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心難測得教訓
01
大雨騰起白霧,嗶嗶啵啵地打在頭頂的涼棚上。這有節奏的旋律像密密麻麻的鼓點,敲擊著心頭,終於敲來了許久未見的睡意。
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般好了,心平如鏡,卻又做了個夢。在夢裏,我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姑姑。
這些日子我盼著日日都能夢見她,我有許多問題想向她問個清楚。但連日的逃亡奔波讓我心力交瘁,瀛中派出三批人馬追我,分別是灼淵、顧奕以及錦繡。
如此情形下,莫說睡覺,就連打個盹也得豎著耳朵。
直到一路走出瀛中,到了西寒最邊陲的一個小鎮時,我才喘了一口氣,找到個破廟,一睡便睡死了過去。
就著這場大雨,我沉沉睡去,終於如願地夢到了姑姑。
夢裏是一片刺目的白。雪一團團地落下,細細密密,如鹽粒,如柳絮。腳下蔓延出的雪一直蔓到了盡頭。
無瑕的白裏,終於走出一個墨綠色的影子。
這人的身影很眼熟,我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我忽地想起,前些日子在幻境裏時似乎也見過他。他是白夕的師父,是那個千方百計阻撓白夕成仙的人。
鏡頭一轉,我看到了姑姑。
夢裏的姑姑要年輕許多,頭上梳著飛天髻,身上套著一件黑色的長袍。
看見那人,姑姑疾走兩步:“屠先生。”
那人微微一咳,咳出一攤血來,淋漓的血跡在白雪上如點點紅梅。
姑姑大驚:“屠先生,您沒事吧?”
他擦掉嘴角的血跡,不甚在意道:“無妨。那鎮魂石邪性太重,沒甚大礙。不過,好在把她拿出來了。”
說罷,他微微翻手,掌心冒出點點光芒。
“這是她的魂魄。在鎮魂石下受盡戾氣和邪性的侵蝕,現在十分虛弱,須得為她找一個宿體,讓她在裏麵修養。”
姑姑急道:“用我吧!讓白夕大人在我的體內修養!”
那人虛弱地搖頭道:“不行。你的修為雜糅百態,仙妖皆有。白夕修的卻是九尾狐的秘術,二者不融,容易產生反噬。”
“那要怎麽辦?”
“你須得找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將白夕的魂魄注入進去,再讓這孩子修行純粹的九尾狐秘術。這樣一來,這孩子的修為便是滋養白夕的養料。也許過不了多久,白夕就會醒來。”
“那那孩子呢?”
“自然是成為白夕的營養了。”
姑姑頓了一頓,點頭。
我頓了一頓,醒了。
一睜眼,眼前是一張慈祥的臉,手裏正拿著濕毛巾,在我額上前前後後地擦拭著。
見我醒來,她慈祥地笑著:“姑娘醒了,可是做噩夢了?”
她是李大媽,住在這破廟裏的乞丐。
前日我昏厥在這廟前,她收留了我,對我關懷備至。
我後來得知,這李大媽也是個苦命人。她原是個普通農婦,有兒有女。但自從丈夫死後,兒女不孝,將她趕了出來。自此,她便靠乞討為生。
前些日子白夕大鬧宴會以後用盡了力氣,又回到我身子裏修養去了。而我的身體也被透支得差不多了,所以變得十分孱弱,在這破廟裏一躺便是三日。
在這三日裏,李大媽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
額前濕了一片,我發了高燒。李大媽幫我降溫後端來一碗粥,又濃又稠,聞起來很香。
我本想自己起來喝,她卻執意要喂我:“姑娘身子不好,還是躺著吧,我來喂。”
說著,她舀起一勺,輕輕地吹了吹,又湊到我的嘴邊。做完這個動作,她的眼睛濕了。淚水順著雙頰的溝壑流了下來,“啪嗒”一聲砸在地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這眼淚揩了去。
我知道,她是將我當作她的女兒了。隻可惜,她生不出一個五百多歲的女兒來,我也做不了她的女兒。
我很小便知道,自己無父無母,隻是姑姑順手拾來的野狐狸。姑姑雖待我極好,卻總是冷冰冰的,與我隔著一道溝壑。小時候總以為是自己不好,不成才,無論如何都達不到姑姑的要求,所以姑姑才對我如此冷淡。現在想來,姑姑望著我的眼神總是熾熱的,常常盯著我一盯便是很久。原來,她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靈魂。
這場瓢潑大雨阻礙了李大媽乞討,她隻能和我一同待在這破廟裏。
我癱在草墊上,無神地望著天空。
窗外的雨時大時小,稀稀疏疏地落著。李大媽擔憂地望著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最後,她訕訕地走到我麵前,問:“姑娘,餓沒餓,想不想吃些東西?”
