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覺寺

我為什麽對大覺寺情有獨鍾呢?這問題提得很自然,但又顯得頗為突兀。我似乎能答複,又似乎還不能。

將近七十年前,當我在清華園讀書的時候,北京的古寺名刹,我都是知道的,什麽潭柘寺、戒台寺、碧雲寺、臥佛寺等等,我都清楚。當時既無公共汽車,連自行車都極少見,我曾同一些夥伴“細雨騎驢登香山”。雨中山青水秀,除了密林深處間或有小鳥的啁啾聲外,幾乎是萬籟俱寂。我絕非像陸放翁那樣的詩人,但是,此時此地心中卻溢滿了詩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可是,大覺寺這個古刹,我卻是沒有聽說過的。它對我完全是陌生的。原因大概是,這一座千年古刹在當時已經凋零頹敗,再沒有參觀旅遊的價值,被人們棄若敝屣了。

時間一下子跳過了五十年,我已屆古稀之年,可以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人了,可是我偏一點老的感覺都沒有,有時候還會忽發少年狂。此時,大覺寺已經名傳遐邇,那一棵有三百年樹齡的“玉蘭之王”就生長在大覺寺中,每年春天花發時總會吸引眾多的遊人前去觀賞。80年代初的一個春天,聽說玉蘭之王正在繁花怒放,我於是同大泓和二泓騎自行車,長驅三四十公裏,到大覺寺去隨喜。走在半路上,想停車休息一會兒,我的雙腿已經麻木,幾乎下不了車。幸虧了有兩個孩子的扶掖,才勉強再登上了車,鼓起餘勇,一鼓作氣,終於到達了大覺寺。

人們,其中包括一些學者們,常說:第一個印象是最準確、最清晰,因而也就是最符合實際情況、最可靠的印象。我對大覺寺的第一個印象怎樣呢?山門雖不新,但也沒有給人以寥落頹敗之感,想必是在過去五十年中修繕過一次,所以才有現在這個情況。這一天來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到處人聲喧闐,古寺的沉寂完全被打破。好不容易擠進了寺門,隻見殿閣莊嚴,花木葳蕤。丁香、藤蘿已經開過,隻剩下綠葉肥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幾棵千年古鬆柏,樹身如蒼龍盤曲,尖頂直刺入蔚藍的晴空,使人看了,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我們先看了北玉蘭院的幾棵玉蘭,花開得正茂密。最後轉到南玉蘭院,看那一棵玉蘭之王。軀幹極粗,但是主幹已鋸掉,隻剩下旁枝,至少已有上百年的曆史;但是比起三百餘年的主幹,仍然如小巫見大巫。此時玉蘭花正在怒放,花開得茂密壓枝,與之相對的是一棵樹齡比較小一點的紫玉蘭。兩棵樹一白一紫,相映成趣。大地的無限活力仿佛都隨著花朵噴湧出來。無論誰看了,都會感到生命力的無窮無盡;都會感到人間的可愛,人間淨土就在眼前;都會油然產生淩雲的壯誌。我們也都興會淋漓,又走上後山,看了水泉。然後出寺野餐,又騎上自行車,回到了燕園,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時間又一下子跳了將近二十年,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垂垂老矣。兩年前,我忽然接到一份請柬,要我到大覺寺去為明慧茶院開院典禮剪彩。這使我有點驚愕:大覺寺怎麽會同什麽明慧茶院聯係到一起呢?我準時去了,這是我第三次進大覺寺。此時此地,如果在江南正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季節,現在這裏卻隻有雜花,而無群鶯。寺內外已加修繕,特別是從南玉蘭院一直到後麵上麵水泉樓一路幾層院落,修飾得美輪美奐、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熠熠閃光。簡直是換了人間,大非昔比了。可惜丁香、玉蘭已經開過花,隻有那一架古藤蘿仍然是繁花滿枝,引得蜜蜂團團飛舞。

明慧茶院是怎麽一回事呢?原來是北大中文係畢業生歐陽旭先生棄學從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下了海”。歐陽英年岐嶷,經營有方,過了沒有多久,經營就有可觀的規模。但他畢竟是文化人,發財不忘文化。在眾多經營之餘,在海澱創辦了國林風書店,其規模之大,可與風入鬆書店並駕齊驅。其藏書之精,又與萬聖、風入鬆鼎足而三,為首都文化中心海澱增一異彩。據歐陽旭親口告訴我,幾年前,他同幾個夥伴秋遊,到了傍晚,在西山亂山叢中迷了路。“黃昏到寺蝙蝠飛”,他們碰巧走進了一座古寺,回不了城,就借住在那裏,這就是大覺寺。夜裏,他同管理寺廟的人剪燭夜話,偶然心血**,想在這座幽靜僻遠的古刹中創辦點什麽。三談兩談,竟然談妥,於是就出現了明慧茶院。難道這不就是佛家所說的因緣,俗語所說的機遇,哲學家所說的偶然性嗎?

