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0月的一個早晨,艾達注意到對麵的房子發生了一些變化。之前的住戶把它賣給了一個開發商,而開發商正在拆除這棟建築,但現在,似乎有人搬進了樓上的臥室。艾達隱約猜想著這個新住戶是不是擅自搬來居住的。她對街區的事情興趣寥寥,盡管她曾經是那樣地熱切。失去了邁克爾,斯溫伯恩路似乎是空洞的。

她坐在扶手椅裏看書,抬頭一看,發現對麵的房子裏有動靜。她衝到窗前,不由得產生了好奇。一名年輕女子從一扇破舊的側門走進房子,艾達以為這扇門是通向花園的。她密切地觀察著,試圖判斷這個年輕女子是否有小偷小摸的行為。粉紅色的頭發讓她看上去像是個不法侵入者。但事實並非如此:她好像有一把鑰匙。艾達覺得有些慚愧。一秒鍾後,女孩進了房子。艾達又開始讀書了,她很高興發生了點什麽,而且還是她所目睹的。此外,她還想知道為什麽年輕人喜歡把頭發染得那麽難看、那麽不自然。

當天下午,她幾個月來第一次準備打起精神做一條蘇打麵包。她以前常常烤東西,給邁克爾做飯幾乎就是一項工作,他最喜歡蘇打麵包,最好是剛剛從烤箱裏端出來的。她一麵烤著麵包,一麵開始寫幾周來一直想寫的信:一封給她在布萊頓的姐姐伊芙,還有幾封給住在離牛津幾百英裏外的朋友。她久不寫信了,現在收到的信也更少了。在邁克爾死後的幾個星期裏,她收到了許多來信。她聽說,這就是新寡婦的必經之路,人們喜歡紀念這一時刻,拿出他們很少使用的鋼筆,用聖誕節餘下的郵票來做些什麽。

在邁克爾死後的一個月內,她共收到了六十二張卡片。那時候,她想知道這樣的數目算不算多,但她找不到類似情況的人可以詢問。她把卡片在屋子裏擺放得到處都是,要是風把它們吹起來,她就耐心地把它們放回去。寫信不是唯一要做的事情:在追悼會結束的五個星期後,意大利語係的秘書亞曆山德拉要前來處理一些行政事務。她帶來了葡萄酒和一包打印好的電子郵件。“這些是發給我和係裏其他人的,”她說道,應該是剛處理完最令人生厭的文書工作,“它們都是關於邁克的。大部分是他學生寫來的郵件。我想你可能想看看。”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寫信了。”艾達點了點頭。

“的確。”亞曆山德拉回答。她大約三十歲,來自科爾多瓦,是個和善的女人,她有著淺棕色的眼睛,戴著叮當響的手鐲。艾達想起邁克爾以前說起過她,她看著那些A4紙。它們看起來並不太多。

“它們是好的消息嗎?”她問。

“它們很好。”亞曆山德拉說。

她們談了一會兒其他的事情:經費問題,係裏的問題,教職工大樓附近的建築工程……艾達覺得這場談話讓人精疲力竭。亞曆山德拉告訴艾達,如果她願意,她會來看艾達。她匆匆地問了她是怎麽撐過來的,是否加入了“互助小組”,是否還在寫詩(艾達的上一本詩集《沉思》在邁克爾死前幾個月出版了)。艾達讓她放心,說自己一切都好,她大部分時間都會出門,幸好小河就在附近,她可以看到槳手、船屋和挑剔的小天鵝。

“你打算搬家嗎?”亞曆山德拉一邊問道,一邊打算起身離開。

艾達茫然地看著她。她感到一股寒意裹住了胸膛。“我為什麽要搬家?”她問。

亞曆山德拉看上去有些不舒服。她們是在廚房裏談話的,亞曆山德拉的目光掠過桌子,她一定知道她們就坐在邁克爾去世的地方。

“嗯……”她低聲說道,“大概—這房子太大了……”

“我不打算搬家,謝謝你。”艾達簡潔地說道。

亞曆山德拉點了點頭。她有些尷尬。兩人來到了前門。艾達和她握手,亞曆山德拉擁抱了她一下。這個擁抱短促而充滿歉意,就是手肘和顴骨生硬地碰了一下。艾達感覺自己受到了侵犯,她真希望自己的身體毫無感覺。亞曆山德拉最後微笑了一下,離開了。艾達閉著眼睛在走廊裏站了一會兒。亞曆山德拉朝自己的車走去,她的手鐲在斯溫伯恩路上叮當作響。艾達給前門上了雙重鎖,回到了客廳。她需要拉上窗簾,打開燈。