我無力地點頭。
她像得了恩惠一般,說了聲“等著”便匆匆離去。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無聲地扯了一下嘴角。
還是當人的好。短短一世,什麽酸甜苦辣都過了。也不用像我們這些做妖的,壽命漫長,卻又極致的無趣。況且,我連妖都算不上。我隻是一攤爛泥,專門為別人提供養料的。
我將手放在胸前,感受那怦怦怦的心跳,不自覺地問出聲:“白夕,你既然回來了,為何不吃掉我?你現在躲起來,卻又讓我幫你承擔闖下的禍,是個什麽道理?”
她沒有回答。遠處的樹木被吹得呼呼作響,我聽見被攔腰截斷的聲音,滿目的紅綠都消失殆盡。
我從草墊上爬了起來。
因氣力不足,雙腿難以支撐重量,我隻能手腳並用,一步步地往外爬去。
狂風呼嘯而來,雨水拍打在我的臉上,像是成千上萬柄尖利的匕首,深深淺淺地戳著。
我勉強睜開眼,遠處烏雲蓋頂,時有驚雷落下。我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胸中一顆心狂跳著,幾欲躍出。
我擦了一把臉,指天狂罵:“白夕!得罪你的人都在天上,你要複仇的對象正在那九天之上!都是那個老天爺,跑來折騰你!”
一道驚雷落下,將一塊巨石擊成碎片。碎片襲來,劃破我的臉。一滴滴鮮血落下,模糊了視線。
我揩了一把,還是看不清眼前的狀況:“白夕,你聽見了嗎?”
我輕聲說,近乎是乞求:“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一隻胸無大誌的狐狸。我隻想安安靜靜地活下去,隻想這麽混吃等死地活下去。你……你為什麽就不能放過我呢?”
“白夕,我求求你,放過我吧。”
無人應答。
手軟綿綿地垂下去,耷拉在兩側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心中卻掀起萬丈波瀾,那深入骨髓的痛接連襲來。喉嚨一陣翻滾,我終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雨水像箭矢一般射來,劈裏啪啦打在身上一陣生疼。我終是受不住了,抱著膝蓋號啕大哭。
我這樣活著,同死了有什麽區別?我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一個人替我傷心。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就是白夕。
沒有人會為喬喬的去世而悲傷。
眼前模糊不清,耳朵裏傳來若有似無的呼喊:“姑娘,姑娘你怎麽了……”
我終於暈了過去。
這一暈,我做了一個夢。夢裏的我回到了那座山上,我被山匪們擄去當壓寨夫人,一個穿著藍盔的男子拎著長劍為我拚命。後來他以為我死了,抱著一塊石頭號啕大哭。
“喬喬,喬喬,你不要死……”
“喬喬,我還要娶你,我還要帶你回湄山林……”
最後,他抱著石頭吻了上去,說了一句話。
他說,他愛我。
他是顧奕,一個願意為我而哭的人。
然後,夢醒了,我臉上淋漓一片,全是淚水。李大媽幫我擦汗,順道揩去淚水,歎息道:“姑娘,你有什麽想不通的,要這麽作踐自己?”
她又道:“這麽大的雨,你跑出去做什麽,也不怕把身體淋壞了。”
“李大媽……”
一張嘴才發現自己聲音沙啞得厲害。
李大媽拿出毛巾蓋住我的額頭,同時不停地數落:“身子弄壞了怎麽辦?你還這麽年輕,難道想下半輩子就靠吃藥活命嗎?”
我緩緩搖頭,苦笑道:“反正這身子也不是我的。”
李大媽雙眼瞪圓:“胡說些什麽呢。”說著,她從一邊拿出兩隻土豆,獻寶似的擺在我麵前,“來,餓了吧,剛剛烤好的。”
我接過土豆,還有些燙,咬一口咽下去,涼透的心也暖了一些。我忽地生出了傾訴的欲望。
“李大媽,如果你活到這個歲數,發現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你還會活下去嗎?”
