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喬德一家慢慢向西行進,他們進入了新墨西哥的山區,越過了高原的峰巒。他們爬上了亞利桑那的高原,從一個山穀俯瞰著佩恩蒂德沙漠。一個邊界的守兵擋住了他們。
“你們上哪兒去?”
“到加利福尼亞去。”湯姆說。
“你們打算在亞利桑那耽擱多久?”
“我們隻是過境,不會多在這兒停留。”
“帶著蔬菜和樹苗嗎?”
“沒有。”
“我得把你們的東西檢查一下。”
“我告訴過你了,我們沒帶蔬菜和樹苗。”
守兵把一張小小的檢查證粘在擋風玻璃上。
“好了。走吧,可是你們最好別停下來。”
“好吧。我們隻想趕路。”
他們爬上一些山坡,山坡上滿是彎彎扭扭的矮樹。經過了霍爾布魯克、約瑟夫城、溫斯洛。以後又有一些高樹,一輛輛的汽車噴著氣,吃力地朝坡上爬。接著就到了弗拉格斯塔夫,這是最高的地方。從弗拉格斯塔夫下來,在那些大平原上行駛,公路一直伸展到前麵的遠處才消失。水逐漸稀少了,要花錢買,五分錢、一毛錢、一毛五分錢一加侖。太陽曬著幹燥的多石的原野,前頭又有一些嵯峨的亂石高峰,這就是亞利桑那的西界。他們現在逃避著太陽和幹旱。他們整夜地開著車,夜間到了山區,他們夜裏在崎嶇的山路上爬行,暗淡的車燈在路旁的灰白石壁上閃爍著。他們在黑暗中爬過了頂峰,深夜裏慢騰騰地開下坡去,經過了遍地亂石成堆的奧特曼。天亮時,他們便看見下麵的科羅拉多河了。他們把汽車開到托波克,在橋頭停下來,一個守兵便過來把擋風玻璃上的檢查證扯掉了。接著便過了橋,進入沙石遍地的荒原。雖然他們十分疲累,早晨的炎熱又正在上升,他們還是停了下來。
爸嚷道:“我們到了—我們到了加利福尼亞了!”他們呆呆地看著太陽光下閃爍著的砂石,看著河對岸亞利桑那州那些可怕的巉崖。
“我們到沙漠地了,”湯姆說,“我們得開到有水的地方去休息休息。”
公路和河流平行,上午過了不少時候,發動機燒得滾燙的兩輛汽車才開到了尼德爾斯,這地方的河水在蘆葦叢裏迅速地奔流。
喬德和威爾遜兩家人開到河邊,他們坐在車裏看著可愛的河水流過去,綠色的蘆葦在流水裏微微地晃動著。河邊有一處停宿地,搭著十一個帳篷,地麵有沼澤地帶的水草。湯姆從卡車的車窗裏探出頭來。“我們在這兒停一停好嗎?”
一個在桶裏搓衣裳的健壯女人抬起頭來望著他。“這地方不是我們的,先生。你要停就請便。有個警察會來查問你們。”說完,她又在太陽底下搓起衣裳來了。
兩輛汽車停到低濕草地上的一片空地方。他們把帳篷取下車來,把威爾遜的帳篷支起來,喬德的大油布也繃在繩子上了。
溫菲爾德和露西穿過柳樹叢,慢慢走到河邊有蘆葦的地方。露西興頭十足地說道:“加利福尼亞,這就是加利福尼亞,我們已經到了!”
溫菲爾德把一根大蘆葦折斷,揪了下來,將白色的芯子放在嘴裏嚼著。他們走進水裏,站著不動,水深差不多隻到他們的小腿。
“我們還得過沙漠呢。”露西說。
“沙漠是什麽樣子?”
“我不知道。我見過一本圖畫書上畫著沙漠。那兒到處都是骨頭。”
“人骨頭嗎?”
“我想有些是人骨頭,多半是牛骨頭吧。”
“我們會看見那些骨頭嗎?”
“也許看得見。我不知道。我們要在夜裏過沙漠呢。這是湯姆說的。湯姆說,如果我們白天過沙漠,要熱死人的。”
“真舒服真涼快。”溫菲爾德說,於是他把腳指頭在水底的沙裏撥動,弄得嘩啦嘩啦地響。
他們聽見媽在喊。“露西!溫菲爾德!快回來。”他們轉身穿過蘆葦和柳樹,慢慢地走回去。
別的帳篷裏都是沉寂的。每逢有汽車開到的時候,帳篷的門帷裏便暫時探出幾個頭來,隨即又縮回去。現在這兩家的帳篷已經搭好,男人們便聚在一起了。
湯姆說:“我要到河裏去洗個澡。洗了澡才睡覺。我們把奶奶抬進帳篷裏以後,她怎麽樣了?”
“不知道,”爸說,“好像弄不醒她。”他向帳篷那兒抬了抬頭。一陣哭哭啼啼、胡言亂語的聲音從帆布篷底下傳過來。媽連忙走到裏麵去。
“她醒來了,還好。”諾亞說,“她在卡車上好像嚷了一整夜。她完全神經錯亂了。”
湯姆說:“唉!她乏透了。要是不趕快讓她好好休息休息,她會支持不住的。她隻不過是累壞了。有誰跟我一道去嗎?我要去洗個澡,在樹蔭底下睡一整天。”他走了,別的男人也跟著他一起去。他們在柳樹叢裏脫掉衣服,隨即走到水裏去坐下來。他們把腳跟踩進泥沙,撐住身子,隻把頭露出水麵,這樣坐了很久。
“哎呀,我早就想這麽洗洗了。”奧爾說。他從水底抓起一把沙子,擦了擦身上。他們待在水裏,遠遠地望著那座名叫尼德爾斯的山巔,望著亞利桑那那些白石的高山。
“我們就是從那些山裏過來的。”爸出神地說。
約翰伯伯把頭鑽進水裏。“,我們來到這兒了。這地方就是加利福尼亞,看樣子並不怎麽富庶嘛。”
“還沒過沙漠呢,”湯姆說,“我聽說沙漠是個頂糟糕的地方。”
諾亞問道:“打算今晚上穿過沙漠嗎?”
“你看怎麽樣,爸?”湯姆問道。
“,我沒主意。我們稍微休息休息也好,特別是奶奶。要不然,我倒想早點兒過了沙漠,安頓下來找事做。大概隻剩四十塊錢了。等我們大家有事做,掙些錢到手,我就放心了。”
各人都坐在水裏,感到流水的衝擊。牧師把雙手和兩臂浮在水麵上。大家的身子從頸項以下和手腕以上都是白的,手和臉卻曬成了棕黃色,鎖骨那兒都有個棕黃色的V字形。他們用河沙擦著身子。
諾亞懶洋洋地說:“隻想永遠待在這兒。永遠在水裏待著。永遠不挨餓,不發愁。一輩子在水裏待著,像一窩小豬在爛泥裏懶洋洋地躺著似的。”
湯姆望著河對岸那些嵯峨的山峰和河流下遊的尼德爾斯山峰,說道:“從來沒見過這麽險峻的山。這地方真是荒涼得要命。這是一個國家的骨骼。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找到一個舒舒服服過活的地方,用不著拚命爬山,跟那些亂七八糟的石頭打交道。我見過綠油油的原野的畫片,那兒有媽說過的那種小房子,白白的。媽一心想要一所白房子。隻怕根本沒有這種地方,我隻見過這樣的畫片。”
爸說:“且等我們到了加利福尼亞再說吧。那時候就會看到好地方了。”
“哎呀,爸!這兒就是加利福尼亞呀。”
兩個穿工裝褲和汗濕的藍襯衫的男人從柳樹叢裏走過來,望著這幾個赤條條的男子漢。他們喊道:“能遊泳嗎?”
“不知道,”湯姆說,“我們都沒試過。可是坐在這兒倒很舒服。”
“可以讓我們也到水裏來坐坐嗎?”
“這又不是我們的河。我們可以給你們騰出一小塊地方來。”
那兩個男人脫去褲子,剝掉襯衫,跨進水裏。塵沙沾滿了他們的腿,直到膝蓋,他們的腳讓汗水泡得又白又軟。他們懶洋洋地坐到水裏,無精打采地洗著腰身。他們是父子倆,都讓太陽曬壞了。他們隨著流水的響聲,發出了一些痛苦的呻吟。
爸客客氣氣地問道:“上西部去的嗎?”