燈光一亮,她就坐在扶手椅上讀那些電子郵件。把它們丟在一旁就太孩子氣了。為了不讓自己崩潰,她試著讓這件事變得有趣。她留心著晚上發送的電子郵件,尋找熬夜與詞句不連貫之間的關聯;當她看到麥克杜格爾教授從鄧迪發來的郵件時,她就用蘇格蘭口音大聲朗讀出來;她看了一封郵件後還大聲笑了起來,這封郵件是有意或無意地用五步抑揚格[22]寫的。但這些善意的郵件很快就泛濫成一種形式了。真的,吊唁和同情是一回事,它們都很周到、很貼心。很多人都稱邁克爾為邁克,這很讓人惱火,他們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談起邁克爾的性格,似乎與艾達在郵件中尋找的那個人毫無關聯。沒有一封郵件提到當時邁克爾在廚房裏,加熱昨天的玉米餅或是給紫蘇澆水。自入夏以來,度過每一周都像一百周那麽漫長,艾達第一次有了孩提時代看著時間流逝、要在逝川中抓住它的感覺。那就像畢業的前一天,你急著要離開家,離開塵封的村莊,卻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要成為什麽樣的人,你的人生突然在麵前展開,宏大而縹緲。

蘇打麵包烤好了。艾達停下了正在給安格斯寫的信—安格斯是她大學時代的朋友,現在和家人住在利物浦—到廚房去取麵包。整個房子裏都彌漫著奶油的味道,艾達知道那是一種滿足的味道,一種家庭生活的味道。她把麵包放在台子上,坐在桌旁哭了起來。給自己做一條麵包是很荒唐的:她要怎麽辦呢?把麵包一片一片吃下去,直到它不新鮮為止嗎?她到洗手間裏洗了把臉。在洗手間旁邊,放著一堆邁克爾的雙關語書籍,書頁因房間的潮濕而翻卷了起來。

“你得振作起來,小姐。”艾達看著鏡子中自己被水打濕的模樣,認真地想道。從六十歲起,她和邁克爾就互相稱呼對方為“小夥”和“小姐”:他們的皮膚越是幹癟褶皺,這個笑話就越有趣。“沉淪得夠了。”艾達繼續說道。她給了自己的臉頰一巴掌,刺痛,屋子裏又恢複了沉寂。她走上樓,拉伸了一下手指,以免指關節患上關節炎,她拿起梳子,梳了梳自己灰白的鬈發。她看到剛搬進對麵房子裏的年輕女子也在臥室裏,正在窗邊看書。這一幕讓艾達一時間感到安慰。那個女子盡管年輕,但也是獨自生活。整理好頭發後,她就開始找事情做。可是能做些什麽呢?現在寫詩是荒唐的,能寫什麽呢?她還穿著睡衣,沒什麽理由換衣服。她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的藍眼睛比以前更灰了,睫毛也不像以前那麽多。她想,就算她的臉頰在過去幾周裏凹陷了也不稀奇。以前邁克爾會常常走到她身後,將寬大、溫暖的雙手伸到她的棉質睡衣下。她脫下了睡衣,在鏡中呈現出自己**的身體,試圖不加輕蔑地看著自己。她的胸部交錯著皺紋,鎖骨幾乎要斷開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愛這具她多年不曾想起的身體,愛她是邁克爾的事。艾達的**並不豐滿,但邁克爾不介意。艾達想,應該為自己保持了苗條的身材而感到高興,但當艾達默默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時,她希望自己能更豐盈一些,體積能更大一些,從而有更多的證據表明她仍然占據著這個世界的空間。她身後巨大的床攤開著,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就像剛結婚時那樣,緊靠著左邊的床沿,仿佛等待著邁克爾的一條腿伸到床墊中央。她拿起睡衣,將它疊了起來,找了條工裝褲穿上。她準備在河邊待上一整天,看著槳手們劃著船來來去去。

艾達並非一直都這樣孤僻。邁克爾去世後的頭幾個月裏,她忙得出奇。追悼會結束後,人們似乎認為應當鼓勵她社交。她第一次公開露麵,是在備受讚譽的統計學家托馬斯·湯姆森家中,他邀請她去他家吃飯。他是邁克爾的朋友,喜歡葡萄酒和鼻煙,人很好。艾達被安排坐在一位物理學教授和一位研究青春期前唱詩班的學者之間。在場的人都清楚地知道她的喪夫之痛,因此沒有人問她任何私人問題。她沒什麽話可說,便按照字母表的順序想話題:A是羊駝肉(晚餐裏會有嗎?),B是英國脫歐(會發生嗎?),C是玉米餅(太好吃了!)。雖然她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方法。晚餐後,在等待托馬斯的妻子開車送她回伊夫雷時,艾達感到自己筋疲力盡,好像整晚都在做劇烈運動似的。顯然,她不善社交,但當她在腦海中把整晚的情形過了一遍,做著她和邁克爾通常所說的複盤時,她意識到自己經曆了一段可怕的時光。

