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授精室上演了那場好戲之後,整個倫敦的高等種姓的精英們都很想看看那個有意思的怪物,他居然跪在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麵前,叫了主任一聲“父親”,這個玩笑精彩得令人難以置信!不過,更確切地說,應該稱主任為前主任,因為那個可憐的家夥在事發後立刻就辭了職,再也沒有踏足過中心一步。琳達倒是無人問津,誰也不想去看她。叫一個人為母親,那已經不隻是玩笑,簡直是一種褻瀆。況且,她並不是真正的野蠻人,而是和這兒的任何人一樣,是從瓶子裏孵化出來的,並接受過條件反射設定,所以她不可能引發大家的好奇念頭。最後,人們之所以不願見到可憐的琳達,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她的模樣讓人嫌棄。她大腹便便,青春不再,一口難看的牙齒,臉上長滿斑點,還有她那個身材(我主福特啊!),人們一見到就會覺得惡心,是的,非常惡心。因而,那些精英都很堅決地不去見琳達,而琳達也不想見他們。回歸文明世界對她來說就是回歸吞服嗦麻的日子,她可以整日躺在**,度過一個又一個嗦麻假期,而不用因為回歸現實而感到頭痛或惡心,也不會像喝了仙人掌汁一樣感到羞恥,總覺得自己好像幹了什麽見不得光的反社會壞事似的,讓自己再也抬不起頭來。吞服嗦麻絕不會整出這些幺蛾子,它給人們帶來完美的假期,即使第二天早晨醒來感覺不舒服(實際上也並不是如此),那隻是與假日的歡樂相比而言的不舒服。補救的辦法就是將嗦麻假期持續不斷地延續下去。她貪婪地叫嚷著要求提高劑量和吞服次數。蕭醫生[47]起初表示反對,後來決定,就讓她得償所願吧,她要多少劑量就給多少劑量,她要吞服多少次就讓她吞服多少次。結果她一天吞服的嗦麻劑量竟達二十克之多。

“這會在一兩個月內要了她的命的,”醫生向伯納德透露了這一消息,“那時她的呼吸係統就會衰竭,再也不能呼吸。那就完蛋了。不過這倒也是好事。要是我們能讓人返老還童,那又另當別論,可是我們做不到。”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約翰竟然提出了反對意見。大家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為琳達吞服了嗦麻去度假的時候,其實約翰最感省心。

“可你們給她吞服這麽大劑量,那豈不是讓她折壽?”

“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這樣,”蕭醫生承認,“可是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我們實際上是在延長她的壽命。”約翰一聽他這樣說,不禁瞪大了眼睛,一臉的困惑不解。“吞食嗦麻或許會讓人少活幾年,”醫生繼續說,“可是,想想它能給一個人的生命帶來的好處吧,這好處非常之大,大到難以用時間來衡量。每度一次嗦麻假期,都會給我們帶來祖先所說的永生。”

約翰開始懂了。“我的嘴唇和眼睛裏有永生的歡樂。[48]”他喃喃地說。

“你念叨什麽?”

“沒什麽。”

“當然了,”蕭醫生接著說,“要是人們有正經事要幹,你就不能由著他們貿然進入永生。可是她並沒有什麽正經事要做……”

“就算是這樣,”約翰固執地說,“我還是認為這麽做是不妥的。”

蕭醫生聳了聳肩。“那好吧,要是你想讓她一直瘋狂地尖叫,你當然可以……”

最後,約翰不得不做出讓步。琳達如願得到了她所需的嗦麻。從此以後,她就待在三十七樓伯納德從自己公寓中分給她的一個小房間裏,躺在**,收音機和電視機一直開著,天竺薄荷香水一直滴個不停,嗦麻片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她的肉身是躺在那兒,可是她的靈魂卻根本不在那兒,一直飄**在遠方,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度假,在另一個世界裏度假,在那裏,收音機裏播放的音樂營造出一個色彩斑斕的迷宮,一個不斷滑動的令人心悸的迷宮,經過無數美妙的迂回曲折,通向一個光明的信仰中心。在那裏,電視上充斥的全是美妙得難以形容的感官歌舞電影的影像,往下滴的天竺薄荷香水不僅僅是香水,它還是太陽,還是一百萬支性感妖豔的薩克斯風,是和她**的波佩,隻是更精彩絕倫,並且無窮無盡。

