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
【01】
我與史春澤的再次見麵,是在他入獄後第二年。
對於我的造訪,他似乎並不意外。
一年未見,他清瘦了不少,比起初次見麵時的麵如死灰,現在他多了幾分精神。
安靜的會見室內,我和他相對而坐,很難想象這麽一個安靜的大男孩會是殺人犯。
一年前的春天,我進入分局刑警隊實習的第二天,就遇到了這起案子。
當時的我很興奮,心想著剛實習就遇到殺人案,在警校學的十八般武藝這回派上用場了!
我們第一時間趕到案發現場,被害人妻子已經逃了出來,邊哭邊指著房間說:“凶手,凶手還在裏麵,還在裏麵……”
破門而入的一刻,我一眼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凶手,他雙手沾滿血汙,躺在血泊中的正是被害人,仰麵朝天,臉被劃得血肉模糊,胸口上直挺挺插著一柄水果刀。
殺人凶手就是史春澤。
他見警察來了,似乎並不驚慌,隻是緩緩側過臉,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見麵,他臉上掛滿冷漠,眼裏是無盡的鉛灰。
警察們立刻衝過去,史春澤沒反抗,他似乎壓根就不想反抗,輕鬆被製服倒地。
本以為抓住殺人凶手,加上連夜突審,肯定會成功拿下這案子,誰知審訊遇到難題,就連經驗豐富的大隊長都束手無策。
不論如何訊問,史春澤始終三緘其口,案子陷入僵局。
與此同時,負責外圍取證的師父和我了解到,二十一歲的史春澤是東閩大學數學係三年級學生。室友稱,史春澤雖然成績優異,但性格內向,在班上也沒什麽朋友,與他交流最多的就是被害人。
被害人高銘,四十六歲,東閩大學數學係老師。
高銘的妻子張瀾稱,高銘和史春澤關係非常好,親如父子。史春澤在考入東閩大學前,在東閩市杞縣方正中學讀書,當時他的數學老師就是高銘。
史春澤自幼父母雙亡,與祖母相依為命,自初中起,他便顯示了數學方麵的過人天分,進入方正中學後,得到高銘的欣賞,在高銘的提攜下,他參加數學競賽,獲得名次,可以說史春澤的一切都是高銘給予的,如果沒有高銘,他隻是一個數學高分生,後來由於教學工作突出,高銘被破格調入東閩大學數學係,在同年高考中,史春澤也考入東閩大學,這對師生又走到了一起。
而高銘的簡曆也無異常,可以用“身家清白”來形容了。他在方正高中任職十多年,是學校的金牌教師,還資助了不少貧困學生,幫助他們繼續完成學業,史春澤就是其中之一。
在東閩市大學教學的三年間,高銘作為史春澤的指導老師,助他奪得很多數學比賽冠軍,高銘對史春澤的偏愛是有目共睹的,讓人想不通的是,殺人案就發生在這對感情深厚的師生身上。
張瀾稱,案發前一天,史春澤剛剛奪得全市大學生數學競賽冠軍。次日,高銘邀他到家裏慶祝。那天中午,高銘喝了很多酒,在臥室裏休息的她說他們發生了口角,由於高銘喜歡和史春澤爭論學術問題,她也沒在意,後來聽到高銘的慘叫,出門時發現他已經被史春澤殺死了。
從張瀾報警到警察趕到中間有二十分鍾,史春澤有充分時間離開,但他沒有,他靜靜在案發現場等待警察到來。
負責解剖的法醫稱,高銘當時確實有飲酒,他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被利器刺破心髒而死,而史春澤當時是清醒的,他那一刀精準有力,在高銘捶死掙紮之際,他又連刺十幾刀,刀傷遍布胸部,腹部。
張瀾報警後,史春澤並沒停手,毫不留情的將高銘的臉劃亂了。
凶器是高銘家的水果刀,並非史春澤攜帶,說明他殺人很可能是臨時起意,但他的殺人動機呢?
