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

俗話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項嶽跟王健康其實算不上仇人,不過這會兒相見還真有點眼紅。

王健康看到項嶽這一桌人,臉上的笑容也立馬消失了。他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警惕地四處望望,隨後才繼續招呼他的客人入座。他選擇了跟項嶽這桌呈對角線的一張桌子,距離稍遠些。那會兒的飯店都很簡陋,也沒什麽包間。

王健康的客人貌似都不是本廠職工,項嶽大多不認識,除了那個女孩兒。

不等他們招呼,飯店老板急忙上前陪著笑臉點頭哈腰。

“MD,他這是搞慶祝啊?估計這幾人是他哥們。”卷毛說。

“那女的不是廠財務室小劉嘛。”有人認出了女孩兒。

狹路相逢。項嶽不由得一股熱血湧上來。他端起酒杯一仰脖喝幹了不知第幾杯酒。

“我先去會會他。”大頭端起酒杯向那桌走過去。

看到大頭走過來,王健康起身相迎。

“祝賀你,王健康同誌,能夠進入大學讀書。”大頭舉杯跟王健康的杯子碰了一下。

“謝謝。”王健康不由得謹慎地朝項嶽這桌看了看。

這時,旁邊一個敦敦實實的男人附和道:“咱王健康同學就是命中注定的貴人,出去曆練幾年,回來就能上大學,這些好事都讓他趕上了。”

那年頭年輕人大多數都響應國家政策上山下鄉,出去曆練的也有,上大學則是另一個更好的。但是,兩者都需要有門路或者有運氣。

王健康得天獨厚——出去玩個幾年,回來進廠不到半年就能直接上大學。

“是啊,是啊。”幾個人同聲附和著。

“健康,到了大學好好學,將來畢業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咱們老同學啊。”另一個人說。

王健康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他謙虛地笑笑:“我能發什麽財啊,努力學習,為人民服務唄。”

“小王同誌,這幾位我怎麽都不認識啊?”大頭問道。

“這幾位都是我同學,一起上小學和中學的。”王健康回答。

敦敦實實的男人插嘴道:“聽說健康同學要上大學,我們都羨慕死了,大夥嚷著讓他請客,都想沾沾他的喜氣,今後也遇上這種好事兒。”

果然是為了上大學請客!不遠處的項嶽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由得拳頭攥緊了。看著那張微笑而得意的臉,他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

“不過,我更羨慕健康同學有個好爸爸。”大頭也有幾分酒了,他不鹹不淡地說。

王健康的臉刷的一下紅了,低下頭一言不發。

“喝酒喝酒,健康同學,我先敬你一杯。”另一位高個子同學舉杯。王健康端起杯子奉陪。

“你們喝,我過去了。”大頭說完就回到這一桌來。

“MD,他還真是來慶祝上大學呢。不要臉!”坐回原位的大頭說。

“鳩占鵲巢!”項嶽恨恨地說。說完他一拳打在桌子上,頓時感覺拳頭有一種麻木的痛。

“他就這麽迫不及待啊,今天才剛剛宣布……”卷毛說。

項嶽又端起酒杯自幹了一杯。

此時,對角線那一桌上,有人起哄讓桌上唯一的女性跟王健康幹杯。

“劉淑夏,你也跟健康幹一杯吧,為他送行。”有人提議道。

被稱作劉淑夏的白皙靦腆女孩,扭扭捏捏說自己不會喝酒。

“這可是健康的大事啊,你倆不是已經確定戀愛關係了麽?不會喝也要表示一下吧?”敦敦實實的男人說。

聽到這句話,項嶽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

被稱作劉淑夏的女孩兒,端起酒杯放到嘴邊剛要喝,貌似又被嗆人的酒精味兒逼得放下了杯子。

這時,王健康替她解圍道:“還是我來喝吧。我喝雙份怎麽樣?”

眾人鼓掌。

此時此刻,斜對麵桌上的項嶽已經喝得臉紅了。兩瓶西鳳酒幾乎被他一人喝了一瓶去。眼見第二瓶要見底,他又喊服務員拿來一瓶。隻見他額頭青筋暴起,雙目幾乎冒火。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王健康上輩子一定跟自己有過節——否則怎麽不但頂了大學名額,還把自己女朋友也給撬走了?!