“不,我們是從那邊回來的。要回家鄉去。我們在那兒掙不到飯吃。”
“老家在哪兒?”湯姆問道。
“潘漢德爾,從潘帕①[①?“潘漢德爾”是俄克拉何馬州西北角上的一個狹長地帶,從全州的地形看來,這個地區像一個鍋柄。潘帕是那兒的一個市鎮。
]附近來的。”
爸問道:“你們在家鄉能過活嗎?”
“不。可是我們至少能跟認識的老鄉們一道餓死,不會跟那些恨我們的人一道挨餓。”
爸說:“你知道吧,說這種話的,你是第二個人了。他們恨你們幹嗎?”
“不知道。”那個人說。他雙手捧起河水,擦擦臉,哼著鼻子,嘴裏也噴出氣來。汙水從他的頭發裏流下來,在他的脖子上淌著。
“這方麵的情形,我想多知道一些。”爸說。
“我也這麽想,”湯姆接著說,“西部的那些人為什麽恨你們?”
那個人用嚴酷的眼光望著湯姆。“你們要上西部去嗎?”
“正在趕路。”
“你們沒到過加利福尼亞吧?”
“沒有,我們沒到過。”
“,那就別相信我的話。你們親自去看看好了。”
“對。”湯姆說,“可是誰都想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弄明白呀。”
“,如果你們真想知道,我這個人,倒是向別人請教過,並且還想過。這是個好地方,可是這地方早就讓人霸占了。你們過了沙漠,繞過貝克斯菲爾德,就到那一帶了。那麽漂亮的地方,你可真是一輩子沒見過—滿眼是果樹和葡萄,風景是再好沒有了。你們會經過一個平坦的好地方,地下三十英尺還有水,那些地全是荒著的。可是你們要種那些地卻辦不到。那是土地畜產公司的地。如果他們不打算開種,那些地就隻好荒下去。你們要是上那兒去,種上一點兒莊稼,那你們就會坐牢。”
“很好的地?你說,他們沒有開種?”
“是的,先生。很好的地,他們不種!是的,先生,這簡直會把你氣壞,可是你還沒親眼看到什麽。那些人眼睛裏有一股怪氣。他們看看你,他們的臉上好像在說:‘我討厭你,你這種窮鬼。’會有警察長過來,把你往別處攆。你想在路旁邊支帳篷過夜,他們也會把你趕走。從那些人臉上,你就可以看得出他們恨你的神氣。還有—我再告訴你一點。他們恨你,是因為他們自己嚇壞了。他們知道挨餓的人隻要能掙到飯吃,哪怕要吃苦頭也不在乎。他們知道那些地老那麽荒著是一種罪過,遲早總會有人要種。多麽可惡啊!你還沒讓人家叫過‘俄克佬’呢。”
湯姆說:“俄克佬?那是什麽意思?”
“,俄克佬的意思本來是說你是俄克拉何馬人。現在這個稱呼就是說你是個下流雜種。叫你俄克佬,就是說你是個廢物。這個稱呼本身並沒什麽不好,隻是他們說的時候那股神氣太叫人難受。我說的不算數。你們反正得上那兒去。我聽說我們的老鄉上那兒去的有三十萬人—都過著豬一般的生活,因為加利福尼亞一切都有主了。剩下來的什麽也沒有。占著土地的人拚死也要保住他們的產業,哪怕要把全世界的人殺光也不會放手。可是他們心裏也有些害怕,這就使得他們脾氣變得很壞。你們得去看看才明白。你們得去聽聽。地方倒是最美好的地方,你一輩子也難得見到,可是他們那些人對你卻不客氣。他們又害怕,又著急,甚至彼此也不和好。”
湯姆低下頭去看看河水,把腳跟插進泥沙裏。“假如你找到工作,攢些錢,能不能買一小塊地呢?”
那個年長的男人大笑,看看他的兒子,他那沉默的兒子也帶著一種知根知底的神色咧著嘴笑了。那人說:“你根本找不到穩定的工作。天天都得搶飯吃。你去幹這種活,還要遭人家的白眼。你去摘棉花,磅秤一定會靠不住。有的可靠,有的不可靠,可是你總覺得一切的秤都有毛病,不知道哪個是可靠的。反正你毫無辦法。”
爸慢慢地問道:“那邊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嗎?”
“,看倒是好看,可惜沒有你的份兒。那邊有一個橙子園—你隻要一動手,那裏有個扛槍的家夥就有權利把你打死。那邊有個人,在大口岸開報館,他就有一百萬英畝地……”
凱西連忙抬起頭來望著。“一百萬英畝?他拿那一百萬英畝幹什麽?”
“我不知道。他的確有那麽多地。養著一些牛羊。到處都有人看守著,不讓別人進去。他坐著一輛避彈汽車四處逛。他的照片我見過。大胖子,渾身軟綿綿的,長著一雙難看的小眼睛,嘴巴像屁股眼一樣。他很怕死。有一百萬英畝地,卻老是怕死。”
凱西追問道:“他究竟拿那一百萬英畝地幹什麽?他要一百萬英畝地幹什麽?”
那個人從水裏拿出他那雙泡得發白、起著皺紋的手來攤開一看,縮了縮下嘴唇,把頭側在一邊肩膀上。“我不知道,”他說,“我猜他是得了神經病。準是得了神經病。我見過他的照片,他是有神經病的樣子,連神經病帶晦氣。”
“你說他怕死嗎?”凱西問道。
“我聽見人家這麽說。”
“怕上帝把他收去嗎?”
“不知道。反正他害怕就是了。”
“他還擔什麽心呢?”爸說,“他大概是沒什麽稱心的事吧。”
“爺爺是不怕死的,”湯姆說,“每逢爺爺興頭最大的時候,他簡直高興得要命。有一回爺爺和另外一個人在夜裏闖到一堆納瓦霍人(?住在新墨西哥等州保留地的印第安人。)當中去了。他們快活極了,別人對他們那種胡鬧的事情,可不會有那股興頭。”
凱西說:“我看正是這樣。有興致的人,都是毫無牽掛的;一個又晦氣、又孤獨、又失望的老人—卻老是怕死!”
爸問道:“他既然有一百萬英畝地,那還有什麽失望的呢?”
牧師微微一笑,顯出迷惑的神氣。他用手撩開浮在水麵的一隻水蟲。“如果他需要有一百萬英畝地,才能使自己覺得富足,那麽我想,他之所以會有那個需要,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內心太貧乏。既然他內心貧乏,那他就是有了一百萬英畝地,也不會感到富足。也許他想到自己沒有辦法可以感到富足,就覺得失望了吧—當初爺爺死了,威爾遜太太給他讓出帳篷,我看那時候她比那位先生還要富足一些。我並不打算做什麽說教,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像野狗一樣到處忙著撈錢的人心裏不感到失望的。”他嘻嘻地笑了。“這些話像說教,對不對?”
太陽現在炎熱難當了。爸說:“還是蹲在水裏好。這太陽真要曬死人。”於是他把身子往後仰,讓水在脖子周圍輕輕流過。“如果一個人肯苦幹,難道他也沒辦法嗎?”爸問道。
那人坐起來,麵對著他。“你聽我說,先生,我並不是什麽事情都料得到。你們到了那邊,也許能找到一個安定的工作,那麽我就算撒謊了。不過你們也許老是找不著工作,那又會怪我沒警告你們。我老實告訴你們吧,到那邊找工作的人多半是非常倒黴的。”他又往水裏躺下了。“誰也不能把什麽都料到。”他說。
爸轉過頭來看看約翰伯伯。“你一向少說話,”爸說,“哼,自從我們離開家鄉,你還沒開過兩次口呢。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麽意見?”
約翰伯伯皺起眉頭。“我心裏一點兒也沒想這些事。我們要上那兒去,是不是?我們在這兒說這些廢話,反正也還是不能不去。我們既然要去,那就去了再說。找得到事,我們就去幹活;找不到事,我們就坐著等。老在這兒說廢話,反正是毫無好處。”
湯姆仰著身子躺下去,銜了滿嘴的水,向空中一吐,大笑。“約翰伯伯不大說話,說起話來倒很有理。真的!他說得有理。我們今天晚上就上路好吧,爸?”
“也好。早些過了沙漠也好。”
“,我要到林子裏去睡一覺。”湯姆站起來,從水裏走到沙灘上。他把衣服穿到濕漉漉的身上,感到衣服燙人,不由得畏縮了一下。其他的人也都跟著他上了岸。
那個人和他的兒子在水裏一直望著喬德家的人走開了。隨後那個兒子說:“說不定再過六個月會見到他們,天哪!”
