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陸醒閉目凝神,平息片刻後才道:“走吧。”

三人默默出了密道,攀住繩索爬出水井。

月光靜靜照在水井一側,最後上到井口,正收拾繩索的青檀忽覺身後一陣勁風拂過,他汗毛都豎了起來,轉身大喝一聲,“誰?”

同樣覺得異樣的莐瑜唰地一聲拔出長劍,隻見水井邊的大樹下,不知何時悄然站著一個人影,呆滯的眼珠朝著這邊,了無生氣,一動也不動。

“怎麽回事?”陸醒的聲音從一邊傳來。

“沒事,是個人偶。”莐瑜還劍入鞘,拍了拍青檀的肩,兩人正要轉身,忽然聽到四周傳來沙沙——沙沙的聲音。

陸醒很快過來與兩人匯合,冷靜道:“拔劍、刺心髒。”

沙沙聲越來越大,幾乎鼓穿耳膜,這一次,他感覺到了,不是幻覺。

夜半時分,陸醒回到了步雨樓。

他去了淨室把染血的衣衫脫下,清洗了手臂上的傷口,包紮好後換了衣服,聽見有人在敲外室的門。

他皺了皺眉頭,走到門邊將門一拉。

門外的人卻是李陵。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在那邊看到步雨樓的燈亮了,想到你或許已經回來,就過來看一看……怎樣,有什麽發現?”

“你一直等到現在?”陸醒眉頭舒展,微微笑著側了側身體,“進來再說。”

李陵猶豫片刻,低頭進了門,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風吹起他的一角寬袖,輕薄的衣袍擦過她手背,她馬上把手往袖子裏一縮。

這個動作沒有逃過陸醒的眼睛,他心情亦有幾分異樣,沉默片刻後,慢慢關上了門。

李陵走到書案前。

幾個時辰前他畫出的茉莉花枝還在窗前,浸在窗扇下的一帶清亮銀光中,潔白馥鬱,清香醉人。

“偃師之會後兩輪你別參加了,”陸醒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著幾分深思熟慮後的凝重,“你們收拾收拾,明天就回青宴山吧,我讓人送你們。”

李陵立刻轉過頭來,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怎麽了?”

陸醒麵色嚴峻,遲疑一會兒,慢慢道:“如今事態發展恐怕不是我所能控製的了,你和年姑娘還是先回去,偃師之會不要繼續了。”

李陵往椅子上一坐,手肘撐在書案上,“幽曇花你不要了?”

“幽曇花不重要。”他搖頭,看著她的眼睛,“李陵,含玨大師死了。”

李陵立刻睜大了眼睛,半晌道:“不是我做的。”

她杏眼圓睜,略有些鬆散的發絲垂落在耳際,燭火下肌若凝脂,眉似新月,下麵汪著兩泊秋水般的杏瞳,長長的睫毛在裏麵投下陰影。

目不轉睛瞧著她的陸醒笑了起來,“我當然知道不是你做的,他是被人偶殺死的。”

“人偶?”她蹙起眉頭,“什麽時候?”

“就一個多時辰前。那些人偶也攻擊了我們,還好數量尚不算多。”

李陵的目光立刻在他身上來回巡梭,“人偶攻擊了你們——你受傷了?”

“小傷,不礙事,”陸醒道:“但也許這隻是開始,現在也很清楚了,涪清河的沉屍,就是那裏的某個人驅使人偶殺的。”

李陵沒說話,站起身隨手拈了一枝從窗前伸過來的茉莉花枝,放到鼻端嗅了嗅,才道:“可我就這樣回去,真的很不甘心。”

“你很想獲勝嗎?”陸醒上前一步,低聲問道。

他靠得有點近,呼吸似乎就在她耳畔,炙熱的鼻息讓她耳根發癢,她努力忽略掉這種感覺,手指把玩著那根花枝,下意識扯了一片花苞上的花瓣,“是,也不是。”

“我想勝,不僅因為幽曇花,也因為想證明自己,看看我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水平,”她道,“不過就算不能勝,我也能開開眼界——”

她的話語一時停住,因為看見那片被她扯下來的花瓣在掌心中漸漸消失,窗前的滿樹茉莉也隨之而隱去,敞開的窗扇外隻餘一片幽冷的月光和輕輕晃動的斑駁竹影。

陸醒拿起案上一支畫筆,笑道:“功夫不過關,大幅的幻象還不能凝成實物,讓你見笑了——我看你好像很喜歡茉莉?”