被帶進審訊室的史春澤始終不發一言,對審問也到了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地步。
不論怎麽問,他就是不開口。
最後連主管刑偵的局長都上陣了,一番循循善誘後,他還是不為所動,就是麵無表情的坐在那裏,形如死屍。
負責外圍取證的師父和我仍無實質性突破,二人簡曆已被翻了底朝天,也是毫無進展。
縱然如此,由於殺人事實清楚,案子還是被順利移送起訴,在史春澤被送走的那一刻,他竟開口說話了。
沒錯,他開口了。
他輕聲對我說:“請幫我照顧好寢室裏的那盆四季春。”
我一愣,師父就站在我身邊,他也驚呆了,那個裝聾作啞數天的史春澤對我說話了,不過這隻是空歡喜一場,自那後,他再沒說過一句話。
史春澤被判故意殺人罪,被送進東閩市第二監獄服刑。
之後,我便再沒見過他了。
他那張冷漠的臉,我卻始終清晰記得。
一對感情篤厚的師生間發生了讓人匪夷所思的殺人案,越是詭異,我越是對他的殺人動機著迷。
在史春澤入獄的第二年,我來到東閩市第二監獄探望他。看守民警稱,史春澤入獄後一直沉默不語,大家都叫他啞巴。
我也預料到,這次探望,他不會和我說任何話,但我相信,他最終會開口講話,就像一年前,他在被送走前,拜托我幫忙照顧那盆四季春一樣。
我摸出手機,調出特意拍下的照片:“這盆四季春長勢很好,我沒辜負你的拜托。”
看到那張綠油油的照片,他眼中閃過一絲喜悅,然後笑了笑,我知道他在道謝。
我收起手機:“你知道嗎,雖然案子完結了,但當時負責審訊的老民警們對你可是恨之入骨。畢竟,他們沒拿下你這塊難啃的骨頭。我今天來探望,希望你能開口告訴我真相。”
史春澤隻是冷冷看著我。
“案發後,我們第一時間進行了外圍取證,你同學說,在你殺害高銘前一天,剛獲得全市大學生數學競賽冠軍,當時你們還深情相擁,次日就上演殺師大戲,他們也沒想到一個連小動物都不敢傷害的你會動手殺死老師。”我不急不緩地說著,“關鍵是你一刀就可以殺死高銘了,沒必要再刺十幾刀。法醫稱高銘身上的傷口整齊平整,說明你殺人時很決絕,根本沒手下留情,或許壓根就不想手下留情,你就想置他於死地!”
史春澤的眼神依舊冷漠,似乎對我的話毫無興趣,我淡然麵對:“你不想聽聽我的後續調查嗎?”
【02】
有些人,有些事,明明和你沒什麽關係,你卻會莫名其妙地掛在心上,比如史春澤的案子,我執著地想要找到他殺人的真正動機。
為此,我特意請假,去了史春澤的老家東閩市杞縣。
走訪得知,史春澤的祖母在多年前去世,她的葬禮是由高銘一手操辦的。
這麽說來,史春澤更沒殺人的理由了。
隨後,我又去了史春澤就讀的方正中學,教過他的老師回憶起這件事也同樣困惑,他們都說史春澤是好學生,高銘是好老師,好學生殺了好老師,他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而我也麵對的同樣的困惑。
這樣忙碌了兩天,仍舊是一無所獲,我有些失望,準備回去。
我買的車票是下午發車,由於夜宿的賓館離方正中學很近,我趁離開前又去了學校閑逛。
由於當天是周六,學校裏很安靜,我遇到一個老教工,他很愛聊,簡直就是話癆,他說了很多很瑣碎的事,我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然後他無意中說起五年前的一起自殺案,自殺的是一名叫蘇茜的女學生。
老教工說,那天晚上,他剛走到學生宿舍樓,一個重物從天而降,定睛一瞧發現有人跳樓了。
跳樓的人就是當時正在讀高三的蘇茜。
雖然被送到醫院搶救,但蘇茜還是奔赴了另一個世界。事後,警方認定蘇茜因連續模擬考失敗,承受不了心中壓力跳樓自殺。
老教工歎了口氣:“那孩子真可惜,我記得她還來找過我,問我種植四季春的方法呢,後來我問過她,她說她的四季春長勢很好,沒想到就這麽死了。”
四季春?
