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幻術控人不由己

01

“砰!”

顧奕一拳打在了我身後的樹幹上,一雙眼赤紅,不住地喘粗氣:“你再說一遍?”

這模樣,與野獸無異。

我心頭發怵,卻想起他幫著錦繡來殺我,我又何必對他客氣?

於是,我繼續說道:“我和我相公兩情相悅,今日大婚,你無端闖進就罷了,如今還管這麽多。你雖是東夷國世子,管天管地,難不成還要管我們這些西寒國老百姓吃飯睡覺?你娶你的公主,我嫁我的良人。”

許久之後,我咬牙道:“顧奕,我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你若是還顧忌我們以往的情誼,就放我走。”

顧奕怔住了,驀然收手,眼底滿是痛苦。他緊握的拳頭淋漓一片,已經血肉模糊。

他捂住胸口喃喃道:“我明明不認識你,但為何會有熟悉的感覺……看到你和他成親,我憤怒得想殺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鮮血淋漓的左手,再次抓住我的脖子,將手指上的血抹在了我的唇上,又狠狠地吻了上去。

這一吻,帶著滔天的憤怒。

“顧奕,你放手——”

我死命掙紮,卻因被釘在樹上,這番掙紮對於他來說不過是撓癢癢而已。無邊無際的窒息感襲來,我掙紮的雙手漸漸頹下,認命般地接受他的親吻。

許久之後,他鬆開了我,我癱在地上大口喘氣。

我狠狠地擦了一把嘴唇,權當自己被狗咬了,身體卻不受控製地顫抖,眼淚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

顧奕瞪大了眼睛,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又後退兩步,仿佛剛剛被強吻的是他一般。

“顧奕,你這個渾蛋——”

顧奕自知理虧,許久之後淡淡道:“抱歉。”冷冰冰的聲音,又恢複到初始的冷漠。他看了我半晌,一把撩開衣裳,取出一把匕首。

“你要幹什麽?”我嚇了一跳,往後縮了兩步,“你……你不是要先奸後殺吧!”

顧奕羞惱道:“公主隻要你的眼睛,我是來幫公主取眼睛的。”

我嚇出一身冷汗。

我竟然忘了,他現在已經被錦繡控製。但他剛剛吻我的時候,那熟悉的感覺,卻讓我覺得他就是顧奕,是我認識的那個顧奕。

想到這裏,我燃起最後一絲希望:“顧奕,你不認得我了嗎?”

顧奕疑惑地望著我。

“我是喬喬啊,喬喬!”

“喬喬?”他側著頭望我,眼底的疑惑更甚。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心一橫:“對啊,喬喬!你的戀人喬喬!你說過你要娶我呢!”

顧奕看了我幾秒,突然憤怒起來:“胡說!我對錦繡公主情有獨鍾,怎麽會喜歡你這種女人!”

他氣得原地踱步,片刻後又死死地扼住我的肩膀:“你若真是我的戀人,你又為何會同別的男人成婚?”

這模樣,倒像是我先背信棄義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當場甩了顧奕一個耳光:“你若對錦繡情有獨鍾,又怎麽會吻我!”

顧奕僵住了,握著匕首的手抖了抖。

“我……我不知道……”他的眼中滿是痛苦。

我知道他的痛苦,但現在我首要解決的就是逃離這裏。我正色道:“顧奕,你並不喜歡錦繡,你不過是被她控製了而已。”

他握著匕首的手抖了抖,瞳孔掠過一絲紅光,似有一條赤紅的小蛇在瞳孔飄過。隨後,他跪在地上抱頭痛喊:“我的頭好痛,我的頭好痛——”

我僵在原地。腦中響起白夕的聲音:“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走。”

我立刻拔腿就跑。剛走兩步,回頭望見顧奕痛苦的模樣,我又於心不忍。

我不能就這麽把他拋下。

罷了,就當我欠他的。

我又折返回去,一手撈起大汗淋漓的顧奕,他已經毫無力氣,整個人好似變成了一攤爛泥。他的氣息紊亂,整個人像在火爐子上烤過一般。

“顧奕,撐住啊,我帶你出去。你把匕首收好,莫要劃著我……”

顧奕虛弱地抬起眼皮。

腦袋裏又傳來白夕的戲謔:“果真是舍不得。先前還那麽斬釘截鐵地說就算他來也殺,看來全是騙人的。”

我無心同白夕拌嘴,專心地扶住顧奕。他眉目間全是痛苦,似乎在同什麽做鬥爭。我也不大好過,先前胳膊和大腿全被他射傷了,現在傷口全部撕裂,潺潺流血。

不過走出百十步,我實在堅持不住了,撲騰一下摔在了地上。顧奕重重地砸在我胸口上,讓我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顧奕倒像是好多了,微微睜開眼皮,虛弱地望著我:“現在我有些相信了,我應該是認識你的。這樣的場景,以前似乎也發生過。”

我沒好氣道:“我救過你兩次!”

