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到了八點,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斯托克·波格斯俱樂部塔樓的高音喇叭,開始用比男高音還要高的語調宣布球場關閉。列寧娜和亨利停止打球,走回俱樂部。內外分泌物托拉斯的牧場傳來了成千上萬頭牛的哞叫聲,它們的荷爾蒙和牛奶被提供給法納姆皇家大工廠,作為其生產原料。

直升機不停的嗡嗡聲彌漫於暮色中。每隔兩分半鍾,鍾聲和汽笛聲就宣告有一列輕軌列車開出,這些列車將各個球場的低種姓高爾夫球手運載回大都市。

列寧娜和亨利爬上飛機出發了。在八百英尺的高空,亨利放慢了直升機的速度,飛機底下的風景已經一片模糊。飛機在空中懸停了一兩分鍾。伯恩漢姆的山毛櫸森林像一片巨大的黑暗水潭,向著西邊明亮的天邊延伸。緋紅的地平線上,落日的餘暉漸漸消隱,從橘紅色往上變成了黃色和淺淺的水綠色。向北看去,越過樹林,二十層樓高的內外分泌物工廠的每扇窗戶都透出炫目的燈光。他們腳下是高爾夫俱樂部大樓—這是低種姓的人們所住的臨時宿舍,一牆之隔是供阿爾法和貝塔成員居住的小一些的屋子。通往輕軌列車站的路上擠滿了低種姓人群,黑壓壓的一片,猶如成群的螻蟻。一列燈火通明的列車從玻璃拱頂下開了出來,沿著東南方向穿過黑暗的平原。兩人的視線隨著列車移動,隨即被斯勞火葬場的宏偉大樓所吸引。為了夜間飛行飛機的安全,火葬場的四個高大煙囪都有探照燈照明,四下一片雪亮,煙囪頂端還掛上了紅色的危險標誌。這是一處地標。

“為什麽煙囪周圍都設了陽台一類的東西?”列寧娜問道。

“便於磷回收,”亨利要言不煩地解釋道,“氣體要經過四種不同的處理步驟後,才可以進入煙囪。以往每次火化屍體的時候,五氧化二磷都會直接排放到空氣中,現在他們可以回收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八。從每具成人屍體裏可以回收超過一點五公斤的磷。光是在英國,每年可回收的磷就達四百噸。”亨利得意揚揚地說著,由衷地為此成績而高興,仿佛這是他的個人成就,“死後還能發揮餘熱,繼續為社會做出貢獻,促進植物生長,實在是太好了。”

在他說話的當兒,列寧娜將視線移開,俯看著腳下的輕軌列車站。“是好事,”她表示同意,“可奇怪的是,就算是阿爾法和貝塔,也不會比那些下流的低種姓伽馬、德爾塔和愛普西龍更能促進植物生長。”

“從物理和化學角度而言,眾生皆平等,”亨利像說格言似的說道,“再說了,哪怕是愛普西龍,也可以做出不可或缺的貢獻。”

“哪怕是愛普西龍……”列寧娜突然想起,當她還是一個上學的小女孩時,她有一次在半夜裏醒來,第一次聽到了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那聲音每晚都縈繞於她的睡夢中。她又看到了一束月光,還有那一排白色的小床,又聽到了那個輕輕柔柔的聲音,說的是(那些話經過那麽多個夜晚的重複,她已經忘不了,也沒辦法忘記):“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與人之間都是彼此相屬的,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哪怕是愛普西龍也是有用的。我們離不開愛普西龍。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與人之間都是彼此相屬的,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列寧娜還記得她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時的震動和恐懼,為此她夜不能眠,輾轉反側了半個小時。然後,在那些無休無止的重複的話語影響下,她的心境逐漸舒緩,舒緩,最後平靜下來,不知不覺間睡意沉沉……

“我想愛普西龍其實並不介意成為愛普西龍。”她大聲說道。

“他們當然不會介意。他們又怎麽會介意呢?他們不知道成為別的種姓是什麽感覺。當然,我們是介意的。可是後來我們就接受了不同的條件反射設定。再說了,我們的遺傳條件也完全不同。”