那個人用食指揩揩眼角。“我不應該說那些話,”他說,“人總是喜歡自作聰明,喜歡把一些事情告訴人家。”
“,不要緊,爸!那是他們問起的。”
“唔,我知道。可是據那個人說,他們反正是要去的。我告訴他們也改不了他們的主意,除非他們還沒到那邊就碰了釘子。”
湯姆走進柳樹叢,爬到一個低低的樹蔭下躺下。諾亞跟著他走過來。
“要在這兒睡一覺。”湯姆說。
“湯姆!”
“什麽?”
“湯姆,我不打算再往前走了。”
湯姆坐了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湯姆,我不願意離開這條河。我要順著這條河走下去。”
“你瘋了。”湯姆說。
“我要找一根繩子。我要釣魚。人在好好的一條河旁邊是不會餓死的。”
湯姆說:“你丟得下家裏的人?丟得下媽?”
“我顧不到了。我舍不得離開這條河。”諾亞那雙分得很開的眼睛半閉著。“實際情形你是知道的,湯姆。你知道家裏人對我都很好。可是他們並沒有真把我放在心上。”
“你瘋了。”
“不,我沒有瘋。我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我知道他們都會難過。可是—唉,反正我不跟你們去了。你告訴媽吧—湯姆。”
“那麽,你聽我說。”湯姆說道。
“不。那是白搭。我剛才到水裏去過,我舍不得離開它。現在我就走,湯姆—順著河邊往下走。我要去捉些魚蝦,我離不開這條河。我離不開。”他從柳蔭下爬出來。“你告訴媽吧,湯姆。”於是他走開了。
湯姆跟著他到了河岸。“聽我說,你這大傻瓜……”
“說也沒用。”諾亞說,“我很難過,可是顧不到了。我非走不可。”他急忙轉過身,沿著河邊朝下遊走去。湯姆想跟上他,隨即又站住了。他看見諾亞在樹叢中鑽進鑽出,順著河邊走。他看見諾亞在河邊走著,身子越來越小,終於鑽進柳樹叢不見了。湯姆脫去便帽,搔搔頭皮。他走回他的柳蔭下,躺下來睡覺。
奶奶躺在那繃著的大油布下麵的床墊上,媽坐在她身邊。空氣熱得悶人,蒼蠅在帆布篷的陰影裏嗡嗡地飛著。奶奶光著身子,蓋著一條淡紅色的長窗簾。她把蒼老的腦袋急躁地來回晃著。她喃喃地念叨著,噎著嗓子說不出話來。媽坐在她旁邊的地上,拿一塊硬紙板趕著蒼蠅,在那憔悴而衰老的臉上扇起一陣熱風。羅莎夏坐在另一邊,望著她的母親。
奶奶急切地嚷道:“威爾!威爾!你過來,威爾。”她睜開了眼睛,凶惡地四下張望著。“我叫他馬上過來,”她說,“我要抓住他。我要揪掉他的頭發。”她閉著眼睛,把頭來回地搖動,用混濁的聲音喃喃地嘟囔著。媽用厚紙板扇著。
羅莎夏無可奈何地望著老奶奶。她低聲說:“她病得厲害呢。”
媽抬起頭來望著女兒的臉。媽的眼神是有耐性的,但是額上卻有焦慮的皺紋。媽在空中扇來扇去,手裏的厚紙板嚇跑了蒼蠅。“羅莎夏,你小時候,我們經曆的一切事都是和別人不相幹的。什麽都是孤孤單單的。我知道,我記得,羅莎夏。”她很喜歡叫女兒的名字。“現在你又要生孩子了,羅莎夏,你也會覺得孤零零的,沒人理會。這會使你心裏難受,而且難受也隻好獨自熬著,連這個帳篷在世界上也是孤零零的,羅莎夏。”她又把空氣扇動了一會兒,趕跑了一隻嗡嗡叫著的綠頭大蒼蠅,那隻晃亮的大蒼蠅圍著帳篷飛了兩圈,便往炫眼的陽光中飛出去了。媽又接著說:“現在年頭要變了,到了那時候,死一個人是大家的事,生一個孩子也是大家的事,生孩子和死人都是大家的事。那時候一切事情都不那麽孤單了。那時候心裏有什麽難受的事情,也就不會太難受,因為難受的事已經不是一個人的事了,羅莎夏。我總想給你說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我又說不清楚。”她的聲音非常柔和,充滿了慈愛,羅莎夏聽了,不由得淌下淚來,眼睛被淚水弄得迷迷糊糊的。
“拿這東西給奶奶扇一扇吧。”媽說著,隨即把厚紙板遞給了她的女兒。“這是該做的好事情。我總想給你說明白這個道理。”
奶奶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像羊叫似的叨念道:“威爾!你真髒呀!你一輩子也幹淨不了。”她把滿是皺紋的手指頭伸上來搔搔腮幫子。一隻紅螞蟻爬上了老太太蓋的窗簾布,在她的脖子上鬆鬆的皮膚縫裏爬著。媽連忙伸過手去,捉住螞蟻,用拇指和食指掐死了它,又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指。
羅莎夏搖著那把厚紙板的扇子。她抬頭看看媽。“她……”她的話在喉嚨裏哽住了。
“把你這雙腳擦一擦,威爾—你這齷齪的豬玀!”奶奶嚷道。
媽說:“不知道會怎樣。我們把她搬到涼快點兒的地方去,也許要好一些,可是那樣也不知道會怎麽樣。你別發愁,羅莎夏。你要吸氣就吸氣,要出氣就出氣吧,不用太緊張。”
一個穿黑色破衣服的大個子女人向帳篷裏張望了一下。她的眼睛爛了,看不清東西,臉上的皮膚鬆弛地向下垂著。她的嘴唇也是鬆弛的,因此上唇像個門簾似的遮住了牙齒,下唇因為太重,向外卷著,露出下邊的牙肉來。“你好,大嫂。”她說,“你好,上帝保佑。”
媽張望了一下:“你好。”她說。
那個女人彎著身子鑽進帳篷來,低頭望著奶奶。“我們聽說你們這兒有人快要升天了。上帝保佑!”
媽的臉色緊張起來,她的眼光也變得嚴峻了。“她累了,不要緊。”媽說,“她在路上吃了苦頭,受了熱,累倒了。她隻不過是累倒了。稍微休息一會兒,她就好了。”
那個女人彎下身去,靠近奶奶的臉,好像想聞一聞。接著她轉過頭來望著媽,迅速地點點頭,她的嘴唇微微扭動著,臉上的肉也在顫抖。“一個親愛的人快要升天了。”她說。
媽大聲說:“不會的!”
這回那個女人慢慢地點點頭,把一隻肥大的手按在奶奶的額頭上。媽伸手要把那隻手拉開,但是她連忙控製了自己的衝動。“是的,沒錯,大嫂,”那女人說,“我們帳篷裏有六個信徒。我去叫他們來,做一場禱告。都是福音會的教徒。連我六個。我去叫他們來。”
媽板起了臉。“不—不,”她說,“不對,奶奶是累了。做禱告,她可受不了。”
“受不了祈禱?受不了耶穌的柔和的聲息?你說的是什麽話呀,大嫂?”那女人說。
媽說:“不,別在這兒做。她太累了。”
那女人見怪似的望著媽。“你們不是信徒嗎,大嫂?”
“我們一向是信教的。”媽說,“可是奶奶累了,我們趕了一夜的路。我們不想麻煩你們。”
“並不怎麽麻煩,即使是麻煩,為了一個升天的靈魂,我們也情願幫忙。”
媽爬起來跪著。“謝謝你,”她冷冰冰地說,“我們不要在這個帳篷裏做什麽禱告。”
那個女人向她望了好一會兒。“唉,我們不願意眼看一個姐妹去世,不給她禱告一下。我們可以在我們自己的帳篷裏做禱告,大嫂。我們可以寬恕你的硬心腸。”
媽又坐下來,把臉轉向奶奶,奶奶的臉還是繃得緊緊的。“她累了,”媽說,“她隻不過是累了。”奶奶把頭來回擺動,嘴裏輕輕地念叨著。
那個女人很不自在地走出了帳篷。媽繼續低頭望著那張蒼老的臉。
羅莎夏扇著厚紙板,使熱空氣流動著。她叫了一聲:“媽!”
“什麽?”
“你怎麽不讓他們來做禱告呢?”
