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一幢低矮的灰色大樓,隻有三十四層高。大門入口上方寫著“倫敦中央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一麵盾徽上寫著世界國的箴言:集體、身份、穩定。[1]

底樓的大房間朝北。盡管整個夏天窗外一片炎熱,室內也炙熱難當,這個大房間卻顯得冷冰冰的:一束微弱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如饑似渴地尋找著某個披著白布的人體模型,以及蒼白得起了雞皮疙瘩的學院人士,卻隻照到了實驗室的玻璃器皿、鍍鎳器皿及發出昏蒙光亮的瓷器。目之所及,除了荒涼暗淡還是荒涼暗淡。工人們身穿白色製服,手上套著死屍一樣蒼白的橡膠手套。燈光好似經過冷凍,陰沉死寂,仿如幽靈。隻有透過顯微鏡的黃色鏡筒,才可以見到某些豐富的生命物質。那些顯微鏡猶如一塊塊美味黃油,與擦得鋥亮的試管放在一起,在工作台上擺了一長溜。

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打開門,說道:“這一間是授精室。”

主任走進房間時,三百位授精員正俯身在儀器上,屏息凝神、全神貫注地工作著。室內一片寂靜,偶爾有人發出不經意的喃喃自語聲或是口哨聲。一群新來的學生,惴惴不安地跟在主任後頭,顯得低眉順眼。他們非常年輕,臉上紅撲撲的,一派天真模樣。他們每個人都拿著一本筆記本,每當這位大人物開口說話時,他們就一個勁兒地在筆記本上塗抹。這可是來自權威人士的可靠消息,實在是機不可失。倫敦中央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向來重視親自帶領新生參觀各個部門。

“隻是為了讓你們有一個大略的認識。”他對他們解釋道。倘若他們要明智地開展工作,就必須得統觀全局。不過,假若他們想要成為既優秀又幸福的社會公民,對全局的認識還是越模糊越好。眾所周知,掌握細枝末節可以獲得美德和幸福,而統觀全局會引人思索,從而成為不可避免的“惡”。組成社會棟梁的不是哲學家,而是鋸木工和集郵者。

“明天,”他微笑著對他們說道,神情親切和藹又略帶威脅,“你們就要著手開始正經的工作了。你們沒有時間統觀全局。與此同時……”

與此同時,機不可失,要將權威可靠的消息記到筆記本上。男生們發瘋般地記錄著。

主任走進房間。他又高又瘦,不過身材挺拔,下巴很長,牙齒大而突出,不說話的時候,豐滿紅潤的嘴唇勉強能包住那大牙。他算老人,還是年輕人?三十歲,五十歲,還是五十五歲?這很難說。不管怎樣,在這太平盛世的福特[2]紀元632年,這個問題並不存在,人們不會想到要問這個問題。

“我將從頭講起。”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說。那些學生更熱切地將他的話記錄在筆記本上:從頭講起。他揮了揮手,說:“這些是孵化器。”他打開一扇絕緣門,讓他們看一排又一排編了號的試管。“這是本周的卵細胞供應,”他解釋道,“卵細胞需要在人體正常的血液溫度下保存,而雄性配子,”說到這裏,他打開了另一扇門,“必須在三十五攝氏度而不是三十七攝氏度的溫度下保存。正常的人體溫度會使雄性配子喪失活性。焐在發熱器裏的公羊是沒法配種生出羊羔來的。”

他仍舊靠在他剛指給學生們看的孵化器上,簡明扼要地講述了現代的授精過程。學生們手中的鉛筆在筆記本上潦草地塗寫著。當然,他首先介紹的是操作流程:“這是為了社會福祉而開展的誌願行動,更不用說這樣可得到相當於六個月工資的獎金。”接著,他介紹了能讓被剝離的卵巢保持活性並不斷發育的技術,談到了最適宜的溫度、鹽度和黏度。然後他提到了保存被提取的成熟卵細胞的**,並領著他們來到工作台前,展示了如何從試管中抽取出這種**,再將這些**一滴滴地滴到經特殊加溫的顯微鏡載玻片上。他告訴他們該如何檢查其中的卵細胞是否異常,如何計算其數目,以及如何將它們轉移到一個多孔容器中,(現在他領著他們去看操作)如何將這個容器浸泡在微溫的**中——裏麵是自由遊動的**。他強調,每立方厘米**中要含有十萬個**,這是最低濃度。十分鍾後,要將容器從**中取出來,並重新檢查裏麵的卵細胞。假若有卵細胞仍未受精,則要再次將其浸泡於**中,如有必要,還得再浸泡一遍。最後,受精卵要放回到孵化器中。在裝瓶之前,阿爾法和貝塔的卵細胞需要一直浸泡在**中;而伽馬、德爾塔和愛普西龍的卵細胞則要浸泡三十六小時後就取出來,進行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處理。