李大媽疑惑地看著我:“這是什麽意思?”
我想了想,解釋道:“譬如說,你好好地活到五十歲,突然有個遊魂野鬼跑出來,說你的身子是她的,你的家人、財產,甚至家裏養的一條小花狗,也是她的。你會怎麽辦?”
李大媽咧嘴一笑:“還能怎麽辦,找人來把這野鬼收了呀。”
我搖頭道:“不行,這個野鬼很凶很凶,而且所有人都盼著他回來,還盼著你去死。那你該怎麽辦?”
李大媽的表情嚴峻了,像是在認真思考。許久後,她微微張嘴,認真道:“這身子我用了五十年,自然一切都是我的。哪能是你說兩句就能讓給你的。若是家人不待見,那我就離開,找個地方重新開始。若是這野鬼再來搗亂,我就算拚著把身子毀了也不會白白交給她的。”
我忽地醍醐灌頂般醒了。
她說得不錯,這身子我用了五百年,憑什麽白夕說是她的就成她的了?我曉得我所享受的一切都是沾了白夕的福澤,但我也生生養了她五百年,已經算還賬了。
我什麽都能給她,但這副身子不行。
這日大雨後,我想通了一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打開心結,我心情也暢快了許多,所以我對李大媽十分感激。
我們的感情一日千裏。
那日大雨衝刷掉我臉上的泥垢,李大媽見到了我的真容,我因對她心生親近,便也不再遮模樣。
我在草席上躺著將養身體,李大媽在酒樓裏找了個收泔水的工作,每日十分辛苦,白日要工作,晚上還要照顧我。我心生愧疚,她卻安慰我:“能照顧你,是我的福氣。我也不圖你什麽,就希望有個人能給我做伴。實際上,我早就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
這番話說到我的軟肋上,我鼻子一酸險些哭了出來。
實際上,我心裏也將她當作了母親。
我心裏暗下決心,等這身子好了,我就出去找個事做。賺點銀子,買塊地,修個房,也算是給自己一個家。再好好照顧李大媽,也算是盡孝道。等她百年之後,還要逢年過節去拜祭。
活得像個普通人類一樣。
這樣的日子我也就滿足了。
02
一日,天氣尚好,我的身子在細心調養下恢複了許多。
李大媽興高采烈地回來,手裏還提著一個布包:“姑娘,你猜我給你買了什麽?”
我搖頭。
李大媽打開布包,慈愛地望著我道:“自然是女孩子都喜歡的東西。”
原來是一盒胭脂,還有一把木梳和一麵銅鏡。
李大媽拿起梳子就開始為我梳頭:“我家的姑娘長得這麽美,整日不修邊幅怎麽行?”
我心頭一軟:“謝謝李大媽,你待我真好。”
她爽朗一笑:“謝什麽謝,待會兒你才要好生謝謝我呢。”
梳完頭後,她又幫我抹了胭脂,最後照鏡時,我發現氣色果然好了很多。
李大媽在一旁嘖嘖道:“長得多好呀。這樣的好姑娘,天生就該過好日子。姑娘,你要知道,我做什麽都是為你好啊。”說罷,她朝著門外一喊,“王媽媽,您可以進來了。”
這話什麽意思?我正欲詳問,忽覺得肩膀上一陣巨力,壓得我動彈不得。回頭才看見李大媽正擒住了我的胳膊,又反折在背後。我未料到,一個農婦的力氣居然如此之大,我動彈不得。
我順著李大媽的視線望去,門口站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女人一雙細長的三角眼將我打量來打量去:“嘖嘖嘖,這就是你今日的貨?”
“如何,貨色不錯吧。”
“不錯,不錯,是個好苗子。”
李大媽拍胸脯道:“那是自然,我可是下了好大的功夫。”
我心頭一凜,已經明白發生什麽了。
原來李大媽是人販子,那姓王的則是老鴇,二人狼狽為奸。李大媽靠著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物色好苗子,再轉手賣出去。
可歎,可歎,李大媽打了一手親情牌,居然將我也騙了去。而我,居然真的將她當母親。
老鴇身後走出兩個打手,一左一右擒了我的胳膊。這廂李大媽和老鴇站了出去,嘰嘰咕咕,似乎在商討價格。
我的心一寸寸地涼了下去。
老天爺,你果真厲害。我窮盡所有,隻不過是想做個普通人,你卻也見不得?
