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真實身份

何靜儀對小風視如己出,小風到了讀書的年齡,她為他找了最好的學校。

就在以為一切都太太平平的時候,真相就那麽毫無預兆地呈現在我的眼前,一瞬間就將半年來極力粉飾的一切剝得精光。

那天是周末,我和靜儀還有何姐帶兩個孩子去動物園,慧珠因為身體有些不適就待在家裏休息,而哥一早就出去應酬了。

到了動物園小素蘭就開始哭鬧要找她的布熊,可能是我心裏對慧珠還是有些不放心,便主動回去幫素蘭拿布熊。

我特意將車泊在門外,然後問小林振:姑爺回來了嗎?

回來有一陣兒了。

我特意囑咐他:哦,你不要出聲,姑爺應該累了,免得吵到他。我去拿小小姐的布熊就走。

我像隻貓一樣悄悄走到我和慧珠的房門外,聽了一會兒,裏麵靜悄悄的,推開門,慧珠並不在裏麵,然後又悄悄上了二樓哥和靜儀的房間,裏麵同樣沒人。他們躲到了哪裏?接著上了三樓,還是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

整個三樓除了書房沒查以外,都讓我查遍了。

書房就在樓梯口,我貓著腰走到門口,裏麵並沒有聲響,但我知道書房的背後有間舞蹈室是和書房相通的。何靜儀說本來兩間屋子不通,隻是她喜歡跳舞,而哥喜歡讀書時看她跳舞,所以就開了一扇小門,她曾帶我去看過。

書房的門沒有關死,我慢慢走了進去,裏麵同樣沒人,就在我準備退出的時候,從舞蹈室裏傳出說話聲和喘息聲。

子傑,子傑,我等不了了!我們走吧,我們回去,再苦我也不怕。

是慧珠的聲音,她從來沒有這麽熱切地喚過我,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她的聲音這麽好聽,柔柔的,淺淺的,讓人覺得是貼著你的耳朵,滲進你的骨頭裏,然後,就酥了。

叫我子明,我現在是宋子明。

雖然那個男人粗重地喘著氣,聲音輕顫著,但還是能判斷出他就是我哥。

嗯嗯……我……嗯……

慧珠的聲音聽不清楚,我以為哥對她做了什麽,慢慢湊到書房的小窗——

隻見兩人緊緊地摟在一起,熱烈地吻著,彼此撕扯著對方的衣服。我突然覺得惡心,想走,卻始終沒走,縮在書房的角落裏,等他們的**喘息呻吟漸漸平息下來……我想我是真的不愛慧珠,如果愛一個人,這種事是絕對不能忍受的,更不可能做到這麽冷靜。

隻聽慧珠又說:那小風怎麽辦?你不要小風了嗎?

時機沒有成熟,再說現在哪裏不好?小風可以讀最好的學校,我們也可以在一起過安逸富足的生活。難道再回到鄉下過什麽都沒有的日子?

可是我不能忍受心裏裝著你卻睡在另一個人的旁邊,雖然那個人和你有張一模一樣的臉。也不能忍受你每晚跟別的女人睡在一起,做著我們之間所有私密的事。你知道這幾個月我忍得有多苦嗎?你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她如泣如訴。

你再忍忍,我並不愛靜儀,可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就必須走下去。當初要不是你說一定要出人頭地好回去見嶽父母,要不是你天天抱怨,我會走這一步險棋嗎?哥的聲音開始不耐煩。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不要出人頭地,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們回去,種一輩子的地都可以,但我就是不要和你分開。慧珠哭著說,她的聲音漸漸由高到低,底氣愈加不足,看來,她也沒有把握可以完全說服他。

我們沒有後路可以退了,慧珠——

他的聲音裏有些無奈,叫完她的名字他停頓了許久才小聲說:其實,他還不錯的。

慧珠厲聲喝道:你是喜歡上何靜儀了吧?宋子傑,當初我怎麽沒看出你是這樣的人?我一直以為你老實巴交,沒想到一肚子的壞心眼!你還真做得滴水不漏,讓你哥失了憶,然後和他身份互換,然後,你又以宋子傑的身份發電報跟何靜儀說是宋子明失憶,這樣,就算你回到何靜儀的身邊,因為失憶了,你和她可以重新開始,根本就不用擔心會穿幫。

