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死亡

我沒有去碰它,被它數番恐嚇,神經係統已經有了免疫力。它軟軟地趴在床腳,像一隻熟睡的小貓般乖巧。

過了許久,我忍不住抬腳輕輕踢了踢它,腳趾傳來綢緞特有的柔滑冰冷,不禁打了個冷戰,原來心底的驚怵並不是那麽容易褪盡的。這次出現,又預示著什麽?

我把耳朵豎得直直的,生怕自己一個失神就會出現許多血腥的麵孔,比如秦淨、小賈,或是那個陌生的溺水而亡的民國女子——秦淨的前生。她們每一次的出現,都帶給人不同程度的恐懼,讓人如溺水找不到依附一樣驚慌。我忽然想到了唐朝,他總能在我每次曆險時救我於水火之中,此時,沒有了他的庇佑,如果她們再出現,我該怎麽辦?

我從**跳下來,以最快的速度換上衣服,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裏!思緒紊亂,我根本不知道該去哪兒,隻是本能地想逃離這裏,也許這樣才能遠離表麵的危險。其實,如果危險一開始就出現並不可怕,就因為它蟄伏在某個角落,總是給你出其不意的襲擊,讓你防不勝防,神經如同一根橡皮筋,被拉緊再放鬆,再收緊……如此反複,總有一天會讓你崩潰。所以,我必須遠離獨處的空間,隻有在喧囂的鬧市,無形的恐懼才不會出現。想到這裏,我的腦子再度緊繃,腦海裏跳出一張精致的臉來——小賈。

她死於車禍,那麽也就是說,危險是無處不在的。我該去哪裏?我再度陷入迷茫,但是,這屋子給我的壓抑感太強,讓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先離開這裏再說。我穿好鞋,飛快地跑到門邊,扯開門衝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厚實的門板把我和旗袍隔在了兩個不同的空間裏。我靠在門上,鬆了一口氣,感覺上離危險終於遠了一寸。

樓道裏空空的,跟夢裏一樣沉寂,隻是比夢裏多了幾盞燈,不及夢裏的陰森。隔壁就是2013房間,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一點光亮在燈光下閃爍著,我眯眼順著光看過去,發現在2013房間的門邊,躺著一枚戒指。我彎腰撿起來,是一枚鉑金戒指,款式簡潔,有些眼熟。眼睛自然而然地望向戒指的內側,發現裏麵刻著兩個小字:蔚彬;左邊還有幾個數字:1995。

蔚彬?為什麽蔚彬的戒指會在這裏?把戒指順手套在拇指上,此刻,好奇心已壓過恐懼。望著2013的門牌,那四個數字像鑲在燙金的銅牌裏一樣,黑得陰暗,像是凝結的血。現在,也許一切事物,我都能從裏麵看出血腥。

我試著輕輕扭動門把手,“嗒”的一聲,鎖已跳開,門縫裏透出陰森與腥氣。猶豫了一下,我正要推開房門,樓梯口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迅速拉上門,退回到自己的房間門洞裏。

腳步聲參差不齊,一前一後,應該是兩個人。我探頭朝樓梯口看去,服務員小姐藍白相間的苗條身影先出現在視線裏,她身後的那人低垂著頭,雖然看不清臉,但那熟悉的月白早已竄入眼簾……眼淚不爭氣地湧了上來,但心裏,卻是無限歡喜。

服務員領著他走到我跟前,展開一張笑臉:“李小姐,這位先生找您。”

他望著我,滿臉的倦容,對上我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在他眼裏流淌著心疼與憐惜。緊繃的神經在一瞬間鬆弛下來,身子卻傻傻地僵在那裏,隻有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他張開雙臂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裏,嘴裏呢喃著:“小影,你沒事!謝天謝地,真的沒事。”

還有人關心我,他終於肯原諒我了?我在他懷裏使勁地點頭,委屈、害怕、思念、幸福紛至遝來,我哽咽著說:“我沒事,沒事!唐朝,唐朝,你真的原諒我了嗎?我真的沒有,我沒有想要傷害青琳,或許一開始有,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已經問青琳要回衣服的,後來喝醉了,就忘記了。唐朝,你要相信我!”