我心底忽地響起一個聲音:“要不要我幫你殺了她們?”
白夕,這是白夕的聲音。
她醒了。
我搖頭道:“不必,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一不小心將這話說了出來。我身後的打手立刻使勁,我的胳膊幾乎要被折斷。
他們嗬斥道:“你這小丫頭老實點!不要以為有幾分姿色就可以無法無天,到時候進了紅牌樓,我們都是你祖宗!”
我疼得冷汗直流,李大媽和老鴇走了進來。
老鴇趕緊讓二人鬆開我的胳膊,連忙道:“放手,放手!這丫頭精貴著呢,李大媽可真會做生意,賣了這一個丫頭,下半輩子也算吃喝不愁了。”
李大媽訕訕道:“瞧您說的,我這不是給您送了一棵搖錢樹嗎?”
二人一番說笑。
我腦中再次傳來聲音:“好不容易捧出一顆真心,卻被如此踐踏。恨不恨?隻要你願意,我就將自己的力量借給你,讓你好生泄憤。”
我搖頭,沙啞道:“滾。”
這個字又說了出來。
老鴇的臉色一變,風雨欲來:“好大的脾氣,你是在同我說話嗎?”
一旁的打手道:“這丫頭剛剛就在自言自語,不是腦子有病吧?”
眾人的視線立刻聚集到李大媽身上。她趕緊解釋:“沒病!沒病!這丫頭健康得很!就是脾氣大,像驢,得抽!王媽媽,您當了這麽多年的老鴇,難道不知道有的丫頭就是脾氣大,要抽才會聽話嗎?”
老鴇冷哼一聲,轉頭望向我,冷笑道:“說得對,驢。千人騎萬人睡的角色,哪裏來的這麽大的脾氣?姑娘,你可得想清楚,現在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讓你生你就得生,讓你死你就得死。哪怕是讓你陪狗睡,你也得乖乖地給我脫褲子!若是不老實,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聽話。”
我頓了半晌,終於抓出幾個字眼來,朝二人緩緩一笑:“王媽媽說得對,我知道了。王媽媽既然把我買去了,那我自然是要老老實實地為王媽媽賺銀子,這才是我的出路。”
老鴇讚賞道:“沒想到你還是個識時務的人。”
我點了點頭,又望向李大媽:“李大媽,這些日子你照顧我,多謝了。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李大媽不語,將頭背了過去。
我摩挲著那麵鏡子,緩緩道:“從最開始,你對我好,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將我賣出去嗎?”
李大媽冷笑道:“你自己蠢,怨不得別人。這樣騙小孩的話,也隻有你這種人才會相信。”
我點了點頭,沙啞道:“我知道了,多謝李大媽教誨。”
老鴇訝然道:“我以為你會恨不得想殺了她。”
我搖頭道:“殺她?沒那個必要。我還得感謝她,讓我曉得人心險惡,世上從來沒有哪個人會無緣無故地對你好。”
老鴇微微一挑眉:“你倒是個通透人。”
我點了點頭:“是啊,我都慘到這個份上了,再不通透點,真是活不下去了。”言罷,我抓起地上一根鐵絲,自上而下往臉上一劃!