可是我心中有一個謎,至今仍處在解決與未解決之間。在寶刹大覺寺中可以興辦的事業是很多很多的,為什麽歐陽旭獨獨鍾情於茶呢?中國是茶的原產地,茶文化是中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中國飲茶的曆史至少已有一兩千年,而且茶文化傳遍了世界,在日本獨為繁榮,形成了聞名世界的日本茶道,也是日本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歐洲,最著名的飲茶國家,喝的是紅茶;在北非和中東,阿拉伯國家也喜歡飲茶,喝的是龍井,是綠茶。根據最近的世界飲料新動向,茶葉大有取代咖啡和可可之勢,行將見中國的茶文化傳遍世界,為人類造福,為中華添彩,發揚光大之日,就在眼前了。

談到飲茶,必須有兩個絕不可缺少的條件:一個是茶,一個是水。北方不產茶,至少是北京不能產茶,這是天意,誰也無力回天。至於水,北京是有的。但是山中有水,在北方實如鳳毛麟角。有水斯有寺,有寺斯有名,這是北京獨特規律。山泉與普通河水迥乎不同,它來自高山深處,毫無汙染,而且還含有許多對人體有益的微量元素,入口甘甜,如飲醍醐。再加上名茶一泡,天造地設,相得益彰。大覺寺就以泉水著稱,一千餘年前的遼代之所以在這裏建寺,主要就是這裏有甘泉。不管天多麽旱,泉水總是從寺後最高處潺湲流出,永不衰竭。這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條件。甘泉再佐以佳茗,則兩美俱矣。這個好像擺在眼前現成的想法,為什麽別人就從未想到過,隻有等到20世紀末來了一個年輕小夥子歐陽旭才想到了,而且立即付諸實施建立了明慧茶院呢?這裏麵難道還有什麽十分深奧難測的奧義嗎?

不管怎樣,明慧茶院建立起來了。開幕的那一天,雖然沒有能看到玉蘭開花,但是,到的名人頗為不少,學術界和藝術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歐陽中石、範曾等等,都光臨了。大家在憩雲軒觀賞禪茶表演。幾個被派到南方專門學習禪茶表演的年輕的女孩子,在掛在門上的繡有一個大大的“禪”字的帷幕前,在一張精心布置的桌子上,認真表演茶藝,伴奏的是佛樂,莊嚴肅穆,樂聲低沉而清越。唐明皇當年聽到了仙樂,“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輕飄處處聞。”此時我們聽到的是佛樂,樂聲回**在憩雲軒前蒼鬆翠柏之間,回**到下麵玉蘭之王所住的明德軒小院中,回**到上麵山泉流出處的樓閣間,佛樂彌漫了整個大覺寺,仿佛這裏就是人間淨土,地上桃源。我因為坐在第一張桌子旁,得天獨厚,得以喝到第一杯禪茶,味道確同平常的不同,其餘的嘉賓也都聽了佛樂,喝了名茶,大家頗有點流連忘返之意。

從此北京西山增添了一個景點。

而我心中則增添了一個亮點。

我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就想到大覺寺,神馳那裏的蒼鬆翠柏、玉蘭、藤蘿。第二年,正當玉蘭花開花的時候,我急不可待地第四次到了大覺寺。那時許多棵玉蘭都在奮勇怒放。那一棵玉蘭之王開得更是邪乎,滿樹繁花,累累垂垂,把樹幹樹枝完全蓋滿,隻見白花,不見青枝,全樹幾千朵花仿佛開成了一朵碩大無朋的白色大花,照亮了明德軒小院,照亮了整個大覺寺,照亮了宇宙。逼得旁邊那一棵有名的鼠李寄柏幹癟無光,連同玉蘭之王對生的那一棵紫玉蘭也失去了光彩。我失去了描繪的能力,思想和語言都一樣,嘴裏隻能連聲讚歎:奈何!奈何!