“我也不知道。”媽說,“福音會的教徒都是好人。人家辦喪事的時候,他們很會號哭,很會跳。不知怎麽的,我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我覺得我會受不了。我的心會碎的。”
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祈禱開始的聲音,那是一片勸人為善的吟唱聲。詞句並不清楚,隻聽見吟唱的調子。那聲音時起時落,一陣高似一陣。後來吟誦聲暫停的時候,有人發出應唱的聲音,於是勸善的聲調便高昂起來,顯得勁頭很足,成了一陣有力的吼聲。吟誦的聲音洪亮起來,又暫停一下,應唱的聲音也成為吼聲了。於是勸善的句子逐漸變短,而且嚴厲起來,好像命令似的,應唱的聲音裏有了訴苦的調子,節奏變得急促起來。男男女女的聲音匯成了一片,但是在一陣應唱的低吟聲中忽然有一個女人哭訴的聲音越來越高,凶猛得像野獸嚎叫一般,她旁邊另外有一個女人發出一陣比較深沉的犬吠似的吼聲,還有一個男人像一隻狼似的吼叫,蓋過了一切的聲音。勸善的吟誦聲終於停止了,隻剩下一陣狂吼從那帳篷裏傳過來,同時還有一陣腳步踏地的沉重的聲響。媽微微地發抖了。羅莎夏的氣息急促而帶喘,那陣齊聲的號叫持續了很久,好像要把肺都炸破似的。
媽說:“聽得叫我心慌。我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
後來那響亮的吼聲變成了神經質的驚叫,像一隻鬣狗的尖叫聲一般,踏腳的響聲也越來越大了。眾人的喉音嘶啞下來,齊聲的吟唱成了嗚咽的低腔,同時還有拍打肉體和在地上跺腳的聲音,於是低泣聲變成了低微的哀號,好像一群小狗圍著一盆食料叫喚的聲音一般。
羅莎夏神經緊張地低聲哭泣。奶奶踢開窗簾布,露出了她那兩條像多節的灰色柴棒似的腿。她跟著遠處傳來的哀號聲,也嗚嗚地號叫起來了。媽把窗簾布拉回原處。於是奶奶深深地歎了口氣,呼吸變得平穩而自在了,她那閉上的眼皮也不跳動了。她睡得很熟,從半張著的嘴裏發出鼾聲。遠處傳來的號哭聲越來越低,終於一點兒也聽不見了。
羅莎夏兩眼淌著淚,呆呆地望著媽。“這是有好處的,”她說,“這對奶奶有好處。她睡著了。”
媽低著頭,覺得有些慚愧。“也許我對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著了。”
“你既然有了罪,怎麽不向牧師說說?”女兒問道。
“我要找他談—可是他是個古怪人。我叫那些人別上這兒來,也許就是因為聽了他的話。那牧師,他胡思亂想,以為人們所做的事都是對的。”媽看看自己的一雙手,接著又說:“羅莎夏,我們該睡了。如果今天夜裏要趕路,我們就該睡覺了。”於是她在床墊旁邊的地上躺下來。
羅莎夏問道:“要不要再扇扇奶奶?”
“她現在睡著了。你躺下來休息休息吧。”
“不知道康尼在哪兒,”女兒抱怨道,“我好久都沒看見他了。”
媽說:“噓!休息休息吧。”
“媽,康尼要在夜裏讀書,學點兒本事呢。”
“知道了。你早就對我說過了。休息休息吧。”
那姑娘在奶奶的床墊邊上躺下來。“康尼定了一個新計劃。他時刻都在盤算。等他學好了電學,他打算自己開店,那時候,你猜我們打算買什麽?”
“買什麽?”
“冰—要多少就買多少。打算買一個冰箱。把冰盛滿了。有了冰,東西就不會壞了。”
“康尼時刻都在盤算。”媽哧哧地笑了。“現在你最好還是休息休息吧。”
羅莎夏閉上了眼睛。媽翻過身來仰臥著,雙手交叉地枕著頭。她靜聽著奶奶的聲息和女兒的聲息。她舉起一隻手來撲打額角上的一隻蒼蠅。在使人昏昏然的熱氣中,帳篷裏沉寂無聲,熱乎乎的草地上,蟋蟀的叫聲和蒼蠅的嗡嗡聲也和沉寂差不多。媽深深地歎了口氣,打了個嗬欠,便把眼睛閉上了。在那半睡半醒的狀態裏,她聽見一陣腳步聲過來,但是把她吵醒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誰在這兒?”
媽連忙坐起來。一個醬黃色麵孔的男人彎下腰來,向裏麵張望了一下。他穿著皮靴和哢嘰布褲子,哢嘰布的襯衫上綴著肩章。皮帶上佩著手槍套,襯衫上靠左胸的地方別著一顆大大的銀星章。軟頂的軍帽戴在後腦上。他用手在油布篷上拍了一下,那繃緊的帆布像鼓一樣震動。
“誰住在這兒?”他又問道。
媽問道:“你要幹什麽,先生?”
“你想我要幹什麽?我要知道誰住在這兒。”
“,這兒隻有我們三個。我和奶奶和我女兒。”
“你們家的男人在哪兒?”
“,他們到河裏洗澡去了。我們趕了一夜的路呢。”
“你們從哪兒來的?”
“俄克拉何馬,離薩利索不遠。”
“,你們不能在這兒停留。”
“我們打算今天晚上過沙漠,就要走了,先生。”
“,那就好了。如果明天這時候你們還在這兒,那我就要把你們抓走。我們不許你們有一個在這兒住下來。”
媽臉上氣得發青。她慢慢地站起來。她到炊具箱跟前彎腰取出一個長把短腳的小鐵鍋。“先生,”她說,“你戴著徽章,還有手槍。你要問我從哪兒來,說話應該客氣點兒。”她拿著鐵鍋向他衝過去。他從槍套裏拔出了手槍。“你開槍吧,”媽說,“嚇唬女人家。幸虧男人都不在這兒。他們會把你撕成碎塊的。要是在我們家鄉,你說話可得當心些。”
那人退後了兩步。“哼,你們現在並不是在你們的家鄉呀。你們到加利福尼亞來了,我們不要你們這些討厭的俄克佬住下來。”
媽的進攻停止了。她顯出惶惑的神氣。“俄克佬?”她低聲說,“俄克佬……”
“是呀,俄克佬!如果我明天來的時候,你們還在這地方,我一定要把你們抓走。”他轉身去到另一個帳篷,用手在那帆布篷上砰砰地敲了兩下。“誰住在這兒?”他說。
媽慢慢地回到油布篷底下。她把那個小鍋放回炊具箱,慢慢地坐下來。羅莎夏偷偷地看著她。一看到媽臉上氣得受不了的神色,她就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下午的太陽落下去了,可是熱氣好像並沒有減退。湯姆在柳樹底下醒過來,嘴裏發幹,身上滿是汗,頭也因為沒有休息好,有些不舒服。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水邊走去。他脫去衣服,跨到河裏。剛一進水,他的渴意就消除了。他向後仰臥在淺水裏,讓身子浮起來。他用胳膊肘抵住河沙,把身子撐住,眼睛望著那些鑽出水麵的腳趾。
一個蒼白瘦小的男孩像一隻動物似的從蘆葦叢中爬出來,把衣服脫掉。他像麝鼠似的蠕動著身子,鑽進水裏,又像麝鼠一般遊泳,隻有眼睛和鼻子露出水麵。他忽然看見了湯姆的頭,看見湯姆正注視著他。他停止了遊戲,坐直了身子。
湯姆叫了一聲:“喂!”
“喂!”
“你好像在學麝鼠玩呢。”
“唔,是的。”他側著身子,一點一點地向岸邊遊去。他隨意移動著,接著便從水裏跳出來,兩臂一甩,捧起衣服,便走進柳樹叢不見了。
湯姆暗自笑了笑。隨後他聽見有人在尖聲喚他的名字。“湯姆!啊,湯姆!”他在水裏坐起來,從牙齒縫裏吹著口哨,吹得尖聲刺耳,末尾還卷一卷舌頭,帶點兒花腔。柳樹在迎風搖擺,露西站在那裏望著他。
“媽叫你,”她說,“媽叫你馬上就去。”
“好。”他站起來,從水裏邁開腳步,走上岸去。露西看著他那**裸的身子,又有趣,又驚奇。
湯姆覺察了她的眼光的方向,說道:“你先去。快走!”於是露西便跑開了。湯姆聽見她一邊走一邊興奮地喊溫菲爾德。他把燙人的衣服穿到他那涼爽的、透濕的身上,接著,他便穿過柳樹叢,慢慢地向帳篷走去。
媽已經用幹柳樹枝生了火,燒著一鍋水。她看見他的時候,臉上顯出了寬慰的神色。
“什麽事,媽?”他問道。
“我很擔心。”她說,“有個警察上這兒來過,他說我們不能在這兒住下。我生怕他對你說話。生怕他對你談起話來,你就會打他。”
湯姆說:“我幹嗎要打警察?”