劇痛襲來,我疼得頭皮發麻,耳畔全是李大媽和老鴇的尖叫聲。
我笑著安撫她們:“莫怕,我不會劃你們的臉。”心底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直到我起身離開,她們的尖叫還沒停止,腦子裏卻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李大媽說得不錯,我自己蠢,怨不得別人。
因為蠢,許多道理我是真的被打掉牙以後才懂得的。譬如說大樹底下好乘涼,我這一乘便是五百多年,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
自己沒點本事,這再大的樹也保不住我的。
再者,李大媽雖然壞,卻教會了我一個道理——
這個世道,軟弱的人,不懂得爭、不懂得搶的人,都會被餓死。
我若不同白夕爭搶一番,下場便是被她吃掉,化作春泥更護花。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好在現在明白也不算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我什麽都沒了,這張臉好不好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所以,我幹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件事。
我劃了自己的臉。
一道深可見骨的疤,從左眼開始,橫亙了鼻梁,一直劃到右唇處。
劃了臉後,她們都驚住了,直到我大搖大擺地離開也未曾想到阻攔。
白夕在我腦海裏幽幽地說道:“這又是何必呢?你想離開,不必這般玉石俱焚。”
“這是我的身子,我想怎麽弄就怎麽弄,不關你的事。”
白夕咯咯地笑了,不再說話。
這一走,不辨時辰,不分日月。我盡量走山村野區,避開人群。
一夜風雨大作,我躲在一處山洞裏避雨。我渾身濕透,卻聽得身後傳來嗚嗚聲,似是有誰發出警告。
我回頭才發現,原來是一頭老虎,一頭饑餓的老虎。
此時它正慢慢地靠近我,一口白晃晃的獠牙如倒置的刀片。
是將我當作食物了嗎?看著它靠近,我並不怕,反倒生出幾分興奮。
“你要吃掉我嗎?若是你想吃,便來吧。比起死在荒郊野嶺無人知曉,被老虎吃掉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朝它走了兩步,它反倒安靜下來,不再嗚嗚,臥在我的腳邊,一雙眼睛在黑夜裏熠熠生輝。最後,它伸出舌頭溫順地舔了舔我的手心。
那一夜,我饑寒交迫,同樣遇到一頭饑寒交迫的老虎。我本以為自己會成為它的食物,沒曾想它卻並未吃我,反倒靠在我的身旁,做了一夜的墊子。
第二日醒來,它已經消失不見了。
遠處勾起雲錦,漫天的錦雲同腳下的花田融為一體,遠遠看去如一床鋪開的雲被。我朝那雲被走去,好想撲在上麵好好地睡一覺。我身體輕飄飄的,腳下卻像踩著棉花,每一步都綿軟得很。明明三日未食,卻也感覺不到饑餓,不過隻是乏,很想睡覺。
花田裏忽然冒出一個人,正緩緩朝我這個方向走來。我死死地盯著那人,卻始終看不清他的模樣。
我驚得後退了兩步。
人,人!這是會騙我,會將我賣入青樓裏的人!
我拔腿就跑,卻因為腳底無力,一頭栽了下去。
03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張草墊上。
很暖和,還帶著微微的藥香。我睜開眼睛,力氣緩緩灌入手腳。
這是一個破敗的草屋,家徒四壁,除了我身下這張木床和眼前的一張三角桌,幾乎沒有別的擺設。
我又是被誰給拾了回來嗎?
門嘎吱一響,有人走了進來。
我趕緊閉上眼睛,手卻悄悄地摸到袖口,攥住前些日子撿到的匕首。
床前的椅子“嘎吱”一聲,有人坐了下去。
我屏住呼吸,默默地攥住匕首,若是這人欲行不軌,我當即劃破他的喉嚨。
我卻沒等來這個時候。
頭頂傳來和煦的聲音:“姑娘醒了?若是醒了,就莫要裝睡了,起來把藥喝了吧。”
我不得不睜開眼。
入眼的是一個麻衣男子,三十來歲,眉眼敦實,一張臉極其普通,笑起來卻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他手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遞到我的麵前:“來,把藥喝了吧。”
我沒有接過那藥,死死地瞪著他:“你是誰?”
李大媽教了我不少,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莫要隨便相信別人,尤其是這種看起來很善良的人。
男子笑笑,將碗擱在矮桌上:“我叫趙蕭,是一個大夫,敢問姑娘芳名?”