他不說話,虛弱地望著我。袖兜裏鼓出一團,不大一會兒鑽出一個毛茸茸的物什來。

“阿寶!”

小耗子阿寶激動地一躍,竄到我的懷裏來。

顧奕震驚地望著我們:“阿寶、阿寶從不親近陌生人。”

“什麽陌生人,我同阿寶熟得很呢。你以前讓阿寶跟著我,我同它生活了一個多月。”

“這不可能!”顧奕緊張道,臉卻不知怎的慢慢地紅了,“我……我不會把阿寶交給任何人。除非、除非她是……”

“除非什麽?”

他滿臉通紅地轉過頭。

如今見到阿寶,我的心情好了許多,竟然生出一種已經逃出生天的錯覺。我在原地歇了兩口氣,阿寶不知從哪裏找來兩根藥草。我將它搗碎了敷在傷口上,傷口果然好了許多。顧奕癱在地上不知生哪門子的氣,卻總是悄悄地回頭偷瞟我。我一回頭他就立刻垂頭玩手指,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此情此景倒也和諧,我緊繃的弦漸漸鬆了下來。

忽地,身後一片窸窣,一道影子緩緩走出。

“世子好悠閑。我不過是讓世子取一隻眼睛,世子卻躺在這裏閉目養神。果真是不把我放在眼裏,現在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顧奕觸了電一般從地上躥起,緊張地望著前方走進的錦繡。

錦繡身後還跟著一個男子。童顏鶴發,身材矮小,長得極其年輕,看起來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卻有一頭不合時宜的白發。

顧奕後退兩步,渾身顫抖:“公主,是顧奕辦事不力,請公主責罰。”

片刻後,他回頭望向我,咬牙道:“但是我萬萬不能傷害這個女人。”

“哦?”錦繡微微抬起眼皮,“為何?”

“因為我認識她。我……我應當和她很是熟悉……”

錦繡頓了片刻,“啪啪”地鼓了兩下掌,轉頭對童顏鶴發道:“筠燁,你這幻術不管用了。”

那叫筠燁的男子歎了口氣,搖頭道:“請公主恕罪,在下立刻補救。”

“不要!”

我剛剛喊出這兩個字,筠燁就已經開始施術,源源不斷的紅光從他指尖冒出,如蛇似鬼般竄到顧奕麵前。

顧奕痛苦得滿地打滾,汗如雨下,青筋暴現。紅光竄進顧奕的身體,他的痛苦漸漸減輕,最後癱在地上完全不動了。

任我怎麽喊也毫無反應。

筠燁對錦繡一抱拳道:“公主,這下請放心,幻術已經重新加固,任他有天大的本領也突不破。”

錦繡冷笑地看了一眼筠燁:“若再出什麽問題,你就給我滾。”

筠燁雙膝伏地,行了一個大禮:“是。”

腦海裏忽然飄出了白夕的聲音,但她說什麽我沒有在意。我眼裏全是躺在地上的顧奕,他像死了一樣,任我怎麽呼喊也不起作用。

顧奕最後痛苦的表情在我眼前翻轉。

“錦繡——”

我抓著匕首朝錦繡砍去。

錦繡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不躲不閃。

高高舉起的手還未落下,忽地,撲哧一聲,這是箭入肉的聲音。隻感覺肩膀一沉,似乎有一座大山壓在上麵。我緩慢地回過頭,卻見顧奕迎麵走來。

他望著這裏,眼裏全是疼惜。

“顧……顧奕……”

“公主!”顧奕跪在錦繡麵前,焦急道,“公主,你沒事吧,她沒有傷著你吧?”