“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處理。”主任重複了一遍,學生們在筆記本上記下這個詞,並在下麵畫了一條線。

一個卵細胞會發育成一個胚胎,一個胚胎會孕育出一個人,這是正常情況。不過,一個經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處理過的卵細胞會長出胚芽,然後胚芽會增生、分裂,最後生成八個到九十六個不等的胚芽,每一個胚芽都會長成一個完美的胚胎,每一個胚胎都會發育成一個完整的人。以前,一個卵細胞隻能孕育出一個人,而現在一個卵細胞就可以分裂孵育出九十六個人。這是一個巨大進步。

“基本上,”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總結道,“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包含了一係列對發育的阻止。我們會阻止卵細胞正常發育,然而吊詭的是,卵細胞對此做出的反應卻是發育出胚芽。”

發育出胚芽,這就是反應。學生們的鉛筆在忙碌地記錄著。

主任用手指了指,隻見一條移動得非常緩慢的傳送帶,上麵有一個裝滿了試管的架子,正在進入一個大金屬盒子,同時另一個裝滿試管的架子從盒子另一端冒了出來。儀器發出微弱的聲響。他告訴學生們,這些試管需要八分鍾才能通過盒子。一個卵細胞最多隻能承受八分鍾的強力X射線的照射。少數卵細胞會死掉,剩下的卵細胞之中,最不敏感的會分裂出兩個胚芽,大多數則會分裂出四個胚芽,有些卵細胞則會分裂出八個胚芽。所有的卵細胞都會被放回孵化器,胚芽會在那裏麵開始發育。兩天後,所有的卵細胞會突然被冷凍,冷凍的目的是阻止其發育。這時,兩個胚芽分裂成四個胚芽,又分裂成八個胚芽,這些胚芽再發育出胚芽。下一步,發育出的胚芽被灌下幾乎致命的酒精。結果,它們會繼續分裂出胚芽,接著,胚芽分裂出胚芽又分裂出更多胚芽。假若再次阻止發育,通常會導致卵細胞死亡,這之後就讓它們平靜地發育。到那時,最初的卵細胞已經從八個胚胎變成了九十六個胚胎。你們得承認,與自然的發育相比,這是一個巨大進步。一模一樣的同卵多胞胎—但不像過去的胎生方式,一個卵細胞通過偶然分裂,發育出雙胞胎或三胞胎,而現在一次受精就能分裂出十數胞胎或數十胞胎。

“數十胞胎哪,”主任重複了一遍,張開雙臂,像是在分發禮物,“這可是數十胞胎哪。”

可是有一個學生傻乎乎的,竟問這樣做有什麽好處。

“好小子!”主任猛地轉過身看著他,“你真的不明白嗎?你真的不明白嗎?”他舉起一隻手,表情很嚴肅地說,“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是維持社會穩定的一種主要手段!”

維持社會穩定的主要手段。

標準化的男女。長得一模一樣的一群人。一家小型工廠的全部員工很有可能就是由同一個卵細胞經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處理後發育出來的。

“九十六個一模一樣的多胞胎,操作九十六台一模一樣的機器!”主任的聲音因為亢奮幾乎戰栗起來,“你們現在清楚自己置身於何處了。這在曆史上是第一次。”他引用了世界國的箴言:集體、身份、穩定。多麽偉大的箴言。“假若我們能無限製地將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進行下去,那麽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通過培育出標準的伽馬、一成不變的德爾塔、整齊劃一的愛普西龍,所有問題均會得到解決。孵化出數百萬個多胞胎。大規模生產的準則最終應用到了生物學上。

“可是,唉,”主任搖了搖頭,“我們不能無限製地將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進行下去。”

能分裂出九十六個胚胎幾乎是極限了。七十二個,已經是相當不錯的平均數了。由同一個卵細胞,用同一個雄性配子,盡可能多地培育出一模一樣的同卵多胞胎—這是他們所能實現的最好結果了(可惜這隻是次佳的成績),然而就連這也很難做到。