“不,我們不能讓人返老還童,”蕭醫生總結道,“不過我很高興能夠有機會看到人類衰老的樣子。謝謝你請我來。”他熱情地和伯納德握了握手。

於是,大家就隻能爭著和約翰見麵了。人們隻能通過指定的監護人伯納德才能夠見到約翰。現在,伯納德發現,自己生平第一次受到人們的正常對待,而且被別人當成了一個重要的大人物。再也沒有人談論他的代血劑中摻了酒精的事,再也沒有人對他的模樣指手畫腳了。亨利·福斯特不遺餘力地對他示好,本尼托·胡佛送給他六包性激素口香糖作為禮物;社會身份規劃部副主任也來找他,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向伯納德索要一張參加派對的請柬。至於女人,伯納德隻要暗示一下會邀請她們去玩,他就可以和他喜歡的任何一位女孩尋歡作樂。

“伯納德邀請我下星期三去見野蠻人。”範妮得意揚揚地宣告。

“我太高興了。”列寧娜說,“現在你得承認你對伯納德是看走眼了。你不覺得他真的很可愛嗎?”

範妮點點頭。“我得說,”她說,“他讓我又驚又喜。”

裝瓶廠主任、社會身份規劃部主任、授精室主任的三位助理、情感工程學院的感官電影教授、威斯敏斯特合唱廳廳長、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處理中心總監—伯納德名單上的要人名單沒有個完,紛至遝來。

“上星期我搭上了六個女孩,”他向赫姆霍爾茲·沃森吐露說,“星期一一個,星期二兩個,星期五兩個,星期六一個。要是我有時間,或是我起心動念,起碼還有十來個女人迫不及待地想和我上床……”

赫姆霍爾茲陰沉著臉,不以為然地聽著他吹噓,不發一語,這讓伯納德很生氣。

“你妒忌我了吧。”他說。

赫姆霍爾茲搖了搖頭。“我感到難過,僅此而已。”他回答說。

伯納德氣呼呼地走了。他告訴自己,他再也不會跟赫姆霍爾茲說話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成功的感覺讓伯納德飄飄然,在這個過程中,他完全適應了這個世界,其效果正如上好的麻醉劑,在此之前他還對這個世界牢騷滿腹呢。隻要這個世界能認可他是重要人物,那麽這個世界的一切秩序就都是良好的。可是,盡管成功讓他與這個世界達成了和解,他卻仍然拒絕放棄批判這一秩序的權利。因為批判世界的行為讓他認為自己更加重要了,讓他的自我感覺更加膨脹。再說了,他確實認為有些東西應當要批判。(與此同時,他也發自內心地享受成為一個功成名就之人的感覺,而且他看上的女孩他都能得手。)在那些為了見野蠻人而對他大獻殷勤的人麵前,伯納德也會擺出一副離經叛道者吹毛求疵的模樣。有人當麵會禮貌地聽他說話,可背後卻對他大搖其頭。“這個年輕人不會有好下場的,”他們說,同時更自信地預言他們遲早會看到這個人得到悲慘的下場,“那樣一來,他可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野蠻人助他一臂之力了。”可是,第一個野蠻人還在他們眼前,他們隻得對他表現得彬彬有禮。而正因為他們對他客客氣氣的,所以伯納德認為自己是大人物—做大人物的感覺讓他興高采烈,自覺通體輕飄飄的。

“比空氣還要輕。”伯納德指指天空說。

氣象部門的係留氣球[49]高高飄在上空,就像一顆珍珠,在陽光下閃爍著玫瑰色的光芒。

“……對這個野蠻人,”伯納德這樣指示道,“要向他展示文明生活的方方麵麵……”