媽微笑了。“嗐—他說話的神氣真可惡—我自己也差點兒要打他了。”
湯姆抓住她的臂膀,任性地使勁搖了她幾下,哈哈大笑。他在地上坐下以後,還是不停地笑。“哎呀,媽。你脾氣好的時候,我是很了解你的。現在你怎麽變了?”
她顯出嚴肅的神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湯姆。”
“頭一回你拿鐵扳手對付了我們,現在又要動手打警察了。”他柔和地笑了一陣,伸出手去輕輕地拍拍她的光腳。“真是個潑辣的老太婆。”他說。
“什麽?”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湯姆,這個警察—他叫我們—俄克佬。他說:‘我們不許你們這些討厭的俄克佬住下來。’”
湯姆察看著她的神情,他的手還是按在她那隻光腳上。“這話有人說過,”他說,“他們說這種話的神氣,已經有人告訴過我們了。”他沉思了一下,又說:“媽,你說我是個壞蛋嗎?應該像上回那樣—給關起來嗎?”
“不,”她說,“你是讓人家逼的—不該讓他們關起來。你問我這個幹嗎?”
“,我也不知道。我恨不得給那警察一拳。”
媽稱心地微笑了。“也許我應該問問你想不想打他,因為我自己也差點兒用小鐵鍋打他了。”
“媽,他為什麽說我們不能在這兒停留?”
“他隻說他們不許討厭的俄克佬住下來。說明天我們如果還在這兒,他就要把我們抓走。”
“可是我們向來沒有讓警察攆著到處跑過呀。”
“這我對他說過了,”媽說,“他說我們現在不是在家鄉了。我們是在加利福尼亞,他們要怎麽辦,就可以怎麽辦。”
湯姆不自在地說:“媽,我有件事要告訴你。諾亞—他一直順著河往下遊走去了。他不肯再跟我們一道去。”
媽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的話。“為什麽?”她低聲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說他是不得已。他說非留在這兒不可。他叫我告訴你。”
“他吃什麽呢?”她追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說要捉魚。”
媽沉默了好一會兒。“一家人要拆散了,”她說,“我真不知怎麽好!唉唉,我好像是再也不能往下想了。簡直不能想。傷腦筋的事太多了。”
湯姆勉強說了一聲:“他可以活下去的,媽。他是個有趣的家夥。”
媽把一雙發呆的眼睛轉過去望著那條河。“我簡直不能再往下想了。”
湯姆順著一排帳篷望過去,看見露西和溫菲爾德站在一個帳篷前麵,一本正經地跟帳篷裏的一個人談著話。露西把她的裙子拿在手裏扭著,溫菲爾德用腳趾在地上掘著洞。湯姆喊道:“露西,過來!”她抬頭一望,看見了他,便三腳兩步地朝他跑來,溫菲爾德跟在她後麵。等她跑到了,湯姆說:“你去把我們家裏的人叫來。他們都在柳樹底下睡覺。叫他們就來。你呢,溫菲爾德,你去告訴威爾遜先生和他太太,說我們就要動身了。”兩個孩子轉身飛快地跑去了。
湯姆問道:“媽,奶奶現在怎麽樣?”
“,她今天睡了一覺。也許她好些了。她現在還在睡。”
“這倒好。我們還有多少豬肉?”
“不很多了。還有小半個豬。”
“,我們得把那個空桶子盛滿水才行。得帶水到路上用。”他們聽得見露西在尖聲叫柳樹叢裏的人。
太陽在西麵那些曬熱了的崎嶇不平的小山背後沉下去了。火上的鍋子沸騰了。媽走到油布篷底下,用圍裙兜了許多土豆出來,把土豆倒進開水裏。“我向天祈禱,希望能讓我們洗幾件衣服。我們身上從來沒有這樣髒過。連土豆沒洗也就放進鍋裏去煮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們好像已經讓人家挖掉了心似的。”
男人們從柳叢下結隊走回來,他們的眼睛還沒有睡醒,他們的臉都因為午睡而發紅,並且有些腫脹。
爸說:“什麽事?”
“我們要動身了,”湯姆說,“警察說我們得趕快走。還是早些過沙漠好。開車的時候小心一點兒,也許可以開過沙漠。離我們要去的地方還有三百英裏光景。”
爸說:“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休息一下呢。”
“,那不行。我們非走不可,爸。”湯姆說,“諾亞不肯一道走,他剛才順著河往下遊去了。”
“不肯走?他媽的,這是怎麽回事?”於是爸責備他自己。“隻怪我,”他懊喪地說,“那孩子不好,全怪我自己。”
“不。”
“我不願意再談這個了,”爸說,“我不能說什麽—是我的過錯。”
“,我們得動身了。”湯姆說。
威爾遜走來告別。“我們走不成,老鄉。”他說,“賽莉病倒了,她得休息休息才行。她過沙漠恐怕活不了。”
他們聽了他的話,都沒作聲。後來湯姆說:“警察說如果我們明天還在這地方,他就要把我們抓走。”
威爾遜搖搖頭。他的兩眼閃出憂慮的神情,他的黑皮膚裏露出了蒼白的顏色。“那也隻好由他了。賽莉反正走不成。如果他們要叫我們坐牢,那也隻好隨他們的便。她必須休息休息,養養精神才行。”
爸說:“也許我們最好還是等著,大家一同走吧。”
“不,”威爾遜說,“承你們的情,待我們很好,可是你們不能耽擱在這兒。你們應該繼續往前走,早些找工作。我們不能讓你們耽擱下來。”
爸激動地說:“可是你們什麽也沒有了呀。”
威爾遜微笑了一下。“跟你們一路來的時候,早就什麽都沒有了。這不關你們的事。別叫我心裏難受吧。你們得趕快走,否則我要急死了。”
媽招手叫爸到油布帳篷裏去,輕聲地對他說話。
威爾遜向凱西轉過身來。“賽莉想請你去看看她。”
“好吧。”牧師說。他走到威爾遜的灰色小帳篷跟前,掀開門帷,走了進去。帳篷裏又暗又熱。床墊鋪在地上,東西還是照早上搬下車來的時候一樣亂放在各處。賽莉躺在床墊上,眼睛發亮,睜得很大。凱西站在那裏低下頭去望著她,他垂著大腦袋,脖子兩邊暴出的筋肉繃得很緊。他把帽子脫下來拿在手裏。
“他說過了。”
她那低微清脆的聲音又繼續往下說:“我主張我們也走。我知道我自己過沙漠是活不成的,可是他好歹總可以過去。可是他不肯走。他不明白。他以為我的病養得好。他不明白。”
“他說他不能走。”
“我知道,”她說,“他固執得很。我請你來做做禱告。”
“我並不是牧師,”他溫和地說,“我的禱告不中用。”
她用舌頭潤潤嘴唇:“當初那個老人死的時候,我也在場。那時候你做過禱告的。”
“那並不是什麽禱告。”
“那是禱告。”她說。
“那不是牧師的禱告。”
“那可是很好的禱告。我就要請你做個那樣的禱告。”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她把眼睛閉了一會兒,隨即又睜開來。“那麽你自己在心裏禱告一下好了,不用編什麽話。那就行了。”
“我沒有上帝。”他說。
“你有上帝。你要是不知道上帝是個什麽模樣,那也沒關係。”牧師低下頭來。她擔心地望著他。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顯得寬心了。“這很好,”她說,“我正是需要這個。有個人在身邊—做做禱告。”
他搖搖頭,仿佛要喚醒自己似的。“我不懂這是怎麽回事。”他說。
她回答道:“,你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也許你休息幾天就可以跟著來了。”
她慢慢地搖搖頭。“我的病痛表麵看不出來。我知道這是什麽病,可是我不告訴他。他一知道就會太難受。反正他會不知如何是好。也許就在夜裏,在他睡著的時候—他醒過來知道,也就不至於怎麽難受了。”
“你想要我陪著你們,不跟他們走,是不是?”
