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太平間異聞錄

以前聽過這麽一個故事,村中老劉家突然來了個老太太。老太太身體不好,咳嗽得很厲害,說幾句話就要咳嗽一陣,但她很喜歡哄小孩兒,常給村子裏的小孩兒們講故事。最常講的一個故事,是說某個賣糖稀的貨郎趕路回家,他在途中走得疲乏,恰好經過一片林子,便停下腳步倚著大樹歇息。這時出來一位青衣客人要買糖稀。糖稀就是以前說的拔糖,貨郎白天做完了買賣,擔子裏還剩下一點兒糖稀,都給那青衣人舀了出來。這買賣本小利薄,不能白給,但把剩下的糖底子都給了那位客人,分量可比平時多得多,價錢卻要得少。那青衣人接了糖稀,一邊迫不及待地用舌頭舔,一邊告訴貨郎,自己聽見吆喝就急著出來買糖稀,身上沒帶錢,現在回屋取一趟給送出來。此時暮色低沉,林中模模糊糊像有房屋,貨郎就點頭應允了。那青衣客人轉身走了,貨郎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了也不見那人出來送錢,最後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索性找上門去。徑直走到近前,這才發現哪有什麽村舍人家,隻有一座荒蕪的閻王廟,殿宇森嚴,蓬蒿叢生,野草間狐兔出沒,並不見半個人影。殿前一個青泥小鬼,神態形貌跟先前那客人別無二致,嘴角上還有沒抹幹淨的糖稀。

除了這則“小鬼買糖”的故事,老太太還講過一個與此類似的事情,也是一個套路。她說有個賣花的小販到外方做生意,走來走去走到一處鄉村。從一戶人家家裏出來個很瘦的大姑娘,看樣子十八九歲,那姑娘挑了朵花戴在頭上,告訴小販進屋拿錢,然後就再也不出來了。小販不幹了,進去找人要錢,然而那戶人家家裏隻有孤兒寡母,三十多歲的一個寡婦帶著小孩兒,母子兩個相依為命,根本沒有什麽大姑娘。小販不信,認定那個姑娘藏在屋裏,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終於在門後找到一把掃帚,掃帚上插著一朵花。

老太太經常講“掃帚精買花,小鬼買糖”之類的故事,小孩兒們也都喜歡聽,聽著聽著就聽上癮了。有一天老太太沒出門,村裏的小孩兒們等了半天,以為老太太得病了,大夥兒都不放心,就到那戶姓劉的村民家裏去探望,可那家人卻說從來沒有這麽個老太太。孩子們不信,那個老太太分明每天從劉家出來講故事,怎麽可能沒有此人?

這件事驚動了四鄰八鄉的村民,人們聚集到劉家,從裏到外隻不過那幾間房舍,的確沒有那個老太太,這光天化日的不是見鬼了嗎?眾人正詫異間,忽聽床底下有咳嗽聲傳出,但那床架子很矮,底下根本藏不住人。村民們無不大奇,揭開床板往下一看,隻見有隻老刺蝟蜷縮在床下。刺蝟咳嗽起來和人的聲音一模一樣,它被村民驚動,趁眾人目瞪口呆之際,匆匆鑽到牆後的洞穴裏,從地下溜走了,打這以後再也沒人見過它。

以上這個段子,是聽鄰居老劉頭講的,他就是《我的鄰居是妖怪》裏提到的那位劉奶奶的老伴兒,老家是農村的。據他說真有這種老刺蝟成精的事,反正我是沒見過,他這麽一說我就這麽一聽。不過老劉頭的親身經曆,可比這些鄉下田間地頭的傳聞更離奇,因為老劉頭的工作很特殊,他是在同和醫院停屍房看更的。