芳你大爺。
我這一身裝扮,還能看出是姑娘簡直是神奇了。這些日子我風餐露宿,一身衣裳穿得看不出顏色,渾身都是泥點子,更何況還有一張被劃得稀巴爛的臉。
我摸了摸臉,發現已經被包起來了。我拿起包袱就要下床,他卻過來攔我:“喝了藥再走吧。”
“讓開。”我心裏生出厭惡,條件反射便是一腳,直直地踹在他臉上。
他後退了兩步,一屁股摔在地上,卻並未生氣,隻是苦笑道:“姑娘好腿功。在下行醫多年,挨了不知多少腳,卻沒一腳像姑娘這般用力的。”
我磨了磨牙道:“讓開,我要離開。”
他立刻讓出一條路來:“路就在這裏,姑娘隨時可以走。”
我立刻朝門外走去,卻不知為何剛剛走了兩步便感覺天旋地轉,雙腳發軟,又一頭栽在了地上。
我費力地爬起來,卻發現他就站在我的身後,歎息道:“我早告訴姑娘了,你喝了藥再走也不遲。姑娘身體孱弱,應是許久都沒吃過飯了。這一碗不是什麽毒藥,不過是用來補身體的而已。”
我最終還是留在了這裏,因這副身子實在折騰不動了。
我始終對他不信任,他也知道。所以,他當著我的麵喝了一半的藥,才將碗遞給了我,擦擦嘴道:“這下姑娘該放心了吧,不是什麽毒藥。”
我看了他一眼,端著碗一飲而盡。
他接過碗,又笑眯眯地看著我道:“姑娘這動作,很像我曾經養過的一隻小貓。”
我不動聲色地豎起了耳朵。
他繼續道:“我曾養過一隻被小孩折磨得半死的小貓。那小貓嘴裏被塞過石頭和火藥,受了很重的傷,所以對人類分外恐懼,甚至人類遞的食物也不敢吃,真是可憐。”
說到這裏,他無奈地搖頭:“為了讓它吃東西,我想了很多法子。最後隻能找來一隻大碗,我當著它的麵吃掉一半食物,然後躲得遠遠的,它才會吃。因為這個,我和它同用了一隻碗半年。它終於胖了,我卻瘦了。”
好像很有趣。我等著下文,卻遲遲不見他開口,隻得主動問:“後來呢?”
他笑著望著我:“你總算主動開口了。”又無奈道,“後來?後來鄰村來了隻小母貓,將它騙走了。”
真是個虎頭蛇尾的故事,他卻笑得很開心。許久之後,他將我看了一圈:“你這性子,同那小貓一模一樣。”
我不耐煩地讓他快走。
我不是貓,我是狐狸來著。
藥順著喉嚨流入四肢百骸,這些日子的困乏像潮水一般湧來,終於徹底地擊潰了我。我躺在那草墊上,酣暢淋漓地睡了一覺。
這一覺,我睡足了十幾個時辰,還順道做了一個清明的夢。
之所以是清明的,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夢。
夢境裏一片黑暗,耳畔似有滴答流水聲。黑暗裏忽地出現一個光點。先是一個光點,接著是無數的光點。光點湊在一起,漸漸湊成了一條小路,劈在這黑暗之中。我順著這路走了下去,走進一個幻境。
這幻境,我曾經來過。
山高樹茂,白霧繚繞。山腳處蓋著一座草屋,旁邊有小溪潺潺。屋前劈出一片草地,裏麵種著各式各樣的花草,花事正盛。
白夕坐在那草屋前,正笑盈盈地望著我:“喬喬,我等你好久了。”
我望了一眼四周:“這是哪裏?”
她從門檻上坐了起來,捋了捋衣裳道:“我的靈魂。”
我想起來了,我當作藥罐子養了她五百年。我意識的深處自然是她棲居的地方。
我並不懼她,隻是不想與她有過多交流,便直截了當地問:“你讓我來幹什麽?”
她不回家,卻從門檻上站了起來,走到花田裏,隨手變出一隻水壺,邊澆花邊問道:“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麽?”
“關於你自己的真相。”白夕蹲下來鎬草。末了,擦了一把汗,“說實話,我覺得自己挺對不住你的。你本是一隻普普通通的小狐狸,卻非得攪進我們這檔子事裏。而且,我還白白承了你五百年的修為。”
我深吸一口氣,將腹中的火氣和委屈都壓了下去:“這也沒甚。隻要你早些離開我的身體就好。”
白夕放下手裏的雜草,搖頭道:“這恐怕不成。你的身子已經接納了我的皮毛,我們現在是一體的了,而且——”白夕笑笑,“你應當早就明白了,你這副身體從最開始就是他們選來讓我複活的。”
我咬牙道:“那你找我來究竟作甚?”
白夕躍到我的麵前來,手放在我的臉皮上,輕輕摩挲:“我自覺對不住你,想找個法子補償。我曉得你因為我受了許多委屈。但這些委屈一半是因為我,另一半卻是因為你能力不足。不若這樣,你與我相融,這樣我就可以把仙力借給你用。”
我眉頭一顫,生出不好的預感來:“你所說的相融,莫不是你徹底吸收我?這樣相融後我去哪兒了?還是以前的我嗎?”
