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葡萄

葡萄和爬山虎

一個學農業的同誌告訴我:穀子是從狗尾巴草變來的,葡萄是從爬山虎變來的。我聽了,覺得很有意思。穀子和狗尾巴草,葡萄和爬山虎,長得是很像。

另一個學農業的同誌說:這沒有科學根據,這是想象。

就算是想象吧,我還是覺得這想象得很有意思。我覺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世界上的東西,總是由別的什麽東西變來的。我們現在有了這麽多品種的葡萄,有玫瑰香、馬奶、金鈴、秋紫、黑罕、白拿破侖、巴勒斯坦、虎眼、牛心、大粒白、柔丁香、白香蕉……顏色、形狀、果粒大小、酸甜、香味,各不相同。它們是從來就有的嗎?不會的。最初一定隻有一種果粒隻有胡椒那樣大,顏色半青半紫,味道酸澀的那麽一種東西。是什麽東西呢?大概就是爬山虎。

從狗尾巴草到穀子,從爬山虎到葡萄,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這種變化,是在人的參與之下完成的。人說:要大穗,要香甜多汁,於是穀子和葡萄就成了現在這樣。

葡萄是人創造出來的。

葡萄的來曆

至少玫瑰香不是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玫瑰香的家譜是可以查考的。它的故鄉,是英國。

中國的葡萄是什麽時候有的,從哪裏來的,自來有不同的說法。

最流行的說法是: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在漢武帝的時候,即公元前一三〇年左右。《圖經》:“張騫使西域,得其種而還,種之,中國始有。”《齊民要術》:“漢武帝使張騫至大宛,取葡萄實,如離宮別館旁盡種之。”人們很願意相信這種說法,因為可以發思古之幽情。“空見葡萄入漢家”,讓人感到曆史的寥廓。說張騫帶回葡萄,是有根據的。現在還大量存在的誇耀漢朝的國力和武功的“葡萄海馬鏡”,可以證明。新疆不是現在還出很好的葡萄嗎?

但是是不是張騫之前,中國就沒有葡萄?有人是懷疑過的。魏文帝曹丕《與吳監書》,是專談葡萄的,他隻說:“中國珍果甚多,且複為說葡萄。”安邑是個出葡萄的地方。《安邑果誌》載:“《蒙泉雜言》《酉陽雜俎》與《六帖》皆載,葡萄由張騫自大宛移植漢宮。按《本草》已具神農九種,當塗熄火,去騫未遠;而魏文之詔,實稱中國名果,不言西來。是唐以前無此論。”(《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引)《縣誌》的作者以為中國本來就有。他還以為中國本土的葡萄和張騫帶回來的葡萄“別是一種”。

魏晉時葡萄還不多見,所以曹丕才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庾信和尉瑾才對它“體”了半天“物”,一個說“有類軟棗”,一個說“似生荔枝”。唐宋以後,就比較普遍,不是那樣珍貴難得了。宋朝有一個和尚畫家溫日觀就專門畫葡萄。

張騫帶回的葡萄是什麽品種的呢?從“葡萄海馬鏡”上看不出。從拓片上看,隻是黑的一串,果粒是圓的。

魏文帝吃的是什麽葡萄?不知道。他隻說這種葡萄很好吃:“當其夏末涉秋,尚有餘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倦”,沒有說是什麽顏色、什麽形狀——他吃的葡萄是“脆”的,這是什麽葡萄?

溫日觀所畫的葡萄,我所見到的都是淡墨的,沒有著色。從墨色看,是深紫的。果粒都作正圓,有點像是秋紫或是金鈴。

反正,張騫帶回來的,曹丕吃的,溫日觀畫的,都不是玫瑰香。

中國現在的葡萄以玫瑰香為大宗。以玫瑰香為其大宗的現在的中國葡萄是從山東傳開來的。其時最早不超過明代。

山東的葡萄是外國的傳教士帶進來的。

他們最先帶來的是葡萄酒——這種葡萄酒是洋酒,和“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葡萄酒是兩碼事。這是傳教必不可少的東西。在做禮拜領聖餐的時候,都要讓信徒們喝一口葡萄酒,這是耶穌的血。傳教士們漂洋過海地到中國來,船上總要帶著一桶一桶的葡萄酒。

從本國帶酒來很不方便,於是有的教士就想起帶了葡萄苗來,到中國來種。收了葡萄,就地釀酒。

他們把葡萄種在教堂牆內的花園裏。

中國的農民留神看他們種葡萄。哦,是這樣的!這個農民撅了幾根葡萄藤,插在土裏。葡萄出芽了,長大了,結了很多葡萄。

這就傳開了。

現在,中國到處都是玫瑰香。

這故事是一個種葡萄的果農告訴我的。他說:中國的農民是很能幹的。什麽事都瞞不過中國人。中國人一看就會。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裏。

二月裏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裏,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麵。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兒,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兒,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梁,用粗鐵絲摽緊。然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裏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兒。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麵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地伸開,扇麵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麵待著。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麵,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裏麵。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麵,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裏放滿了水。葡萄園裏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裏麵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雲:“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兒,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拚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麽力量使葡萄拚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兒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枯藤,幾天工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裏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製,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工夫,就抽出好長的一節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著什麽技巧,是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須,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麽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須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須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醃成鹹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麽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隻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鑽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幹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裏撒上硫銨。然後,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裏麵。

漢朝是不會有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別以為我這裏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著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說文解字》裏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豔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幹。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裏。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夥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逛裏逛當的。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願意怎麽長,就怎麽長著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隻好燒火。立柱、橫梁、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葡條。幹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大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裏,準備明春插條。

其餘的,連枝帶葉,都用竹笤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麵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麽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餘,隻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著碎玻璃碴兒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著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裏很暖和,老鼠愛往這裏麵鑽。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