錦繡微微搖頭。

身體一滯,力量如潮水般褪去,我癱在地上,一口血噴了出來,卻遲遲不願合上眼。

“白夕,我不會讓你這麽容易地死掉。”

02

烈日當頭,萬裏無雲。一滴水落下,往往還沒落地就被蒸發了。

這片黃土被烤成酥餅,一掰就碎。遠處有馬蹄聲落下,一匹棕色的駿馬在沙漠裏狂奔,身後還拽著一個人,被捆住手腳,牽在馬屁股後。

一聲哨響,馬兒停了下來。那被拖行的人終於喘了口氣,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一個水袋落了下來。

我手忙腳亂地撿起水袋,用牙咬開,咕嚕咕嚕地灌了幾口。火燒似的喉嚨好受了一些,身上的傷卻漸漸清晰起來,火辣辣地疼。

阿寶從袖兜裏鑽了出來,也趴在水袋前舔了兩口。我往掌心倒了兩滴水,阿寶趴在手邊伸出小舌頭舔。

我怕阿寶不夠,又倒了一點,它卻沒再喝了。它爬到我的膝蓋上,舔舐那觸目驚心的傷口。

我微笑著搖頭:“不疼”。

如果沒有阿寶,我不知道這幾天該如何熬過。

那日醒來後的顧奕完全忘記了我,他甚至忘記了阿寶,完全變成了錦繡的傀儡。

錦繡讓他生就生,錦繡讓他死就死。當然,錦繡不會要他死,她要顧奕折磨我。

我以為她會將我帶回瀛中,順道準備好十大酷刑,沒曾想她卻留在了這裏。這座邊陲小鎮唯一的好處便是地勢多樣,離小鎮十幾裏地的地方就是沙漠。

沙漠很好,巨大的晝夜溫差,一望無垠的沙地,很適合藏屍。

錦繡在沙漠裏建了一間小屋,她住在屋裏,顧奕守在屋外,我被關在馬棚裏,筠燁則不知道躲在哪裏。

白夕說,天獸族的人都出來了,你還不打算和我融合嗎?

她口中的天獸族,就是筠燁。

所謂的天獸族,在七萬年前也屬於神族,其先祖是一頭鋸齒獠牙的青狼,世代為天君服務。但七萬年前的神戰讓天獸族被滅族,僅剩的幾頭流落人間,與人類通婚。

天獸族就這樣一代代地繁衍下來,到了筠燁這一代血脈已經十分虛弱,僅是一個會施展幻術的凡人了。但天獸族的一個特性還是被保留了下來,那便是認主之俗。

按照習俗,每一頭天獸都會有一個確定的主人,且這一生都會為主人服務。若主人死了,天獸亦不會獨活。

筠燁認的主人,正是錦繡。

白夕一直勸我和她融合。她甚至允諾,會給我留下一足之地,不會完全吞噬我的靈魂。

我拒絕了。

我已經夠慘了,但死了好歹還能有個輪回,有個盼頭。若是融合了,我連這個盼頭都沒了。

錦繡睡不好的時候,會半夜起來抽我一頓。

那是蘸了水的刀鞭。主體是軟牛皮,但上上下下都嵌了彎刀似的小刀刃,一鞭子下去,血肉分離。

錦繡抽累了,顧奕就會靜靜地遞上一張毛巾。

錦繡擦著汗冷笑道:“心疼嗎?”

她這句話是問的顧奕。

顧奕點頭:“公主,看著你這麽累,我很心疼。”

錦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將鞭子遞給顧奕:“既然這樣,那你幫我抽。”

顧奕點頭。

他抽得很用力。

一鞭子下去,我身上的皮被刮起一層,鮮血淋漓一片。我咬牙強忍,手指甲斷在木樁裏,不允許自己發出任何的聲音。

阿寶在我的袖子裏吱吱吱地叫著,我知道它想做什麽,但現在的顧奕已經油鹽不進,聽不進任何話了。

顧奕抽完了,錦繡提著燈籠走近:“疼嗎?”

我冷笑著唾她一口血水。

身後的顧奕大怒,一鞭子落下來,撕裂了我的耳朵。

我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叫。

錦繡又問:“疼嗎?”

我哆嗦著不說話。

“不光身體疼,心也疼,對吧?”

我抱緊胳膊,一個字也不想說。

錦繡發泄夠了,嫋嫋離開。顧奕遵著她的命令,守著我,若我嘴裏不幹不淨地罵她,顧奕就立刻割掉我的舌頭。

顧奕果真老實地站在我的身旁,挺直脊背,像一塊木頭。

這一夜,我沒有罵錦繡。沒有力氣罵她,也不想罵她。那夜我做了個夢,夢到我被山匪綁走的那日,顧奕率著一隊人馬前來救我。

這次他很快就找到我了,將我抱在懷裏,又坐上高頭大馬。

我怯怯不勝羞,嬌滴滴地問:“咱們要去哪裏啊?”