這三個字觸動了我敏感的神經,這讓我立刻聯想到了史春澤讓我幫忙照看的四季春,這種普通的植物不止一次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了。
我看了看時間,距離發車還有幾個小時,索性去了當地公安局,調閱了當年蘇茜自殺案件的卷宗,薄薄幾張詢問筆錄,問題也很簡單。
卷宗最後,我看到了蘇茜的正麵照片,說不上漂亮,卻帶著一股執著的勁兒。
辦案單位認為她是不堪學業壓力自殺,我卻不那麽認為,高三確實黑暗,每天被各種習題考試淹沒,但自殺並不是最好的解脫方法。
我試著尋找蘇茜的家人,後來才得知蘇茜是孤兒,她死了,便與這個世界一點聯係也沒有了。
想想,也覺得悲傷。
那一刻,我忽然感慨人的生命很脆弱。
那天下午,我坐上回市裏的火車離開了。
我本想去尋找史春澤的殺人動機,不僅沒有找到,反倒多了一樁不願了卻的心事。
在回到東閩市不久,我聯係到蘇茜生前的兩個好朋友,一個叫李萍,一個叫滕麗,在與她們的交談中,二人都提到蘇茜平日裏性格內向,但內向不是她自殺的關鍵,關鍵在於她自殺前情緒曾經很低落,甚至請了一周長假,回來後不久便自殺了。
這更加激發了我心中的好奇,如果說蘇茜因學業壓力導致跳樓自殺,這種壓力是長期積累的,總要有最後一棵稻草來壓倒這頭駱駝。
做刑警的職業敏感告訴我,那一周長假是關鍵,但事情過去太久了,我也無法追查當年蘇茜為何請假,她請假後又去了哪裏。
很多很多秘密就這麽被時間掩埋,風化,直至消失不見。
我在瀏覽李萍和滕麗為我提供的蘇茜生前的照片時,看到了那盆開戶的四季春,那是李萍為她拍的生活照,照片中她微笑著,懷裏抱著一盆小小的四季春。
她們證明,蘇茜非常喜歡那盆四季春,但在她死後,那盆四季春卻不見了,當時她們被蘇茜的死嚇壞了,也沒有太多在意,它就這麽被忽略了。
這讓我感覺史春澤的那盆四季春更加非同尋常了。
我經過很多波折,再次聯係到當年史春澤的高中室友,他們稱在蘇茜自殺後不久,他們寢室裏確實多出了一盆四季春,當時還有人問起是誰的,史春澤稱是他買的,一向不喜歡花草的史春澤對於那盆四季春十分在意。
蘇茜的四季春不見了,史春澤的寢室卻出現了一盆。
我在史春澤那盆四季春的盆內壁上發現了圓珠筆刻上去的‘雉堞’二字,李萍和滕麗稱那時候蘇茜喜歡寫詩歌,她的筆名就叫做‘雉堞’。
【03】
“所以這盆四季春就是蘇茜的,當年蘇茜自殺後,是你偷走了它!”我忽的語氣倏地強硬起來,不過史春澤並沒有被我嚇到,依舊選擇沉默。
“你偷走她的四季春並長期照料,其中必有玄機,我調查過,蘇茜自殺前你們互不相識,這說明蘇茜自殺並沒我們看到的那麽簡單,或許她的死與你有關,也或許你知道其中隱情!”
史春澤看了看的時間,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佯裝輕鬆地說:“是我的故事沒意思,還是你根本不想觸動某些事情?”
那一刻,史春澤轉過頭,眼神由冷漠化成了鋒利。
我卻忽然鬆弛下來:“我想接下來的一切可能是你想聽的,在蘇茜自殺事件中,我並沒有得到更多進展。”
他的眼神依舊冷漠,而我繼續著自己的調查——
雖然還很牽掛,我還是將這件事放下了,畢竟尋找史春澤的殺害動機更重要,我再次去了高銘家,張瀾沉浸在喪夫痛苦中,我獲準進入他的房間,那裏的東西一樣沒動,我抱著僥幸心理,想找到蛛絲馬跡,但一年前比我經驗豐富的老刑警們都沒找到,我怎麽可能找到,最後我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他和學生們的合照,竟有些恍惚,這麽一個慈祥優秀的老師,史春澤是懷著怎樣的動機去殺害他,還連續捅這麽多刀呢!
