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橋墩子裏的僵屍

這次不是寫小說或講故事,我當時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在此都會如實敘述。不過個人耳聞目見,難免存在很多局限,而且隔得年頭多了,有些情況未必記得準確。

前天和多年未見的老友會麵,外邊天氣很冷,零下七八攝氏度,我們到一個羊肉館裏喝白酒,才在閑談中說起這件事。

那是1989年的冬天。與我會麵的老友當時也在場。他比我大四歲,是我的鄰居,從小帶著我玩。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他上了技校,名字我就不說了,外號叫“四輩兒”。這是天津一種特有的稱呼,家裏四世同堂,街坊鄰裏就稱這家最小一代的孩子為“四輩兒”。

我以前看薑文導演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麵有個耿樂飾演的角色,第一感覺就是這角色和四輩兒很像。長得高大帥氣,抽煙打架滑冰樣樣全能,尤其是遊泳特別好,為人仗義,能給兩撥兒打架的說和。經常騎著輛二八鐵驢,後麵帶個妹子,在學校門前來去如風,拿我們這邊的話來說是個“玩鬧的”。

後來四輩兒在“嚴打”的時候,被公安局勞教過兩年,其實根本沒有多大的事,放在現在那就不算罪過,再後來進廠當了工人。我們有很多年沒見,聊到的話題當然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就這麽說到了當年到子牙河遊泳,那一年我們看見僵屍的地點,也是在子牙河橋底下。

那時候去不起遊泳館,子牙河是個夏天遊野泳的好地方,半大孩子放學了都往那兒奔,如今那邊已經都是高層住宅樓了[本書寫作時間較早,故有不少說法及“如今”“現在”等指代當下情形的,皆是指當時的情況,或與現下有所不同,請讀者注意鑒別。]。倒退十幾年,沿河兩岸全是菜地和墳包子。我想子牙河應該是和薑子牙有些關係的,要不然怎麽得了這樣一個名字,據說每年都要淹死幾個在這兒遊泳的人。

這條河的河道很寬,但水流平緩,橋下有個舊橋墩子。老橋很多年前拆除了,剩下半截兒水泥橋墩子在水裏露出一半。我看剛才有朋友也提到了,說明記憶沒錯,看著就像是綠色的河裏有座封閉的水泥房子,裏麵什麽樣我沒看過。在那個年代裏,我跟四輩兒這些朋友,最喜歡從橋上往河裏跳水拍冰棍。

所謂“拍冰棍”,就是從十幾米高的地方,手腳並攏直接落水,以下落時手腳絲毫不動為膽大,那會兒是真不知道什麽叫危險。有個街坊的小孩兒,他爹是賣菜的,家裏倆兒子。這家小兒子小名二子,在子牙河橋跳冰棍,入水後就沒再上來,這也是我親眼看到的,淹死了也該冒個泡啊,可那人居然就沒影兒了。

最開始我以為他是讓河裏的魚給吃了,問題是有這麽大的魚嗎?實際上是我們跳水遊泳的地方,河底下有舊橋遺址,應該是解放前留下的,也是鋼筋水泥結構。平津戰役時這裏是個突破口,舊橋大概在那時給炮彈炸毀了,水深處豎著很多鋼筋和尖銳的水泥塊子。遊野泳的人也許跳一百次水都不會出事,可汛期水位變化不定,趕上水淺的時候,一旦入水太深,直接紮到河底的鋼筋上,就變成肉串了。二子就是這麽死的,打撈的時候才發現,釘在河底下的屍體並不止他一個。

可能這人一旦寫多了小說,再想寫真事比登天還難。上次打了很多字都被我刪掉了,原因就是沒管住自己,不知不覺又演繹了。如今接著講吧,那次我確實在河裏看見僵屍了,雖然不是香港電影裏跳著撲人的那種僵屍,但我個人認為也屬於屍變。

1989年的夏天,我小學還沒畢業,每天下午一放學就跟四輩兒他們到子牙河遊野泳,暑假星期日什麽的,更是整天都在河邊玩。二子從橋上跳水拍冰棍,讓河底舊橋的鋼筋給穿了肉串,具體是哪天、星期幾,我實在沒印象了,問四輩兒也說想不起來,是晚上來撈屍的人,最先發現河裏還有別的東西。

有的朋友可能不信,不信就當是故事也無所謂。其實僵屍是指死人出現了變化,很多年之後還不腐爛。我想天津的各位可以做證,子牙河裏淹死的人成百上千,我就看見過好幾次撈上來時已經泡成大胖子的,還有上遊漂下來的浮屍凍在河中,隻露個穿黑棉襖的後背,看著也嚇人,但都不是僵屍。

現在人們越來越惜命,遊野泳的少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會兒,夏天在河裏遊泳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不分大人、小孩兒,好多連遊泳褲都不穿,反正沒女的往那兒去。別看年年淹死人,卻阻擋不了大夥兒的熱情,你淹死算你的,我照樣遊我的,所以撈屍船到了夏天就特別忙。

我那時還小,不太清楚河上的撈屍船怎麽運作,估計是水警專用。船上有兩三個光著膀子穿遊泳褲的老頭兒,可沒見穿製服,總之肯定是有組織的,不像現在都以營利為目的。隻要是什麽地方淹死人了找不著,他們便會過來撈屍體,當時收不收費我不清楚不能亂說,我隻見過有死者家屬給師傅遞煙卷。