顧奕溫柔一笑:“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娶你。喬喬,咱們這就成親去。”

我喜極而泣。

然後,夢醒了。

我被顧奕像拖麻袋一樣拖到沙地裏,又被拴在馬腿上。我知道,又到了拖行的時候。但昨夜我挨了鞭子,今日實在是虛弱。我望著顧奕冰塑一般的模樣,忽地問道:“顧奕,你果真一點都不記得我了。”

他的眼皮顫了顫,手卻一點沒停,綁好繩子後,“啪”的一聲拍在馬屁股上。

顧奕,我好疼,我真的好疼。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過區區半月,我卻感覺仿佛過了數百年的時間。錦繡說,她要我生不如死,現在她做到了。

終於輪到了這一天。

錦繡說,顧奕,你還有個東西沒給我拿來。

顧奕問,什麽東西。

錦繡說,她的左眼珠。

顧奕說,好的,我馬上給你拿來。

然後,錦繡轉身走了。顧奕攥著一把銀色的柳葉刀,一步步地朝我走來。

身後是一片石牆,我無路可退,隻能求饒:“顧奕,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

他一言不發地越走越近。

“我是喬喬啊,我是喬喬……你說過你不會再傷害我了,你說過你會永遠保護我……我求求你,不要挖我的眼睛,不要挖我的眼睛……”

柳葉刀在光下熠熠生輝,銀色的冷光落進我的眼裏,最後變成鮮紅一片。

顧奕的手扼在我的頸上,微微一折。

阿寶竄了出來,咬住顧奕的手指。顧奕輕輕一彈,阿寶被彈出兩丈。

“噗”的一聲。

血肉離體的聲音。

淋漓的鮮血落在金色的沙地上,構成一幅淒厲的畫卷。一顆眼珠在沙地裏滾了兩遭,又被兩根細長的手指拈了起來,抖抖灰塵,放進了一個藕色的荷包。

萬裏長空犁出阡陌縱橫,長風漠漠隻餘挖心之痛。

這一日,我曾傾心的男子,將刀插進了我的眼眶裏,挖走了我的左眼。

約是因為怕我受不住拖行的痛苦,第二日難得沒有折磨,我被丟在馬廄裏休息。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來送飯的卻是筠燁。我接過飯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筠燁微微挑起眉:“我以為你會自殺。”

我不想回他,兀自吞下一大團米飯。

我是想過自殺的,但我更想活。我是趙蕭的妻,我應當死在他的懷裏。我不想當孤魂野鬼,我不想孤單一人。

筠燁又道:“看到你這麽生龍活虎,我也就放心了。不像有的人,受刑的又不是他,卻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

他踢翻我的水壺,笑嗬嗬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誰?”

我抬起僅有的一隻眼,“呸”的一聲將飯渣滓吐了他一臉。

筠燁也不生氣,笑嗬嗬地將臉擦幹淨,道:“顧奕那個孬種,現在要死了。”

我抓起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塞進嘴裏。

“他昨夜挖了你的眼睛後吐了一大攤血,現在整個人已經神誌不清了。畢竟是一個凡人,怎麽抵得過幻術的力量。他若是繼續這樣同幻術相鬥,恐怕很快就會死掉。”

與我何幹?

我沒有問出這句話。

自從昨夜他挖掉我的眼睛以後,我就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筠燁見我毫無反應,也沒了興趣,揮了揮袖子離開了。

03

錦繡得了我的眼珠,找了根絲帶將它包了起來,然後當作尋常飾物掛在荷包上,平日總喜歡拿出來把玩。

她喜歡一麵看著我被拖行,一麵把玩我的眼珠。

拖行的工作交給了筠燁,因為顧奕瘋了。

筠燁沒騙我,顧奕吐了一口血後,就神誌不清了。他有時候會半夜跑到馬廄裏抱著我號啕大哭:“喬喬,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啊……”他赤紅著一雙眼,用柳葉刀比著脖子,“我傷了你,我把這條命賠給你!”