首先得說明一下,確實有這家醫院,但同和醫院這名字是編的,涉及真實地址也不太合適,您知道是離老城裏比較近的一家大醫院就行了。這家醫院至少有上百年曆史,自從天津衛有八國租借地的時候,德國人就在城西開了一家醫院,那既是同和醫院的前身,也一度作為駐紮美國大兵的營盤,發生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北京猿人頭蓋骨失蹤之謎”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日軍侵華戰爭爆發前期,那時為了避免戰火損傷國寶,想暫時把頭骨運到美國保存,正是在同和醫院裝箱運往美國本土。北京人頭蓋骨是考古界最重大的發現,無價之寶,它的下落撲朔迷離,至今沒有任何線索或證據能指出它究竟落在了誰的手中,但頭蓋骨最後出現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這座同和醫院。

北京人頭蓋骨不止一個,總共有五個,都是1929年至1936年在周口店龍骨坡出土的化石。這幾塊距今五六十萬年的直立猿人遺骸化石,一出土就震驚了海內外,當時正在打第二次世界大戰,頭蓋骨又在戰亂中神秘失蹤,成了一樁無法破解的懸案。

當然也有人說美軍是從秦皇島帶走北京人頭蓋骨的,這事還沒有最終的定論,結果就是日軍已經襲擊了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美全麵開戰。帶走頭蓋骨的這些美國人被日軍俘虜,北京人頭蓋骨從此下落不明。

日軍侵華後,把這裏改建成了大型醫院,前中後四座宮殿式的大樓,兩邊各有一座規模較小的兩層配樓。主樓樓高四重,上鋪綠色的琉璃瓦,從頂子看像唐時宮殿,樓體灰磚大窗,又有些歐洲的西洋格調。這類中不中洋不洋的建築,是日本人所謂的“和風”。

同和醫院經過日軍的擴建,主要用來收治華北戰場上的傷兵。到了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時,醫院被國民黨控製,平津戰役之後解放軍占領天津,同和醫院見證過這一幕幕的曆史風雲,直到現在還是數一數二的大醫院。那些近百年的建築大部分保留至今,不僅是那幾座大樓,周圍的樹木也很古老,這樣的地方如果發生過什麽怪事,一點兒都不奇怪。

不過咱這回講的並不是“北京人頭蓋骨失蹤之謎”。北京人頭蓋骨的事我不知道,老劉頭也不知道,隻是說到同和醫院過往的曆史。順便提幾句,主要還是說老劉頭看更值夜那幾年,在停屍房裏的一連串怪事,拿老劉頭的話來說:“當年讓死人嚇了那麽一次,現在這三魂七魄還沒完全歸位呢,這把老骨頭得少活十年。”

老劉頭生在東北的一個偏遠農村,有過參軍當兵的經曆,複員後在城裏當了工人,也成了家生了孩子。20世紀70年代退休,托人在醫院裏找了份工作,就是在後樓看更值夜。這工作還算不錯,後樓晚上根本沒人去,夜裏一關燈四下裏全黑,老頭兒一個人坐在門房裏喝著茶,聽聽話匣子裏的評書,高興了來包花生米、整上兩盅老酒,跟著話匣子裏播的京戲,搖頭晃腦地哼上幾句,這一晚上很快就過去了。唯一讓人感到心裏不安穩的,便是醫院後樓側麵的太平間,因為那是死人睡覺的地方。

同和醫院的布局很規矩,麵南背北三座大殿般的樓房,主樓正門朝南開,從高處看是個“三”字,配樓分布在左右兩側,好像這“三”字兩邊各有一個豎道,晚上一過八點,主樓門診停了,東麵的配樓設有急診,夜裏過來看病的人也是絡繹不絕。急診通宵達旦,到天亮才停,西側的配樓則是庫房和鍋爐房。

當中頭一座主樓叫1號樓,裏麵主要是門診,在一樓進門的大廳裏掛號劃價抓藥,二樓、三樓是各個診室,頂層是機關;2號樓是手術室;3號樓為住院樓;再往後還有一座4號樓,也就是後樓。4號樓和3號樓住院部相距較遠,中間隔著一片池塘,那是讓住院病人出來透風、放鬆身心的所在。包括池塘和4號樓在內,統稱為後樓,這一帶最僻靜,一過下班的時間,除了看更值夜的老劉頭,後樓就沒別人了,但這裏還有一些人類之外的東西。