白夕訕訕道:“既然相融,也就是兩個靈魂變成一個了。不過你放心,你雖然融在我的靈魂裏,但我會辟出一塊地方給你。而你本身的性子、脾氣也會有部分作用到我的身上,你也不算死了。”
我曉得了。
所謂的相融,不過是發揮我這爛泥的最後功效而已。白夕剛剛蘇醒,還弱得很,這個時候需要吃點補品。而我,則是最好的選擇。但我這攤爛泥不是那麽容易妥協的,更不願平白無故地就獻出自己來。
所以,我說:“做夢,我說無論如何也不會與你相融的!”
白夕歎了口氣,一揮衣袖:“你也莫要將話說得太死。許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我正欲反駁,她卻在我額頭輕點一下。登時風雲變色,四周景致極速後退,退到最後又回到了剛來時的那條路。
我一驚,醒了。
身上汗濕一片,我勉強睜開眼,卻見門口站著一個人。
我驚起一身冷汗。
今日我宿在趙蕭家裏。因裏屋隻有一張床,所以他很自覺地到了門外去睡。我還感歎他是個好人,但好人會大晚上的來夜襲嗎?
果然又是個偽君子。
我冷笑,默默地攥住袖口的匕首,預備等他行不軌時一刀割了他的脖子。
我屏住呼吸,又裝作熟睡。
極其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他已經走到我的床前,我攥著匕首的手已經開始冒冷汗。
有一隻手伸了過來。
我咬緊牙關,等待最合適割喉的時間。
手拂過了我的臉,又落到肩膀處,最後輕輕地掖了掖被角。
做完這些,手又老老實實地收了回去。他打了個嗬欠,無聲地退了出去。
這一夜過得波瀾不驚。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他又進來了,手裏端著藥,還有一碗黏稠的粥。
見我已醒,他便笑著問道:“昨夜睡得可好?”
我冷冷地覷了他一眼,實在不能把他同昨夜進屋掖被子的那人聯係在一起。
他將碗擱在矮桌上,微笑道:“昨夜我聽見聲響,進屋才發現你睡相不佳,居然把被子都踢掉了。所以我順手幫你掖了掖被角,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他這番剖白,反倒顯得我小氣了。
此情此景,我又不知如何回答,最後憋了半日,甕聲甕氣道:“那多謝你了。”
他笑著搖頭道:“舉手之勞而已。”
說罷,他端起藥碗又喝了一口,望著我道:“試毒。”
我端著藥一飲而盡。
他說得不錯,我的身體的確太虛弱了。可這般虛弱的身體裏卻住了白夕這樣強大的靈魂,著實讓我承受不起,我預備再養上幾日就離開。
自我拒絕了白夕的提議後,她便時常出現在我腦海裏同我說話,多是一些打趣,或是在我腦子裏嘻嘻哈哈地唱歌。我實在不想與她有過多的交談,便很快練就一種麵上波瀾不驚,實際上腦子裏已經與她罵得天翻地覆的本事。
兩日後,趙蕭再次試圖“試毒”時被我拒絕了。我當著他的麵將一碗苦藥喝掉。他很高興,眼睛閃了閃,又掏出一塊糖來:“吃了這個就不苦了。”
我望著那紅豔豔的糖出了神。
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悠揚得似乎隔著千山萬水:“這是雞心糕,我想你應當會喜歡這個味道,就為你帶了些回來。”
顧奕。
我的胸口有些發疼。
這些日子,我同趙蕭過得十分和諧。
他每晚必定夜襲。不過是在我半睡半醒時進來為我掖掖被角,或是在我床前放一碗糖水。有時候甚至是什麽都不做,就這麽靜靜地看著我。這一看,便是很久。
若我再不明白他的心思,恐怕是罔活了這五百年。
但我受不起他的情誼。
我也曾問過,他為何要救我,為何要待我……這麽好。
他一攤手,甚無辜地說:“我們做大夫的,都是這般好心腸。莫說那日躺著的是一個黃花大姑娘,就算躺著一個乞丐,我也不會袖手旁觀。”
他果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借宿在他這裏的這段日子,我時常看到他免費為人治病,無論有錢與否,隻要病人到了他這裏來,他都會全力治療。