調查又回到一年前,進入了可怕的死胡同,這背後的真相注定要掩藏了。
我逐漸放下了這個案子,工作生活回歸正規,如果不是新晉同事小米拉著我去參加什麽簽售會,我不會發現這其中的玄機。
小米是一個九零後女孩,性格活潑開朗的她是隊裏的情感專家,她經常追在大家身後,不厭其煩的說著各種情感觀點,有一天我被她說煩了,便問她哪裏來這麽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她說這都是她的偶像變色狐說的。
我問她變色狐是誰,她驕傲的說一個情感作家。
那個周末,我本想在家裏休息,卻硬被這個精力充沛的家夥拉著去參加了變色狐在東閩市的新書簽售會,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感覺在哪裏見過她,我迅速搜索著,然後我想到了,在高銘家裏,在那些他和學生的合照裏見過她,調查得知,她叫林小凡,當時我隻是感歎名師出高徒,高銘的學生成了紅極一時的作家!
得到偶像簽名的小米在隊裏瘋狂炫耀,不過高興的隻有她自己罷了,作為老爺們的我不會對這種唧唧歪歪的文字感興趣。
有一天,民警老王看到了小米丟在辦公桌上的變色狐簽名照,突然說他見過這個女人,小米說她偶像很低調,除了簽售會,很少露麵,老王確定他見過她,還是在八年前,那時候他還在杞縣公安局刑警隊工作,有一晚,一個女孩慌慌張張跑到公安局報案,說有人騷擾她,騷擾他的人姓高,是一個老師,隨後她母親來了,稱這一切是誤會,將她帶走了。
聽到老王的話,小米不願相信,那一刻,我卻感覺被莫名點醒了。
老王口中那個姓高的老師讓我第一時間想到了高銘,散碎記憶和猜測開始瘋狂組合和排斥著。我通過小米聯係到李小凡,我們的第一次見麵並不順利,當我說明來意後,她起身便欲離開,我說高銘死了,她卻忽然停住,轉頭問我他是怎麽死的,我如實告訴她,是史春澤殺了他,當得知高銘已死時,她輕蔑的笑了笑,那感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這是對曾經老師做的最後祭奠嗎?
縱是如此,李小凡還是離開了。
她是在三天後主動聯係我的,我們見麵後,她說這三天她想了很多,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我問了當年那起烏龍報案,她道出了隱藏了八年的真相!
在征求李小凡的同意後,我對她的自述進行了錄音。
“其實,當年我是被高銘……侵犯了。”她刻意用了“侵犯”這個詞,時隔多年,往事重提,這仍是她無法跨越的傷,“很多讀者問我,如何形容我的高中生活,我選了和很多人一樣的黑暗,但我的黑暗和別人的不一樣……八年前,我轉學來到杞縣方正中學,認識了很多老師同學,他們對我很好,其中對我最好的就是高銘老師了,他在得知我家條件不好時,毅然決然對我伸出援助之手,那時候我感覺他是我心中最偉大的人,但就是這個我最尊敬的人卻深深傷害了我……那時候高銘已是學校的金牌老師了,很多學生都願意轉到他的班級,我就是這幸運兒中的一個,進入他的班級後,我並沒感到什麽不適,他對我很關心,經常為我補習,不過,他會在我為我補習時摸我的手和身體,雖然我很反感,但就覺得是老師的關心吧,沒在意,我的這種不在意換來的是他的變本加厲,他在我補習的時候動手動腳,然後在那個午後……”