老劉頭每天晚上都在同和醫院後樓,對這一帶了如指掌。月黑的夜晚,不用手電筒照亮也走不錯路。4號樓盡頭設有太平間,太平間的名稱可多了去了,比如殮房、陳屍房、往生室等,歸根結底是停放死屍的地方。

近代中國才管停屍房叫“太平間”,要說這名稱也有講究兒。有人說這個詞是打西方引進的,還有人說是取“太平無事”之意。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電影院的安全出口,都用紅燈顯示“太平門”三字,和“太平間”一字之差,很容易聯想到停屍房。大概後來有人注意到這件事了,最近這些年電影院裏的側門,終於都改成“安全出口”了。

4號樓有太平間和解剖室,那些搶救不回來的患者死了,屍體登記注冊之後,一律先存到4號樓裏。太平間中有八個冷藏櫃,可以存放八具屍體,再多就沒地方放了,平時也用不到那麽多,一般都是兩三具屍體,放幾天便有家屬請來靈車,運到火葬場燒化。

生死有別,人鬼殊途。老劉頭最開始在4號樓看更值夜,自然也害怕,後來時間長了就看開了。人活一輩子,到最後誰都免不了來太平間躺上幾天,而且人死如燈滅,放死人的地方最安靜不過了,都說詐屍鬧鬼多麽多麽嚇人,可誰親眼見過?犯不上自己嚇唬自己,所以他就習以為常了,其實比起太平間裏的死屍,更可怕的是這後樓裏還有些活物。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天津由於跟唐山處於一條地震帶上,也發生了不小的地震,因地震死亡的人數也接近萬人,傷者更多出十倍,全市的醫院和停屍房都擠滿了。

地震是在深夜時分發生的,當晚老劉頭照常來值夜班。入夜後整個同和醫院的1號樓、2號樓都沒人,醫院前頭大門傳達室還有位看夜的大爺,東側的急診樓則是燈火通明,此外就是住院部的3號樓,裏麵有些住院治療的患者,以及值班的醫生護士。池塘北麵的後樓也是一片漆黑,隻有老劉頭那間小屋亮著燈。那晚天氣悶熱得出奇,好像要下暴雨似的,老劉頭在屋裏聽著收音機,就感到憋得喘不上氣,於是拎起手電筒,走到樓外透透氣,出門抬頭一看這天,心裏立刻“咯噔”一沉。

同和醫院後樓沒燈,樓前是很大一片水塘,老劉頭夜裏值班主要職責是防火防盜,當晚似乎憋著一場暴雨,空氣裏一絲兒涼風都沒有。他出來透氣的時候,無意中一抬頭,本來是陰雲密布,此時就看天上跟著火了一樣泛著紅光,現在說是地震前釋放地磁,那會兒可沒人懂這個,看完就覺得天象反常,不知道要出什麽事,這時他聽見湖裏有陣詭異的響動。

4號樓前的這片湖,被稱為“青泊湖”,雖然有個湖名,但麵積隻比普通的池塘略大,不過是個天然的水泡子,據說底下通著河,湖很深,裏麵魚蝦也多。老劉頭聽著湖水有響聲,以為是有人偷著溜進來遊泳。這個湖屬於醫院裏的景觀湖,水下情況複雜,也曾淹死過人,向來禁止遊泳釣魚,可夏天天氣炎熱,仍不時有人偷偷摸摸來遊泳。老劉頭忙舉著手電筒照向湖麵,他這手電筒是值夜專用的,是能放八節電池,特別長,需要用繩子掛到脖子上的那種大電筒,一照能照出去二三十米,照到湖麵上就見浮著一個白乎乎的東西。

老劉頭眼神還不錯,看出來那是條翻了白肚的死魚。隨著手電筒光束的移動,發現湖裏漂浮的死魚不計其數,響聲都是那些魚將死未死時吐泡的聲音,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魚翻坑”。通常認為是有外來的野生大魚,遊到了此處,把湖裏原本的魚都咬死了,絕不是什麽好征兆。老劉頭正在吃驚,眼前又出現了更為駭人的一幕。