他一麵說,一麵抬起手臂淩空一畫,繁茂的花枝伸展出蔭蔭漫綠,蓬勃牽繞而來,秀麗剔透的花苞很快在枝頭上綻放,沁人心脾的花香隨微風飄散開,盈盈潤滿了整個室內。

李陵不由一笑,她其實什麽花都喜歡,無論華貴還是素雅,絢爛還是樸實,它們都是最可貴最值得珍惜的生靈,給這世間帶來姿態各異的美和迥異卻同樣醉人的芬芳。

“這次有這麽多五湖四海而來的偃師,就算不是頂尖的偃師,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擅長的方麵,就算走馬觀花,我也能學到不少東西。”

她深深吸了一口花香,試著說服他,“以往在青宴山總是閉門造車,這次下了山,才覺得天地這般廣闊,我都有點不想回去了……”

陸醒聞言,側過頭看她,“為什麽你以前從不下山?是因為膽怯,還是……怕身體承受不了?”

“都不是,”她哈哈一笑,“我懶呀,窩在一個地方就不想動了,所以現在我來了鳳陽也不想走了,你們逐月堂住著也很舒服,你可不許趕我。反正我不走,參加完偃師之會才回去。”

陸醒沒說話,垂眸思索一陣,才道:“那你答應我,一切都要小心。”

李陵瞧著窗外的花枝,“嗯”了一聲。

“李陵——”陸醒輕聲喚她,“你不是還欠我一個承諾嗎?”

“我以為你都忘了……哎,好可惜。” 她臉上露出懊惱的表情,接著嘻嘻一笑,“欠的債總要還,你說吧。”

陸醒凝視著她,“我要你承諾我,一定保護好你自己,無論遇到什麽情況,不要衝動,保命最重要。”

“就這個?”她很是意外。

“對,就是這個。”他肯定點頭。

李陵唇邊的笑意慢慢斂去,寂靜的室內,她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心潮一浪浪湧上來,胸間竟有一絲酸意和悵惘。

“好。”她正了臉色,緩緩點頭。

他用那隻受傷的手輕輕執起她的手,讓她掌心朝上,另一隻手輕舞畫筆,在她的掌中畫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李陵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小小花苞在她掌心中徐徐綻放,如雪似玉的花瓣層層展開,通透無瑕,清香悠悠**開,卻帶著捉摸不定的暗示,令她已被擾亂的心緒更添迷惘。

陸醒擱了畫筆,將她五指合攏,沉嗓低笑道:“這朵花不會枯萎,也不會因你扯掉一片花瓣而消失——”

他語聲低緩下來,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而她低垂著頭注視著自己的指縫之間,睫毛輕顫著,耳下有淡淡的一抹紅暈。

陸醒沒忍住,長指輕輕抬起她的下頜,俯身吻了下去。

李陵睜大了眼睛,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直到唇上傳來輕微的痛感,她這才意識到他真的是在吻她。

他的眼睛半閉著,長睫低垂,唇輕輕擦著她的唇角,極緩慢而柔和,雖帶著試探的意味,卻堅定而不容推拒。

她心弦顫了又顫,不知不覺閉上了眼。

唇上傳來的觸感先是溫潤而柔和的,並沒有什麽威脅,漸漸地,他的唇舌變得熾熱而渴切,帶著幾分生澀地挑開她緊閉的唇,循循善誘地糾纏。

感覺到她輕微的回應,他兩隻手臂都圈了上來,圍住她略略有些顫抖的身軀。

一吻結束,陸醒微微退開,他呼吸淩亂而急促,凝視著她的目光如春水瀲灩生波。

她的雙頰還帶著情動過後的一點紅暈,眼神也帶著一些迷茫,令沉醉在餘韻中的他有一些不知所措。

“我唐突你了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想向她求證,方才她的回應並不是他的錯覺。

李陵咬著唇,輕輕搖了搖頭。

陸醒心神一鬆,將她攬入懷裏,輕輕擁了一下,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李陵低低“嗯”了一聲,沒說什麽,攤開手掌心瞧了瞧那朵茉莉,轉身推門而出。

他來到窗前注視著她離去的身影,胸口微微起伏著,隔一會兒伸手摸上自己的唇,微微笑了起來。

李陵回到歸雲樓,輕手輕腳進了房間,攤開手掌心。

盛開的茉莉像是剛浸透了晚露,花瓣瑩潤剔透,潔白如新。

她歎了一聲,將這朵小花輕輕移到窗前的書案上,尋了個匣子,放進去關好。

對麵步雨樓燈火搖曳,她隔窗凝望,半晌神色黯淡下來,吹熄燈燭。

接下來的兩日,她足不出戶,隻在房間裏加緊縫製著小人偶,陸醒感覺到她微妙的回避和抗拒,不知所措之餘亦是無可奈何,晚間他來到她窗下,想叩響窗扉,猶豫許久,終還是收手離開。

小人偶很快就做好了,李陵想了想,拿到議事堂找陸醒,請他幫忙轉交給花澤夫婦。

陸醒眼眸一亮,聽她說了來意後,便笑道:“既是你做的,還是你親手交給小花蓁為好。花澤這兩日被他哥哥關在家中,嚴令他不得出府,我陪你去一趟吧。”

她躊躇,正想推脫,陸醒注視著她,低聲問道:“你不願跟我一起去嗎?”

