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宋子明的日記(下)

就這樣過了兩年多,我們相處甚歡,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整天無所事事,天天幫著她幹地裏的活兒。那天是三伏天,我去引水灌田,她給我送茶水,站在田埂上扯著嗓子叫:子傑,子傑,來喝點水。

說真的,現在她一點兒都不像個城裏姑娘了,長時間的日曬雨淋讓她的皮膚變得粗糙黑亮,我也變得壯實了許多,不過我們都無暇顧及這些,每天要為孩子、農活忙,哪有空理會?我邊向她走過去邊回應:來了,老婆。

這聲稱呼很自然就脫口而出,在此之前,我連她名字都很少叫。她聽了愣在那裏,一臉的迷惑:你叫我什麽?

老婆啊。我以為她是高興得傻了,沒想到她皺著眉說:你以前從不這麽叫我的。

那我從前叫你什麽?

媳婦。還是你專程學的西安叫法。

我接過她手裏的水壺,刮刮她的臉:好了好了,老婆也好,媳婦也好,反正都是我的人,還計較什麽從前現在,大不了不要從前,現在重新開始。

她聽我這麽一說,就笑了,得意地說:也是,你不記得從前,我們重新開始,我就當被同一個人連續愛了兩次,足見魅力無窮哦!

那是當然,也不看看是誰的老婆,魅力當然不容小覷。

你就臭美。

這事就算一笑而過了,不過見她不習慣這個稱呼,我也再沒這麽叫過。

這事沒過多久,有一天半夜,我又夢到了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長發女子,這次她不再是一直背對著我,她緩緩轉過身來,就在整張臉要轉過來時,突然在夢裏消失了。我一下子覺得心痛得無以複加,在她消失的地方放聲大哭,邊哭邊喊一個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靜儀、靜儀……

慧珠將我搖醒:子傑,子傑!

我醒過來,臉上還有淚痕,而慧珠氣得額頭青筋暴起,雙手掐住我的胳膊厲聲問:靜儀是誰?你說,靜儀是誰?

我也不知道是誰,我又做那個夢了,她消失了,然後我就哭著喊靜儀。

靜儀是誰?靜儀是誰?為什麽我會叫她的名字卻想不起她是誰?那種心痛的感覺似乎還壓在心口,大半年來我第一次那麽想找回從前的記憶,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呐喊:我要找回從前,我要找回從前!

慧珠聽了,神情由氣變怕,一張臉嚇得煞白。後來我才知道,她那時就猜到了。

她很快鎮定下來,放低聲音邊幫我擦汗邊寬慰我:早點睡吧,不要多想了,就隻是一個夢而已。

第二天,她沒有下地。中午我回去吃飯時,她還一個人在屋裏,爐灶是冷的,小風坐在地上哭也不管。推開門,見她正握著一遝紙看得入神,見我進去連忙將紙藏到身後:回來了啊?我這就去做飯,這就去做飯。

後來趁慧珠不在,我想找她看的東西,也不知被她藏到哪裏了,怎麽都找不到。再過幾天,她跟我說:子傑,要不我們去上海找你哥吧?把你的病治好。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我問。說實話,我有些不想見那位兄長,兩年多的時間,音訊全無,顯而易見他沒有將我放在心上。

慧珠一聽,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表麵上是好的,可我總覺得不踏實。

我不知道她哭什麽,但一見她哭就有些心煩意亂。轉念想到那個夢境,恢複記憶也許就可以解開那個謎團,這並不是壞事,於是就答應了她。

過幾天收拾好一切,將房子托給鄰居看管,我們一家三口就上路了。

越臨近上海越有些心神不寧,有期待有害怕還有些悸動。而慧珠一路上也坐立難安的樣子,幾次叫她都沒反應,一路上都是我在照顧小風。如果不是中間有個小風,我們兩個跟陌生人沒有什麽區別,好不容易破冰的關係,突然之間又凍僵了。

到了上海我才想到一個要命的問題,我根本就不知道哥住在上海哪裏。但慧珠胸有成竹地說:我早打聽好了,這個你不用急。

我問她從哪裏知道的。

她說:以前哥給你發過電報,上麵留著地址的。

我這才省悟,原來她早就預謀好來上海了,在我叫“靜儀”的第二天,她拿的那遝紙應該就是電報。看著她,突然又回到最初那樣陌生難懂的狀態。

我們找到電報上的地址。那房子可真大,鏤花大鐵門上,石柱上鑲著燙金的門牌,號碼上方雕著兩個篆字:何宅。望著那兩個字,突然覺得好熟悉,我伸手一筆一畫地描著那兩個字。慧珠一聲不響地看著我,若有所思。

自從我叫錯名字後,她一直對我很冷淡。那段時間小風正好有點感冒,她說她要好好照顧小風。其實我看得出她是刻意回避我,同時,又像在秘密地監視我,經常在我不經意抬頭的時候,捕捉到她來不及躲避的眼神。

有個十來歲的男孩給我們開門,見了他我脫口就說:兩年多沒見,小林振又長高了。

看到這裏,林韓失聲叫道:“林振是我爸!原來我爸真的從小就在何家的!”