“因為在自然狀態下,要讓兩百個卵細胞成熟,需要花費三十年時間。可我們現在就要穩定人口數量。花二十五年左右的時間去孕育多胞胎,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顯然,毫無意義。可是,快速孵化和發育技術會極大地加快卵細胞成熟的進程。它們可以保證在兩年內產出至少一百五十個成熟的卵細胞。經過授精和進行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處理,也就是說,每個卵細胞經過七十二次分裂發育,你就可以用一百五十個卵細胞平均產出將近一萬一千個兄弟姐妹,他們的年齡差異在兩歲以內。

“在特殊情況下,我們可以用一個卵細胞產出超過一萬五千個成年人。”

他向一個紅臉的金發年輕人招了招手,那人剛巧經過這裏。“福斯特[3]先生!”他喊道。那個麵色紅潤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你能告訴我們單一卵細胞能培育出的人數紀錄嗎,福斯特先生?”

“本中心的紀錄是一個卵細胞培育出了一萬六千零十二個人。”福斯特先生毫不猶豫地回答,說話的語速很快。此人有一雙活潑的藍眼睛,顯然很喜歡引用數字。“經過一百八十九次分裂,產出一萬六千零十二個胚胎。當然,一些熱帶中心幹得更出色,”他喋喋不休地說,“新加坡中心的胚胎產出經常超過一萬六千五百個,而蒙巴薩中心實際的胚胎產出接近一萬七千的大關。可是,他們具有不公平的優勢。你應該看看一個黑人的卵細胞是如何對腦垂體分泌物做出反應的!當你習慣於處理歐洲人種時,這種情況就顯得非常令人驚訝。不過,”他笑著補充道(可他的眼睛裏閃爍著好勝的光芒,同時充滿挑釁地抬起下巴),“我們要盡最大努力打敗他們。眼下我正在研究一種神奇的次等德爾塔卵細胞。才試驗了十八個月,這種卵細胞就已經培育出超過一萬兩千七百個孩子了,有的還在出瓶階段,有的已經是胚胎了。它們都很強壯。我們一定會打敗他們的。”

“我就欣賞這種精氣神!”主任喊道,拍了拍福斯特先生的肩膀,“跟我們來吧,讓這些孩子好好領教一下你的專業知識。”

福斯特先生謙虛地笑了笑。“樂意效勞。”他們一起往前走。

裝瓶車間裏很喧鬧,不過氣氛融洽,大家有條不紊地工作著。被切成適當大小的母豬的新鮮腹膜,從地下室的器官庫裏經由幾部小電梯送上來。嗖的一聲,哢嚓一下,電梯門瞬間打開了。裝瓶工隻需要伸出一隻手,取下瓶蓋,接過母豬腹膜,放入瓶子,撫弄平整。還沒等裝好的瓶子沿著看不見盡頭的傳送帶移動到夠不著的地方,嗖的一聲,哢嚓一響,又一塊母豬腹膜從下麵冒了出來,等著被放入另一個瓶子裏,然後裝瓶工繼續操作著傳送帶上那緩慢而無休止的行列中的下一個瓶子。

裝瓶工的旁邊站著錄取員。長長的傳送帶向前行進著;卵細胞一個接一個地從試管中轉移到更大的容器中:母豬腹膜的內壁被熟練地撕開,錄取員正確地放入桑葚胚,再倒入生理鹽水……瓶子過去了,輪到貼標簽的員工出場了。遺傳情況、受精日期、所屬波坎諾夫斯基多胞胎孵化流程小組—這些細節都從試管轉移到了瓶子上。這些胚胎不再是無名無姓的,而是有了名字和身份。它們通過牆上的一個開口,慢慢地進入了社會身份規劃部。

“索引卡片就達八十八立方米。”大家走進來時,福斯特先生得意揚揚地說。

“所有的相關信息都在這裏了。”主任補充說。

“每天早上進行更新。”

“而且每天下午進行協調規劃。”

“他們在此基礎上進行精確的數目核算。”

“他們要對這麽多資質各異的人種進行統計規劃。”福斯特先生說。

“對人種數量進行分配。”

“計算某個時間的最佳出瓶率。”

“假若存在意料之外的浪費,會立即進行適當修正。”

“是立即,”福斯特先生重複道,“假若你知道上次日本地震後,我加班加點幹了多久,你們就會明白這一點!”他善意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社會身份規劃員將他們的數字發送給授精操作員。”

“授精操作員會供給他們需要的胚胎。”