“不,”她說,“不。我小時候時常唱歌。鄰近的人常說我唱得像珍妮·林德(?珍妮·林德(1820—1887),瑞典花腔女高音歌唱家,1850至1852年在美國舉辦巡回獨唱音樂會造成轟動。)那麽好。我唱歌的時候,大家都愛來聽。他們站在那兒,我唱著歌,那時候跟他們就特別親近,你真想不到有多麽親昵。我非常高興。大家也難得那麽高興,那麽親近—許多人站著,我唱著歌,多好!那時候我心裏想,我也許可以上舞台唱歌,可是我從來沒上過舞台。不過我也心滿意足了。我跟他們之間是毫無隔閡的。就因為這個,我才要你來做禱告。我隻想再嚐嚐當初那種親密的滋味。唱歌和禱告是一樣的,完全一樣。隻可惜你聽不到我唱歌了。”
他低下頭去望著她,望著她的眼睛。“再會吧。”他說。
她慢慢地來回搖著頭,緊閉著嘴唇。牧師從陰暗的帳篷裏出來,走到耀眼的陽光裏。
湯姆說:“我們裝了這麽多東西,這輛舊車會把車頭燒壞的。我們得多帶些水才行。”
媽把煮熟的土豆遞給大家,又從帳篷裏拿出半袋土豆來,跟那盆醃肉放在一處。一家人都站在那裏吃,兩隻腳來回地替換著,手裏拿著熱土豆,顛來倒去,使它冷下來。
媽到威爾遜的帳篷裏去待了十分鍾,然後不聲不響地走出來。“可以動身了。”她說。
男人們走到油布篷底下。奶奶還在睡,她的嘴張得很大。他們把整個床墊輕輕地抬起來,放到卡車上。奶奶縮一縮她那雙瘦削的腿,在睡眠中皺一皺眉,卻沒有醒。
約翰伯伯和爸爸把油布繃在撐竿上,在行李堆上做了一個小小的帳篷。他們用繩子把它拴在橫檔上。於是他們準備好了。爸拿出他的錢包來,從裏麵掏出兩張破鈔票。他走到威爾遜跟前,把鈔票遞給他。“這個請你收著。”—他指著豬肉和土豆—“還有那個。”
威爾遜把頭低下來,使勁地搖著。“這我可不能要,”他說,“你們自己也不多了。”
“我們帶的足夠對付到那邊,”爸說,“我們並沒全給你們留下。我們到那邊就可以做工。”
“這我可不能要,”威爾遜說,“如果你硬要我拿,那我就生氣了。”
媽從爸手上接過那兩張鈔票。她把鈔票折得整整齊齊,放在地上,又把盛豬肉的盤子壓在上麵。“就放在這兒,”她說,“如果你不拿,別人會拿走的。”威爾遜仍然低著頭,他轉身向他的帳篷走去,他跨進帳篷,隨手把門帷放下了。
一家人等了幾分鍾,隨後湯姆說:“我們得動身了。快四點了,我想。”
一家人爬上了卡車,媽在車頂上,守在奶奶身邊。湯姆、奧爾和爸都坐在司機座上,溫菲爾德坐在爸膝上。康尼和羅莎夏在背靠司機台的地方,為自己隔了一個小窩。牧師、約翰伯伯和露西橫七豎八地倒在行李上。
爸喊道:“再會,威爾遜先生和太太。”帳篷裏沒有回答。湯姆開動了發動機,卡車便隆隆地駛去了。他們爬上了那條崎嶇的路,向尼德爾斯和公路開去的時候,媽朝後麵望了一望。威爾遜站在他的帳篷前麵,瞪眼望著他們,帽子拿在手裏。太陽正照著他的臉。媽向他揮揮手,可是他沒有反應。
湯姆為了保護車上的彈簧,在崎嶇的路上隻把卡車開著二擋前進。一到尼德爾斯,他便把卡車開進服務站,檢查了一下舊車胎是否走了氣,又把拴在車後麵的備用車胎檢查了一遍。他把油箱裝滿了,還買了兩聽五加侖裝的汽油,一聽兩加侖裝的機油。他把水箱灌滿了水,借了一張地圖,研究了一番。
湯姆從地圖上抬起頭來望了望。“你這是什麽意思?”
“嗐,乘這樣的老爺車過沙漠。”
“你過過沙漠嗎?”
“好幾次了,可是沒坐過這樣破的汽車。”
湯姆說:“如果我們的車子半路上壞了,也許有人會幫我們的忙。”
“唔,也許。不過人家總是怕在夜裏停車的。我就怕碰上這種事。那得有膽量,我可不行。”
湯姆咧著嘴笑了笑。“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做起事來也就用不著什麽膽量了。好吧,謝謝你。我們對付著往前開吧。”於是他爬上卡車,開著走了。
穿白製服的服務員走進鐵皮房子,他的助手在那裏忙著看一本發票簿。“天哪,他們那副寒磣相多可憐呀!”
“是說那些俄克佬嗎?他們都是怪寒磣的。”
“唉,那麽破的汽車,我可不敢坐。”
“,你我是有頭腦的。那些討厭的俄克佬可沒腦筋,也沒什麽情感。他們根本沒有人性,是人就不會像他們那樣過活,是人就受不了那種齷齪和倒黴的活罪。他們比大猩猩強不了多少。”
“幸好我不用坐這種哈得遜六汽缸大卡車過沙漠。開起來像打麥機那麽響。”
另外那個服務員低著頭看發票簿。一大顆汗珠從他指頭上滾下來,直落到粉紅色的發票上。“你知道,他們並沒多大的苦惱。他們笨得很,不知道這是有危險的。天哪,他們太沒腦子了。你何必為他們發愁呢?”
“我並不是發愁。我不過心裏在想,如果是我,我就不肯開這種車子。”
“這是因為你的腦子比他們清楚。他們是糊裏糊塗的。”於是他用袖子揩掉了粉紅色發票上的汗。
卡車順著大路,穿過了嵯峨的岩石,往長長的山坡上開去。發動機很快就燒燙了,湯姆便把車開得慢了些。卡車朝長山坡上開去,彎彎曲曲地穿過了一片荒涼地帶,那地方被太陽曬成了一片灰白,沒有絲毫生氣。湯姆在半路上停了幾分鍾,使發動機冷一冷,隨即又繼續前進。他們在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開到了山頂的隘口,望著下麵的沙漠—遠處是黑色火山岩燼的高山,黃色的太陽照射在灰白的沙漠上,發出反光。枯槁的山艾和灌木小叢林在沙子和碎石上投下了大片的陰影。耀眼的太陽一直在前頭照著。湯姆把手舉到眼睛上麵,遮住陽光往前看。他們開過了山隘,便關上機器往下溜,使發動機冷卻。他們開下了長長的山坡,到了沙漠地區。車頭裏的電扇不停地轉著,把水箱裏的水吹冷。在司機座上,湯姆、奧爾、爸和爸膝上的溫菲爾德,都望著那晃亮的西落的太陽,他們的眼睛都是呆滯的,他們的棕色的臉都冒著汗。被太陽曬得寸草不生的地帶和黑色火山岩燼的群山隔斷了平坦的遠景,使它在落日的紅光下顯得可怕。
“人家走過,”湯姆說,“有很多人走過。隻要他們過得去,我們就也能過去。”
“一定有許多人半路上死掉了。”奧爾說。
“,我們一路來也不見得完全平安無事呀。”
奧爾沉默了一會兒,發紅的沙漠往後麵掠過去了。“你看我們還可以再見到威爾遜他們嗎?”奧爾問道。
湯姆的眼睛瞟了一下油量表。“我估計威爾遜太太活不長了。我有這種預感。”
溫菲爾德說:“爸,我要下車。”
湯姆歪過頭去望了他一下。“現在也許應該先讓大家下一趟車,到晚上再一直往前開。”他使汽車慢下來,把車停住。溫菲爾德爬下去,在路邊撒了尿。湯姆把頭探出車去。“還有別人要下車嗎?”
“我們還憋得住呢。”約翰伯伯大聲說。
爸說:“溫菲爾德,你爬到行李上麵去。你坐在我身上,把我的腿壓麻了。”那孩子扣好了他的工裝褲,服服帖帖地從車後的擋板爬上去,用手和膝蓋爬過奶奶的床墊,湊到露西身邊。
卡車一路前進,一直開到黃昏時分,太陽的邊緣觸到嵯峨的地平線,使沙漠變成了一片紅色。
露西說:“不讓你坐在那兒了嗎,呃?”
“我不願意坐在那兒。那兒沒這兒舒服,那兒不能躺下。”
“喂,你別這麽哇啦哇啦,老打攪我,”露西說,“我要睡覺。等我醒來,我們就到那邊了!湯姆是這麽說的!一到那邊,看見那漂漂亮亮的地方,多有趣!”