黎有德摟摟她示意她安靜。林韓點點頭,繼續看下去。

說完,我一愣,他看到我也愣在那裏,指著我哆嗦著叫:姑……姑……姑爺?繼而又搖頭,你不是姑爺。

慧珠上前溫和地對他說:他叫宋子傑,你們姑爺是他哥,我是他的妻子。小弟弟,你是叫林振嗎?

他點點頭。

慧珠轉頭看著我,我慌忙搖頭: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叫他林振了。

她笑笑,也沒再追問。

林振邊給我們帶路邊說:姑爺和小姐一起去公司了,家裏就何姨還有小小姐在的,你們來了這裏就當自己家,不要太拘謹,隨意點兒。

大戶人家連下人都**得這麽有禮,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我忍不住想笑,覺得倍感親切。

中午吃飯時哥回來了,看到我們一家三口很吃驚,那表情,不是親人相見的驚喜,他看我的眼神開始有些閃爍,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你們怎麽來了?不是說等我落實好醫院就去接你的嗎?

我還沒開口,慧珠已經搶先說:這一等就是兩年多,哥是太忙呢還是沒把這弟弟當回事?她刻意在“哥”“弟弟”這幾個字上加重語氣。再看她的表情,既怒又恨,咬牙切齒的。我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一抬手甩開我,冷哼一聲:拉我做什麽?他做都做得出,還怕別人說嗎?

哥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唯唯諾諾地說:是我疏忽了。

子明,是誰來了?順著聲音望過去,隻見一個年輕的少婦站在門口,見了她,哥忙走過去,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向我們介紹:子傑,這是你嫂子。

然後又回頭對她說:靜儀,這就是我向你說起的胞弟子傑一家。

她溫柔地笑著衝我們點點頭,看到她的臉,我竟然有些失神,一種心痛的感覺湧上來,跟做夢時的悸痛一樣。

慧珠笑著叫:靜儀嫂子。然後又拉過小風教他:快叫靜儀伯母。

我已經聽不清他們後麵說了些什麽,腦子裏反複地響著嫂子的名字:靜儀,靜儀。照說我們應該從來沒見過才對,但為什麽我在夢裏會叫她的名字?慧珠一早就知道靜儀是誰,為什麽卻一直瞞著我?她來上海,根本就不是為了給我治病。我越來越猜不透這個“枕邊人”。

恍惚間隻聽她問慧珠:你怎麽知道我叫靜儀?

你們結婚時,哥發過電報來有提到過你的名字。嫂子名字好聽,所以一看就記下了,今天見到嫂子,才知道這個優雅的名字也隻有嫂子才當得起了。她氣定神閑,這一番話妙語連珠般說出來,立刻讓人忘了她剛才與兄長的針鋒相對。

弟妹你真會說話。靜儀眉目含笑,然後回頭對哥說:你好好招待弟弟弟妹,我上去看看素蘭。

看著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我心裏是說不出的悵然。慧珠斜著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晚飯的時候,靜儀抱著個一歲多的小女孩下樓。慧珠見了,臉色變得很難看,說有些不舒服,晚飯都沒吃就回房去了。我跟著她進屋,摸著她的額頭:沒有發燒啊,哪裏不舒服?

她一把拂開我的手,冷冷地說:你出去吧,別管我,沒事。

哥第二天就安排我住進醫院裏做各項檢查,每天查這查那,也沒見有什麽結果。而慧珠也沒帶小風來看我。住了差不多半個月時,有一天我實在悶得不行,就悄悄溜了出去。路過護士值班室,聽到專門看護我的那個專護正說:23床的那個病人的家屬真奇怪,這麽多天也不來看看他,唉,不過也難怪……

我本來準備走的,一聽她提到我,就想聽聽她接下來說些什麽。

另一個女孩問:怎麽奇怪了?

你不知道,他根本沒病。專護神神秘秘地說。

沒病還住醫院裏來?錢多啊?

他哥說他有妄想症,總是說自己失憶了,然後安排他在醫院裏住一段時間再接他回去,每天掛兩瓶葡萄糖就好了。

妄想症也是病啊。

你知道什麽,這種病說起來可大可小,治起來不也是燒錢的無底洞?他哥說他除了總說自己失憶,別的都很正常,幾年了也沒什麽事,帶他來醫院住住安安他心就可以了。

他哥還真是好。

噓,其實我看啊,不見得。

為什麽?

你知道他哥是誰?何家的女婿,誰都知道何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了。給弟弟治個病的錢還沒有?要真為他弟弟好,把特護請進家去不更好?

有的東西,光鮮都隻是表麵的。何家有錢就一定是他的了?

說得也是,不過我總覺得他這個哥哥看上去很奇怪。怎麽說,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感覺上卻有點不像兄弟。怎麽說呢,就是沒有親兄弟之間那種該有的親昵,很陌生。

……

連一個外人都看得出我們兄弟之間……

我不想再聽下去,悄悄離開了醫院。

我心裏空****的,“過去”也許在正常人那裏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隻有失去的人才能體會出它的珍貴。那一刻,我突然迫切地想要找回從前的記憶,不惜一切代價。

從醫院出來,就不打算再回去。漫無目的地走在大上海的街道上,這座城市我並沒有來過,可我怎麽覺得它那麽親切、熟悉?記憶似乎一點點亮起來,等要去捕捉那絲光亮時,它又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