慧珠……

他開始有些慌亂。

慧珠冷笑:不要叫我,我錯認了你,你當初怎麽不殺了你哥?失憶太不保險,難保有一天會恢複的。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會來上海嗎?因為真正的宋子明,已經記起了一部分。

不可能,這項秘術是我跟一個苗族學長學的,他說過除非用特有的方法開啟,否則再好的藥物都不可能恢複的。

怪不得你這麽自信,你跟誰學的?你以為我在詐你是吧?我跟你說,宋子明他的的確確在夢裏叫了何靜儀的名字。嗬,就算他不會恢複,這重要嗎?不是還有我這個知情人嗎?我一樣可以告訴何靜儀和所有人真相。當初我為了你背井離鄉,卻得到你這樣相待,我要去告訴何靜儀!

慧珠……

他後麵的話我聽不清楚,不知道是他們沒再說了還是我已經暫時失聰,我癱坐在地上,不斷回味著他們說的一切。

在地上坐了好久,等心情平複下來,當我慢慢探出頭從小窗裏望過去時,發現舞蹈室的地上隻留著他們兩人的鞋,人已不知所蹤。我怕他們折回書房,於是急急下了樓,並囑咐小林振不要提我回來過的事。

再次回到動物園,他們已經在門口等我,兩個孩子不高興地嘟著嘴,何靜儀正在溫柔地哄著兩兄妹。是啊,他們是真正的兩兄妹。我看著何靜儀——這個本是我妻子的女人——無力感油然而生。一路上,我都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告訴她,她會相信嗎?她都跟他生了一個女兒,我卻跑去和她說,他不是她的丈夫,我才是。

會拉一曲《相思》又怎樣,還是一樣不記得她。難道要她和我再重新開始?如今我與她之間共同擁有的,那麽少,那麽稀薄……一陣風就能帶走。

我什麽都沒有,而他,還有個女兒。

何靜儀抬頭見我望著她,不解地看著我:子傑,你怎麽了?

她是何家的天之驕女,怎麽能猜想到人心如此險惡?她現在形神俱佳,看來即使是假的宋子明也一樣能讓她幸福安定。

於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摟過兩個孩子,心下愴然。

回到家後我發現,慧珠不見了,她所有的東西也一齊不見了。難道她發現了我,覺得心中有愧悄悄走了?

問小林振,他說下午姑爺讓他上樓去整理書架,所以也沒看見她是不是出去了。

書架一直都很整齊,根本就不需要去整理。我想起他們最後的對話,有種不祥的預感。趁他們不注意時,特意到舞蹈室檢查了一遍:地上的鞋早就沒了,舞蹈室裏沒留下蛛絲馬跡。這麽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

後來我又想,是不是慧珠敲詐了一大筆錢走了?不可能,慧珠自始至終都愛著那個叫宋子傑的人,根本就不會因為錢財而離開的。

何靜儀找報社登了幾天的“尋人啟事”,還是音訊全無。為此,我專程回老家一趟,家裏跟我們出去時一樣沒有人動過。半年多沒人住的房子,屋脊梁上居然倒掛著滿屋頂的蝙蝠,一推門蝙蝠就撲上來,咬得我滿頭滿臉的傷。

我記得慧珠曾提起過,我家屋後有個蝙蝠洞,以前我們家人總是被咬傷,不知用什麽方子配製了專治蝙蝠咬傷的藥水,一擦就止痛,三天結痂,十天保管痊愈。我在床底下翻出來,一擦傷口果然不痛了,立竿見影。

由於慧珠沒有回來,我又馬不停蹄趕回上海,離家時,鬼使神差般地帶上了那瓶治蝙蝠咬傷的藥水。

慧珠一直沒有再出現,小風每次放學回來就吵著找媽媽。靜儀問我她是不是回娘家了,但她家住在哪裏我都不清楚,於是回答也就支支吾吾。次數一多,靜儀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冷漠,甚至有些鄙夷。公司裏的事也逐漸不讓我插手了,隱隱有些排擠之意。