後樓荒僻,附近經常有老鼠出沒,醫院裏每個季度都下鼠藥,但收效不大。老劉頭也屢受騷擾,夜深人靜之際聽到推門的響動,起身查看,一般都是老鼠引發的動靜,總是不得安寧,所以他見了老鼠就打。當晚他站在湖邊正看那些死魚,忽覺有個東西,“嗖”的一下從腳邊躥過,定睛一看是隻油蹄兒大耗子,這耗子大得跟小貓似的。老劉頭被它嚇了一跳,剛要抬腳去踢,卻見無數大大小小的老鼠,成群結隊地從黑暗中躥出,活像大難來臨,頭也不回地奔著湖裏跑,那些巨鼠如同下餃子一樣,稀裏嘩啦跳到湖裏全都淹死了。

老劉頭年輕時當過幾年兵,又長期在太平間守夜,膽子自然是挺大的,這次卻真是心裏發慌了。按說值夜班的不讓喝酒睡覺,可天一黑後樓就再沒有人過來,所以老劉頭總在小屋裏存瓶酒,夜裏喝兩口解悶。他當場跑回屋裏一口氣喝了半瓶二鍋頭,一點兒感覺沒有,沒過多久地動山搖,發生了那場被載入災難史的大地震。

這次地震,唐山是震中,唐山震後完全變成了廢墟,那還是在“**”末期,外國媒體不讓進來采訪,中國報的震級是九級,[此處有誤,中國最終公布的核定地震震級為裏氏7.8級。]日本則說是十級。因為日軍侵華時,曾在唐山建了一座很大很高的煙囪,那煙囪能對抗九級地震,連這煙囪都倒塌了,地震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同一地震帶上的天津受災不小,震級也達到了六七級。由於同和醫院建築堅固,幾乎沒有受損,作為主要救治站,醫護人員加班加點搶救傷者。太平間的冷凍屍櫃都裝滿了,其餘的屍體來不及處置,隻好在太平間裏多放桌子,把屍體擺在桌子和手推車上,再蒙上一塊白布。此時正是天氣最熱的夏天,屍體放不到一天就有臭味了,離著4號樓很遠都能聞到,人們從那兒路過隻好戴著大口罩。

靈車每天不間斷地往來於醫院和火葬場之間,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太平間裏的死屍終於少了,不過還有兩具屍體,停在4號樓十幾天,仍然沒被拉去火化。那天深夜在太平間裏把老劉頭嚇著的,正是這兩具屍體。

地震之後,同和醫院太平間裏有兩具屍體,一直沒被送到火葬場燒掉,停放的時間久了,最初又沒及時凍起來,屍身都生出了一片片的黑斑。至於沒火化的原因,老劉頭一個看更守夜的,自然不了解具體情況。根據以往的慣例來看,多半是沒主家認領,或是槍斃的死刑犯,留著給醫學院的實習生做培訓用,也可能是要摘取器官製作醫學標本。這些事不便多問,他哪想得到有天夜裏就詐屍了。

當年那場大地震,房屋倒塌比較嚴重,許多人無家可歸,蓋了好多臨建房。可很少有人發愁,家家戶戶包餃子吃撈麵,因為那時候都是大鍋飯,國營單位工資照發,房子塌了國家給蓋新的,思想上完全沒負擔,並不是今天不上班、不做買賣,明天就得挨餓,所以得空就包餃子,那個年代餃子就是普通家庭最好的夥食了。尤其天津人特別愛吃餃子,逢年過節必包餃子,比如大年三十吃餃子,大年初一早上頭一頓飯,照樣還是餃子,但要吃素餡兒的,圖這一年素素淨淨、平平安安的彩頭,初五又要包餃子捏小人。除卻年節,平時歇班也好這口,這算是跟餃子較上勁兒了,震後各個工廠單位全都停產了,大夥兒閑著沒事當然包餃子吃撈麵。

那是震後半個多月的一天,老劉頭家裏也包餃子,韭菜羊肉餡兒的。老伴兒給他裝了滿滿一飯盒,懷裏揣上兩頭蒜、一瓶酒,傍晚來到後樓值班,等醫院後樓的人下班走幹淨了,天也黑了,瞧天色又要下雨,滿天陰雲,不見星鬥。