他行善積德了半輩子,福澤敦厚。得了他恩的人時常會捎些瓜果蔬菜回來,他也就從善如流地收下了。一日,街頭賣燒雞的人挑了隻油光滿麵的燒雞,包在荷葉裏送了過來。
他轉手又將燒雞遞給了我,讓我補補身子。
我嗅了嗅,瞬間食欲大動。
三下五除二,燒雞隻剩下骨頭,我吃得打嗝。這才想起他居然一口都沒吃,就這麽靜靜地望著我。
我有些羞赧,正欲說什麽,他卻笑道:“你果然還是這樣,有了燒雞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一愣神,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卻笑著揮揮手,說不是什麽要緊事。
仰仗他的醫術,我身體好得差不多,準備第二日就向他辭行。
是夜,一輪弦月掛頭頂,我點上油燈,對著銅鏡打量,發現臉上的傷疤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過新長出的息肉顏色明顯,橫亙在整張臉上。
趙蕭一大早就出診去了。
不能親自跟他告別,但我又承了他這麽久的照料,便留書一封,略表感謝之意。
我在他的草屋裏翻出了一套舊衣裳,又往臉上抹了一把鍋灰,確定無人能認出後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這是一個貿易小鎮,人流如織,消息和八卦一並盛行。
我找到一個早點攤,點了一杯茶,正細細嘬著,卻聽得幾個過路人閑聊:“你們知道嗎,東夷國的老皇帝去世了!”
幾個吃茶的人瞬間來了精神,立刻聚上去:“怎麽了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那人道:“還能有什麽事啊,那老皇帝都七十多歲了,還是個色中餓鬼。前些日子新納了一名妃子,寵幸的時候一個激動,歿了。”
一陣此起彼伏的“嘖嘖”聲。
一人道:“真慘,聽說那老皇帝有四個兒子,現在恐怕要打成一團了。隻是可憐了東夷國的百姓。”
另一人搖頭,做高深莫測狀:“非也,非也。其實那老皇帝早有令,由第四世子顧奕來繼承大統。”
眾人疑惑:“第四世子,顧奕?沒聽過呀。”
那人解釋道:“就是那位生母是宮娥的世子,地位很是卑微。”
眾人恍然大悟。
那人搖頭道:“不過顧奕並非皇後所出,所以皇後以顧奕庶出為由,拒絕讓他即位。”
一個聽得聚精會神的小丫頭道:“那……那該怎麽辦呢?”
總算不是一個虎頭蛇尾的故事,眾人聽得十分滿足。
我也豎著耳朵聽了一手,心底卻一片荒蕪,一時間手也不知如何擺放,感覺空****的。這跟我有甚關係,我激動作甚?我趕緊端起碗猛喝一口,卻不小心被嗆住了,立刻咳得驚天動地。
眼前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見了。
是咳出來的眼淚,是咳出來的眼淚,對吧?
我笑著去擦,卻發現一手的水漬。
結了賬,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走,腦子裏卻是顧奕的模樣。
他高興的模樣,他傷心的模樣,他同我鬥氣時的模樣,還有他照顧我一夜之後,伏在被褥上熟睡的模樣。因我從未把他當世子看過,所以一直以為他隻是個討人厭的娘娘腔,卻從未想過,他也是東夷國皇位的繼承者,是要娶公主的人。
他終要做他該做的事情。我還有什麽不高興的呢?現在玄鐵鏈也打開了,我與他實在沒什麽糾葛了。
可是,顧奕,你為什麽要說你喜歡我,為什麽要說愛我?
在那樹林裏,你中了幻術,將一塊石頭當作死去的我,哭得驚天動地。
你說,喬喬,別死。
你說,喬喬,我愛你,我要娶你。
你是唯一一個因為我是喬喬而對我好的人。
現在你也要離我而去了。
不對,你本來就未曾屬於過我。
我哆哆嗦嗦地去擦眼淚,想著那玄鐵鏈要是還在那該多好,還能留給我做念想,我還能死纏爛打地去找他,甚至裝作寵物待在他的身旁。
可現在這唯一的念想也沒了。
我苦笑,想將腦袋裏亂七八糟的景象忘記,卻忽地被一隻手拽了過去,一抬頭卻看見一張大汗淋漓的臉:“你……你跑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