約翰現在正從查令T字塔的平台上鳥瞰這個文明世界。氣象站站長和常駐氣象學家正為他擔任向導。不過,大多數時候,講話的都是伯納德。他誌得意滿陶然若醉,表現出一位來訪的世界國元首的氣派。他感覺自己比空氣還要輕。

從孟買飛來的綠色火箭從空中降落。乘客們很興奮。八個長得一模一樣、穿著卡其色製服的德拉威[50]同卵多胞胎,從客艙的八個舷窗往外看—他們是乘務員。

“火箭時速為一千二百五十公裏,”氣象站站長氣宇軒昂地說,“對此你有什麽看法,野蠻人先生?”

約翰認為這個速度很好,說:“不過,愛麗兒可以在四十分鍾內環繞世界一周。[51]”

伯納德在給穆斯塔法·蒙德的報告裏寫道:“野蠻人對文明世界的發明創造毫不感到驚奇,也沒有敬畏,這很令人意外。毫無疑問,部分原因是他聽一個叫琳達的女人談起過,她是他的母—”

(穆斯塔法·蒙德皺了皺眉頭。“難道這傻瓜以為我的神經如此脆弱,連把‘母親’這個詞寫全都不敢嗎?”)

“另一個原因是他全神貫注於他所謂的‘靈魂’上,他堅持認為靈魂是獨立於物質環境的實體,然而,正如我竭力向他指出的那樣……”

元首跳過了接下來的幾個句子,正要翻到下一頁尋找一些更有趣、更具體的內容,這時他的眼睛被幾句不同尋常的話吸引住了。“……盡管我得承認,”他讀了起來,“我同意野蠻人的看法,文明世界的童稚狀態太過輕鬆,或者用他的話說,不夠貴重。我想借此機會敬請元首閣下注意……”

穆斯塔法·蒙德讀到這裏,不由得生氣起來,可立刻又覺得好笑。這個家夥居然一本正經地教訓他(伯納德是何等樣人,難道他自己不了解嗎?),跟他談起有關社會秩序的事,簡直是太荒謬了。這人一定是瘋了。“我得教訓教訓他。”穆斯塔法·蒙德對自己說,隨後將頭往後一仰,高聲大笑了起來。無論如何,現在還不宜教訓他。

這是一家為直升機生產照明設備的小工廠,是電氣設備公司屬下的一家分公司。技術總監和人事經理在屋頂上與他們碰頭(因為那封來自元首的推薦函起到了神奇的作用)。他們下了樓,走進了工廠。

人事經理解釋說:“每一個流程,都盡可能由一個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處理小組來負責執行。”

實際上,八十三個塌鼻子、短腦袋、黑皮膚的德爾塔正在進行冷壓操作。五十六個鷹鉤鼻、薑黃皮膚的伽馬正在操作著五十六台四軸夾盤和車床。一百零七個塞內加爾來的愛普西龍正在鑄造車間工作,他們都接受了耐高溫條件反射設定。三十三位長腦袋、淺褐皮膚、窄骨盆、身高一米五九(誤差在二十毫米以內)的德爾塔女工正在切割螺絲釘。在裝配車間,兩組矮個頭兒的高等伽馬正在裝配發電機。兩張低矮的工作台相對擺放著。傳送帶在他們之間穿梭不停,運送的是零部件。四十七個金發麵對著四十七位棕發。四十七個短翹鼻子麵對著四十七個鷹鉤鼻子。四十七個下塌的下巴對著四十七個上翹的下巴。十八個穿著綠製服、紅褐鬈發的伽馬女孩正在檢查做好的機器,然後由三十四位短腿、左撇子的次等德爾塔男子將其打包放進板條箱裏,最後由六十三位藍眼睛、亞麻色頭發、長著雀斑的次等愛普西龍半白癡裝載到等待運貨的卡車和貨車上。

“啊,美麗的新世界……”野蠻人被某個可惡的記憶喚醒,他發現自己正在念叨著米蘭達的台詞,“啊,美麗的新世界,有這麽出色的人物。”