“我很開心自己不是愛普西龍。”列寧娜堅定地說。

“假如你是愛普西龍,”亨利說,“你所接受的條件反射設定也會讓你因為自己不是貝塔或阿爾法而覺得慶幸。”他將前螺旋槳掛上擋,讓飛機駛向倫敦。在他們身後的西邊天際,深紅色和橙黃色的餘暉幾乎消失了,大片烏雲已悄然掠過天空。飛越過火葬場上空時,他們的飛機隨著從煙囪升騰的熱氣流向上飛行,直到遇到不斷下沉的冷空氣,才又突然往下降。

“真是不可思議,簡直像坐了一回過山車!”列寧娜開心地大笑起來。

可是亨利此時的語氣裏滿是憂鬱。“你知道這樣的過山車意味著什麽嗎?”他說,“這表明某個人的肉身最終消失了,真真切切地消失了,化作了一股熱空氣,飄升上天空了。我真想知道此人是誰,是男人還是女人,是阿爾法還是愛普西龍……”他歎了口氣。隨後,又用歡快的聲音堅定地說:“不管怎麽說,有一件事我們可以肯定,不拘他是誰,他活著的時候一定很幸福。現在每一個人都很幸福。”

“是的,現在每一個人都很幸福。”列寧娜回應說。十二年來,他們每天晚上都會聽到這句話,每晚重複聽一百五十次。

他們將飛機降落在亨利所住的四十層高的威斯敏斯特公寓樓的屋頂,隨後下了飛機,徑直走向餐廳。餐廳裏喧鬧無比,充滿歡聲笑語,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嗦麻和咖啡同時端上了桌。列寧娜吞服了兩片半克的嗦麻藥片,亨利吞了三片。九點二十分,他們穿過大街,來到新開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歌舞廳。這是一個幾乎萬裏無雲的夜晚,不見月亮,隻見星星,可對這個令人沮喪的事實,列寧娜和亨利都幸而沒有留意到。燈火交織的電子天象有效地將黑暗摒除在外麵。“卡爾文·斯托普斯和他的十六名性感妖豔的薩克斯風演奏家。”新修的大教堂的正牆上,幾個巨大的字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倫敦色香味俱佳樂器,演奏最新合成音樂。”

他們走進歌舞廳。空氣中繚繞的龍涎香和檀香氣味讓人窒息,感覺又悶又熱。在大廳的圓頂天花板上,彩色樂器瞬間奏出一幅熱帶的日落景象。那十六位性感妖豔的薩克斯風演奏家在演奏一首老歌:“我那小小瓶兒真可愛,世上沒有哪個瓶兒比得上。”四百對舞伴在光滑的地板上跳著五步舞。列寧娜和亨利很快就成了第四百零一對。薩克斯風奏出纏綿悱惻的樂曲,如同貓在月下**叫春,中音和高音歌手呻吟似的唱著,如同快要死去一般。在豐富的和聲伴奏下,他們顫巍巍的合唱聲越飆越高,向著**邁進—最後,指揮一揮手,那超凡脫俗的音樂的最後一個音符迸發出來,讓那十六個肉體凡胎的薩克斯風演奏家忘情投入,渾然無我。降大調的聲音如雷鳴轟響。接著,在一片寂靜和黑暗中,音高漸弱,以四分之一的音階幅度漸降,降至一個低沉的主和弦,這個和弦被持續演奏了一陣子(四五拍子的節奏仍然在跳動),讓黑暗中的每一秒都充滿了強烈的期待。這期待最終得到了滿足。太陽驟然升起綻放光芒,十六個薩克斯風演奏家同時吹奏起來:

我的瓶子,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我的瓶子,為什麽我得裝進瓶子裏?

在你的懷抱中,天空湛藍無比,

總是風和日麗;

皆因

我那小小瓶兒真可愛,

世上沒有哪個瓶兒比得上。

列寧娜和亨利及其他四百對舞伴一起,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歌舞廳裏跳著五步舞,舞著舞著,他們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一個吸食過嗦麻後的假日世界,溫暖和煦,五彩斑斕,無比溫馨。每一個人都那麽善良,那麽漂亮,那麽幸福!“我的瓶子,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列寧娜和亨利已經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此時此刻已經在瓶中世界—安全地待在裏麵,享受著一個長年蔚藍無比、風和日麗的世界。十六位薩克斯風演奏家筋疲力盡,停止了吹奏,合成音樂音箱裏播放起了最新的慢板馬爾薩斯藍調。他們兩人簡直就像一對孿生胚胎,在瓶子中的代血劑海洋上隨波輕輕**漾著。