“這些瓶子送到這裏來,會標上詳細的社會身份規劃信息。”

“然後,這些瓶子會被送到地下室的胚胎庫。”

“我們現在就要去那裏。”

福斯特先生推開了一扇門,領著大家下了樓梯,來到了地下室。

這裏的氣溫像熱帶一樣。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中走到地下室裏麵。他們穿過兩扇門,拐了兩次彎,這樣的設計是為防止白天的光線照射進地下室。

“胚胎就像攝影膠卷,”福斯特先生推開第二扇門,開玩笑說,“它們隻能照紅光。”

學生們跟在他後麵,走進那片悶熱的黑暗地帶。這地方實際上是看得見的,它是深紅色的,就像夏天午後閉上眼睛所見的色彩。瓶子擺了一排又一排,一層又一層,鼓凸的瓶身上閃爍著深紅色的光芒。在這些深紅色的瓶子間,可以見到暗紅色的人影如幽靈般在挪動,有男有女,他們的眼睛是紫色的,臉上現出紅斑狼瘡的種種症狀。機器發出的嗡嗡聲和嘎嘎聲在空氣中微微顫動著。

“告訴他們幾個數字,福斯特先生。”主任說,他已經說累了。

福斯特先生很樂意提供幾個數字。

這個房間長兩百二十米,寬兩百米,高十米。他指著上麵。學生們像小雞喝水一樣抬眼看向遠處的天花板。

架子有三層:地下一層、第二層、第三層。

層層疊疊的蜘蛛網狀的鋼架向四麵八方延伸,隨後消失在黑暗中。在它們旁邊,三個紅色幽靈般的人影正忙著從移動的傳送梯上卸下細頸大瓶。

那是社會身份規劃部的自動傳送梯。

十五個架子上擺著全部的瓶子,盡管看不到,但每一個架子都裝著一條傳送帶,以每小時三十三點三厘米的速度前進著。每天前進八米,要走二百六十七天,總長是兩千一百三十六米。傳送帶在地下一層轉一圈,再在第二層轉一圈,最後在第三層轉半圈。到了第二百六十七天的早晨,日光照入出瓶室,所謂獨立的個體就產出了。

“可是在這段時間裏,”福斯特先生最後說,“我們會為它們做很多事。嗯,做非常多的事。”他的笑聲裏透著洞悉一切又得意揚揚的情緒。

“我就欣賞這種精氣神,”主任又說了一遍,“我們到處走一走。你把所有情況都告訴他們,福斯特先生。”

福斯特先生適時地為他們進行講解。

他告訴他們胚胎如何在腹膜**發育。他讓他們品嚐胚胎賴以為生的替代血劑,解釋了為什麽要用胎盤和甲狀腺素來刺激它們,還講述了黃體素[4]的作用。從零米到兩千零四十米,每隔十二米都會設置一台能自動注射的噴射器。他告訴他們,傳送帶行進最後九十六米的過程中,要逐漸增加垂體激素劑量,傳送帶行進到一百一十二米處的時候,要給每個瓶子裝上人工母體循環裝置。他讓他們觀察了替代血庫以及離心泵—能讓替代血劑在胎盤裏流動並經過合成肺和廢物過濾器。他說起胚胎容易患貧血症,必須大劑量供應豬胃提取物和馬駒的肝髒萃取物,因為要靠這些來給胚胎供給營養。

他又給他們看了一種簡單的機器裝置,胚胎在行經每八米的最後兩米時,那機器會使所有的胚胎同時搖晃,使它們熟悉運動。他暗示了所謂“出瓶創傷”的嚴重性,列舉了所采取的預防措施,據此對瓶中的胚胎進行適當的訓練,盡量降低震動的危險性。他告訴他們,胚胎在行進到兩百米處時,要進行性別測試。他解釋了標簽係統—T形表示男性,圓圈表示女性,而對於那些注定無生殖機能的胚胎,則用白底黑字的問號表示。

“當然了,”福斯特先生說,“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生育隻不過是一件討厭的事。一千二百個卵細胞隻要有一個具有生育能力,對於我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可是我們想要優選,並且希望有一個很高的安全係數。因此,我們最高允許百分之三十的女性胚胎正常發育。其餘的在接下來的過程中每隔二十四米注射一劑男性荷爾蒙。這樣一來,出瓶的時候,嬰兒就不再具有生殖機能,盡管他們的生理結構完全正常(“隻不過,”他不得不承認,“他們確實有最輕微的長胡子的傾向。”),但不能生育。要保證他們沒有生育能力。”福斯特先生繼續說:“這就使我們終於走出了對大自然的盲目模仿,而進入了一個人類發明的世界,那要有趣得多。”