他們離開工廠時,人事經理總結道:“我向您保證,我們的工人幾乎從來不會找碴兒。我們總是發現……”

可是那個野蠻人突然離開了他的同伴,躲在一叢桂樹後麵,劇烈地嘔吐起來,他仿佛不是站在堅實的土地上,而是身處遭遇了強烈亂流的直升機裏。

伯納德在報告中寫道:“那個野蠻人拒絕服用嗦麻,而且似乎因為他的母—一直在度嗦麻假期而感到極端痛苦。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他的母—衰老了,模樣極度令人厭惡,野蠻人卻經常去看她,而且似乎很依戀她—這是一個有趣的例子,說明通過早期的條件反射設定,可以改變甚至違背自然的本能(在這種情況下,就是避開討厭對象的本能)。”

他們的直升機降落在伊頓公學的屋頂,隨後他們從飛機上走了下來。學校操場對麵五十二層樓高的勒普頓大廈在陽光下閃耀著白光,大廈的左邊是學院,右邊是學校的社區合唱廳,它由一堆堆鋼筋混凝土和維塔玻璃建成。方形庭院的正中央矗立著我主福特的古老鉻鋼雕像。

他們一走下飛機,院長加夫尼博士和女校長基特[52]小姐就前來迎接他們。

“你們這兒的多胞胎多嗎?”在他們開始考察時,野蠻人憂心忡忡地問。

“哦,沒有,”院長回答道,“伊頓公學是專為高等種姓的男女學生而設的。一個卵細胞隻會長成一個成人。當然,這使得教育變得更加困難。不過,由於他們將來要承擔重任,應對突發事件,所以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歎了口氣。

這個時候,伯納德對基特小姐產生了強烈的好感。“要是你星期一、星期三或星期五晚上有空,”他邊說邊朝野蠻人猛地伸出大拇指,“他很好奇,你知道的。”伯納德接著又說,“很古怪。”

基特小姐笑了笑(他心想,她的微笑真的很迷人),說了聲謝謝,她很樂意參加他的派對。這時院長打開了一扇門。

約翰在那間優等阿爾法多胞胎的教室裏待了五分鍾,有些不知所措。

“什麽叫基本相對論?”他小聲對伯納德說。伯納德打算解釋一番,想了一想,建議他們到別的教室去看一看。

在通往次等貝塔的地理教室的走廊裏,一個嘹亮的女高音叫道:“一、二、三、四。”然後,她以一種疲倦而不耐煩的語氣說,“還原。”

“這是在做避孕操。”女校長解釋說,“當然,我們的大多數女孩都是不孕女,我自己就是。”她朝伯納德笑了笑,“可我們還有大約八百個未做絕育手術的女孩,她們需要不斷地操練。”

在次等貝塔的地理課教室裏,約翰學習到“野蠻人保留地是由於不利的氣候、地質條件,或自然資源的匱乏而形成的,我們不值得為其文明開化付出代價。”哢嚓一聲,房間變暗了。突然間,在老師頭頂上方的屏幕上,隻見阿科瑪的懺悔者們正在聖母像麵前跪下,正如約翰聽過的那樣號啕大哭起來,他們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前、在雨神的鷹像前懺悔自己的罪行。年輕的伊頓學生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懺悔者們仍在慟哭,他們站起身來,脫下上衣,用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自己。學生們的笑聲越來越響,幾乎要淹沒屏幕中懺悔者們的呻吟聲。

“可他們為什麽要笑呢?”野蠻人痛苦而困惑地問道。

“為什麽?”院長轉身麵對著他,仍然咧開嘴笑著,“為什麽?那是因為太搞笑了。”

在電影銀幕上的暮色中,伯納德冒險做了一個動作,換了在過去,就算是在一片漆黑中,他也不敢做這樣的動作。他覺得自己一個重要人物,他對自己新獲得的這個地位信心十足,於是伸手摟住了女校長的腰。她柔順地屈服了。他正要親吻她一兩下,或是輕輕捏她一下,這時他們聽到百葉窗哢嗒一聲打開了。

