大寫的平庸。
小學三年級時,周雅帶她去親戚家吃飯。
親戚仔細一瞧,小姑娘臉蛋白白,眉眼細細,當場誇了一句:“小丫頭長得挺清秀的啊!”
八歲的路漫漫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形容詞,她日常接觸的無外乎“小赤佬”“白眼狼”“死丫頭”這類詞。
“清秀”這個詞,路漫漫隻在金庸的小說裏看過,是形容周芷若的,說她“清麗秀雅”。周芷若長什麽樣兒,路漫漫當然沒見過,但她知道高圓圓長什麽樣兒,因此心裏樂開了花。
等另一個小姑娘到場,那位親戚又說:“哎呀呀!瞧瞧這小姑娘,長得跟一朵花兒似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漂亮得沒魂了!”
路漫漫也看了人家小姑娘一眼,顯然,她比自己長得更像高圓圓。
路漫漫這才明白了“清秀”的含義:清秀=客套的普通。從此,她對審美無師自通。
美有各式各樣,大眼睛雙眼皮是美,小眼睛單眼皮也是美,有古典美、現代美、慵懶美,甚至醜美——隻要有存在感的就是美。
隔壁胖妞小時形如發糕,長大了,愛美了,努力減肥一年,終於成了一個小美女,成功收獲情書數封。
路漫漫努力了十多年,拉拉眼皮,捏捏鼻子,終於成了一個扔在人堆,爸媽也沒法兒一眼認出來的零存在感生物。
盡管如此,路漫漫還是很小強地保留了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比如剛剛那位——那身影,那側臉,那輪廓——標準的“撕漫男”哪!
可惜,一直到大雄寶殿,路漫漫都沒能看到男生的正臉。
隊伍一點點往前挪,男生忽然矮下去,虔誠跪拜。
拜完肯定會轉身——路漫漫已經屏息等待那一刻了!
偏偏,背影的主人停在香案前,跟一個大和尚閑聊起來了!
“往回看!往回看!往回看!”路漫漫氣急念道,學起《美麗人生》裏的男主人公圭多的意念法。叔本華說:意念決定一切,我想怎樣,就怎樣。所以,嘿!眼前那個背影,請你回頭看一看!
不斷念著,路漫漫此時的心情很像一隻被人一直用一塊排骨吊著胃口的哈巴狗,排骨一直在眼前轉悠,偏偏吃不到。
於是,在周雅女士再度伸手幹預,把自己女兒腦袋摁向蒲團的時候,路漫漫狗急跳牆了!她果斷拋棄了什麽期末考高分的願望,而是極其真摯地許了如下願望:
“佛祖啊佛祖,我路漫漫要成為一個百分之百存在感的人!我想讓誰想到我,誰就得想到我!我想讓誰回頭,誰就必須回頭!如果您答應了,我一周來給您添一次香油錢!”許罷,偷偷在蒲團底下塞了一枚一元鋼鏰兒。
如果路漫漫許願時能稍微抬一下頭,她會驚訝地發現,身影的主人正回頭盯著她看。
女孩把頭叩得死死的,蒲團柔軟,眨眼就見坑了,祁遠覺得這女孩是在鬥牛。
“別費勁了,把腦袋磕破了,他都不會答應你的。”祁遠在心底對女孩的背影說。
“小施主,您母親讓我轉述,她這次上山修行,並不打算見客,包括您。”
福裕和尚有些為難地開口,眼前這個高個兒少年的母親是遠山寺最大的香客。和尚也難逃世俗賬,尤其是這年頭,不僅要學佛法,還要學MBA,學著到處拉投資。
祁遠漫不經心地回頭看了福裕和尚一眼,和尚有些討好地笑著,兩頰間八字紋加深,一臉苦相。
“算了,她什麽時候把我放在心上過呢?”祁遠衝福裕和尚拜了一禮,大跨步出了正殿,帶著刻意過頭的瀟灑和慷慨。
路漫漫就這樣錯過了那個背影。
大雄寶殿的另一個偏門,心滿意足的周雅拖著一臉狗氣騰騰的路漫漫,花了十塊錢抽了個簽。
黃布小桌後的和尚又是問生辰,又是看手相的,最後給了一個“考上大學絕對沒問題,要是努力一把,說不準清華北大都能奔上”的開放式回答。
“說了等於沒說嘛!”回家的路上,路漫漫實在受不了周雅女士的時隔半分鍾的“努力一把”,回嘴道,“擺明了騙你們這些中年婦女的錢!”
“我的錢,我樂意!”周雅女士見事實真相被揭穿,依舊滿麵紅光沾沾自喜,好像已經把北大錄取通知書攥在手裏了一樣。
周雅眼裏放著光,那光讓路漫漫想起周雅年輕時候拍的一張軍裝照:長順的直發,清秀的容顏,大而漆黑的眼,那眼裏的光,自由、清澈、新奇,仿佛能裝下整個世界。
二十年過去了,整個世界縮小成一個不爭氣的、又又懶、整天讓她操心的路漫漫。
路漫漫認栽似的收起獵豔美男的心,踏踏實實地讀了一周末的聖賢書,風蕭蕭兮易水寒地上了高二期末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