李陵隻得道:“沒有的事,隻是這兩天接著趕工,我有些累了。”

陸醒略微鬆了口氣,“花府離逐月堂不遠,出去走一走,就當調劑一下,你一直不出門反倒不利於放鬆……況且人偶是你做的,怎麽驅動怎麽養護也需要你親自交代。”

李陵聽他說得有理,便也沒再堅持。傍晚兩人並肩出了逐月堂,慢慢往花府走。

進了花澤的院子,花澤夫婦聽說李陵來意後,忙把自家五歲的女兒花蓁叫了過來。

李陵將包袱打開,把一個約三尺高的小人偶放到她麵前,問她:“喜不喜歡?”

小花蓁眼前一亮,隻見那小人偶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睫毛長長,小嘴嘟嘟,頭上還紮著兩個小發角,可愛之極,忍不住一把抱住那小人偶,歡呼一聲,“喜歡!”

李陵笑道:“你可以給她取個名字,她會走路,會跳,會陪你玩,也會給你講簡單的故事。”

“什麽?”旁邊的花澤大吃一驚,“會講故事?這麽說這小人偶會說話?”

李陵忙道:“隻會說出一些事先編排好的話語,要和她對話還不行。”

“這也很了不起了!”正給大家斟茶的璟娘讚道:“會發聲說話的人偶,我還真沒見過。”

李陵一笑,在那小人偶頭上摸了一下,小人偶張開小嘴,口齒清楚地講起來:“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

她又摸了一下,小人偶改口另講:“赤鬆子者,神農時雨師也,服水玉以教神農,能入火自燒……”

小人偶說了三段,卻又重複說起第一段,李陵歉然笑道:“就隻會這幾段,還不會說別的。”

眾人歎為觀止,瑾娘大聲稱讚:“李偃師技藝真是爐火純青,我看這次的偃師之會,你定能奪魁。”

李陵忙謙道:“哪裏,不過取巧罷了。”

陸醒和花澤坐在一邊,他唇角帶笑,花澤麵色卻極之嚴肅。

“你說的都是真的?”

陸醒淡淡道:“是不是真,你想法打聽一下就知。”

花澤臉色變幻,按著額角說:“這可如何是好?”

陸醒往前俯了俯身,悄聲道:“你有沒有辦法弄到你們府上密室的地圖?”

花澤猶豫半晌,發狠道:“能,你等著。”

陸醒點點頭,看向李陵。

她正教給花蓁小人偶的使用訣竅。

小花蓁眼神亮晶晶地看著那小人偶,脆生生道:“我都記下了,李偃師,我給她取名叫元寶好不好?我最喜歡元寶了。”

李陵笑了起來,“好啊,她還會陪你玩捉迷藏,你可以試試。”

花蓁高興地蹦了起來,拉著小人偶一溜煙跑了。

她帶著這個叫元寶的小人偶在花園裏玩了一會兒,又抱著她坐在石凳子上,學著李偃師的樣子,在元寶頭上摸了一下,元寶立刻開口念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

花蓁聽得很開心,忍不住在元寶頭上摸了又摸,元寶不斷地重複發聲,足足講了小半個時辰,清脆的聲音四處回**,花蓁不由打起了瞌睡,等她被她娘揪住耳朵拎起來時,她才發現坐在她對麵凳子上的元寶不見了。

“元寶呢?”花蓁四處張望,很是慌亂。

瑾娘朝花園假山旁一努嘴,“那裏蹲著不是?”

花蓁高興地跳起來:“元寶!”