“我們還是繼續往前走吧。”基特小姐說著向門口走去。

過了一會兒,院長說:“這是睡眠教育的控製室。”

幾百個合成音樂的音箱排列在房間三麵的架子上,每間宿舍一個。第四麵牆上是印好的用於睡眠教育的文字,這些文字已經被錄成了聲音。

“你把卷子從這兒塞進去,”伯納德打斷了加夫尼博士的話,解釋說,“按下這個開關……”

“不對,是按那個開關。”院長不悅地糾正道。

“那麽,按下那個開關,卷子就會展開,硒電池將光脈衝轉化為聲波,然後……”

“然後你就可以聽到了。”加夫尼博士總結道。

在他們在去生物化學實驗室的路上,經過學校圖書館時,野蠻人問道:“他們讀莎士比亞的作品嗎?”

“當然不讀。”女校長紅著臉說。

加夫尼博士說:“我們的圖書館裏隻有參考書。要是我們的學生們需要解悶的話,他們可以去感官電影院看電影。我們不鼓勵他們沉迷於任何孤單一人的娛樂活動。”

玻璃公路上,五輛公共汽車從他們身邊駛過,車上坐著男孩和女孩,他們有的唱著歌,有的默默擁抱在一起。

“他們剛從斯勞火葬場回來,”加夫尼博士解釋道,這時伯納德小聲地和女校長定下了當天晚上約會的時間,“死亡條件反射設定從十八個月時開始。每個孩子每周都要在醫院裏度過兩個上午。他們在那兒可以玩最好的玩具,死亡日的時候,他們可以吃到巧克力奶油。他們要學會把死亡當作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和別的生理過程一樣。”女校長很專業地說。

八點在薩伏伊飯店約會。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回倫敦的路上,他們在布倫特福德的電視公司逗留了一會兒。

“我去打個電話,你不介意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吧?”伯納德問野蠻人。

野蠻人一邊等待,一邊注視著眼前的景象。上完白班的人剛剛下班。一群群低種姓的工人們正在輕軌火車站前排隊—七八百個由伽馬、德爾塔和愛普西龍組成的男男女女,他們的麵孔和身材類型隻有十來種。售票員遞給他們每個人一張票,然後推過來一個小紙板做的藥盒。這些男男女女組成的長龍慢慢地向前移動著。

“那些小藥盒子裏是什麽?”伯納德回來後,野蠻人問道,他想起了《威尼斯商人》[53]的情節。

“一天的嗦麻配給量,”伯納德含含糊糊地回答,因為他嘴裏正嚼著本尼托·胡佛送給他的口香糖,“他們在下班後才會拿到。每天的配額是四粒半克的藥片。星期六則會發六粒。”

他親切地挽著約翰的胳膊,向直升機走去。

列寧娜唱著歌走進更衣室。

“你好像很開心呀。”範妮說。

“我是很開心呀。”她回答。隨後,她刷地拉開拉鏈!“伯納德半小時前給我打電話了。”刷!刷!她脫下了短褲。“他臨時有個約會。”刷!“他問我今晚是否可以帶野蠻人去看感官電影。我得開飛機過去。”她匆匆向浴室走去。

“她可真是個幸運的女孩。”範妮看著列寧娜走開,不禁自言自語起來。

這句話中絲毫沒有妒忌的意思,好脾氣的範妮隻不過在陳述一個事實。列寧娜是幸運的,她與伯納德分享了因野蠻人而來的巨大名聲,從而從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變成了榮耀加身的人。福特女青年協會的秘書不是請她做報告講述了她自己的人生嗎?愛神宮俱樂部不是邀請她參加了年度晚宴嗎?她不是已經出現在了感官影院的《感官電影新聞》上了嗎?世界國的百萬人不是已經看過她,聽過她講話,觸摸過她的身體了嗎?

