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伊麗莎不太確定在去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浴場之後,她對葆拉的看法發生了什麽變化,但有些東西的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弗洛拉找她要錢後,她和葆拉去了溢流堰附近的一家社區咖啡館吃早餐。伊麗莎並不餓,她很不安,從理論上可以解釋為什麽,但坦白的時機一直沒有到來,而且無論如何,伊麗莎已經開始感覺到兩人之間那種根本性的不相容愈發清晰:她是一個“黃昏型”的人,是那種深藍型或靛藍型人格的人;而葆拉更坦率,是那種天生會喜愛他人、熱愛做那些健康的事情,比如戶外活動的人。葆拉的性格更接近於正午或上午十點,她是那種知道自己是什麽色彩的穩定的原色,無論她們之間發生了什麽,都不會有結果的。伊麗莎擔心也許是自己的傲慢或虛榮心作祟,讓她毫不含糊地將葆拉踢出了局—也許葆拉的性格中有一些細微的東西,但伊麗莎太過耽溺於自我,以至於察覺不到;又或許伊麗莎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但無論事實怎樣,結果都是一樣的:在伊麗莎看來,葆拉就是那種一眼能看穿的人,當對兩人之間關係的熱情減少時,她也無能為力。
她們喝了幾碗熱牛奶咖啡,又一起吃了一片檸檬玉米蛋糕。葆拉的嘴唇一直都飽滿而深沉,她也很漂亮。兩人的頭發是濕漉漉的。這一切本該是浪漫的,本該是心旌**漾、令人愉悅的。但賬單來了,決定是否一起度過這一天的時刻也隨之到來。伊麗莎說自己有一大堆工作要做,最好還是現在就走。葆拉發現了真正的原因,平靜地說她也是如此,她要回特蘭平頓取一些書。
在外麵的殘疾人坡道上,她們擁抱道別。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她們互相發了一些短信,但很快就不再問那些勉強維持聊天的問題。伊麗莎看得出,葆拉對那天她們之間沒有發生的事情感到沮喪,而且她不確定到底她們之間有什麽東西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坍塌了。伊麗莎也不知道。明明當她們在牛津附近相遇時,她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公投的進展,盡管是拙劣而尷尬的湖水約會,卻讓兩人在獨處時都感到了內心的震動。伊麗莎希望她們沒有遇見彼此,她在想那些閃耀的時間是怎麽被打碎的,以及她們任由事態如此發展是否正確。
在溢流堰旅行的幾天後,伊麗莎決定去卡萊爾。她意識到,如果她為了弄清楚什麽地方“不對勁”而來找弗洛拉,弗洛拉會感到困惑,甚至嘲弄,因為這意味著她們的關係變得柔和了,但事實並非如此。伊麗莎無法擺脫記憶裏母親在電話中聲音裏帶著的恐懼。而且還有裏奇:伊麗莎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和他好好聊天了。一趟火車的車票幾乎會讓她的賬戶告罄,但她需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旅程進行得很快。窗外的鄉村看上去陰森可怕,田野因寒冷而顯得灰蒙蒙的,但偶爾也會有一棵開花的樹映入眼簾,如同煙花一般。二等座沒有了,所以伊麗莎決定坐一等座。她覺得自己“富裕”得可笑,她的皮座椅既寬敞又順滑,她不停地滑上滑下。這裏有很多西裝革履的男人,從外表看,像是谘詢顧問,在筆記本電腦前忙得團團轉,好像有重要的任務要完成。伊麗莎想,如果她有電腦的話,就可以寫論文了。她幾乎有兩個禮拜沒碰電腦了。她告訴自己,這是她應得的休息,但她知道,這根本不是應得的。萊維的臉不時地閃進她的腦海,打斷她的思路,透過那副金屬框眼鏡,他的眼神意味不明。近來,另一種形象也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是萊維在青少年時代騎著自行車,沿著一條位於深淵邊緣的高山公路疾馳而去的畫麵,那是在他被送去奧斯威辛之前的幾年。
午餐時分,火車到站。這是一座都鐸王朝風格的大型建築,它的雄偉與這座破舊的城鎮格格不入,但伊麗莎喜歡這個卡萊爾車站。火車站離她和裏奇四年前搬入的布坎南路不遠,那是一棟租來的兩居室平房,屋後有一個石板露台。伊麗莎決定不告訴裏奇她要回來—他以為她會在複活節回來—因此,這可能是一個驚喜。裏奇因為依照客戶的期望,整個周末都在工作,所以周一這天他很有可能會在家。伊麗莎一邊走著,一邊驚訝地發現自己對自己即將離奇出現而感到興奮,就像一個歌舞女郎從蛋糕裏蹦出來那樣。她平時往往冷眼旁觀,一般不會去弄這種噱頭。她準備和裏奇吃完午飯,聊聊近況,就動身去弗洛拉家。
街上似乎跟她上次聖誕回來時差不多,沒有什麽變化,就連停放的汽車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實際上,回到這個“溫順”的地方是令人愉快的,它仿佛牢牢地植根於時光之中。盡管她很餓,卻依舊麵帶微笑地按響了49號的門鈴。她什麽聲音也沒聽見,於是又按了一次門鈴,想著父親可能在店裏。接著,她開始感覺到裏麵有動靜,想象著裏奇一邊用他那巨大的刮子撓著頭一邊走過廚房。