“晚安,親愛的朋友們。晚安,親愛的朋友們。”高音喇叭在發號施令,這命令卻是以一種親切、音樂般的悅耳音調禮貌下達的,“晚安,親愛的朋友們……”

列寧娜和亨利順從地和其他人一起離開了大樓。鬥轉星移,燈火不再通明而是疏落下來,可這兩個年輕人仍然沉浸於開心快活的氣氛中,不知道深宵已至。

在歌舞廳打烊前半小時,他們再次吞下了嗦麻藥片,在一陣快感之中,現實世界和他們自己的內心世界之間聳起了一道難以穿透的牆。他們此刻如同置身於瓶子世界,穿過街道,乘電梯來到二十八層亨利的房間。盡管她仍然如在瓶中,盡管她吞下了第二克嗦麻藥片,可列寧娜還是沒有忘記按照規定采取避孕措施。多年來所受的密集的睡眠教育,以及從十二歲起到十七歲一周做三次的避孕操,使得她采取這些避孕措施時,幾乎就像眨眼睛一樣,自動自覺,並且習以為常。

“哦,我想起來了,”她從浴室出來時說,“範妮·克勞恩想要知道,你送給我的那條可愛的仿摩洛哥羊皮的綠色藥囊腰帶是在哪兒弄到的。”

2

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四是伯納德的團結禮拜日。他在愛神宮(赫姆霍爾茲最近根據第二法令當選為該宮成員)吃過晚飯後,就向朋友告辭,然後到屋頂叫了一輛出租飛機,讓駕駛員飛往福特森社區合唱廳。飛機上升了兩百米,然後向東飛去,在它轉向的時候,伯納德眼前出現了宏偉壯麗的合唱廳大樓。在探照燈的照射下,那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三百二十米高的大樓,矗立在路德蓋特山頂的上空,整座樓閃耀著雪亮的光芒。大樓的四個角落各有一個直升機降落平台,一個巨大的T字架在夜空中發射出深紅色的光芒,從二十四個巨大的金色喇叭中傳出莊嚴的合成音樂。

“該死,我遲到了。”伯納德一見到合唱廳中名為“大亨利”的大鍾,不禁對自己嘟囔了一聲。果然,當他支付出租飛機的費用時,“大亨利”大鍾已經敲響了四下。“我主福特”,從所有金色的喇叭裏傳出了一個渾厚的低音,一連叫了九次,“我主福特,我主福特,我主福特……”伯納德向電梯跑去。

福特日慶祝活動及其他大規模的社區合歌活動,都是在大樓底部的大禮堂裏舉行。大禮堂上方有七千間房間,每一層有一百間,是供團結小組舉辦每兩周進行一次的禮拜活動用的。伯納德下了樓,匆匆穿過走廊,來到三二一〇號房間外麵站住,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他鼓起勇氣,敲開房門,走了進去。

感謝我主福特!他並不是最後到的人。圓桌旁邊有十二把椅子,有三把還空著。他盡量不顯山不露水地溜到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並隨時準備對比他遲來的人皺眉頭或拋個不好的臉色。

他左邊的一位女孩轉過臉對著他,問道:“你今天下午玩了什麽?打了障礙高爾夫球還是電磁高爾夫球?”

伯納德看了看她(我主福特啊!她是莫甘娜·羅斯柴爾德[24]),不得不羞紅著臉承認自己什麽都沒玩。莫甘娜驚訝地看著他。兩人都沒說話,一時都覺得尷尬不已。

然後,她又馬上轉過臉去,跟她左邊那個像是運動員的男人搭訕去了。

“這個團結禮拜日活動真是開了個好頭呢。”伯納德苦澀地想,預感到自己又一次沒法贖罪了。剛才他要是不急匆匆地去搶離自己最近的椅子,而是先好整以暇地打量打量四周,那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坐在菲菲·布拉德洛[25]和喬安娜·迪塞爾[26]的中間了。可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不假思索地坐到了莫甘娜的身邊。莫甘娜!我主福特啊!她那兩條黑黑的眉毛,確切地說是一條眉毛,因為它們在鼻梁上方連在了一起。我主福特啊!他的右邊是克拉拉·德特丁[27]。沒錯,克拉拉的兩條眉毛倒沒有在鼻梁上方連在一起,可她的身材實在太豐腴了。而菲菲和喬安娜的身材倒是恰到好處:身材豐腴,一頭金發,不算太臃腫……可是那個大笨蛋湯姆·河口現在卻坐在她們中間。

最後姍姍來遲的是莎羅吉尼·恩格斯[28]。

“你遲到了,”團結小組的主席厲聲說,“下不為例!”