他搓了搓雙手。當然,他們並不滿足於僅僅孵化出胚胎:任何一頭奶牛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我們也規劃社會身份,並進行條件反射設定。出瓶時,我們給嬰兒設定社會身份,例如他們將成長為阿爾法或愛普西龍,他們將來可能成為排汙工或是……”他本來想說“未來的世界國元首”,可又改口成了“未來的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

孵化與條件反射設定中心主任微笑著接受了他的恭維。

他們正經過第十一個架子的三百二十米處。一位年輕的次等貝塔機械師,正忙著用螺絲刀和扳手給經過的瓶子調整替代血劑泵。他轉動螺絲時,電動馬達的嗡嗡聲越來越深沉。調低,再調低……最後他一擰,看了一眼旋轉計數器,順利完工。他沿著流水線往前走了兩步,在另一個泵上開始了同樣的操作過程。

“減少了每分鍾的轉數,”福斯特先生解釋道,“替代血劑的循環就走得慢一些。這樣一來,通過肺部的時間間隔就變長了,供給胚胎的氧氣就變少了。缺氧使胚胎發育不良,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他又搓了搓手。

“可是為什麽要讓胚胎發育不良呢?”一個單純的學生問道。

主任沉默了許久,說道:“笨蛋!難道你沒有想過,一個愛普西龍的胚胎必須有愛普西龍的環境和遺傳狀況嗎?”

那學生很顯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臉上顯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一個人所屬的種姓越低,”福斯特先生說,“氧氣供給就越少。”第一個受影響的器官是大腦,然後是骨骼。隻供給正常氧氣的百分之七十,長出的是侏儒。供給低於百分之七十的氧氣,長出的就是無眼的怪物。

“他們一點用處都沒有。”福斯特先生總結道。

不過(他的聲音變得神秘而急切),假若他們能找到一種縮短成熟期的技術,那將會是多麽大的成就,會多麽有益於社會!

“想想馬吧。”

學生們思考了一下馬的發育情形。

馬六歲成熟,大象則要到十歲才成熟。而人即使到了十三歲,性征都不會成熟,要等到二十歲才能完全長大。當然,人延遲發育的結果,就是人有了智慧。

“可是對於愛普西龍,”福斯特先生非常公正地說,“我們並不需要他們具有人類的智慧。”

既不需要,也得不到。愛普西龍雖然在十歲時心智就已經成熟,可他們的身體直到十八歲才適合工作。他們常年顯得多餘和不成熟,整個人就這樣被白白浪費掉了。假若他們的身體發育能夠加快,例如像奶牛一樣快,那麽對人類社會來說,會是巨大的節約!

“巨大的節約!”學生們低聲附和道。福斯特先生的熱情很有感染力。

他開始談起技術環節。他談到了延緩人的成長的內分泌失調,他將原因歸結為一種生殖突變。這種生殖突變的影響能被消除嗎?能不能采用一種適當的技術,使個別的愛普西龍的胚胎恢複到狗和牛的正常發育狀態?這就是問題所在,而它幾乎就要得到解決了。

蒙巴薩的皮爾金頓培育出的人四歲時性征成熟,六歲半時完全長大成人。這在科學上是一種成就,可毫無社會意義。六歲的男人和女人都太笨了,他們連愛普西龍的工作都做不了。而這整個過程是一個全有或全無的情況,要麽根本就沒法改進,要麽就得全盤改進。他們試圖在二十歲的成年人和六歲的成年人之間找到理想的折中方案,可至今沒有成功。說到這裏,福斯特先生不由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他們在深紅色的昏暗光線中行走,來到了九號架子的一百七十米處。從這裏起,九號架子就被封閉起來,瓶子在一個隧道似的空間中完成了剩餘的旅程,在隧道裏,每隔兩三米就有一個開口。

“這是熱培育。”福斯特先生說。

熱隧道與涼隧道交替出現。寒冷與X射線造成的不舒服交織在一起。當嬰兒出瓶時,會非常怕冷。按照被規劃的社會身份,他們要被發配到熱帶地區,成為礦工、人造絲紡織工和煉鋼廠工人。然後,他們就會接受思想培訓,以認同他們的身體感受。“我們對他們進行條件反射設定,使他們可以在高溫下茁壯成長,”福斯特先生總結道,“我們樓上的同事會教他們愛上高溫氣候。”