門開了。不是裏奇,而是伊麗莎的母親。
她們麵麵相覷。
伊麗莎無法思考了,從邏輯上講,弗洛拉沒有理由站在門口,因此她很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才在這裏的。弗洛拉住在幾英裏外一間糟糕的轉租房裏,她和裏奇幾乎不怎麽說話,尤其是現在伊麗莎長大了,他們也不再需要共同撫養孩子。
弗洛拉很快從驚訝中緩了過來,注意到了她的女兒看起來有多麽瘦削,多麽憔悴,完全像是變了個人。
“新裙子,”弗洛拉說,“新外套。”
伊麗莎低頭看了看自己,感覺這具身體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人的。她穿著一件寬鬆的高領黑色連衣裙和一件駝色的燈芯絨夾克衫。
“不是新的。”她的聲音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
伊麗莎繼續盯著弗洛拉,這無疑就是弗洛拉。她隻穿了一件超大號的T恤。盡管已經是午飯時間,可她棕色的頭發依舊如同剛睡醒般亂糟糟地繞在臉上。即使這樣,她的臉頰也像一朵潔淨的玫瑰,好像她一直在保養。
伊麗莎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的眼睛在母親的身上掃視著,不知怎麽的,弗洛拉看起來有些不同。
接著,伊麗莎看到了。弗洛拉一隻手托著肚子—她懷孕了。
伊麗莎盯著母親的肚子。她什麽都感覺不到,也什麽都聽不到了,她隻是看著對方。在這漫長的一分鍾裏,兩個女人麵對麵地站著。
慢慢地,事情變得清晰起來,伊麗莎滿足地歎了口氣。顯而易見,她的母親懷孕了,是裏奇的孩子。他們在一起了,弗洛拉和裏奇又在一起了。伊麗莎也許已經接受了事實,老套的詞句開始像電台廣播一樣在她的腦海裏盤旋。嬰兒,烤箱裏的麵包,砰地摔跤……弗洛拉沒有挪動腳步,她也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微微地點了點頭。伊麗莎注意到母親的神情有些緊張,這讓她內心深處的某些部分感到了欣慰。
伊麗莎聽到了拍擊著瓷磚地板、向大門走來的腳步聲。裏奇出現在了弗洛拉身邊,他的臀部纏著一條毛巾,身體閃閃發光。他喊著伊麗莎的名字,聲音因哽咽而怪異。伊麗莎聽到怪聲時後退了幾步。裏奇看上去很驚恐,他那張粗大的臉上露出了關切和內疚的表情。他繞過弗洛拉,給了伊麗莎一個擁抱。伊麗莎強忍著他濕漉漉的身體,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汗,不是水。她試圖讓自己的身體放鬆下來,這樣她對裏奇的態度就不會顯得那麽僵硬了,但她做不到。她心不在焉地思考著,這種事情會發生在那類關於青少年成長的電影中,他們的父母總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給他們造成了一種精神創傷,但實際上,這種經曆最終對問題少年來說是好的。因為他們意識到,他們最崇拜的兩個大人也是普通人,也會像自己一樣闖禍。於是,他們對世界上事物的真實麵目便會有更敏銳的認識。
“咱們進去吧。”裏奇說道。
伊麗莎很感激他聲音中的淡定。她想直接走回車站,讓他們自己去麵對他們錯誤的決定。但她的身體沒有做出反應,當她感覺到自己順從地跟著父母走進起居室時,她還是覺得這很諷刺,起碼那條名叫史蒂夫的金魚還活著,它在長滿了綠苔的魚缸裏畫著“8”字。聖誕節的時候,她還和裏奇還有托尼在這個房間裏一起盤坐在地上吃點心,背靠背看電影,而史蒂夫就在它的水下城堡巡邏。
伊麗莎坐在電視機旁的地板上,讓自己盡可能地蜷成一團。她希望有人跪在她身邊,撫摸她的頭發,希望有人用阿斯蘭那般深沉的聲音告訴她,一切都會有辦法解決的。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魯比,想到了她是多麽任性,想到了她掌控一切的方式。她渴望她,渴望那段關係中自己日複一日地讓步。
弗洛拉陷坐在沙發裏。當她坐下時,伊麗莎地盯著她的肚子。它沒有很大,但已經比正常的更豐滿,似乎還有些可愛。伊麗莎覺得不舒服,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但她意識到了這種感覺的強烈。裏奇裹著毛巾坐在弗洛拉旁邊。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夫婦,他們的雙手靠得很近,像是希望可以觸碰彼此。自從他們在伊麗莎八歲時分手後,她就多次看到他們倆在一起—但他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就像一個組合。
談話不可避免地開始了。弗洛拉和裏奇解釋說:半年前,他們開始比以前更頻繁地見麵。那些共同的過往—在卡瓦漢的歲月、撫養伊麗莎長大,等等,使他們相處起來比其他人更舒適。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可事情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生的呢?噢,四個月前。他們沒有采取保護措施,因為弗洛拉做夢也想不到她還能懷孕(在這一點上,伊麗莎努力地讓自己不翻白眼,也努力地不說出“真了不起”或類似輕蔑的話)。六周前,弗洛拉得知自己懷孕了。還不知道孩子的性別。她沒有工作,錢也快花光了。對此,她感到羞恥,這就是為什麽她請求伊麗莎給她打錢,她感到很抱歉,她又陷入了自己試圖永遠改掉的習慣。她搬來和裏奇同住,這是暫時的,但他們會繼續見麵,因為一切都進展得不錯。說到這裏,弗洛拉瞥了一眼裏奇,他握住她的手,顫巍巍地露出了微笑。伊麗莎覺得他看上去像是個沒有牙齒的爺爺。
