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不老

長生不老,過去中國曆史上,頗有一些人追求這個境界。那些煉丹服食的老道們不就是想“丹成入九天”嗎?結果卻是“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最終還是翹了辮子。

最積極的應該數那些皇帝老爺子。他們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後宮裏還有佳麗三千,他們能舍得離開這個世界嗎?於是千方百計,尋求長生不老之術。最著名的有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後一位情況不明,為了湊韻,把他拉上了——最後都還是宮車挽出,龍馭上賓了。

我常想,現代人大概不會再相信長生不老了。然而,前幾天閱報說,有的科學家正在致力於長生不老的研究。我心中立刻一閃念,假如我晚生八十年,現在年齡九歲,說不定還能趕上科學家們研究成功,我能分享一份。但我立刻又一閃念,覺得自己十分可笑。自己不是標榜豁達嗎?“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原來那是自欺欺人。老百姓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我自己也屬於“賴”字派。

我有時候認為,造化小兒創造出人類來,實在是多此一舉。如果沒有人類,世界要比現在安靜祥和得多了。可造化小兒也立了一功:他不讓人長生不老。否則,如果人人都長生不老,我們今天會同孔老夫子坐在一條板凳上,在長安大戲院裏欣賞全本的《四郎探母》,那是多麽可笑而不可思議的情景啊!我繼而又一想,如果五千年來人人都不死,小小的地球上早就承擔不了了。所以我們又應該感謝造化小兒。

在對待生命問題上,中國人與印度人迥乎不同。中國人希望轉生,連唐明皇和楊貴妃不也是希望“生生世世為夫妻”嗎?印度人則在篤信輪回轉生之餘,努力尋求跳出輪回的辦法。以佛教而論,小乘終身苦修,目的是想達到涅槃。大乘頓悟成佛,目的也無非是想達到涅槃。涅槃者,圓融清靜之謂,這個字的原意就是“終止”,終止者,跳出輪回不再轉生也。中印兩國人民的心態,在對待生死大事方麵,是完全不同的。

據我個人的看法,人一死就是涅槃,不用你苦苦去追求,那種追求是“可憐無補費功夫”。在億萬年地球存在的期間,一個人隻能有一次生命。這一次生命是萬分難得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認識到這一點,切不可掉以輕心。盡管人的壽夭不同,這是人們自己無能為力的。不管壽長壽短,都要盡力實現這僅有的一次生命的價值。多體會民胞物與的意義,使人類和動植物都能在僅有的一生中過得愉快,過得幸福,過得美滿,過得祥和。

老少之間

在任何國家,任何時代的任何社會裏,總都會有老年人和青少年人同時並存。從年齡上來說,這是社會的兩極,中間是中年。這樣一些不同年齡的階層,共同形成了我們的社會,所謂芸芸眾生者就是。

從社會方麵來講,這個模式是不變的,是固定的。但是,從每一個人來說,它卻是不固定的,經常變動的。今天你是少年,轉瞬就是中年。你如果不中途退席的話,前麵還有一個老年階段在等候著你。老年階段以後呢?那誰都知道,用不著細說。

想要社會安定,就必須處理好這三個年齡階段之間的關係,特別是社會兩極的老年與少年的關係。現在人們有時候講到“代溝”——我看這也是舶來品——有人說有,有人說無,我是承認有的。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是否認不掉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代溝”正標明社會在不斷前進。如果不前進,“溝”從何來?