太陽落下去,在天空留下一個大光輪。油布篷底下很暗了,好像變成了一個長形的洞,隻有兩端透進一點兒光線來—一道平麵三角形似的光線。
康尼和羅莎夏靠著司機台的車壁,油布篷口刮下來的熱風吹打著他們的後腦,同時油布篷在他們上麵嘩啦嘩啦地直響。他們低聲談著話,在油布篷的響聲下,誰也聽不見誰說話。康尼說話的時候,總是轉過頭去,附著她的耳朵說,她對他說話也是一樣。她說:“我們除了趕路,好像什麽也幹不了。我真是累極了。”
他轉過頭去對著她的耳朵。“也許到了早上就行了。現在你想不想來一下?”在昏暗中,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屁股。
她說:“別這樣。這會叫我發瘋的。別這樣。”於是她便轉過頭去,聽他的回答。
“且等大家睡著了再說吧。”
“也好,”她說,“可是得等他們睡著了才行。你簡直叫我難受死了,也許他們都睡不著呢。”
“我簡直憋不住了。”他說。
“我知道。我也一樣。我們來談談我們到那邊以後的事情吧,你離開點兒,別叫我難受了。”
他挪開了一些。“,到了那邊我就要在晚上去讀書。”他說。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要買一本登著函授廣告的書,把廣告剪下來。”
“什麽多久?”
“要什麽時候,你才能掙大錢,我們才可以買冰呢?”
“難說得很,”他神氣十足地說,“那可說不準。大約到聖誕節總該可以學得好吧。”
“你學成功了,我們就可以買冰和別的東西了,我想。”
他咯咯地笑了。“現在這裏天氣熱,”他說,“到了聖誕節,你還要冰幹什麽?”
她哧哧地笑了。“這話倒不錯。可是我一年到頭都喜歡冰。喂,別這樣。叫我難受死了!”
黃昏變成了黑暗,沙漠上麵寧靜的空中閃爍著一些星星,光彩刺目,天空像天鵝絨一般。熱氣也變了。太陽當空的時候,炎熱鞭笞著肌膚,現在熱氣卻來自地麵,從大地上升,這種熱氣是濃厚而且叫人發悶的。卡車的車燈射出了光線,照耀著前麵公路上的一小塊地麵和公路兩旁的一條沙漠。有時候,遠在前頭的燈光裏閃出一些眼睛,可是光裏卻沒有現出動物的身子。現在油布篷底下已經漆黑了。約翰伯伯和牧師蜷縮在卡車的中部,支著兩肘,呆呆地望著後麵那個三角形敞口。他們在外麵射進來的亮光裏看得見兩堆東西,那就是媽和奶奶。他們看得見媽間或移動一下,看得見她那黑黑的臂膀襯托著外麵的微光動來動去。
約翰伯伯對牧師說話了。“凱西,”他說,“你這個人總該知道該怎麽辦吧。”
“什麽怎麽辦?”
“我不知道。”約翰伯伯說。
凱西說:“!這可叫我為難了!”
“你當過牧師呀。”
“你瞧,約翰,誰都因為我做過牧師,老愛挖苦我。要知道牧師也不過是個人呀。”
“不錯,可是牧師畢竟是一種特別的人,否則他就不能算牧師了。我要問問你—你想一個人能不能叫別人倒黴?”
“我不知道,”凱西說,“我不知道。”
“嗐—你瞧—我是結過婚的—娶過一個漂亮的好姑娘。有天夜裏,她肚子痛。她說:‘你最好請個醫生來。’我說:‘見鬼,你隻不過是吃多了。’”約翰伯伯把手放在凱西的膝蓋上,從黑暗中瞧著他。“她白著眼望了我一下。她哼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午就死了。”牧師喃喃地說了句什麽話。“你瞧,”約翰又接著往下說,“我害死了她。從此以後,我就竭力要彌補這個罪過—多半是對孩子們用點兒心。我竭力要做好人,可是做不到。我喝得大醉,我**起來了。”
“誰都免不了要**,”凱西說,“我也是一樣。”
“話是不錯,不過你靈魂上並不像我這樣有罪。”
凱西委婉地說道:“我當然也有罪。人人都有罪。罪惡是你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那些自以為是的人認為他們沒有罪—唉,那些混蛋家夥才可惡呢,假如我是上帝,我一定把那些家夥從天上一腳踢下來!我不能容忍他們!”
凱西連忙說:“我隻知道這麽一點—一個人該怎麽辦就得怎麽辦。我也說不清楚,我也說不清楚。據我看,並沒有什麽好運氣或是壞運氣。我隻相信有一件事情是不會錯的,那就是誰也沒有權利幹預別人的生活。人人都應該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幫幫他的忙也許是可以的,可是不能替他出主意。”
約翰伯伯失望地說道:“那麽你是不知道我該怎麽辦嘍?”
“我不知道。”
“我讓我老婆那樣死了,你認為那是罪惡嗎?”
“,”凱西說,“對於別人,這算是錯誤,可是如果你以為這是罪惡—那就算是罪惡吧。一個人自己的罪惡都是平地堆積起來的。”
“我要把這個道理想清楚才行。”約翰伯伯說,於是他翻過身來仰臥著,把兩膝彎起來。
卡車在熱騰騰的大地上前進,時間慢慢消磨過去。露西和溫菲爾德都睡著了。康尼從行李上抽出了一條毯子,蓋在他自己和羅莎夏身上,他們倆不顧炎熱亂搞了一陣,連氣也不敢出。過了一會兒,康尼拉開毯子,車篷裏的一陣熱風吹到他們的汗濕的身子上,使他們感到很涼快。
卡車後麵,媽在床墊上躺在奶奶身邊,她用眼睛看不見什麽,但是她能察覺到那掙紮著的身子和那掙紮著的心,她耳朵裏能聽見一陣嗚咽的聲息。媽連聲說:“好了,馬上就好了。”她又啞著嗓子說:“你知道全家都得過沙漠才行。這你是知道的。”
約翰伯伯喊道:“你們都好嗎?”
她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都好。我差點兒要睡著了。”過了一會兒,奶奶不作聲了,媽一動不動地躺在她身邊。
夜裏的時間漸漸地過去,卡車四周全黑下來了。間或有幾輛汽車從他們旁邊經過,向西開去;間或也有幾輛大卡車從西邊開來,隆隆地向東駛去。西方的地平線上,星光慢慢傾瀉下來。快到午夜的時候,他們開近了達蓋特。那地方有個檢查所。那裏的路上有一片雪亮的燈光,還有一塊字牌也照得透亮,那上麵寫著:“靠右邊停車。”幾個公務員在辦公室裏閑著,可是湯姆一把車停住,他們就走出來,站在那個長棚子底下。一個公務員記下了執照的號數,把車頭的蓋子掀起來。
湯姆問:“這裏是什麽機關?”
“農業檢查所。我們要把你們的東西檢查一下。你們帶了蔬菜、樹苗或是種子沒有?”
“沒有。”湯姆說。
“,我們要把你們的東西檢查一下。你們得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
這時媽從卡車上很費勁地爬出來。她的臉發腫,眼睛顯得很凶。“你瞧,先生,我們有個害病的老太太,我們要送她去找醫生。我們不能等。”她好像是在控製她的歇斯底裏的感情。“你不能為難我們。”
“我賭咒,我們什麽也沒帶!”媽嚷道,“我賭咒。奶奶病得厲害呢。”
“你自己臉色也不大好。”那公務員說。
媽攀著卡車背後,拚命用力爬上去。“你看吧。”她說。
那公務員把手電筒的光照到那張衰老憔悴的臉上。“天哪,她的確是病得厲害呢,”他說,“你賭咒說,你們沒帶種子、水果和蔬菜嗎?玉米和橙子也沒有帶?”
“什麽也沒帶。我賭咒!”
“那麽,你們走吧。你們到巴斯托就找得到醫生,隻有八英裏。開走吧。”
湯姆爬上了卡車,繼續開車前進。
那個公務員向他的同事轉過身去。“我不能留住他們。”
“也許是騙人的吧。”那個同事說。
“啊,天哪,不是!你看看那老太婆的臉就知道了。不是騙人。”
湯姆加快了車速,向巴斯托開去,在那小市鎮停下來,他下了車,繞到卡車後麵。媽探出頭來。“沒什麽,”她說,“我不願意在那兒耽擱,生怕我們過不了沙漠。”
“對!可是奶奶怎麽樣呢?”