“所以,你真的要留下這個孩子?”她問道。
弗洛拉溫柔地點了點頭,神情中帶著母性的羞怯,以至於伊麗莎不得不強忍著不哭出來。
“你已經四十六歲了。”她說。
“我懷你的時候也沒準備好呢,”弗洛拉說,“這事兒不應該發生的。但我已經準備好要這個孩子了。”
伊麗莎聽到她父親補充了些什麽,試圖緩和弗洛拉的話帶來的衝擊,也許他是在說她以前聽過無數次的故事,弗洛拉在懷伊麗莎的時候,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她對女兒表現出的冷漠或攻擊性都是源於這個原因。伊麗莎後來想到,她可能當時提醒了他們曾有過的糟糕的夫妻關係,如果他們再試著在一起,他們就會爭吵,變得惡毒,互相攻擊,就像他們在伊麗莎生命的最初八年裏每天所做的那樣。但在第二天,回想起所發生的事情,伊麗莎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當時是不是將內心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她發現,麵對母親是比較容易的,她已經習慣了母親的背叛。但她不能麵對裏奇。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擔心她有自己的小情緒,她看得出,他是多麽渴望伊麗莎能向自己表示愛意,哪怕是一點點,他都願意接受,但她不願意。就連聖誕節都是假的,那時他已經和弗洛拉上了床,卻沒有勇氣告訴她。
六點時,伊麗莎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她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做著解釋。裏奇兩次想要擁抱她。弗洛拉指責伊麗莎有年齡歧視,並建議她對“這個家庭”將要發生的事情表現出一丁點兒熱情。伊麗莎回答說,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弗洛拉把他們三個看成一個家庭,就她而言,家裏隻有兩個人,她和裏奇,原因很簡單:裏奇努力把她養大,而弗洛拉沒有。而且,伊麗莎補充道,原則上她並不認為四十六歲就不能生孩子,但是她沒有理由相信,這次弗洛拉會成為一個更好的母親。弗洛拉無言以對。伊麗莎的震驚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克製、更堅硬的態度,直到她說自己要回牛津了。裏奇看上去很難過,弗洛拉則平和地點了點頭。伊麗莎去廚房拿了一根香蕉,準備在路上吃。她偷偷把一盒麥片放進了包裏,還從冰箱裏拿了一包雞胸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裏奇提出開車送她去車站。她精疲力竭,不想再費力氣推脫,便答應了。
“對不起,我沒告訴你這事兒。”裏奇說道,他們正沿著布坎南路行駛。
“嗯。”伊麗莎說。
“我本來打算告訴你的,麗茲。”
“嗯。”
惱人的是,她開始對自己這種孩子氣的反應感到不自在,她本可以更好地處理這場愚蠢的慘敗的。
“我知道你很受傷。”裏奇繼續說道。
伊麗莎並不想哭,她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拇指。“沒事。”她說。
“我知道這看起來很難,我不知道,就是我們開始建立一個我們在你出生的時候沒有機會建立的家庭。”
“哈哈。”伊麗莎說。她找不到其他的詞。她想要窩在**,想要有人照顧她,想要身邊的每個人都表現得更好,變得更好。她更用力地咬自己的拇指,希望拇指上的皮膚會青腫或是破裂。
他們到了車站。伊麗莎在父親的臉頰吻了一下。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當她推開他時,他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我愛你。”當她下車時,他說道。“你”這個詞被車門關上的聲音隔斷了。伊麗莎像個錫人一樣走進車站,火車將在十分鍾後到達。她戴上耳機,等待著。她看了看包裏,父親給了她四十英鎊。盡管她的票已經失效了,但她還是坐到了一等座的位置上,而後在檢票員的要求下轉到了二等座。她凝視著窗外的夜色。黑暗時常被超市和城鎮的亮光擊退,升騰的光就像某種巨大的黑色大腦中的突觸活動一樣。她從伯明翰乘長途汽車去牛津。淩晨一點,伊麗莎到達了斯溫伯恩路,她的手機沒電了。她塞在臥室破窗戶上的紙板被吹走了,雨水打濕了她書桌上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一張張橫格紙隨著微風在地板上活蹦亂跳。她上了床。風從街道上吹了進來,燈柱發出的白光讓她感覺自己仿佛睡在了一台電腦裏,她的眼睛即使在緊閉的眼瞼下也能感受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