承認有“代溝”,不就萬事大吉。真要想保持社會的安定團結,還必須進一步對“溝”兩邊的具體情況加以分析。中年這一個中間階段,我先不說,我隻分析老少這兩極。

一言以蔽之,這兩極各有各的優缺點。老年人人生經曆多,識多見廣,這是優點。缺點往往是自以為是,執拗固執。動不動就是: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麵還多,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個別人仕途失意,牢騷滿腹:“世人皆醉而我獨醒,世人皆濁而我獨清。”簡直變成了九斤老太,嘮嘮叨叨,什麽都是從前的好。結果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我在這裏特別提出一個我個人觀察到的老年人的缺點,就是喜歡說話,喜歡長篇發言。開一個會兩小時,他先包辦一半,甚至四分之三。別人不耐煩看表,他老眼昏花,不視不見,結果如何?一想便知。聽說某大學有一位老教授,開會他一發言,有經驗的人士就回家吃飯。酒足飯飽,回來看,老教授的發言還沒有結束,仍然在那裏“懸河瀉水”哩。

因此,我對老年人有幾句箴言:老年之人,血氣已衰;刹車失靈,戒之在說。

至於年輕人,他們朝氣蓬勃,進取心強。在他們眼前的道路上,仿佛鋪滿了玫瑰花。他們對任何事情都不畏縮,九天攬月,五洋捉鱉,易如反掌,唾手可得。這是一種非常可貴的精神,隻能保護,不能挫傷。然而他們的缺點就正隱含在這種優點中。他們隻看到玫瑰花的美,隻聞到玫瑰花的香;他們卻忘記了玫瑰花是帶刺的,稍不留心,就會紮手。

那麽,怎麽辦呢?我沒有什麽高招,我隻有幾句老生常談:老年少年都要有自知之明,越多越好。老的不要“倚老賣老”,少的不要“倚少賣少”。後一句話是我杜撰出來的,我個人認為,這個杜撰是正確的。老少之間應當互相了解、理解、諒解。最重要的是諒解。有了這個諒解,我們社會的安定團結就有了保證。春色滿寰中

我曾歌頌過春滿燕園;我曾歌頌過燕園盛夏;我也曾在金色的深秋裏歌頌了春歸燕園。

在這些文章裏我滿腔熱情,滿懷期望地歌頌了青年人。

但是,現在看來,不夠了,遠遠地不夠了。

我要連同青年人一並歌頌老年人,連同春滿燕園一並歌頌春色滿寰中。

我最近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會議。在將近兩千個參加的人員中,平均年齡是六十七歲。在我們小組裏,平均年齡竟達到七十多歲。我們中間有當年江西蘇區的老部長,有參加長征的老幹部,有解放後的部長、副部長,有窮年累月鑽研一門學問的老專家,年齡都在七八十歲以上。他們行動幾乎都不要人攙扶,他們說話幾乎都是聲如洪鍾。鐵麵無情的時間好像在他們身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我被人稱作“老”已經有些年頭了,我自己也認為自己已經老了。但是,在這裏,我卻無論如何也老不起來;我隻能算是一個小老頭,一個年輕人。我環顧周圍諸老,他們並不老態龍鍾、老眼昏花、老牛破車、老氣橫秋、倚老賣老、老大傷悲;而是老當益壯、老謀深算、老驥伏櫪、老馬識途、老羆當道、老成持重。他們都有一顆年輕的心。他們關心民族的命運、國家的前途、四化的實現、個人的貢獻。如果把青年比作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這些老年人大概可以算是下午五六點鍾的太陽吧。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固然是光輝燦爛的,這些下午五六點鍾的太陽難道不也是同樣地光輝燦爛嗎?

記得屠格涅夫有一篇散文詩,講到人們向前走,向前走,歸根結底走到一個黑洞那裏——這就是墳。魯迅先生也有一篇散文詩,叫做《過客》。在這裏麵,過客問老翁道:“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裏的,你可知道前麵是怎麽一個所在嗎?”老翁回答說:“前麵?前麵,是墳。”但是,女孩立刻抗議說:“不,不,不,那裏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

我沒有同別的老頭談過前麵是什麽的問題,全國的老頭我當然更無法都見到。但是,我堅決相信,如果問他們前麵是怎麽一個所在的話,他們一定不會說是:“墳。”而會像那個小女孩一樣說是:“野百合、野薔薇。”他們絕不會感到“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他們會感到“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他們會感到“有此傾城好顏色,天教晚發賽諸花”。

我縱情歌唱春色滿寰中,歌頌我們的老年人,難道還有人會反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