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之原 一

當律子乘坐的汽車進入千歲地界的時候,霧色陡然濃重了起來。從律子的老家劄幌出發是在傍晚的七點,那時候尚在黃昏之初,天還微微亮著。之後大約過了有一個小時。雖說五月末的時令晝已漸長,但畢竟時近八點,天已黑透。

不知這霧是從哪一帶冒出來的,感覺好像是從彎道很多的惠庭周邊開始的,但是又沒有那麽明確。起初霧似乎隻在光線中遊動,而如今仿佛從周圍緊箍過來,逼得越來越近了。汽車周圍好像完全被封閉在了濃霧當中。這種感覺好討厭啊,律子心想。

對麵車輛朦朧的燈光漸漸靠近,一團輪廓由小變大繼而駛過。雨刷拚命擦拭著落在車窗上化作水滴的霧,可是那霧卻像不斷湧現一樣遮住了去路。

“飛機能飛嗎?”

“照這個架勢也許會晚點兒飛。”

司機愛搭不理地回答道。律子要趕晚上八點半飛往東京的航班。

“還有多久能到?”

“穿過千歲馬上就到了。”

汽車駛進了市裏。霧中的千歲街頭鴉雀無聲,隻有霓虹燈亮著的飲食街上偶爾有個人影。

“這樣的大霧天氣經常有嗎?”

“從現在到六月中旬經常會有。”

“是嗎?”

想來,自己在初夏回到北海道還是頭一次。加上這次,她也不過回來過三次而已。十年三次,確實有些少,律子漠然想道。

左右兩邊的建築物不見了,原野再次鋪展開去。

出門時,劄幌晴空萬裏。這天氣的驟變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從太平洋岸的苫小牧到這一帶,陸地上沒有一座山啊。”

“從海那邊……”

“是的,這是海霧呀。”

律子定睛凝視著黑魆魆的窗外:“白天沒有這樣嗎?”

“一般是入夜以後。”

訂一個早一點兒的航班就好了。但是,包含守夜在內,自己在老家住了不過三個晚上。丈夫隻在葬禮上露了露臉,很快就回去了。附近的親戚都還沒走。女兒在父親快要去世時才趕回來,第四天就返家確實稍稍有點兒早。包括兄長在內的兄妹三人說還要再住上個四五天。如今雖說是回娘家後的第四天,卻隻是葬禮結束的第二天而已,坐晚上的航班回去已經很勉強了。

話雖如此,這霧又算什麽呢?是對母親讓自己再住幾天的要求不管不顧的懲罰嗎?或許是死去的父親的怨恨吧。丈夫說過不必著急,也沒有孩子,不必非要心急火燎地趕回去。可是,律子卻莫名地心神不寧。也有父親去世的緣故吧,內心沒有著落。她已經跟丈夫聯係過了,說今晚回去。

右手邊出現一個明亮的大光圈。雖然燈光和建築都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光圈卻越來越大。毫無疑問,那裏是機場大樓。汽車離開國道,駛入機場大樓,入口處的大玻璃門浮現在亮光中。

律子右手提著白色的旅行箱,左手拎著裝滿家鄉特產的行李袋,下了出租車。剛一下車,外套的肩頭就被霧水濡濕了。

大樓裏麵溫暖明亮,或許是一路走來的黑暗更加凸顯了這裏的輝煌。本來以為自己來得挺早,誰知候機廳裏已經人滿為患。律子徑直走向辦理登機卡的服務台。

“請問514號航班會按時起飛嗎?”

“非常抱歉,514號航班因為霧太深,預計會晚點好一會兒。”

律子把行李遞給她,隻留了手提包在手裏。

“大約需要等多久?”

“這種情況下,飛機無法著陸。從東京折返的飛機還沒有起飛呢。我想可能會延遲兩個小時左右吧。”

律子看了看表,八點零五分了。

“非常抱歉,我們會根據天氣狀況,隨時通知您航班的情況。”

交到櫃台那邊的兩件行李已經被傳送帶送走了。

律子輕裝返回了候機廳。候機廳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盯著通知天氣預報和航班延遲情況的屏幕,也有人從檢票口凝視著被濃霧深鎖的機場。律子在靠近通道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延遲兩小時的話,那麽就是十點半出發了,到達羽田機場要十二點了,再到世田穀大後方自己的家裏,就得淩晨一點。還是不應該來啊,律子感到後悔。再住一晚上,明天早上走也好啊。做出今天晚上回家的決定是在昨天白天,是邊看喪葬儀式邊下定的決心。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想回去的念頭簡直像霧一樣突然罩住了律子。做出這樣的決定,律子本人也甚是驚訝。而現在,她心想著,需要事先給在家等候的丈夫打個電話。

因為飛機大幅遲延,用電話的人很多。大家都在傳達同一個主旨—到東京會晚一些。前麵兩個人打完電話之後,律子拿起了話筒。電話接線員的聲音響過之後,等了一會兒,再次響起了同一個聲音:“不好意思,怎麽打也沒人接。”

“……沒人接?”