唐朝沒有說話,隻是在我的訴說中,不斷地點頭。

服務員小姐抿著嘴微笑著離開了。我把頭埋在唐朝的胸前,無比安心。這一刻,我忘記了所有,我願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換取這份安心……

唐朝說,離開我家後,他就一直心神不寧,晚上回到店裏,看到我留給他的紙條,更是異常擔心。他馬上撥打我手機,可是我的手機已經關機。他放心不下,所以就馬上訂了最近的航班趕了過來。

“我根本就沒有關機啊。”我從包裏拿出手機,屏幕一片黑暗,確實已關機。

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剛一下飛機就開機了,難道……又出現了蔚彬他們那樣的情況?如果唐朝沒有趕到,那我是不是……

唐朝從我的表情變化感覺出我的恐慌,再度將我摟進懷裏,他的心跳堅實有力,語音堅定而溫暖:“小影,知道嗎?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你是個堅強又善良的女孩,可當我在你家看到青琳的照片時,我很生氣,完全不能容忍,你為什麽會那樣做,甚至到現在,我都不能釋懷,可我的心裏還是放不下你,很矛盾。那天從你家出來,我就去了師父家裏,在我把一切跟他說了後,他說,他不喜歡你,是因為第一眼看到你,就看出你不是一個單純的女孩,還有……我聽他分析了好多,他對你的貶評應該會讓我越來越討厭你,可是,我還是管不住自己不去想你,關心你。最後,我還是從師父家逃了出來。小影,你對我下了蠱是嗎?要不然,我怎麽不能逃離你?”

隨著他的傾訴,我像親曆了他的掙紮,可以想象出他當時的矛盾,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曾做下的一切,又怎麽能奢望別人的諒解?如果青琳真出了什麽事,那麽我們誰都回不到從前了。而我,還會有勇氣走完這一生嗎?想到這裏,我打了個冷戰,青琳!我猛地從唐朝的懷裏抬起頭來,眼神搜索到床腳邊那件旗袍,它完好地躺在那裏,卻如一個噩夢提醒著我,夢裏發生的一切!

我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顫抖著彎下腰,把那件旗袍拿起來,在唐朝的眼前展開。唐朝的眉頭擰緊糾結在一起,我們兩人心照不宣地對望著,心底無比絕望。從他的眼裏,我看到了相同的情感,兩人的距離那麽近,可心卻忽然被隔離,拉遠……

我顫聲說道:“唐朝,青琳她難道……我……你……”

“噓,小影,什麽都別說!”唐朝力持鎮定,可他額上瞬間布滿了細汗。從他的表情裏,我隱約已看到了結局,我努力想證明什麽,可又什麽都無法證明。我把那件旗袍反複翻看,終於,發現那顆珍珠不如原先那顆黃,色澤鮮亮如白玉一般,我如蒙大赦:“唐朝,這不是那件旗袍,一定是我不小心放包裏,從包裏掉出來的,嚇死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小影別怕。”

我拿過包,發現裏麵夾層的口袋開著,旗袍應該是從裏麵滑出來的。我正暗自欣喜,可轉念一想,我什麽時候往包裏放過旗袍?這怎麽解釋?這旗袍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

“可是,唐朝,我怕!我真的好怕!從來沒有這樣怕過!從最初我都沒有這麽害怕過!”我尖叫起來,想把所有的恐懼從聲音裏放出去。唐朝鉗住我的肩,嘴裏迭聲說:“小影,不怕,不怕,沒事的,青琳一定沒事的!”

“沒事?沒事你為什麽會發抖?唐朝,青琳一定是死了!死了!”在叫出那個“死”字時,我似乎又聞到了陣陣血腥,我不停地叫著“死了,死了”。

直到臉頰上被重重地一擊,我才停下來。唐朝的手掌停在半空,我們都急促地喘息著。接著,嘴裏溢出一股腥甜,那味道,跟空氣裏的一樣。

“唐朝,我們都回不去了……”我無比絕望,那股絕望比死亡更可怕,因為它來自於心底深處,我甚至感覺到,心房已經龜裂,布滿一道一道的傷痕,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那麽多的裂縫,怎麽修補得好?唐朝聽了我這句話,霍地扭開頭去。在他轉頭的瞬間,我看到有晶瑩的**滑下來,“嗒”的一聲,清脆地摔在地上,像顆水晶心那樣剔透易碎啊。

忽然,唐朝拉著我,急急地說:“不行,我一定要看到事實才相信,我們不要在這裏猜疑,我們現在隻相信自己的眼睛,走,我們去找青琳!走!”