“而幸福和高貴的秘訣,”主任像說格言一樣說道,“就是熱愛你必須做的事。一切條件反射設定的目的都是讓人們愛上他們無法逃避的社會身份。”

在兩條隧道之間的空隙裏,一名護士正用細長的注射器小心地將膠狀物注入經過的瓶子裏。學生們和他們的導師靜靜地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

“嗨,列寧娜。”福斯特先生跟她打了個招呼。她抽出注射器,挺直了身子。

這女孩吃了一驚,轉過身來。可以看出,盡管她得了紅斑狼瘡,眼睛發紫,卻長得非常美麗。

“亨利!”她嫣然一笑,衝他露出一排珊瑚般的牙齒。

“真迷人,真迷人。”主任喃喃地說著,輕輕拍了她兩三下,隻見她露出恭恭敬敬的微笑。

“你給它們注射了什麽?”福斯特先生問道,他的語氣非常專業。

“哦,打的是傷寒和昏睡病疫苗。”

“熱帶地區的工人在傳送帶的一百五十米處開始接種,”福斯特先生向學生們解釋道,“這些胚胎還長著鰓哩。我們對這些魚打疫苗,以防它們患上人類的疾病。”然後,他又轉向列寧娜,“今天下午四點五十分,屋頂見,”他說,“跟往常一樣。”

“真迷人。”主任再次說道,最後拍了她一下,就跟著其他人走了。

在十號架子上,下一代的化學工人的胚胎正一排排接受防禦鉛毒、燒堿、焦油、氯毒的耐受性訓練。第一批共二百五十名火箭飛機工程師的胚胎剛剛經過三號架子一千一百米處的標誌。一種特殊的機械裝置使裝著這些胚胎的容器不停地旋轉。“這是為了增強它們的平衡感,”福斯特先生解釋道,“在空中對火箭進行外部維修是一項棘手的工作。當它們頭朝上直立時,我們會減緩血液循環,這樣它們就會餓得半死。當它們倒立時,我們會加倍給它們注射代血劑。它們就會學會將倒立狀態與幸福聯係在一起。事實上,它們隻有倒立時才會感到真正的幸福。”

“現在,”福斯特先生繼續說,“我想給你們看一些非常有趣的阿爾法知識分子的條件反射設定。在底層的五號架子上有一大批這樣的胚胎。”他對兩個開始下樓的男孩喊道。

“它們大約在傳送帶的九百米處,”他解釋說,“在胚胎失去尾巴之前,你還真不能做任何有用的智力上的條件反射設定。跟我來吧。”

可是主任看了看表。“兩點五十分,”他說,“你恐怕沒時間講解知識分子的胚胎了。我們得在孩子們午睡結束之前趕回育嬰室去。”

福斯特先生很失望。“至少看一眼出瓶室吧。”他請求道。

“那好吧。”主任寬容地笑了笑,“就看一眼。”

[1]  “集體”意味著所有人必須共同努力,為整個社會實現最大的幸福,這是通過人為植入“身份”觀念來實現的。有的人是阿爾法,有的人是貝塔,有的人是伽馬,有的人是德爾塔,有的人是愛普西龍,每個人都對自己的身份感到滿意。“穩定”是社會的終極目標,因為隻有穩定才能保持幸福,才能消除一切不快的感覺和情緒。—除非特別說明,書中注釋均為譯注。

[2]  福特:源於汽車大王亨利·福特。赫胥黎根據當時盛行的福特式的標準化流水線工作程序,以及以消費為引導的官僚體係,創造出一個高科技、標準化、大規模生產的工業化社會—世界國。在小說中,國民將福特推為“我主福特”,以公元1908 年(首輛福特T型車誕生)為“福特元年”。而基督教的十字架被除去上端變成“T”(代表T型車),以作為福特的象征。

[3]  福斯特:全名亨利·福斯特。亨利取自汽車大王亨利·福特;福斯特取自威廉·福斯特。英文裏,“福斯特(Foster)”還有收養的意思,即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無妻子兒女,因此這個人物代表了新世界最完美的高等級形態,是世界國的“完美”產品。

[4]  黃體素:也稱孕酮、黃體酮,它是一種女性荷爾蒙,參與女性的月經周期,促進懷孕與胚胎形成。黃體素也是目前所知最重要的助孕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