莎羅吉尼道了歉,溜到吉姆·波坎諾夫斯基[29]和赫伯特·巴枯寧[30]之間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這個小組的成員現在全都到齊了,全部成員組成了一個完美無缺的交流圈子,他們按一男一女的順序團團圍坐在桌子旁。他們十二個人已經準備好成為一體,等待著走到一起,融為一體,成為一個更偉大的生命,並消泯他們十二個人的獨立身份。

主席站起身來,在胸前畫了一個T字,然後打開合成音樂,房間裏隨即響起鼓聲和弦樂合奏聲—《第一團結頌歌》的簡短旋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奏起—此時不再是耳朵而是肚子在傾聽那脈動的節奏;那反複出現的和聲和樂器聲,觸動的不再是心靈,而是充滿渴望的腸子。

主席又在胸前畫了一個T字手勢,然後坐下來。儀式開始了。專用的嗦麻藥片被放在桌子中央。盛著草莓冰激淩嗦麻的愛之杯從一隻手傳遞到另一隻手上,每個人拿起杯子時都會說“喝了嗦麻,自我告退”,十二個人都將自己那一口一氣吞下。然後在合成管弦樂隊的伴奏下,大家唱起了《團結頌歌》第一樂章。

我主福特啊,我們是十二個人,讓我們融為一體,

就像涓滴之水融入社會長河;

讓我們一起前行,

就像您那閃閃發亮的小汽車飛馳。

這段充滿情感的詩節重複唱了十二遍。隨後愛之杯第二次傳遞。這一次伴隨的口號是“為更偉大的生命幹杯”。所有人都幹了杯。音樂不知疲倦地播放著。鼓聲響起。和聲的呐喊和碰撞交織在一起,讓他們的五髒六腑深深地沉醉和癡迷。大家又唱起了《團結頌歌》第二樂章。

來吧,更偉大的生命,我的朋友,

讓自我告退,十二個人融為一體!

我們渴望死亡,因為當我們的生命終結,

那更偉大的生命的旅程才剛開啟。

這段樂章同樣反複唱了十二遍。這時嗦麻已經開始起作用。大家眼神迷離,臉頰都泛起潮紅,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出幸福友好的笑容,閃爍著普世仁愛的內在光輝。就連伯納德也覺得自己似乎要融化進去了。當莫甘娜·羅斯柴爾德轉過身朝他微笑時,他也竭力報之以微笑。可是她的眉毛,那兩條眉毛—唉,它們還是連在了一起。他沒法不注意到它們,不管他怎麽努力都沒法忽視。可能是他還沒有完全融入集體吧。倘若他一直坐在菲菲和喬安娜之間,或許就會……愛之杯第三次傳遞了。“我為那更偉大生命的蒞臨幹杯。”莫甘娜·羅斯柴爾德說,這次恰好輪到她在圓桌上啟動愛之杯的傳遞儀式。她的聲音洪亮,顯得興高采烈。她喝了一口,將杯子遞給伯納德。“我為那更偉大生命的蒞臨幹杯。”他重複了一遍,真誠地希望自己能感覺到更偉大生命的蒞臨。可那兩條連在一起的眉毛仍然縈繞在他的心頭,而對他來說,更偉大生命的蒞臨還遙遠得很呢。他喝了一口,將杯子遞給了克拉拉·德特丁。“感覺這一次又要失敗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會失敗。”可他仍然保持著微笑。

愛之杯已經繞了一圈。主席舉起手來,發出了一個信號。合唱隊突然開始唱起《團結頌歌》第三樂章:

感受那更偉大生命的蒞臨!

狂歡吧,在狂歡中死去!

讓我們在鼓聲中融化!