然後,他就被筠燁帶走了。

日頭正烈,我被綁在馬下暴曬。

如今我失了許多血,又滴水未進,頭頂的太陽盤旋,將腳底的影子照成三個。我笑嘻嘻地伸腳去踩,期待能躲在哪個影子下涼快涼快。卻是我一動,影子也跟著動了。

我同自己的影子玩得很開心。

腦中傳來白夕的聲音:“喬喬,你還不認輸嗎?你已經淪落至斯,卻也不願跟我融合嗎?”

我無力地搖搖頭。

白夕,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恨錦繡,不恨秦岸,甚至連顧奕也不恨。我就想簡簡單單地過完這一世,然後下輩子再投胎時避開你。哪怕不做狐狸,做隻老鼠,做隻蟑螂也是好的。至少,這是我可以把控的人生,不是嗎?

白夕聽到了我的心聲,隻是淡淡道:“這輩子,有許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正午的日頭灼人,錦繡派筠燁給我挪了個位置,確保我能夠全方位地感受到陽光。我被曬得腦袋都暈乎乎的了,眼前出現一片光暈,甚至還有一塊五彩斑斕的花田。

一匹白馬從花田中竄過,像風似的停在了我麵前。

是海市蜃樓嗎?還是我快死了,臨終前看到了幻境。

白馬上翻下一個人,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喬喬!”

果真是要死了,連幻象也如此真實。

我想揉眼看清楚,碰到眼睛時才想起自己已經沒有左眼了。那人將我上下打量一遍,咬牙切齒道:“喬喬,是誰,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模樣!”

這個聲音,是趙蕭。我猛地清醒,趕緊一把推開趙蕭。

我抖著牙道:“不,我不是喬喬……”

“你就是喬喬!我的妻子喬喬!”他一把將我摟進懷裏,滾燙的淚落了下來,“你是我的妻子啊,我怎麽可能不認識自己的妻子?”

我慢慢安靜下來,伸出自己的胳膊,摟住了他。一字不發,他卻明白了我的意思。

最後,他說:“喬喬,我帶你回家。”

他掏出一把匕首,開始割我手腳上的繩子。這是刀繩,同刀鞭一樣,上麵綴滿了小刀片,有的紮進了我的骨肉裏,解起來很麻煩。

趙蕭的手在顫抖,眼淚也劈裏啪啦地落下來。他邊割邊說:“喬喬,別怕,等咱們回家了,我給你找好多好多的甄玉草,到時候再深的傷口也不會留疤。”

我虛弱地點點頭。

身後忽地出現一個癲狂的身影:“放開……放開她!”

是顧奕。他瘋了,也瘦了很多,像一片薄薄的紙,一張臉呈青黃色,瘋了般撕咬趙蕭:“放開!放開喬喬!她是我的……我的——”

“滾開!”

顧奕被掀翻在地,表情依舊癲狂,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我,淌出血淚來:“喬喬,喬喬啊,我的頭好疼——”

他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

這個時候刀繩已經割開了。趙蕭將我抱在懷裏,蹬上馬鐙準備離開。趙蕭看了一眼顧奕,問道:“他怎麽辦,要不要我殺了他。”

我淡淡地掃了一眼顧奕,心裏居然沒有一絲恨。我搖搖頭:“不用了,走吧,我不想看見他。”

阿寶從我的懷裏竄了出來,一躍跳到了顧奕的身上,朝我揮爪道別。我知道,它不會離開顧奕。

趙蕭一拍馬屁股,正欲離開,身後卻忽地出現一個沙啞的聲音:“這位公子,你要帶我們的奴隸去哪兒?”

筠燁!

回頭一望,筠燁果然站在我們的馬後。趙蕭一驚,狠狠地踹馬。馬卻僵在原地,紋絲不動,最後一歪頭,整個頭顱都落了下來。

錦繡緩緩走進,嘴角噙著笑:“你是要走了嗎?”

我猛地打了個寒戰,擋在趙蕭麵前:“快走!”

趙蕭搖頭,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錦繡拍起了巴掌:“果然是夫妻情深,夫妻情深。既然這樣,我也不介意拖行的時候再多帶一個人。”

“不要!”