有一天,路過書房,聽到裏麵有說話聲,我本來不打算聽的,但聽到靜儀提到我的名字,就悄悄躲到門邊偷聽。

你那個弟弟是不是也太絕情了,慧珠不見了這麽久,也不見他這個做丈夫的著急。每次問他,都回答得吞吞吐吐,我真懷疑這其中——

哥打斷了她的話:你別插手他們夫妻的事。可能是夫妻倆吵架了吧,子傑好像不怎麽喜歡慧珠的。

不愛她為什麽還要娶她?娶了她即使不愛也要負起做丈夫的責任。再說,我曾聽慧珠提過說當初上大學時為了和他在一起,幾乎眾叛親離。單衝這一點,她就算有天大的錯,他都該包容,再說夫妻倆哪能有隔夜仇?至於鬧這麽久嗎?兒子天天找媽媽,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想啊。

感情的事誰……啊!

他突然一聲慘叫,然後靜儀也尖叫起來,我顧不得許多,猛地推開門——隻見他身上黑壓壓地爬了一身的蝙蝠,他慘叫著揮手拍打身上的蝙蝠,但那些小東西像強力膠水一樣,死死地粘在他身上。

靜儀見了我,哭著叫:子傑,快救救你哥!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對付這些小東西,隻好跑過去幫他一起拍打,等趕走所有的蝙蝠,他已經被咬得渾身是傷。奇怪的是那些蝙蝠不咬我也不咬靜儀。

他在醫院裏住了幾天,傷勢反而越來越重,後來我想起從老家帶回來的那瓶藥水,給他擦上,很快就痊愈了。而書房已經完全被蝙蝠霸占,靜儀請人來滅,不管用什麽方法,趕走沒兩天,又掛滿一屋頂。

看到這裏,林韓心想:原來書房裏的蝙蝠是從那時就開始有的。那奶奶為什麽要騙我說是後來才有的呢?再一想,宋家兩兄弟之間的齷齪事叫她怎麽說得出口?

傷好後,他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變得膽小敏感,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裏,更不敢去書房,一到晚上,樓上樓下的燈都得開著,黑暗的地方堅決不去。靜儀以為他是被蝙蝠咬傷而留下的後遺症,所以不遺餘力地試著各種鏟除蝙蝠的法子。從他的種種表現,我隱約明白了什麽,但始終不敢相信他會那樣做。

有一天,靜儀她們都出去了,家裏就剩下我和他。看得出,他很怕和我單獨相處,樓上的燈沒開,他想走又不敢走,我看著他蒼白的臉和因焦慮而日益瘦削的身子,有心想捉弄他:你怕慧珠在樓上嗎?

他一聽,打了個冷戰,很快又強作鎮靜:你胡說什麽?

我一步步逼向他:你說,你把慧珠弄到哪裏去了?

她,她是你老婆,你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他慢慢往後退,一張臉因心虛漲得通紅。

我看著他冷笑,在心裏憋了很久的話像倒豆子似的全說了出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是不是我老婆,你心裏最清楚……宋子傑!

一聽我叫出他的名字,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驚慌失措地吼:你騙人,不可能的,除非我幫你開啟記憶,你是不可能記起來的。

是的,我什麽都沒有記起來,但是,我就不能想到嗎?靜儀說兩年半以前失憶的是你,你丟了一段記憶,所以不記得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多完美的謊言!慧珠去了哪裏你最清楚,因為她知道所有秘密!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是嗎?她想要回到從前的生活,她要挾你,所以你殺了她,你殺了一個愛你至深的女人。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他捂住耳朵瘋狂地叫著。

我真的不明白,僅僅是因為錢讓你做下這些的嗎?對你的兄長,對深愛你的人?我突然想到了小素蘭,心中恨意更甚:你欺兄霸嫂,你當初怎麽不直接殺了我?為了一己之私,你毀了四個人的幸福和希望。