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頌歌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唱著,變得越來越激昂,越來越亢奮。那更偉大生命即將蒞臨的感覺,如同電流在空氣中蓄積。主席關掉了音樂,隨著最後一節樂曲的最後一個音符的消失,房間裏陷入了徹底的寂靜之中—這是緊繃的期待之下的寂靜,生命像是遭受了雷擊而戰栗不止,並且爬行起來。主席伸出了手。驀然間,一個聲音,一個深沉而強烈的聲音,一個比任何單純的人聲都要更悅耳、更豐富、更溫暖,充滿愛、渴望和同情的聲音,一個奇妙、神秘、超自然的聲音,在他們的頭頂上響起。這聲音顯得很舒緩,很低沉。“哦,我主福特,我主福特,我主福特。”一種溫暖的感覺從每一個人的太陽穴湧起,令人戰栗地散發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淚水從他們的眼眶中湧出。他們的心靈、他們的五髒六腑似乎都在體內躍動,仿佛有了獨立的生命。“我主福特啊!”他們的心都被融化了,“我主福特啊!”他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融化了,整個人都融化了。隨後,那聲音突然換了另一種語調,令人震驚。“聽啊!”那聲音大喊道,“聽啊!”他們一齊傾聽起來。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又變成了喃喃低語,可不知怎的,那喃喃低語的聲音比最高亢的喊叫聲還要有穿透力。“那更偉大生命的腳步,”它繼續說道,一直重複著這句話,“那更偉大生命的腳步。”這低語聲幾乎聽不到了。“那更偉大生命的腳步已經來到了樓梯上。”接下來,房間裏陷入了一片徹底的寂靜。那剛剛放鬆下來的期待又被繃緊了,越繃越緊,越繃越緊,幾乎到了迸裂的邊緣。那更偉大生命的腳步—啊,他們聽到了,聽到了,正從樓梯上輕輕地走下來,從看不見的樓梯上越走越近了。那更偉大生命的腳步!突然間他們的情緒就爆發了!莫甘娜·羅斯柴爾德瞪大眼睛,嘴唇張開,刷地蹦跳了起來。

“我聽見他了,”她喊道,“我聽見他了。”

“他正在蒞臨。”莎羅吉尼·恩格斯喊道。

“是的,他正在蒞臨,我聽見了。”菲菲·布拉德洛和湯姆·河口同時站了起來。

“哦!哦!哦!”喬安娜口齒不清地喊道,也想證明她聽見了。

“他正在蒞臨!”吉姆·波坎諾夫斯基喊道。

主席向前傾了傾身子,輕輕一按開關,房間裏頓時爆發出瘋狂的鈸聲和銅管聲,這是一段狂熱的演奏。

“哦,他正在蒞臨!”克拉拉·德特丁尖叫道,“啊呀!”那聲音就像她的喉嚨被人割了一樣。

伯納德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了,於是他也跳了起來,大喊大叫道:“我聽見了,他正在蒞臨。”可這不是真的。他什麽也沒聽見,對他來說,他也沒感覺到有人要蒞臨的跡象。沒有人蒞臨—盡管音樂越來越洪亮,盡管大家越來越激動。可是他揮舞著雙臂,他和他們一樣激動地大喊大叫。看到別人開始蹦跳、跺腳、搖擺時,他也跟著蹦跳、跺腳和搖擺。

他們圍成一圈跳起舞來,每個人都把手放在前麵的人的屁股上,一圈又一圈地跳著,異口同聲呼喊著,隨著音樂的節拍跺腳,用手在前麵的人的屁股上打著拍子。十二雙手好像變成了一雙手,在整齊地打著節拍,成為一個整體,十二個屁股搖搖晃晃,發出啪啪的響聲。十二個人合而為一,融為一體。“我聽見他了,我聽見他正在蒞臨。”音樂加快了節奏,腳步也加快了,拍屁股的節奏也加快了。突然,一個合成低音發出低沉的聲音,宣告贖罪的來臨,團結禮拜的儀式最終圓滿了,十二個人合而為一的時刻到來了,他們融合成了一個更偉大的生命。“縱情狂歡吧。”那聲音高唱著,鼓聲繼續擊打出最狂熱的節拍。