我立刻跪在錦繡腳邊,不停地磕頭:“我求求你,讓他走,讓他走。你要怎麽折磨我我都沒意見,隻求你放他走。錦繡,我不會逃了,我再也不會逃。隻要你開心,把我的右眼拿走也無妨……”

錦繡冷笑著踹倒我,踩在我的臉上:“我想拿走什麽,用不著你的允許。”

趙蕭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慢慢紅了。

他隻是個普通人。普通人看到自己的妻子被辱,是會拚命的。

所以,他舉起手裏的匕首朝錦繡衝來。回應他的,卻是一道寒光。很快,趙蕭發現自己的視線變了,一切都天旋地轉,“噗”的一聲,自己落在地上,遠處的身體依然保持著奔跑的姿勢,轟然倒下。

他還睜著眼,看到剛剛砍下他頭顱的那人正在擦手。

錦繡道:“我沒讓你殺他。”

筠燁跪在地上:“公主,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錦繡冷笑:“可我被白夕羞辱的時候,你卻不在。”

筠燁羞愧地垂下了頭,囁嚅道:“請公主恕罪,那時候我正在閉關……”

死了嗎?趙蕭死了嗎?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適應眼前的場景。趙蕭的頭顱滾在我的旁邊,我想把它摟在懷裏。我們是夫妻,是要生死同穴的。可我被錦繡踩在腳下,剛剛一動就被踩住了手。

錦繡冷笑道:“怎麽,想生死與共?”隨後她喊了一聲,“筠燁。”

筠燁抬起腳,一腳將趙蕭的頭顱踩碎。

耳畔有風刮過,帶起遠處的風沙。天地之間,我隻聽到了一個聲音:“喬喬,我說過了,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身不由己。你若是能早些想通,就不會吃這麽多苦了。”

是的,身不由己。

我隻是想當一個普通人,可是我連當普通人的資格都沒有。既然這樣,那就當惡人吧。既然蒼天負我,那我也要負蒼天。

我說:“白夕,我要融合。”

“好。”

“你幫我殺掉他們,一個不留。”

“如你所願。”

漫天黃沙卷過,萬裏無雲的天空飄過幾片烏雲。

錦繡隻感覺腳下踩的那人忽然變得像烙鐵一般熾熱,她連忙鬆開腳,卻見她金光大作,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最後光潔如新。

錦繡驚得後退兩步,慌張道:“怎麽回事?”

筠燁擋在錦繡麵前,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深棕色的眼睛隱隱發出紅光。

我又到了幻境裏。

隻覺身體一輕,我倒在草地上。腳下一片綿延的藍堇草,從眼前一直伸展到了天邊。

白夕走到我的麵前:“你終於答應融合了。”

我閉著眼,聽著耳畔的風響:“這是虛合山嗎?”

“是。我知道你一直想回來,就給你造了出來。以後,你就待在這裏了。”

白夕慢慢躺到我的身旁,也閉上了眼。

過了很久,我問:“白夕,這個融合,是怎樣的融合法?”

“很簡單。”她忽然坐了起來,壓在我的身上,聲音貼在我的耳邊,輕輕吐出三個字,“吃掉你。”

隨後,她一口咬在了我的肩上。

鮮血四溢,卻一點也不疼。

是的,我是營養物質,是用來滋養白夕的,自然隻有吃掉了,才能充分吸收。

白夕擦了一把嘴上的鮮血,笑著問:“你學會了嗎?”

我慢騰騰地點頭,隨即將視線望向天邊。

“是不是要吃掉對方,就能得到對方的力量?”

“是。”

很好。

既然如此,為何是你吃掉我,而不是我吃掉你?

白夕聽到了我的心聲,卻依舊笑盈盈地望著我。

我明白了。

我忽地將白夕撲在地上,拚盡全力地將她壓住,同時騰出一隻手掐住她的喉嚨。

她就這麽安靜地被我桎梏,黝黑的眼裏無喜無悲。

我顫抖著撫摸她的脖子,慢慢地咬了下去。

滾燙的血流進嘴裏,順著喉嚨一路向下。四肢百骸仿佛在烈火中淬過一般,充滿力量。一朵嫣紅的花慢慢綻放,白夕的身子像一條溫暖的河流,平靜流淌。

我的身體裏仿佛點燃了千萬座火山,一時間澎湃噴發。

不夠,還不夠!

我哆嗦著又咬了一口,將那熾熱的鮮血咽進喉嚨。

給我,都給我!

白夕溫柔地笑了,緩緩伸出手抱住我:“好的,都給你。”

一陣清風刮過,山邊的藍堇草隨風飄**。

除了一塊被鮮血打濕的草地,這裏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白夕……

我輕輕呼喚一聲。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