她忽然停下,我知道,那已經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撕開:“當時我嚇壞了,我感覺世界崩塌了,你能想象嗎……我羞愧的向媽媽說起這件事,本以為她會幫我,誰知道她打了我,說我誣陷老師,高銘是我家恩人,我知道,這一切我都知道,但我還是選擇了報警,媽媽在得知後匆忙將我帶走了,並稱是誤會,之後我大病一場,堅持不再回學校上課,媽媽無奈,帶我轉學了。雖然離開那裏,但高銘那臃腫的身體,肥嘟嘟讓人作嘔的臉還是讓我噩夢連連,我以為自己是唯一受害者,直至後來上了大學,接觸信息多了,才知道或許我隻是被侵犯的女孩中的一個,而她們就隱藏在那些花季的笑臉背後,或許她們同我一樣選擇離開,或許繼續隱忍著,直至熬完那黑暗的高中。當我得知高銘被殺死時,心中竟有一絲暢快,他終於死了,隻是他雖然死了,他留給那些女孩的傷痕卻無法消除……”
【04】
我忽的關掉音頻,整個會見室內再次陷入可怕的寂靜,史春澤已經發抖了,我知道距離我想要的真相不遠了。
“李小凡的隱秘遭遇讓我看到了揭開著真相的缺口,我再次來到高銘家,將他辦公桌下所有合照中的女學生全部走訪一遍,我提到李小凡的遭遇,讓我意外的是,不少女孩承認曾受到高銘以補課名義實施的侵犯,她們全部選擇了沉默隱忍,更有甚者,從高一忍到畢業,她們的理由很簡單,一方麵礙於高銘身份,一方麵她們都受到高銘的資助。我重新調查蘇茜自殺案件,確定當年她也受過高銘的補課‘照顧’,也就自那後,李萍和滕麗發現她的情緒很反常,之後她所請的長假,很可能是……”我深吸一口氣:“很可能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去做了手術,術後她無法釋懷,最終選擇跳樓自殺,但當時負責調查的警察根本沒深入調查,也或許深入調查了,礙於高銘的身份和影響,沒說出來吧!”
史春澤的唇瓣顫抖著,他還在極力忍耐。
“我想,當年作為高銘最得意的學生,還是資助對象的你一定發現了什麽。或許,你親眼看到了蘇茜或其他女同學被高銘侵犯,在蘇茜自殺後,你心中有愧,偷走她最愛的盆栽,養在身邊,希望以此減輕心中的愧疚!”我頓了頓,繼續說著,“你知道嗎,在我得知這個駭人隱情時,第一直覺認定這就是你的殺人動機,隨後我否定這個想法,如果你早早知曉高銘是人麵獸心的魔鬼,並替他隱瞞這麽多年,為什麽會突然打破這種默契,將他殺害,我想答案就藏在你們那天的口角中吧,他一時興起喝多了,肯定對你說了什麽,那些話激怒了你,會是什麽事情能這般激怒你,聯想到你讓我照顧的盆栽,我認定高銘所說的事情一定同蘇茜有關,或許他說出了蘇茜自殺背後的隱情!”
史春澤忽然閉上眼睛,他切斷了與這個世界的聯係。
“關於你殺人後選擇沉默,大家都認為你在隱藏殺人動機,但我覺得你隱藏的不僅僅是殺人動機,還有對高銘和蘇茜的深深愧疚!”我不緊不慢,全力揭開史春澤最後的防備,“不管怎樣,高銘是資助提拔你的恩師,他被你殺死了,你不忍心再將那些過往揭露出來,讓他死後遭人唾罵,而蘇茜是你的同學,她生前背負那麽多痛苦,她已經死了,你也不願意再打擾她的靈魂了……”
那一刻,史春澤的眼角流出了淚,他緩緩睜開眼睛,那抹死寂的鉛灰不見了,他輕歎一口氣,終於選擇開口:“你為什麽這麽執著所謂的真相呢,你知道嗎,很多真相太沉重了……”
我很意外,又感覺一切在意料之中,在來這裏前,我料定他會因此開口:“沒錯,真相沒有幾個不帶著殘酷的,但不能因為這樣,就讓它被掩埋,你殺了人,應該受到懲罰,但你不該背負那麽沉重的過往!”