望著那張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臉,我心裏恨到極點,巴不得他立刻就死了,我真想親手殺了他。但心中雖然有此念頭,卻怎麽都下不了手。實在不想再看到這張臉,我衝出門去,漫無目的地跑了不知多久,等清醒時,才發現到了小風的學校。

我帶小風回到了鄉下。雖然他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但兩年多以來,我已經習慣了他的陪伴。在走之前,我給靜儀寫了一封信,告訴了她所有的真相。

一年後我接到她寄來的信,信中隻有一張報紙,標題是:何氏“駙馬”不慎失足摔死。

報紙上附著一張靜儀的照片,她身著黑衣戴著墨鏡,嘴倔強地抿著,看不出悲喜,倒是她身邊的小素蘭,一臉的悲傷。

看著那張報紙,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我那麽自私,我這一走表明就是在包庇他,同樣也是放棄了她。雖然我已經記不起我們的過往,可是……我既然選擇這些,當初不如不要和她說,其實何止是他一人毀了我們四個。

我,也是凶手之一。

突然很想再去一次上海,看看她,也……看看他。

我想,這次去上海,應該是有生之年的最後一次。

他的墓碑上依然刻著我的名字。

靜儀站在我身旁,淡淡地說:何家丟不起這個臉,所以,不管你願不願意,裏麵的那個人,都必須頂著你的名字長眠於此。她長長歎了口氣: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你走後,他幾乎瘋了,每天都胡說八道。慧珠的確是他殺的,不過他神誌不清也不知拋屍何處。我派人找過,但沒找到。可憐的女人,愛到最後,屍骨無存。她頓了頓:與其說他是摔死的,不如說他是被自己折磨死的,走的時候他幾乎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別人常說,病來如山倒,他是心病,倒得就更加快了……

她冷笑一聲:可能是背負太多,再也承受不起。

望著她嘴角譏誚的笑,我問:靜儀,你恨我嗎?

恨?不知道,你是我父親招上門的,我們曾經伉儷情深不錯,但太過相敬如賓。比起你,我更恨地下躺著的這位。可笑的是,再恨,都無法抹去他是我女兒父親的事實。不管是愛還是恨,我都覺得悲哀。這世上,唯有愛情,最不堪一擊,也最不值錢,卻也是最奢靡的事。

她輕輕嗬了一聲:其實不用恨誰怨誰,我曾經有選擇的機會,怪自己眼力不好吧。

還有,書屋再也不能用了。那些蝙蝠現在越聚越多,怎麽都趕不走,想來是把書屋當成它們的家了。也不知哪些是慧珠,哪些是他。

說完,她沒再理我,撐著傘獨自走了。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落寞背影,我知道,不管我會不會記起從前,我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再次回到平苑北村時,我染上了瘟疫,請了好多醫生都看不好。死神的腳步離我越來越近,我不怕死,可我怕死了之後,小風無人照顧,於是托人給她發了封電報希望她能接受小風。

在等電報的日子裏,我寫下所有的一切……

留給後人,當是警示。

日記後麵的字跡明顯不如之前的有力。最後一段是:

雖然早就猜到她會拒絕,但最後——還——是——有——些——難過。

隻是不知道為誰。

好想再為她拉一曲《相思》。

他們三人都有鮮明的愛與恨,而我的一生,臨到死,隻這麽一首模糊的《相思》做伴。

林韓看完,唏噓不已:“錢真的有這麽大的**嗎?”

黎有德神情蕭索:“唉,也許吧,每個人都有個心理價位,達到一定上限,人就成了魔。”

宋子明記載的和何老太太所說的完全不同,隻是這樣的真相,換了任何人,恐怕都難以啟齒吧?林韓能理解為什麽何老太太會說宋氏兩兄弟是因為想謀何家的產業而早亡的。她心底還是有恨,這些恨又隻能一個人埋在心底,鬱鬱寡歡幾十年,誰都不能說,包括何媽、何素蘭。所以她將心底對他們兄弟的怨恨,用這種方式宣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