老劉頭和往常一樣,先挎上手電筒,拎著一大串鑰匙,在4號樓裏裏外外轉了一圈,該關的燈都關上,該鎖的窗戶都鎖上。他想起停屍房裏還有兩具屍體,特意過去看了一趟。

醫院裏避諱提及死屍,停屍房要說成太平間,死屍用“大體”來稱呼,這和消防局把著火說成“走水”是一個意思。不管怎麽改朝換代,中國人曆來就相信忌諱的重要性,老劉頭也不例外,他在4號樓值夜班許多年,從不踏進停屍房半步。

太平間位於樓道最深處,白色的大門上有窗戶,隔著窗口用手電筒照進去,太平間內部的情形一目了然。八個冷藏櫃分兩層集中在左側,大紅的數字編號突兀醒目,右側是幾張鐵床,以及底下裝有輪子可以推動的滑車。大概是心理作用,不管多熱的天,走到太平間附近也讓人感到陰森冰冷。

老劉頭不用進去,每次都是檢查一下門上的大鎖,習慣性地拿手電筒往屋裏照一照,看到鐵櫃子都關著,證明什麽事都沒有,心中便覺得踏實了,當然這些年也沒出過事,最大的事無非鬧耗子。

那天晚上天黑之後,他和平時一樣,巡視到太平間門口,順便看了一眼。大門上著鎖,裏麵的冷藏櫃都關著,一切正常,於是溜達回自己的小屋,拿開水焐熱了飯盒裏的餃子,一邊聽著話匣子,一邊喝酒吃餃子,這工作多悠閑啊。正在這時候,猛然聽見轟隆隆一聲巨響,雷聲震得玻璃窗都跟著發顫。

這場大雨憋了一整天,晚上九點多鍾下起來了,雷聲滾滾,大雨瓢潑,每次下雨,老劉頭就覺得緊張,畢竟是在停屍房守夜看更,按民間迷信的說法,打雷很容易引發屍變。頭些年值夜班遇上雷陣雨,出過這麽一件事,那天深夜炸雷一個接著一個,聽那動靜就不善。老劉頭親眼瞅見有個火球圍著醫院後樓打轉,他心驚肉跳地等到轉天天亮,發現樓頂瓦簷塌毀一角,裏麵讓雷火擊中了一條兩尺多長的大蠍子。

當晚這場大雨,狂風呼嘯,雷鳴電閃,讓一個人在後樓值班的老劉頭提心吊膽。他年輕時雖然當過兵,但沒打過仗,兵種也是鐵道兵,專門修鐵路,連槍都沒摸過,加上老家在農村,迷信思想比較嚴重,不免疑神疑鬼,覺得要出什麽事,坐了一晚上沒睡。雷雨到後半夜才停,這時天已經快破曉了,以往雨水過後,湖邊、牆角下,蛤蟆、蛐蛐的叫聲會此起彼伏,此刻卻是萬籟俱寂。

老劉頭坐不住了,平常到這個時間,趁天亮之前還要再巡視一遍,一看表,淩晨四點來鍾了。他急忙起身穿上鞋,打開手電筒到後樓各處察看,走到停屍房門口,樓道裏一片漆黑,用手電筒一照,看到門上的鎖沒問題,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湊到窗口往太平間裏頭看,頓時大驚,失聲叫道:“哎喲!”

前半夜過來看的時候,太平間的屍櫃都關得嚴嚴實實,此刻一看,其中兩個屍櫃竟然莫名其妙地打開了,屋裏麵黑咕隆咚,站在門外看不到屍體是否還在其中。老劉頭吃了一驚,還以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差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沒錯,太平間的大門緊鎖,可屋裏存放屍體的櫃子卻無緣無故地打開了,總不能是死人自己打開的吧?