“是的,好像不在家。”

律子一放下電話,排在後麵的人便馬上拿了起來。丈夫難道不在家嗎?自己要回去這事兒昨天已經發電報給他了,即便昨天太晚沒有看到,今天早上也應該看到了。

丈夫利輔是一家中流商社的專務董事。他雖然酒喝得不多,卻挺喜歡喝酒的氣氛,一有個宴會什麽的,就時常接近十二點才回家。“現在才八點。也許他覺得反正自己回去得十一點左右,便在銀座一類的地方閑逛了吧。”律子離開公用電話處時想。她知道自己臉色蒼白,也許是旅途疲憊所致。之前坐過的座位已經被別人占去了。她倚靠在一家商店的牆壁上,隔著透明的玻璃看向外麵。光線照射的地方,能看到霧在遊動。

“這不是槙村小姐嗎?”

聽到有人打招呼,律子抬起了頭。一位肩膀敦厚、身材結實的男士站在眼前。律子邊辨認男子邊點了點頭。槙村是律子的娘家姓。

“我是岡富。”

抬眼的瞬間律子就意識到了,沒錯,是岡富伸哉。岡富十年前的容顏在律子的腦海裏浮現。那時候,律子二十三歲,岡富比自己年長四歲。這樣算,他現在應該是三十七歲了。

“好久不見啊。”

一確定是律子,岡富的語氣馬上親近了起來。他雖然眼角添了一點兒皺紋,體格更加魁偉了,但是那毫不講究的發型和端莊挺拔的鼻梁,都還是十年前的老樣子。

“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要回東京。”

“我也是。”

“你也是坐514號航班嗎?”

“是啊,可惜因大霧飛不了。”

岡富將視線投向機場。他凝視遠方時的眼神,總是溫柔與殘酷交織,讓律子時至今日依然記憶猶新。那時候也是如此,律子腦海裏十年前的記憶慵懶地蘇醒過來。

“離起飛還早,去喝杯茶吧。”

岡富率先邁步前行。

餐廳有些擁堵,前來接機的人們和航班晚點的人們都在這裏打發時間。到劄幌開車需要花費一個小時的時間,所以來接機的人也沒法回去。兩人在狹長的餐廳前麵的包廂裏坐下,從那裏能看到濃霧深重的機場。

“真是巧啊。”

喝咖啡前,岡富將杯子微微上舉,做了個幹杯的動作。律子也學他舉起了杯子。

“這次回來是幹嗎呢?”

“我父親沒了。”

“去世了?”

“胃癌。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律子趕回來的時候,父親還活著,在斷氣前三十分鍾,意識還一直清醒。“這次恐怕是不行了。”他這樣說道。直到最後還意識清晰正是這個病的可怕之處啊,律子想。

“那麽現在是回東京哪裏?”

“世田穀。”

律子不想再多說了。她覺得自己無須多言了。

“你呢?”

因為對方詢問,自己也禮貌地回問兩句而已。律子努力讓自己對此深信不疑。表麵上雖然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可實際上內心卻十分關注。

“我在北大。”

岡富遞過來一張名片,工學部副教授。“如果當時忠實於自己的內心接受他的話,也許現在自己已經是這個男人的妻子了。”律子交互凝視著岡富和名片想。

“孩子呢?”

她沒有問他的婚姻狀況,突然問起了孩子。

“一個孩子。你呢?”

“我沒有。”

律子想起了和自己相差十二歲的丈夫。

“沒有嗎?但是結婚了吧?我聽八木橋同學說過。”

又想起了一個老同學的名字。

“聽說你嫁得不錯。”

岡富的話仿佛在一點一點揭開過去的麵紗。

“你太太呢?”

本來想說一定是位美麗聰慧的女子吧,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娶了宮川裕子的妹妹。”

“宮川裕子同學?”

“是的,叫幸子,比姐姐小兩歲。”

律子倒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沒想到,怎麽可能!

“是真的嗎?”

又一段瘮人的記憶複蘇了。

“今年我們倆去了趟網走。”

“網……走……”

“是的……今年滿十年了。”

“十年。”律子自言自語道。記憶像波浪一樣嘩嘩地流回律子的腦海。

“時間過得真快啊。”

律子一邊聽著岡富的聲音,一邊看著玻璃窗外。玻璃的對麵,映現出一間同樣明亮的餐廳。兩人這樣坐在一起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她知道岡富正注視著自己。

“今年也有浮冰來了。”

律子咬著嘴唇,蒼白的麵孔拚命支撐著。她不知道男人想要說些什麽。她的腦海裏清楚地浮現出如洗的碧空,清晰地傳來刺耳的金屬聲。那片藍天是網走的冬日晴空,那聲音似乎是裕子的尖叫。十年了,律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