“她不要緊—不要緊。開車吧。我們得趕緊開過沙漠才行。”湯姆搖搖頭,走了回去。
“奧爾,”他說,“我來加足汽油,加好了你來開一段吧。”他開到一個通宵營業的汽油站,把油箱灌滿了汽油,水箱裝滿了水,又把機軸箱上足了機油。於是奧爾坐到方向盤後麵,湯姆坐在靠門的一邊,爸坐在當中。他們向黑暗中開去,巴斯托附近的小山便甩在他們後麵了。
湯姆說:“不知道媽犯了什麽毛病。她慌得那樣厲害,簡直就像一隻跳蚤鑽進了耳朵的狗。人家看看行李要不了多大工夫,她偏說奶奶病了,現在又說奶奶沒什麽。我真摸不透她的主意。她這樣是不對的。萬一她在路上把腦子累出毛病了,那可怎麽好!”
爸說:“媽差不多還是像她小時候的脾氣一樣。她當時潑辣得很,什麽都不怕。我以為她有幾個孩子,又要忙著幹活,總該可以治掉她的毛病了,誰知還是不行。唉!那天她拿起鐵扳手來的時候,老實說,我真不敢從她手上奪過來。”
“我不知道她犯了什麽毛病,”湯姆說,“也許她隻不過是累壞了。”
奧爾說:“讓我把車子一路開過去,我決不叫苦。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這輛車子上了。”
湯姆說:“,你挑這輛車子挑得真好。我們開著這輛車,沒出過什麽毛病。”
他們整夜都在那熱騰騰的黑暗中穿行,長尾兔躥進車燈的光裏,又邁著長步跳開了。當莫哈韋的燈光出現在前麵的時候,曙光已經在他們後麵上來了。曙光照出了西方高高的群山。他們在莫哈韋加了水和油,慢慢地爬進那些大山,於是他們周圍的天便全都亮了。
“我累得什麽都懶得管它了。”奧爾說。
“要我來開車嗎?”
“不,等一會兒。”
他們在晨曦中開過了蒂哈查皮,太陽從他們後麵升起來,於是—忽然間,他們看見大平原就在他們腳下了。奧爾刹住車,停在路當中,過了一會兒,他喊道:“天哪!快看!”葡萄園、果園、青青的美麗的大平原、成行的樹木和農家的房屋全都出現在眼前。
爸說了一聲:“謝天謝地!”在他們的前方是遠遠的城市,出產橙子的小市鎮,早晨的太陽在那平原上放射出金黃的光彩。一輛汽車在他們後麵嘟嘟地按著喇叭。奧爾把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
“我要看看這地方。”麥田在晨光中一片金黃,還有成行的柳樹,成列的桉樹。
爸歎了一口氣說:“我從來不知道會有這麽好的景致。”桃樹和胡桃樹,還有一片一片的深綠的橙子樹。樹林間有紅瓦的屋頂,有穀倉—富足的穀倉。奧爾下了車,伸伸他那兩條腿。
他喊道:“媽—你來看。我們到了!”
露西和溫菲爾德從汽車上爬下來,他們站在那裏,都不聲不響,非常驚異,望著那片大平原愣住了。薄霧籠罩著遠景,大地越遠越顯得柔和。一架風車在太陽光裏閃爍著,遠遠地看去,它那轉動著的風車片好像小小的日光儀。露西和溫菲爾德向風車看了一會兒,露西便輕聲說道:“這就是加利福尼亞。”
溫菲爾德的嘴唇一張一合,一字一字地默念著這句話。“那兒有水果呢。”他又高聲說。
凱西和約翰伯伯,康尼和羅莎夏也爬下車來了。他們靜靜地站著。羅莎夏原來正伸手把頭發往後梳,一看見平原,手就慢慢地垂落在身邊。
湯姆說:“媽在哪兒?我要媽來看看。看呀,媽!這兒來,媽。”媽僵硬地慢慢爬下車後的擋板。湯姆看了看她。“哎呀,媽,你病了嗎?”她的臉色發青,神態呆滯,兩眼仿佛深陷了進去,眼眶累得通紅。她的兩腳一著地,她就用手抓住卡車的邊欄,支撐著身子。
她的嗓音嘶啞了。“你說我們已經過了沙漠?”
湯姆指著大平原。“看哪!”
她轉過頭去,微微地張著嘴。她的手指伸到喉部,捏住一塊皮膚,輕輕地一扭。“感謝上帝!”她說,“全家到這裏了。”她的兩膝發軟,於是她便在踏腳板上坐了下來。
“你病了嗎,媽?”
“不,隻不過累了。”
“你沒睡成覺吧?”
“沒睡好。”
“奶奶的病厲害不厲害?”
媽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手,那雙手像一對疲乏的情人似的躺在她的膝上。“我本來想暫時不告訴你們。我總希望百事如意。”
媽抬起頭來望望那片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著她,於是爸問道:“什麽時候死的?”
“昨天夜裏,他們叫我們停車以前就死了。”
“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不讓他們檢查行李呀。”
“我隻怕我們過不了沙漠,”她說,“我告訴奶奶,說我們救不了她,因為全家要過沙漠。她臨死的時候,我是這樣對她說的。我們不能在沙漠裏耽擱。有那兩個孩子—羅莎夏肚裏還有個娃娃。我把這話告訴了她。”她舉起雙手,把臉蒙住了一會兒。“可以把她葬在一個綠油油的好地方了。”媽溫柔地說,“找一塊周圍有樹的好地方。她可以在加利福尼亞躺下了。”
一家人都望著媽,她有那麽大的魄力,使大家都有點兒畏懼。
湯姆說:“天哪!你整夜都跟她躺在那兒呀!”
“一家人要過沙漠呀。”媽淒然地說。
湯姆走上前去,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別碰我。”她說,“你不碰到我,我還撐得住。一碰到我,我就要垮了。”
爸說:“我們現在要再往前去。我們要一直下山去。”
媽抬起頭來望著他。“我來坐在前麵好嗎?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上麵去了—我累了。我累得要命。”
他們爬回行李上麵,大家避開了那連頭帶腳都用被單蓋好塞好的直挺挺的屍體。他們在原來的位置坐好,竭力把眼光避開它—避開那被單裏隆起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他們竭力想把眼光避開,卻辦不到。露西和溫菲爾德遠遠地避開了死人,擠在前麵的角落裏,呆呆地看著那裹好了的屍體。
露西輕聲說:“那是奶奶,她死了。”
溫菲爾德嚴肅地點點頭。“她完全沒氣了。她死得真可怕。”
羅莎夏低聲對康尼說:“她死的時候,我們正在……”
“那怎麽知道?”他安安她的心。
奧爾爬到行李上,把座位讓給媽。他因為悲傷,身子有些搖晃。他在凱西和約翰伯伯旁邊撲通坐下來。“唉,她老了。大概是活夠歲數了。”奧爾說,“人人都得死。”凱西和約翰伯伯把毫無表情的眼睛轉過來望著他,仿佛他是一棵能說話的怪樹似的。“啊,是不是?”他追問道。於是那兩雙眼睛又轉過去望著別處,讓奧爾獨自在那裏憂鬱和顫抖。
凱西讚歎地說:“整整一夜,隻有她一個人獨自守著死人。”他又說:“約翰,這女人的仁慈心腸太偉大了—她真使我吃驚,使我慚愧。”
約翰問道:“那也是有罪嗎?你看那是不是多少也有點兒罪?”
凱西驚訝地轉過臉去望著他,說道:“有罪?不,那一點兒也不算有罪。”
“我這一輩子做事,從來沒有哪件事是不帶點兒罪的。”約翰說著,又望了望那裹著的長長的屍體。
“我也這樣想。”爸說。
湯姆輕輕拍著手底下的方向盤。“他們太老了,”他說,“他們就是活著,也看不清這地方的東西。爺爺隻記得年輕時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隻記得她最初住過的那個家。他們都太老了。現在真正能看到這個新鮮地方的,隻有露西和溫菲爾德了。”
爸說:“湯米講話像個大人了,他講話差不多像個牧師一樣。”
媽淒然地微笑了一下。“的確是。湯米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有時也管不了他。”
他們迂回曲折地把車子開下山坡,一會兒看不見下麵的平原,一會兒又看見了。平原上的熱風吹到他們臉上來,帶些草木的氣味,還有多脂的藿香和日冠花的氣味。沿途隻聽見蟋蟀唧唧地叫。一條響尾蛇爬過了路麵,湯姆碾碎了它,讓那殘軀在路上蠕動。
湯姆說:“我想我們得去找驗屍員才行,不管他在什麽地方。我們必須把她好好安葬。我們還剩多少錢,爸?”
“大概還有四十塊。”爸說。
湯姆笑了。“哎呀,我們隻好從頭幹起了!我們確實是什麽也沒帶來呀。”他咯咯地笑了一會兒,隨即沉下臉來。他把帽舌拉下來,遮住眼睛。於是卡車便駛下山坡,開進大平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