那些大人物對她的殷勤同樣使她開心。世界國元首的第二秘書邀請她共進晚餐和早餐。她有一個周末是和福特首席大法官度過的,另一個周末是和坎特伯雷社區首席歌唱家度過的。內外分泌物公司的董事長不斷給她打電話,她和歐洲銀行的副行長去過多維爾。

“當然,這段經曆確實妙不可言。可不知怎的,”麵對範妮,她私下承認,“我覺得自己好像因為弄虛作假而獲得了這些榮譽。因為,當然,他們最想知道的就是和野蠻人**是什麽感覺。我隻能說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當然,大多數人都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事實就是這樣。我真願事情不是這個樣子的。”她難過地補充了一句,歎了歎氣,“他非常英俊,你不這樣認為嗎?”

“難道他不喜歡你嗎?”範妮問道。

“有時我覺得他喜歡我,有時又覺得他不喜歡我。他總是竭力避開我的視線。我一進房間,他就會往房外走。他不願碰我,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可是有時候,假如我突然轉身,我會發現,他正盯著我看哩。唉,你知道男人喜歡你的時候,就會像這樣看著你。”

是的,範妮知道。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列寧娜說。

她不知如何發展,不僅感到困惑,也覺得沮喪。

“因為,範妮,你知道的,我喜歡他。”

她越來越喜歡他了。好吧,現在總算有機會了,她想。洗完澡,她在自己身上抹上香水。啪,啪,啪,抹香水。這是一個真正的機會。她興高采烈地唱起歌來。

親愛的,擁抱我,讓我迷醉;

親吻我,讓我失去意識;

親愛的,擁抱我,我可愛的小兔子;

愛情就像嗦麻讓人意亂情迷。

那神秘的香味樂器正在演奏一支令人耳目一新的藥草隨想曲—百裏香、薰衣草、迷迭香、羅勒、桃金娘、龍蒿發出潺潺如流水的琶音。隨後這幾種香味裏摻入了龍涎香,並通過加入檀香、樟腦、雪鬆和新割的幹草(偶爾會發出細微的不和諧味道—一股豬腎布丁的味道,還有些微的豬糞味)的味道,慢慢地回歸到曲子開始時的樸素清香。最後一絲百裏香的氣息消散了,這時響起了一陣掌聲。燈光亮起。合成音箱的錄音帶開始播放,空氣中播放高音小提琴、大提琴和雙簧管的三重奏,空中回**著令人愉悅的慵懶聲音。演奏了三四十個小節之後,在這些器樂的伴奏下,一個迥非人類聲音的歌喉開始放聲歌唱。這聲音有時從喉嚨發出,有時又從頭頂發出,有時如長笛空洞地演奏,一時又發出了充滿渴望的和聲,它不費吹灰之力就從極低的樂音飆升到了最高的高音C。在曆史上所有的歌手中,隻有盧克雷齊婭·阿吉艾莉[54]在1770年的帕爾馬公爵歌劇院中才唱過這樣的超高音,那高音曾經讓莫紮特驚歎不已。

列寧娜和野蠻人坐在充氣座位上,他們嗅聞著香味,聆聽著音樂。現在到了使用眼睛和肌膚的時候了。

大廳的燈光暗了下來。火紅的大字清晰地展現在黑暗中,仿佛飄浮在空中。《直升機裏的三個星期》,一部充滿超級歌唱、合成對白、香味樂器同步伴奏的彩色立體感官電影。

“請抓住你椅子扶手上的金屬把手。”列寧娜低聲說,“否則你就體會不到有任何感官效果。”

野蠻人照她說的做了。

此時,那些火熱的大字消失了。隨後的十秒鍾裏,整個影廳一片黑暗。突然,銀幕上出現了一個身材龐大的黑人和一個金發、扁腦袋的年輕高等貝塔女子,他們緊抱在一起,這些立體影像比真正的血肉之軀要更耀眼更迷人,比現實中的人還要真實。