“項…..你喝得不少了,差不多了吧?”大頭看了看他,輕聲勸道。

“別管我,今天要喝個痛快……”他的聲音低沉但依然很有力。

項嶽跟劉淑夏相識於民兵訓練。

三線廠軍工企業大多組織年輕職工加入基幹民兵。朝陽廠民兵被安排參加高射機槍訓練。每挺54式12.7mm高射機槍配備正副射手各一名。項嶽和劉淑夏剛好分在一組。

女生對武器,尤其是這種重型武器顯然沒多少興趣,隻是礙於組織安排參與訓練。對項嶽來說,卻是如魚得水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他找來各種資料刻苦鑽研瞄準射擊方法。不斷修正後,準確度越來越高,在全廠實彈射擊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

劉淑夏對於項嶽是個可有可無的助手。原本副射手還要負責扛三角支架,幫助選擇目標,但她既不懂技術又沒興趣,更沒有力量,隻能幫忙遞遞彈夾,就像個跑腿小跟班。項嶽得了獎,作為副射手她也有一份。況且項嶽一向對女生照顧有加,劉淑夏對他很有些好感。

為了表示感謝,劉淑夏開始給項嶽帶好吃的。她家就是當地鎮上的,父親是鎮衛生所所長。一開始她給項嶽帶冰棒,水果糖,他收下後說聲謝謝。後來某一天,劉淑夏竟然給他帶來了午飯。

民兵訓練每星期安排一天,通常午飯自行解決,廠裏發五毛錢補助。一般他們都在鎮上找個小吃店打發了。這天上午訓練結束後,劉淑夏默不作聲遞給項嶽一個鋁製飯盒。

“這是什麽?”

“你打開就知道了。”劉淑夏說完就要離開。

項嶽看了她一眼,打開了飯盒。

裏麵是一份香噴噴的回鍋肉蓋澆飯。劉淑夏原籍四川,川味飯菜很是誘人。

“這……”項嶽已經被飯菜香氣勾引得肚子咕咕叫了,可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劉淑夏回頭莞爾一笑:“吃唄,我媽做得多。我回去吃飯了啊。”

望著姑娘的背影,項嶽開始享用香噴噴的盒飯。他邊吃邊回想著劉淑夏跟自己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

這丫頭……她是看上我了吧?!要不幹嘛平白無故送飯給我?

這個念頭頓時讓18歲的他興奮不已。

在那談性色變的年月,男女之間的交往羞澀而又秘密。項嶽對男女之事的了解,僅在於手邊幾本古典和現代小說中的隻言片語。當身體內的男性荷爾蒙逐漸增加並膨脹時,他開始對女性產生了興趣。但也僅僅是興趣而已,並沒有什麽實質性進展。

直到這時,劉淑夏成為他的第一個目標對象。

他開始注意起劉淑夏。她比他小一歲,跟大部分四川女孩兒一樣,個子不高但皮膚很白,臉蛋圓圓的,眼睛不大但很溫柔。在他們這個偏遠山溝廠子裏,她應該算得上“廠花”了。那時沒這個叫法,反正就是廠裏最漂亮的妞。

作為對她送飯的回報,民兵訓練時,他對她更多了一分耐心與嗬護。

“這……我來吧。”不但機槍支架不要她動手,就連遞送彈夾也免了:“你就幫我監視著目標就行了,省得把手弄髒了。”他笑道。

“那……我不什麽都不用幹了?”

“你們女生本來就不適合跟武器打交道。”

“那我多不好意思……”劉淑夏把耳邊一綹頭發向後理了理,靦腆而羞澀地說。

她這句話和這個動作看似無意,卻在項嶽心頭激起一陣漣漪:穿著白襯衫黃軍褲和北京懶漢鞋,紮著一對小刷子發辮的她,真的很美……

還有……隻要看到她,他有點心潮起伏了。

晚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的他,思索著買點什麽禮物給她。

最終他精心挑選了一套發夾送給她。這是一組各式各樣的彩色蝴蝶,裝在一個小塑料盒子裏,花了一塊五毛錢。

“小劉,給。”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拿出禮物。

“這是什麽?”劉淑夏顯然沒想到他會回贈。她打開一看,驚訝中顯現出快樂:“這麽漂亮的蝴蝶夾子!”

“戴上試試……”看到她的表情,他滿意的笑了。

之後,他又請她看過一場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他們不好意思同時入場。他一直等到開始放映紀錄片了,才偷偷摸摸走進去找到座位。

“你來了?”黑暗中她悄悄問道。

“嗯。”他坐下後遞給她一瓶冰峰汽水。那時這種兩毛錢一瓶的汽水可是奢侈品呢。

“謝謝!”她笑容可掬的接過汽水喝起來。

項嶽也擰開瓶蓋喝著汽水。身旁一股好聞的雪花膏氣味傳過來,他感覺比喝汽水更爽快。

喝完汽水,他真想拉拉她的小手,或者幹脆親吻一下……可是不敢。他咽了咽唾沫還是把手縮了回去。

夏天到了,民兵訓練結束。他們不再天天見麵了。但他還是想念著她。在他心目中,劉淑夏已然是他女朋友,隻不過那層窗戶紙沒捅破而已。

上大學決定他的命運,似乎比戀愛更為重要。他不但工作要突出,還要搞好群眾關係,並跟上級溝通好(這都是“博士”教導他的),另外還要抓緊複習數理化。

忙碌中,已有一陣子沒跟她聯係了。他原想拿到入學通知書後,再請她吃飯看電影然後告別……可突然間她成了別人的女朋友!

看著王健康與同桌客人笑逐顏開,渾身熱燥兩眼冒火的項嶽終於噌得一下子站起來離開餐桌,攥緊拳頭大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