老劉頭想到這兒,感覺頭發根子都豎起來了,他在太平間看更值夜好幾年,一直沒出過什麽大事,至多有幾隻老鼠半夜在樓道裏搗亂。不過停屍房裏肯定沒老鼠,況且那得是多大的老鼠,才能打開屍櫃?那個年代的人責任感強,遇上這種情況,除了害怕心慌,第一時間是先把鑰匙掏出來,打開門鎖,快步走進太平間看個究竟,結果往冷藏櫃裏一看就傻眼了。

一直停放在太平間的兩具屍體都不見了蹤影,屜櫃把手上還掛著單子。按醫院規定,每次把屍體從冷藏櫃裏拽出來,哪怕隻看一眼,也要當班的人簽字,什麽時候把屍體運走,這張硬紙卡片做成的單子就歸檔封存。老劉頭在醫院幹了這麽多年,知道凡是掛著單子的冷藏櫃,裏麵必定有屍體,現在卻是單子還在,屍體不見了。

老劉頭發現太平間冷藏櫃裏的屍體沒了,心裏連連叫苦,這工夫腦子就不夠用了,想不出那兩具屍體能跑哪兒去,不管惹出什麽事,自己這看更值夜的都脫不開幹係,隨後才注意到冷藏櫃開了半宿,太平間裏跟冰窖似的,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尋思這麽大的事瞞也瞞不住,盡快通報醫院才是。冒出這個念頭,立刻轉身往外走,挎在肩膀上的手電筒也跟著掉轉了方向,冷不丁看到那兩具凍得梆硬的屍體,就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地站著。

老劉頭進屋時,光顧著看打開的冷藏櫃,沒注意房門兩側的情況,哪承想死了很多天、凍得硬邦邦的屍體,竟會站在身後。黑暗中突然看到那滿是屍斑的死人麵孔,老劉頭嚇得“嗷嘮”一嗓子,一屁股癱坐在地,當場就口吐白沫,什麽也不知道了。

老劉頭當場嚇得不省人事,幸好是在醫院,沒過多久天光大亮,被上早班的人發現送去搶救,險些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從那開始他再也不敢到太平間看更巡夜了,誰勸都不管用,他認定那天晚上遇上屍變了,要不是天將破曉,這條老命早就沒了。

同和醫院經曆過百年歲月,像這麽邪門兒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深夜無人的太平間房門緊鎖,關在冷藏櫃裏的兩具屍體居然自己跑了出來,一時間謠言四起,說什麽的都有,攪得人心惶惶。沒過幾天,那兩具屍體就被送到火葬場燒化了,太平間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那天深夜屍變的事,不久之後被公安部門查明了真相。

當時給出了一個解釋,說是經過公安局的偵破,發現醫院3號樓住院部裏,收治了一個病號,地震時被砸成了腦震**,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又不知道受過什麽刺激,覺得停屍房裏的死人很可憐,就在夜裏偷偷溜出病房,撬開太平間後窗跳進去,把冷藏櫃裏的屍體搬出來,跟那倆死人說了半宿的話,天快亮的時候,他侃夠了又跳出窗戶,悄悄返回了病房。風雨交加之際,值班的老劉頭並未察覺有人進出太平間,反正這是個官方的說法,主要以穩定人心、平息謠言為目的,老劉頭根本不信。

以上是我親耳聽老劉頭所言,那時他不在醫院看更已久,但因為有過那段經曆,總認為自己算半個郎中,比普通人多些醫療常識,其實說來說去全是農村的土方子。我記得他看到別人熬魚燉肉或吃桃子李子,便會勸告那些人盡量少吃,俗傳“魚生火肉生痰,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唯有餑餑保平安”。

“魚生火肉生痰”,這話很容易理解;“桃飽杏傷人”是說桃子對腸胃不好,肺熱的人也不適合吃桃;“餑餑”是土話,說白了就是玉米餅子,吃粗糧最安穩,這是老一輩兒人的觀點。唯有“李子樹下埋死人”這句話,我一直不解。

我那時常問老劉頭,為何說“李子樹下埋死人”?難道李子樹都長在墳地裏不成?老劉頭告訴我,並不是李子樹下都有死人,李子這種東西陰氣最重,如果附近有墳地,李子樹就會生長得格外茂盛。時隔多年,老劉頭早已去世,他的相貌我都快記不清了,但他說的這些話,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