我隨他站了起來,任由他拉著我前行,可心裏已經不再抱一絲希望。他把我的手扣得緊緊的,拇指上的扳指硌得我手指生疼。

站在2013房間的門前,我抽出手,望著唐朝說:“這是青琳跟雲峰的房間,我們要的答案也許就在這裏。”

我很鎮定,唐朝有些訝然。是的,我們總得去麵對,不管會是什麽樣的結局。

這次已沒了先前的猶豫,我再次扭動門鎖,輕輕推開。房間裏似乎所有的燈都沒有關,裏麵的裝飾與我那間一模一樣,也是滿壁滿地的檸檬黃。我率先跨進去,唐朝緊跟在我的身後。走過洗手間,洗手間裏傳來淙淙的水聲,推開門,裏麵空無一人,浴缸上方懸著的蓮蓬頭不斷地噴著水,而浴缸裏的水已經溢了出來,整個衛生間都濕答答的。

水沒有關,說明房間裏一定有人,而房間裏的靜寂又代表什麽?我心慌不已,使勁握住唐朝的手,想從他的掌心裏取得一點兒溫暖,沒想到他的掌心跟我的一樣,也隻有陰冷的汗濕。

每前進一步就更接近真相一步,我心裏又渴望又害怕,雖然已明白在劫難逃,可難免還抱著一絲希望,盡管希望渺茫,可總勝於無。

不過幾米的過道,我跟唐朝卻走了很久,雙腿如灌了鉛一樣,走得渾身汗涔涔的。到了過道的末端,我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唐朝在後麵托著我,沒想到他手底乏力,也跟著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敢抬頭,死死盯著腳前的血痕,在檸檬黃的地板上,已暗黑的血跡格外刺眼!我想閉起眼睛,或者暈眩過去以避開此時的觸目驚心,但是,此刻腦子卻無比清醒,絲毫沒有暈眩的跡象。

“唐朝……”我張嘴,出聲時已不成調,好像隻是一聲嗚咽,隻有心底才聽得清楚自己的呼喚。手心握著的那隻手更是冰冷異常,回頭看唐朝時,隻見他兩眼發直,臉色煞白。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目光所到之處,無不是觸目驚心的血跡,已凝固成暗黑色的血跡。地上蜿蜒盤桓的,沙發上飛濺的,都是血。再往前望過去,那一團暗黑的血色裏,是一雙蒼白的腳,白皙得像是石膏雕塑,上麵也有零星的血痕。順著那纖細的腿望上去,一件白色浴袍的前襟已被血液凝結成僵硬的一塊。此時我雖然害怕,但卻停不下來,不由自主地往上看——

沙發上散著淩亂的長發,妖嬈地依附在上麵,若是平時,這樣的場景一定是風情萬種。可是,現在呈現的隻是詭異和殘忍。目光再移兩寸,我終於看到了那張臉,那張熟悉的臉仰向房頂,已沒有了平時的嬌豔,嘴張得大大的,兩個眼珠子已凸了出來,無辜地盯著上方。

順著她的下巴滑到她的喉上,看到的是並不陌生的場景,支出的森森白骨,半敞的胸膛上已被血封住了所有的風情……

胃裏泛起酸水,我伸手撐住胃控製住要嘔吐的反應。心像被剜去一樣的痛,眼睛幹澀得流不出一滴淚,我顫聲呢喃:“青琳……”可也如剛才叫唐朝一樣,隻有自己才聽得清自己的呼喚。

雲峰呢?雲峰哪裏去了?我倉皇四顧,終於,在**,我看到仰躺著的雲峰。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或者說因為他曾是我的至愛,讓我忘了害怕,我竟站起身來,踏過血漬,慢慢地走過去。隨著一步步靠近,腥味越來越重,我強壓下胃裏的不適,走到了床前……

“小影!”唐朝在叫我。我回頭,看到他的臉扭曲著,像是在隱忍著巨大的痛楚。

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因為他這一聲呼喚。這間屋子裏的一切,已將我們阻隔千山萬水,原來這才是我最害怕的……

我看到床腳的旅行包敞開著,露出一角墨綠色,不需要拿出來,我也知道是那件旗袍——一切罪惡的根源。

雲峰臉色安詳地躺著,除了白皙一點兒,跟睡著了沒什麽兩樣,我似乎還看見他纖長的睫毛在輕顫。我顫抖著把手湊到他的鼻子下麵,無聲無息……

寒光陣陣,忍不住看過去,才發現他裸在被子外的左手,緊緊握著一把水果刀,鋒利的刀刃在燈光下閃爍著,刀尖還凝著一顆血珠,泫然欲滴。我深吸了一口氣,揭開他身上的棉被,被子下麵的右手腕浸在一汪血液裏!腥味撲鼻而來,再也壓不住心底的悲愴,翻江倒海的暈眩向我襲來,眼前腥紅一片,整個世界都是紅的,紅得炫目,讓人覺得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