更多的邀請接踵而至。研究彼得拉克的專家威爾·格羅茲提醒艾達注意學校裏的活動。係裏的講師們也還記得向斯溫伯恩路發出邀請。艾達能看到,每個人都在努力表現出自己的同情心。對此,她既不知所措,又感到頗為愉悅。她發現,在周二的晚上塗上她那古典的倩碧口紅,乘出租車去市中心,對她來說是可以做到的,甚至還是一種享受。無論玩得開心與否,參加了一項活動就能讓她將這一天算作是成功的。她會獨自站在大學的中庭或演講廳裏,喝著溫熱的白葡萄酒,看著一碗又一碗的蔬果脆片在她身邊被一掃而空。房間裏充滿了禮貌交談的喧嘩聲。有時,還有開胃小菜。艾達會站在酒桌旁邊,看著穿著喪服般的黑衣侍者們優雅地移動著。他們都很年輕,大多來自葡萄牙。桌上的玻璃杯倒映出的水晶般的網格線條很優美。

酒會後是一場講座或小組討論會,討論對西方經典的一些模糊興趣。許多發言者都是從其他大學邀請來的,有些甚至來自遙遠的新西蘭。其中就有一次,一個鬈發的家夥出人意料地發表了一次妙趣橫生的演講,主題是“政治之愛”的必要性。艾達總是坐在前排,將手提包放在膝上,這樣她就不會有聽不見的風險。她想,那些演講多半是一派胡言。最初,那些易於理解的語言很快就被學術用語所取代。她不能理解。似乎人人都沉迷於性別問題,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演講者們不停地談論“男性凝視[23]”,除非他們說的是“男同性戀[24]”—這並不總是那麽明顯。一切在艾達看來愚蠢的藝術,都被宣稱是情愛、審美的,所有有爭議的作家或雕塑家都被描繪為領先於時代的特立獨行的顛覆者。

她開始害怕自己就是個憤世嫉俗的老傻帽兒,一個乏味無趣的實用主義者。邁克爾對大學公共演講圈子裏的術語非常敏感—他內心深處那個愛爾蘭偶像破壞者就會衝出來,以前,他和艾達在聽演講時總是牽著手,當他們聽到自己討厭的流行詞時—如“閾限”“框架”“實踐”—就會捏一捏對方的手指。艾達開始握著自己的手,在聽到以前會捏邁克爾手指的地方時,她就捏一捏自己的手指。她認為自己的行為又可憐又滑稽,如果她有精力寫詩的話,這便是寫詩的好素材。不管怎麽說,握著自己的手感覺很舒服—直到邁克爾死後,她才知道,或是明晰了這一點。

多年來,艾達見過牛津大學的許多教師,其中一些人常常在演講結束後來到她身邊。她會盡己所能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在履行完職責之後,他們會找個借口逃之夭夭:喝多了酒,或是需要回去接保姆的班。在這些時刻,艾達看到自己的孤獨又一次顯形。她折服於它自我保護的本能。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恢複與人交談的能力。也許她應該讀一些邁克爾的雙關語書籍,用文字遊戲來結交新朋友。

就在她開始拒絕邀請的時候,邁克爾另一位同事的不幸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波德萊爾評論家查理·萊恩的妻子被宮頸癌奪走了生命,享年四十歲。這是一件悲慘而可怕的事情。他有三個還不滿六歲的孩子,麵對命運的不公,人們忘記了這位愛爾蘭教授的遺孀和她似乎更情有可原的失去。人們認為艾達在這一帶有朋友,能得到照顧,她還有花園要打理,有孫子孫女要寵愛。人們一想到給艾達打電話(甚至是打她的座機),或是突然到訪艾達家裏,做一些像“簽到”一類令人討厭的事情,就畏縮了。那一代女性似乎厭惡耽溺於傷感,他們在內心就這樣說服自己,還是關心查理和他的不幸吧。別打擾羅伯遜夫人了。她老了,她的丈夫也老了。死亡,是老年人的命運。

[22]  五步抑揚格(iambic pentameter),詩歌或散文中的一種節奏形式。

[23]  男性凝視(Male Gaze),一種社會文化現象。男權社會下,女性是被看的第二性,男性則通過各種媒介和渠道享受窺視愉悅,成為觀看和凝視的第一性。男性凝視現象是男女差異和不平等的表現。

[24]  男同性戀(Male Gays)和男性凝視(Male Gaze)發音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