縱情狂歡吧,與我主福特同歡,

親吻女孩子,與她們融為一體。

男孩與女孩安寧地合而為一,

縱情狂歡吧,讓我們的解脫酣暢淋漓。

“縱情狂歡吧,”跳舞的十二個人緊跟著禮拜儀式唱起了歌,“縱情狂歡吧,與我主福特同歡,親吻女孩子……”在他們唱歌時,燈光開始慢慢變暗,變暗,同時也變得更溫暖、更豐富、更通紅,直到最後,他們在像是胚胎倉庫深紅色的暮色中舞動著。“縱情狂歡吧……”在如替代血劑般的血色黑暗中,人們繼續轉著圈跳著舞,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節拍。“縱情狂歡吧……”然後人群的圓圈變形了,斷裂了,人們一個個癱倒在了一圈圈的沙發上和桌椅上。“縱情狂歡吧……”那深沉的聲音溫柔地低唱著,在昏暗的夜色中,仿佛有一隻巨大的黑鴿子正仁慈地盤旋在那些正俯臥或仰臥著的人們身上。

他們站在屋頂上,大鍾“大亨利”剛剛敲響了十一下。夜晚平靜而溫暖。

“這不是一種美妙至極的體驗嗎?”菲菲·布拉德洛說,“真是美妙至極,不是嗎?”她如癡如醉地望著伯納德,卻沒有流露出絲毫激動或興奮的神色—因為假若她還激動興奮,那意味著她還沒有得到滿足。她的平和不是饜足後的空虛,而是生命獲得了平衡、能量達到了安定。這是一種豐盈而鮮活的平和。因為團結禮拜既是付出,也是索取,消耗殆盡隻是為了獲得補充。她由此充實了,她由此完美了,她已經不僅僅是她自己。“你不覺得美妙至極嗎?”她固執地說,定定地看著伯納德,那雙眼睛裏閃爍出超然的光亮。

“是的,我覺得美妙至極。”他撒了個謊,同時轉過身去。他一看到她那張興奮得扭曲了的臉,便覺得那就像是一種譴責,也像是一種諷刺,提醒他自己的自我隔絕。他現在和開始禮拜時一樣,因隔絕感到孤獨,因他內心的空虛和無法饜足的死一般的寂寞而更覺孤獨。當別人感覺整個人被融入到一個更偉大的生命中時,他卻感到更加孤獨和得不到救贖。縱使在莫甘娜的懷抱中,他也感到孤獨,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孤獨,更加絕望。他懷著一種強烈到極端的自我意識,難受地走出那深紅色的黑暗,來到明亮的燈光下。他痛苦極了,或許(她那閃閃發亮的眼睛像在譴責他)這都是他自己的錯。“美妙至極。”他重複道。可他的唯一所想便是莫甘娜那兩條連在一起的黑眉毛。

[24]  莫甘娜·羅斯柴爾德:“莫甘娜”源自約翰·皮爾龐特·摩根,其孫亨利·摩根是金融大鱷摩根士丹利的創始人。“羅斯柴爾德”源自1744年起就一直是歐洲銀行業龍頭的羅斯柴爾德家族。

[25]  菲菲·布拉德洛:“菲菲”是一種法國卷毛狗常用的名字,可能暗示該人物容易從眾。“布拉德洛”源自查爾斯·布拉德洛,此人是英國政治活動家、無神論者,他創建了國家世俗協會,目的是促進世俗主義和政教分離。而本書中菲菲熱衷於團結禮拜,充滿諷刺意味。

[26]  喬安娜·迪塞爾:這個名字源自魯道夫·迪塞爾,德國工程師,柴油內燃機發明者。

[27]  克拉拉·德特丁:克拉拉·福特與亨利·威廉·奧古斯特·德特丁二人名字的結合。前者為亨利·福特的妻子,後者為殼牌石油創始人。

[28]  莎羅吉尼·恩格斯:莎羅吉尼·奈都與弗裏德裏希·恩格斯二人名字的結合。前者又稱奈都夫人,印度政治家、女權運動者及詩人。

[29]  吉姆·波坎諾夫斯基:這個名字源自莫瑞斯·波坎諾夫斯基,他是法國律師,左翼共和黨政治家,曾短暫擔任海軍大臣,極力推行政府應該更具效率的政策,與世界國的元首如出一轍。

[30]  赫伯特·巴枯寧:赫伯特·斯賓塞與米哈伊爾·巴枯寧二人名字的結合。前者是著名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也是有名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後者是俄羅斯革命家,1868年他組建了一個無政府主義團體並任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