咱們話趕話說到這兒順帶一提,當時撈屍船是半夜才找到二子屍體的。我沒有看到過程,甚至根本不相信那個經常跟我們一起光屁股遊野泳的黑小子死了,還以為他是去離家很遠的地方了。但二子他媽那天捶著地號啕大哭的樣子,可真把我嚇住了。過了幾天出奇地悶熱,我還是沒忍住,又和四輩兒去子牙河接著遊泳,看見那艘撈屍船還在河邊停著。

我們以為又淹死遊野泳的人了,可聽周圍看熱鬧的說好像不是,也不知道撈屍船上的老師傅在河底下摸什麽,這事我幾乎沒什麽印象了。前兩天跟四輩兒聊到這裏,聽他說當時是發現河裏還有別的屍體,就在那舊橋墩子附近,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好幾天都撈不上來。

那時四輩兒已經上技校了,這些事他記得比我清楚。據他所言,也是聽某位看熱鬧的大爺講的。那時候沒當回事,一看子牙河老橋遊不了野泳了,又沒見從河底下撈出什麽東西,就先奔西沽公園了。從那以後,我們還是得空便到老橋附近跳水拍冰棍,沒覺得和往常有什麽不同,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不能再去那邊遊泳。

1989年夏天撈不上來的屍體,到年底終於有了結果。那時剛下過雪,河麵都凍住了。我和平時一樣從附近路過,老遠就看到橋上黑壓壓地站著好多人,我們幾個擠進去看熱鬧。由於年齡小,很多事記不清楚,隻是在腦子裏模模糊糊有個輪廓,現在想起那天看到的情形,仍能用曆曆在目來形容。從橋上往下看,河麵冰層被鑿開了一個大洞,有幾個穿軍大衣的人,嘴裏都叼著煙,踩著封凍的河麵往岸邊抬一包東西,那東西白乎乎的,瞅著像是個人。我從高處往下看,覺得像個小孩兒。

從子牙河底摳出來的屍體,全身發白,看不清臉,很瘦小,但沒有腐爛。那是在白天,橋上人擠人,可我還是感到特別害怕,說不清害怕什麽。也許是覺得凍在河裏的那個死人非常可憐,這麽冷的時候凍在河底下,身上得有多冷。當時河麵都封凍半個多月了,這個死人怎麽會在河底?

那時我聽到很多傳聞。有人說子牙河裏撈出了古屍,有人說是祭河的童子,還有人說那是個長白毛的死猴子。我承認由於在現場看了幾眼,也跟著散播了一些不實的謠言,那都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在此就不複述了。

前些天跟四輩兒說起這件事,覺得四輩兒講的情況比較靠譜兒。他說從子牙河裏撈出來的僵屍,和那座老橋有關。二子拍冰棍變成肉串的那次,撈屍隊在河底下摸人,發現舊橋留在河底的水泥樁子,外表水泥脫落,內部的鋼筋**出來向上豎起,其中一根把二子給戳成肉串了。拽屍體時發現舊橋墩子的缺口裏,好像還有死人,站在裏麵隻露著半個白乎乎的腦袋,在河底下不知多少年了,竟然還沒腐爛。當時撈屍隊的人想給它拖出來,但水泥橋墩子太厚了打不開,到冬天水淺,河底下凍結實了才能挖。

這條河裏淹死失蹤的人,每年至少都有一兩個,可以確定不是橋墩子裏的僵屍,隻能是造橋的時候填進去的。現在想想,大夥兒在河裏遊野泳,距離河底下的僵屍這麽近,後脖子就會感覺涼颼颼的。

有種傳聞,說老橋是日本人修的,好幾次澆築水泥橋墩都沒成功,就把抓來的勞工五花大綁了,活著填進去,然後再灌水泥。日本鬼子認為有活人死在橋墩子裏能夠辟邪,飛機轟炸投彈都炸不到這座橋。

那個勞工被水泥裹住,所以在河底保存了很多年都沒腐爛。解放戰爭時期,子牙河一線是四野三十八軍的突破口,平津戰役時這一帶打得很激烈。子牙河往南有條烈士路,從解放後的路名,完全可以想象當時傷亡之巨大、戰況之激烈,如今那條路上還有烈士陵園。這座大橋當時遭到炮火覆蓋,損壞太嚴重,所以拆除廢棄了。要不是二子被水下的鋼筋紮死,恐怕到現在還沒人發現橋墩子裏有僵屍。

這當然都是道聽途說,那座舊橋到底是不是日本鬼子造的,我也沒處去考證。不過這類很邪乎的說法,主要是因為施工時,會有人員意外掉進正在澆築的水泥樁子,被活埋或悶死在裏麵,因為沒有目擊者,就此變成了失蹤人口。據聞西藏還是新疆的某處,有那麽一座鐵道橋,裏麵就埋著幾位犧牲的工程兵。那是在澆灌水泥時發生了事故,致使遺體在橋墩子裏至今無法取出。橫跨在河穀上的鐵道橋巍然聳立,英魂永駐其中。我想,我在1989年看到的僵屍,是否也與這件事有相似之處?

古書有雲“死後入土不化者,即為僵屍”。子牙河橋墩子裏發現的屍體,應該是在老橋打水泥樁子時被封到裏麵的,等從河底摳出來,少說也過了五六十年,時間過了這麽久,仍然保持著原狀,當然也屬於“僵屍”。那些年,我們每天都在它周圍遊泳,可以說是近在咫尺,若幹年後回想起來,仍會覺得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