野蠻人一驚。是他嘴唇上體驗到的那種感覺!他用手擦了擦嘴。癢酥酥的感覺消失了。他把手放回金屬把手上,那種癢酥酥的感覺又回來了。此時,香味樂器散發出純淨的麝香味。最後,聲軌裏一隻超級鴿子像要斷氣似的發出“咕咕”的聲音。隨後,一種比非洲低音鼓更為低沉的聲音發出“啊哈”的應答,這聲音每秒振動三十二次。銀幕上那兩張嘴唇又親吻在了一起,阿爾罕布拉電影宮裏六千名觀眾臉上的性感帶又一次因電流發出的難以抵受的快感而悸動不已。“哦……”

這部電影的情節極其簡單。在最初發出的“哦哦!”和“啊啊!”的聲音二重奏之後,男女主角在那張著名的熊皮上**,他們身上的每一根毛發曆曆分明(正如社會身份規劃部副主任準確說出的)。幾分鍾後,那個黑人遭遇了一場直升機事故,頭朝下摔了下來。砰!他額頭著地,那疼痛非同小可。觀眾席上響起了一陣“嗷”和“哎喲”的叫聲。

腦震**將黑人的所有條件反射設定都破壞了。他對這個金發女人產生了一種獨占性的瘋狂**。她不斷抗拒,他一意用強。故事中充斥掙紮、追逐、襲擊情敵的情節,最後還有聳人聽聞的綁架。金發貝塔女子被劫持到了天上,在直升機裏,她與那個黑人瘋子共處了三個星期,這是一樁反社會的瘋狂事件。最後,在經曆了一係列的冒險和空中特技之後,三位年輕英俊的阿爾法終於成功地將她救了下來。黑人被送去了成人條件反射再設定中心。電影就以這樣開心體麵的方式結束了,金發貝塔美女成為三位救星的情婦。他們的故事短暫中斷了,插入了一段他們的合成音樂四重唱,由一支超級管弦樂隊伴奏,還配上了香味樂器的梔子花香。然後,熊皮最後一次出場,在性感妖豔的薩克斯風演奏家的喧囂樂聲中,最後一次親吻淡入黑暗,最後的電流刺激在嘴唇上消失了,就像一隻垂死的飛蛾,顫動著,顫動著,越來越微弱,最後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了。

可是對列寧娜來說,那飛蛾還沒有完全死亡。甚至在燈光亮起,他們隨著人群慢慢地向電梯走去時,那飛蛾的幽靈仍在她的唇邊撲騰著,停留在她的肌膚上,讓她因焦慮和心醉神迷而戰栗起來。她的臉頰漲紅了。她挽住野蠻人的胳膊,拚命地讓它緊貼著自己的身體。他低頭看了她一會兒,臉色煞白,深感痛苦,又滿懷渴望,同時又為自己的渴望感到羞愧。他們的目光相對,視線交織了一會兒。她的眼睛裏包含了多麽珍貴的東西啊!她的眼睛裏洋溢著一種女王的熱情。他急忙把視線移開,抽出了被她挽住的胳膊。他隱隱約約地感到害怕,生怕她不再是一個他配不上的女人。

“我覺得你不應該看到這些東西。”他說,連忙把過去或將來可能出現的不完美從歸咎於列寧娜自己,改為歸咎於周圍的環境。

“不該看什麽,約翰?”

“不該看這種討厭的電影。”

“討厭嗎?”列寧娜真的吃了一驚,“可我覺得這部電影很有趣啊。”

“這部電影很下流,”他憤憤不平地說,“很無恥。”

她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為什麽表現得如此古怪?他為什麽要不顧一切地破壞好興致?