她跑過去,將元寶手裏拿的一根樹枝扯掉,高高興興地抱著她和她娘一塊走了。

李陵和陸醒早已辭了花澤夫婦,回了逐月堂。

晚風習習,星月交輝,走到歸雲樓前,陸醒停住腳步。

“要不要去湖邊坐一坐?”他低聲問。

她搖了搖頭,“今晚不了,有些累。”

他沒堅持,“那你好好休息。”

她轉身回了歸雲樓,沐浴過後卻也沒上床,隻坐在自己房間裏,托腮瞧著窗外的一彎寒月出神。

年行舟推門進來,看她一眼,道:“想去就去。”

李陵歎了一聲,伸手掩上窗戶,走到床前坐下,笑了笑道:“我怕這樣下去控製不住自己,對他也不公平。”

年四沒吭聲,出去時說了一句,“想這麽多做什麽,本來時間也就不多了,何苦畏手畏腳!”

李陵苦笑,尋到那隻匣子打開,將小小一朵茉莉花撚出來,仍舊放在掌心瞧著。

夜風將虛掩的窗戶刮開,對麵步雨樓的外室前窗上,現出一抹修長的剪影。

她凝睇著那道身影,夜已三更,萬籟俱寂,那剪影仿佛是鑲在窗上一般,許久都未曾動過。

李陵咬牙,披了衣衫,大步出了房門,去敲對麵的門。

步雨樓前有一簇芭蕉,此時蕉葉如蒲,盈盈散開,月光下翠色欲滴,她一時有點後悔,門又已經敲響了,正尋思著是不是要往蕉葉後躲一躲,門咯吱一聲開了。

她隻得訕訕一笑,猶豫不定地對門內人說:“我剛還在想,不知道你這會兒睡沒睡……”

陸醒沒回答,用那隻沒受傷的手臂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抱進門來。

門一關,他立刻吻上來。

李陵被堵在他與門之間,唇被他捕獲,黑暗放大了沉鬱濃熱的呼吸,她渾身軟下來,像塊糖一樣地融化了。

這可如何是好?她心神慌亂,深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腳,也恨他管不住他的熱情。

他離開她的唇,與她額頭相抵,沉聲笑道:“我還以為你不願理我了。”

她將他推離寸許,暗沉的光透入她和他之間,她看見他眼裏的光芒。

“你想多了,”李陵矢口否認,“不是說了嗎,這兩天趕著做花蓁的小人偶,剛剛又休息了一會兒,所以——”

“所以終於想起我了?”他微微笑道,攬著她的腰肢,在她發頂落下一吻。

李陵環住他的腰,低聲輕喃,“你的傷怎樣了?”

“好了很多,這會兒正要換藥,你來麽?”他放開她,見她點點頭,牽她進了臥室。

他的臥室和外間的布置一樣,陳設很簡單,房間裏一塵不染,幾上的燭火映在地板上,浮出一團躍動的小小光暈。

李陵見幾上擺著小藥瓶,一把拿過來,自告奮勇給他手臂上的傷口撒藥。

傷口是被尖利的爪撕開的,不長,但很深,猙獰地翻著皮肉,她心下抖了抖,手也抖了抖,藥粉撒了他一肩膀。

“還是我自己來吧。”他笑道,接過她手中的藥瓶。

“攻擊你的人偶,和之前我們幻覺裏出現的人偶大軍是一樣的嗎?”她若有所思地問。

陸醒道:“是。”

她點點頭,“這麽說來,驅動人偶殺含玨和攻擊你們的,應該就是妬姬。”

“是,也不是。”他沉默一瞬,想起在水井下洞穴內看到的那幾幅壁畫,思忖著說:“也許,是更凶戾的東西。”

李陵撫著額頭。

幾日前蘇黛給她寄來的那封信中,提到魔界少君淩隨波之所以來人界,是因為魔君座下一位長期被囚禁的前祭師妬姬不久前出逃,並帶走了大量來曆不明的幽煌果,為了追回這批禁物,淩隨波根據其他祭師的指點追來了人界,隻是幽煌果有了下落,他現在卻遇到了其他麻煩,暫時無法趕來。

這位妬姬,在二十年前花恒前往魔界之時,與他相識,協助他從魔君花園內偷走了十株聖物幽曇花,事情敗露後花恒拋下妬姬逃走,妬姬因而被囚。

“妬姬來了中州,花恒不僅不避,還把她接進了花府,他難道不怕妬姬殺了他,毀了花家,以報當初花恒背棄之仇?”李陵喃喃道,蹙起眉頭。

陸醒合攏衣袍,拉她坐下,又伸手過來摟住她。

“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妬姬有大量的幽煌果,這是花恒所垂涎的,而他手裏或許握有妬姬的弱點,認為二十年他能製住妬姬,二十年後也仍然能製住她。”

他歎息一聲,“顯然,他太自信了,那些偃師,包括含玨,妬姬能在利用完他們後毫不猶豫地殺掉,可見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