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駱辛等這一刻等許久了,從周時好把他從“星星希望之家”接出來的那天起,他心裏就打定主意:他要親手還寧雪一個公道,要親手將害死寧雪的凶手送入地獄,去接受寧雪的審判。

駱辛坐在出租車中,拿出手機撥給郭燕。他讓郭燕給李德興打電話,告訴李德興到浪客酒吧天台上的花園酒吧,說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談,讓他必須一個人來,不準告訴任何人。

打完電話,駱辛把電話放回褲袋裏的同時,用力握了握揣在褲袋裏的警棍,那是周時好特別向上級申請配備給他的,一隻伸縮型警棍。

浪客酒吧。

駱辛徑直走向吧台,衝正站在吧台裏忙碌的趙小蘭伸出手,以不容拒絕的神情和語氣道:“借你天台花園鑰匙一用。”隨即把警察證拍到吧台上。

趙小蘭怔了怔,眼見駱辛全身濕淋淋的,雨水順著他的發絲一條條流在臉上,一雙圓鼓鼓的眼睛裏布滿血絲,眼神凶狠異常,一隻手緊緊按在褲兜上,似乎稍被忤逆就會從那裏麵掏出駭人的武器。趙小蘭遲疑一下,眼睛直直地瞅著駱辛,手在吧台下麵機械地摸了摸,須臾將一把鑰匙放到吧台上。

駱辛伸手把鑰匙握在手中,趙小蘭突然伸手按在駱辛的手上,似乎預感到即將會發生什麽她難以掌控的事,語氣懇切地說:“別做傻事,我是女人,我看得出,寧雪……愛你,別辜負她。”

“愛”!一瞬間,駱辛全身一震,眼神中閃過一絲猶疑,但還是堅定地把握著鑰匙的手,從趙小蘭的手裏抽出來……

淒風苦雨中,天台花園酒吧圍牆邊,立著駱辛瘦削的身影。他畏高,但此時他無所畏懼。

“你,你不是郭燕,你是誰,幹嗎約我來這裏?”

身後傳來一聲小心翼翼的質問,駱辛低著頭緩緩轉過身,手中握著一隻細長的警棍,他慢慢抬起頭,雙眼盯著舉著雨傘有些魂不守舍的李德興,驀地將手中的警棍扔到一邊——是,他原本想要對李德興執行私刑,但是聽到趙小蘭那一句“寧雪愛你,別辜負她”,他突然間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什麽仇恨、罪行、報複、生死,這一刻他都不在乎了,他隻想對寧雪說:我也愛你,不是姐姐對弟弟的愛,是男人對女人的愛。

“跟我回警局,坦白你的罪行。”駱辛淡然地說。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李德興搖搖手,怯怯地說。

“站在這樣一個雨夜裏,會不會讓你蠢蠢欲動,會不會不可抑製地想起多年前那場令你萬分心痛的車禍?”駱辛步步逼近李德興。

“我真的,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麽?”李德興丟掉雨傘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身子不住打晃,不得不單腿跪到地上支撐身子。

“你看,你又犯病了,是不是每次殺人都會讓你的症狀減輕一些,覺得自己離消滅這世界上的悲傷又近了一步?”駱辛也蹲下身子,貼近李德興的臉,憤憤地說,“你每天都執著於讓別人快樂,可是你漸漸發現讓一個人快樂正變得越來越困難,你為此而感到焦慮,生怕有一天被觀眾和粉絲無情地拋棄,而更讓你不安的是正陽樓可能隨時被別人從你手中搶走,你感覺到無比地心痛,就跟20年前那個雨夜,你站在你師哥被白布蒙著的軀體前,感受到的一樣的痛。

“那天你站在舞台上,使出渾身解數表演著,所有人都被你逗笑了,唯有寧雪,雪姐沒有笑,臉上反而流著淚。你無法接受這樣的場麵,你不能接受一個人,而且曾經那麽熱愛你作品的人,對著你的表演流淚,你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背叛,還有侮辱。你跟著寧雪上到酒吧天台,你質問她,為何如此對你,她告訴你她因為不敢承認未婚夫出軌的事實而感到悲傷。就在那一刻你突然頓悟了,你認識到讓人們越來越難以快樂的原因,是這世界上有太多悲傷的人和悲傷的事,你覺得你有責任消滅他們,消滅悲傷,還快樂以公道,更重要的是你會因此離生活的絕境越來越遠。

“你博覽群書,為創作吸收養分,所以你一定也看過On Death And Dying那本書,那本書中對悲傷分為五個階段的討論和總結讓你深深地觸動,以至於成為日後你連續殺人的終極目標,你覺得儀式化殺死五個代表人物,就等於殺死全世界的悲傷。當你發現寧雪處於悲傷發生最初的‘否認’階段,你便不可抑製地將她推下天台。