在出租飛機上,他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他遵守著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誓言,服從著早已不再生效的法律。他坐在一旁,一言不發。有時,他的整個身體會突然緊張地戰栗起來,就像一根手指撥動了琴弦,幾乎將它繃斷。

直升機降落在列寧娜所住公寓的屋頂上。“終於來到了這一刻。”她走下飛機,興高采烈地想著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總算要成就好事了,盡管他剛才表現得那樣古怪。她站在一盞燈下,凝視著自己的手鏡。最後的好事就要來了。是的,她的鼻子泛出光亮。她從粉撲中抖出一些粉末。正好有時間,因為他在付出租飛機的費用。她摩挲著鋥亮的鼻子,心想:“他長得那麽帥。他根本沒必要像伯納德那樣害羞啊。不過……換成別的男人,早就要撲上來了。好吧,好事終於要發生了。”小圓鏡裏那張臉突然對她笑了起來。

“晚安。”她身後傳來一個壓抑的聲音。列寧娜轉過身來。他站在出租飛機的艙門口,眼睛盯著前方。很顯然,在她給鼻子抹粉的時候,他就一直在盯著她看,並且在等待著什麽—可是為什麽他一直在猶豫不決,想拿定主意,又一直在想啊想啊?她不知道他腦海裏又冒出了什麽荒唐滑稽的念頭。“晚安,列寧娜。”他又說了一遍,想對她笑笑,卻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

“可是,約翰……我以為你要……我是說,你難道不……”

他關上機艙門,彎下腰對駕駛員說了些什麽。出租飛機突然升到了空中。

透過腳下的窗戶往下看,野蠻人看到了列寧娜仰起的臉容,在藍色的燈光下,那張臉顯得異常蒼白。她的嘴張著,似乎在對他叫喚著什麽。她的身體越來越小,離他越來越遠。方形的屋頂也越來越小,最後消弭於夜色中。

五分鍾後,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拿出那本被老鼠啃壞的書,懷著宗教般的虔誠,翻開了那滿是汙跡和皺巴巴的書頁,開始讀起了《奧賽羅》。他記得,奧賽羅和《直升機裏的三個星期》中的男主角一樣,是一個黑人。

列寧娜擦幹眼淚,走下屋頂,來到電梯旁。在去二十七層的途中,她拿出了自己的嗦麻瓶子。她覺得,此刻吞服一克是不夠的。她是如此痛苦,吞服一克嗦麻完全不管用。可要是她吞吃了兩克,她就有可能沒法在明天早上及時醒來。她折中了一下,搖了搖瓶子,往自己的左手掌上倒出三粒半克的藥片。

[47]  蕭醫生:源自蕭伯納。

[48]  此句出自莎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第一幕第三場克莉奧佩特拉的台詞。

[49]  係留氣球:一種依靠氣囊內的浮升氣體獲得浮力,並用纜索拴係周定的浮空器,可以在空中特定範圍內實現固定高度、長時間駐留。

[50]  德拉威:一個住在南印度尼爾吉裏山脈的民族。

[51]  此句出自莎劇《仲夏夜之夢》第二幕第一場迫克的台詞:“我可以在四十分鍾內環繞世界一周。”作者誤記為莎翁另一劇作《暴風雨》人物愛麗兒所說的話。

[52]  基特:這個名字源自1809—1834年伊頓公學的校長約翰·基特(男性),這個角色也部分以赫胥黎創辦了女校的母親為原型,此外,赫胥黎自己就是伊頓公學的畢業生。值得注意的是,現實中的基特上任後以嚴厲著稱,經常用樺樹枝條鞭打學生,最多一天鞭打了80名學生,引起公憤,成為伊頓公學校史中著名的“大鞭打”事件。這本小說最後的鞭打事件,顯然是從中汲取了靈感。

[53]  莎劇《威尼斯商人》中有一個求婚的場麵:鮑西婭的求婚者麵對三個匣子,挑選自己的命運。首先是金匣子:“選擇我的人,將得到大眾希求的東西。”第二個匣子是銀的:“選擇我的人,將得到他應得的東西。”最後一個匣子是用沉重的鉛做成的:“選擇我的人,將為之犧牲一切。”在這裏,野蠻人看到小藥盒子,聯想起了《威尼斯商人》中的挑選匣子求婚的場景。

[54]  盧克雷齊婭·阿吉艾莉 (1741—1783):意大利女高音歌手,音域異常寬廣,可以跨越三個半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