史春澤仰麵深吸一口氣,良久,才開口道:“你知道嗎,在我遇到高銘的一刻,我覺得未來充滿了光明,我將他當做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我感覺自己太幸運了。那時候,高銘經常以補課名義帶女同學進他辦公室,起初,我並沒發現什麽異常,直至有一次,我見他將臨班的蘇茜帶到辦公室,那時候情竇初開的我在默默喜歡蘇茜,雖然互不相識,但就是喜歡她,我不善言辭,也很羞澀,便將這份暗戀放在心中,見他將蘇茜帶進辦公室,我好奇跟過去,因為我負責打掃高銘的辦公室,我有鑰匙,便偷偷開門進去,然後看到……”
又是良久的沉默:“高銘和蘇茜發現了我,我本應該幫助蘇茜的,但我沒有,我跑掉了,我無法想象尊敬的老師竟然是禽獸,我心裏亂極了,不知道怎麽辦,次日高銘找到我,對我威逼利誘,一麵說公布這一切對我沒好處,一麵說可以保送進入東閩大學,懦弱無知的我選擇了屈服,後來蘇茜找過我,希望我能為她作證,將這一切說出去,我卻反擊他不要誣陷高銘,心灰意冷的她離開了,沒多久就跳樓自殺了,我知道她是因為這件事而死,心中充滿愧疚,在得知她生前非常寶貝那盆四季春後,便將它偷過來,養在身邊,希望減輕心中愧疚。蘇茜死後,高銘並未收斂自己的行為,還是以補課名義帶女同學進辦公室,我知道這背後的罪惡,但為了上大學,我選擇了隱瞞。”
“而高銘最終兌現了承諾,保送你進入了東閩大學?”
史春澤微微頜首:“高考前三個月,高銘被調入東閩大學數學係,那年高考我發揮失常,分數不及本科線,卻還是被他帶進東閩大學,再次成為他的學生,雖然他還是一如既往提拔我,但在我心中的形象早已崩壞。我本想就這麽讀完大學,離開這裏,再也不要遇到他,誰知道那天我去他家,他喝醉了,酒後吐真言,說出了蘇茜當年自殺的真相,原來蘇茜並非跳樓自殺,而是被他從樓頂推下的!”
“你說什麽?”很顯然,這個真相是我意料之外。
“我聽了這些之後,和你的表情一樣,原來當年蘇茜被他侵犯後,發現自己懷孕了,在那個保守的縣城,高中女生懷孕是爆炸新聞,蘇茜找到高銘,以此威脅他,不要再傷害其他人,高銘稱隻要她打掉孩子,他便同意,天真的蘇茜請假去打了孩子,那一晚她又找到高銘,希望他遵守承諾,誰知道害怕事情暴露的高銘竟狠心將她推下樓。得知這一切的我氣憤難當,他傷害了那麽多女孩,還殺了蘇茜,不僅毫無愧疚,還恬不知恥說這是資助她們的回報……”
“所以你就殺了他?”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掉進了黑洞,一個無法自救的痛苦深淵,我太對不起那些女孩,太對不起蘇茜了,我為了可笑的前程,選擇隱藏,隱藏那麽多年,而現在,我要為她們討回公道,然後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刺死了他,我一共刺了他十三刀,因為被她資助的有十三個女孩,每個女孩的青春都被她毀掉了,僅用一刀還給他,還是便宜了他……”
在史春澤口中聽到那完整真相的一刻,我忽然感覺眼前這個大男孩充滿悲情,他為了自己的未來,屈從了高銘,卻間接害死了蘇茜,如今他為了蘇茜,又親手殺害恩師,這種痛苦太深刻了,我無法想象,這一年,他是如何熬過來的:“你不該那麽做,你應該說出來的,相信法律會給他一個公正的審判!”
“我是這一切的見證者,我早應該做出選擇的,如果那樣,或許蘇茜就不會死了,也許有其他女同學就會免受他的傷害……”
探訪時間到了,監獄看守進來將史春澤帶走了,他起身的一刻,突然對我說:“我能再請幫我辦一件事嗎?”
“你說。”
“我想讓你將那盆四季春帶回杞縣,種到蘇茜的墳墓旁邊,將這一切都告訴她,我想求得她的原諒。”
“或許,她早已經原諒你了……”我的鼻子一酸,微微頜首,“你也可以走出那個圍困你多年的黑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