“‘憤怒’是悲傷的第二個階段,也因此吳俊生遷怒於你徒弟的表演,在五四青年晚會現場公然咒罵你親手為徒弟打造的作品。你被激怒了,你開車跟蹤他,發現他的憤怒來源於為情所困的悲傷,於是他成為你手下第二個冤魂。

“孫小東在美園網給你的作品打了一顆星,你給他郵寄贈票,希望他能刪除那條評價,但是他收到票之後卻違背了承諾。那個雨夜,你帶上酒去找孫小東,想和他溝通一下,而當你了解到他沒有被你作品逗笑的原因,和你作品本身沒有關係,是因為他對人生感到‘彷徨’而悲傷,於是你製造了那場意外車禍,讓他成為你尋求快樂過程中的第三個冤死鬼。

“張家豪是‘小醜’你在兩個月前就知道了,你也知道他想通過小醜表演來排解心中的‘沮喪’情緒,但是你需要嚴格遵守悲傷發展的進程去消滅它,才能讓儀式更加完美和真實,所以兩個月前你沒有殺他。當然,他診所保留著你的病曆資料也讓你心懷忐忑,你其實和張家豪麵臨的窘境一樣,生怕有一天你們的隱私被曝光,而給你們為之奮鬥終身的事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一個製造快樂、治愈悲傷的人,自身卻很不快樂,他還會得到別人的信任嗎?而隨著女明星抑鬱就診的新聞被曝光,殺死張家豪,銷毀病曆,便成為非常緊迫的事情,於是當雨夜再次來臨……”

“不,不,你全錯了!”李德興緩緩擺擺手,似乎在用最後一絲氣力說,“正陽樓的作品其實都不是我寫的,而且20年前的那個雨夜裏,在師哥出車禍之前,還發生過一件事,我在,我在香成路立交橋下,從一個老叫花子那裏,救下一個正在被他‘侵犯’的男孩,那個男孩……”

李德興話未說完,就聽砰一聲,一把木椅猛地落到駱辛的腦袋上,駱辛隨之慢慢倒在大雨中的濕地上,鮮血混合雨水瞬間布滿他的麵龐,恍惚中他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那……那個孩……孩子,就是我。”李德興的演出搭檔,正陽樓那個說話慢條斯理、一句一頓的捧哏演員馮忠毅,滿臉獰笑地站在駱辛身前,結結巴巴地說,“平時看……看不出來吧,我……我是口吃,驚……驚嚇型口吃,被後爸打……打的。我……我逃離,逃離家門,來到金海,卻差點成為老……老叫花子的玩物,是師父救了我,我……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傷害他。”

駱辛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抓著馮忠毅的褲腳,試圖站起身來,卻被馮忠毅猛地一腳又踹出半米遠。緊接著馮忠毅撿起先前駱辛扔在地上的警棍,使出全力壓到駱辛的脖子上,惡狠狠地說:“謝謝……謝謝你,幫我完成了第五個悲傷階段,你……你臨死前,我……我當回紅娘,你錯了……你身邊的那個漂……漂亮警花,並不是因為不敢承認未婚夫出軌而悲傷,是因為她……她不敢,不敢相信她愛……愛上了你,正好,我送你一程,去……去陰間好好談個戀……戀愛吧。”

馮忠毅手上愈加地用力,駱辛脖子上青筋暴起,臉上怒目圓睜,雙手在半空中無力地揮動著,試圖做最後的掙紮。而逐漸地,他眼神中失去了光彩,雙手掙紮的幅度也越來越小……

而就在千鈞一發、生死存亡之際,馮忠毅身子不知為何忽地騰空而起,又猛地摔到遠處,他掙紮著爬起,抬起頭,便發現一支黑黝黝的槍口正迎麵對準他……

馮忠毅試圖扼死駱辛時,被周時好抓個正著,到案後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證據方麵:除了有李德興的證詞,警方也在注冊在馮忠毅妻弟名下的“哈弗H6”車上,搜索到他殺死張家豪的凶器,上麵還殘留著張家豪的血跡和他的指紋。

周時好能完成對駱辛的救援,要多虧趙小蘭的通風報信。好在周時好那時在“假嶽父嶽母”家還沒喝醉,接到趙小蘭電話趕緊讓林悅開車把他送到浪客酒吧,才在緊要關頭及時出現。

駱辛身上的傷不是很嚴重,基本都是皮外傷,經過醫院處理,休養了幾天,便出院了。葉小秋還在氣他把自己用安眠藥迷倒那檔子事,所以拒絕接他出院,周時好隻好在百忙中抽出時間來接他。

送駱辛回家的半路上,周時好接到沈春華打來的電話,說在黑石島山崖下發現的那具無名屍骨的顱麵複原有結果了,周時好便讓她把複原後的畫像圖發到他微信上。由於開著車,看微信不方便,便把手機遞給坐在後排的駱辛,讓駱辛幫忙把微信打開。

駱辛接過手機,打開微信,找出沈春華發來的那條信息。而當無名屍骨顱麵複原後的畫像圖進入駱辛視線中的一刹那,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媽媽”!

第一部完

202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