過了不過個把月,我又一次來到了大覺寺,這次同來的有侯仁之、湯一介、樂黛雲、李玉潔等人,我們第一次在這裏過夜。侯仁之和我兩個老頭兒,被歐陽旭安排在明德軒所謂“總統套房”中。既曰“總統”,必然華貴。我是個上不得台盤的人,平生不想追求華貴。我曾在印度總統府裏住過。在一間像籃球場那樣大的房間裏,一個臥榻端端正正擺在正中央。我躺在上麵,四顧茫然,宛如孤舟大洋,海天渺茫,我一夜沒有睡著。今天又要住總統套房,心裏真有點嘀咕。此時玉蘭已經綠葉滿枝,不見花影,而對麵的一棵太平花則正在瘋狂怒放,照得滿院生輝。晚飯後,我們幾個人圍坐在太平花下,上天下地,閑聊一番。寂靜的古寺更加寂靜,仿佛宇宙間隻有我們幾個人遺世而獨立,身心愉快,畢生所無。走進總統套房,居然一夜酣睡,真如羲皇上人矣。

第二天,我照例4點起床,走出明德軒。此時晨曦未露,夜氣猶存,微風不起,鬆濤無聲。太平花似乎還沒有睡醒,玉蘭之王的綠葉也在凝定不動。古寺中一片寂靜。隻有屋脊上狂竄亂跳的小鬆鼠,跑來跑去,絡繹不絕,令人感到宇宙還在活著,並未寂滅。我一個人獨立中庭,享受了生平第一個恬謐甜蜜的早晨,讓我永世難忘。

從此以後,我心中的那個亮點更加明亮了。我常常想到大覺寺,隻要有機會,我就到大覺寺來。能夠談得來的一些朋友,我也想方設法請他們到大覺寺來品茗,最好是能住上一夜,領略一下這一座古寺的靜夜幽趣。連從台灣不遠千裏而來的台灣大學圖書館館長林光美女士,盡管是戎馬倥傯,南北奔波,我也請她到大覺寺來住了一夜。她是品茗專家,是內行,她對大覺寺泉水和名茶的讚揚,其意義應該說是與眾不同的,現在她已經回到了台北,我相信,她帶回去的一定是對大覺寺美好的回憶。

至於我自己為什麽這樣向往大覺寺呢?這要同我目前的生活情況談起。近幾年來,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一片虛名,套在了我的頭上,成了一圈光環,給我招惹來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這個會長,那個主編,這個顧問,那個理事,紛至遝來,究竟有多少這樣的紙冠,我自己實在無法弄清,恐怕隻有上帝知道了。我成了采訪的對象,這個電台,那個電視台,這家報紙,那家雜誌,又是采訪錄像,又是電話采訪。一遇到什麽慶典或什麽紀念,我就成了藥方中的甘草,萬不能缺。還有無窮無盡的會議,個個都自稱意義重大,非參加不行。每天下午,我就成了專家門診的專家,客廳裏招待一撥客人,另外一撥或多撥候診者隻好在別的屋裏等候。采訪者照相成了應有之義,作道具照相,我已習慣;但是,照相者幾乎每次必高呼:“笑一笑!”試問我一肚亂絮般的思緒,我能笑得起來嗎?即使勉強一笑,臉上成什麽模樣,我自己是連想都不敢想的。校係兩級領導,關心我的健康,在我門上貼上了謝絕會客的通知。然而知書識字的來訪者卻熟視無睹,依然想方設法闖進門來。聽說北京某大學某一位名人,大概遇到了同我一樣的遭遇,自己在門上大書:某某死了!但是,死了也不行,他們仍然闖進門來,要向遺體告別。

十年浩劫期間,我忽發牛勁,以卵擊石,要同北大那位“老佛爺”決鬥,結果全軍覆沒,被抄家,被批鬥,被送進牛棚,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小命,卻成了“不可接觸者”。幾年之內,我沒接到一封來信,沒有一個客人。走在校內,沒有哪個人敢同我說上一句話。我自己知趣,凡上路,必茫然向前看,絕不左顧右盼,也絕不敢踩別人的影子,以免把災殃傳給別人。你說,這樣心裏能痛快嗎?當然不能。有時候我一個人困居鬥室,感前途之無望,悲未來之渺茫,隻覺得淒涼,孤獨,寂寞,無助,此中滋味,非同病者實難相憐也。

然而,物換鬥移,時異世遷,我從一個不可接觸者一變而為極可接觸者,宛如從十八層地獄一下子躍上三十三天。最初有一陣喜悅,自是人之常情。然而,時隔不久,這喜悅就逐漸淡漠下來,代之而起的是無名的苦惱。“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我不想爭名。我的收入足以維持我那水平不高的生活,我不想奪秋。我現在要求最迫切的是還我清靜,“不可接觸者”是最容易得到清靜的。然而如今誰有這個本領能發動億萬群眾,共同上演一出空前殘暴的悲劇呢?他年於無意中得之的“不可接觸者”的地位,如今卻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現在希望得到的是一片人間淨土,一個世外桃源。萬沒想到,我又於無意中得到了淨土和桃源,這就是歐陽旭在大覺寺創辦的明慧茶院。我每次從燕園驅車往大覺寺來,胸中的煩躁都與車行的距離適成反比,距離愈拉長,我的煩躁愈減少,等到一進大覺寺的山門,我的煩躁情緒一掃而光,四大皆空了。在這裏,我看到了我的蒼鬆、翠柏、丁香、藤蘿、梨花、紫荊,特別是我的玉蘭和太平花,它們都好像是對我合十致敬。還有屋脊上躥跳的小鬆鼠,也好像對我微笑。我想到我前不久寫的那一副對聯:

屋脊狂竄小鬆鼠

滿院開滿太平花

不禁心曠神怡,雖古代桃花源中人,也不得不羨慕我了。

大概從人類有了較大的城市之日起,城市就與大自然形成了對立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連一千多年前的陶淵明都曾高唱:“久在樊籠裏,複得反自然。”歡悅之情,躍然紙上。清代末年,德國漢學家福蘭閣任德國駐清朝的外交官,經常“上山”。我從他兒子傅吾康嘴裏經常聽到“上山”這個詞兒。上哪個山呢?我從來沒有問過,反正他每次來北京,總有一半時間“上山”。最近我才知道,他們父子倆上的山就是大覺寺,德國人畢竟是熱愛自然的民族。到了今天,城市越來越大,越來越熱鬧,紅塵萬丈,喧囂無度,雖然不能每個人都有像我那樣的煩躁,但煩躁總會有的,隻不過程度高低不同而已。大家都會渴望擁抱大自然,都在不同程度上想找一個人間淨土,世外桃源。可每一個並不能都找得到,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我是有福的,我找到了大覺寺明慧茶院,而且幫助我的朋友們認識這是一塊人間淨土,世外桃源,我的朋友們也都有福了。

我心中的那一個亮點將會愈來愈亮,愈亮。

富春江邊瑤琳仙境

幾年以前,我寫過一篇散文:《富春江上》,抒發我在富春江上乘船暢遊時的一些感受。我在最後說:吳均《與宋元思書》中講到“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裏,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可是我們隻到了富陽就轉回杭州,把奇山異水都丟在後麵了,這真是天大的憾事。“然而,這一件憾事也自有它絕妙之處,妙在含蓄。”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其中有自我欺騙的味道。我自己也知道,重遊富春江的機會相當渺茫了。但是我又確實愛上了這一條神奇的澄江,依戀之情,溢滿心頭。因此故作含蓄語,不過聊以**而已。

然而事竟有出人意料者,僅僅隔了三年,我現在又來到了杭州,來到富春江邊了。遺憾的是,也許慶幸的是,我這次不是乘船,而是乘車,不是僅僅到了富陽,而是直抵桐廬,真正到了吳均描繪的天下獨絕的山水的終點,我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這個人間仙境終於親身來到了。遺憾的是,也許慶幸的是,我這一次看到的不是吳均描繪的景色,而是它的背後,也許連吳均都沒有看到過的背後。

我就在這個背後乘車走了“一百許裏”。

車子過了六和塔,錢塘江波平浪靜,晴光滿江,微風不起,浮天瀲灩,像一麵巨大的鏡子,照亮了上下四方,背後襯托著幾點黛螺似的越山,顯得姣麗肅穆。這一片江水在車旁一晃而過,此後就一直再沒有見到錢塘江和富春江。蜿蜒的群山把它們隔住了。車子經過的地方,山清水綠,平疇如畫。朝陽在山上的鬆林頂上塗上了一條條的陰影;向陽處,金光閃耀;背陰處,濃綠深黑。陽光就跳躍在這明暗相間的陰影上。外國崇拜太陽的信徒們看到這樣的陽光不知道作何感想。我這個喜愛但不崇拜太陽的俗人,看到這樣的情景,腦筋驀地一閃,天啟真仿佛臨到我的心頭,我的靈魂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與陽光融而為一了。

這是我眼前看到的實實在在的情景,這一幅迷人的圖景是我在陸路上汽車中吸入眼底的。但是,不管這一幅圖景是多麽迷人,我的心並沒有被它完全拴住,而是飛到更遠的地方去了。我背誦著吳均的文章: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遊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

我的眼睛仿佛得到了天眼通的神力,穿透了巍峨的高山,看到富春江上。我的耳朵仿佛得到了天耳通的神力,聽到富春江上。縹碧的江水,流在我眼前。競上的寒樹,綠在我眼前。冷冷的泉水,響在我耳邊。嚶嚶的好鳥,唱在我耳邊。中間混合上猿猴的哀鳴,寒蟬的囀聲,匯成了鈞天大樂;再襯上青山綠水,輝耀震**著整個宇宙。我自己現在仿佛不是坐在車上,而是坐在船上;我仿佛化成了另外一個自我了。昔者莊子化為蝴蝶,不知誰化為誰。我現在化出了第二個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坐在車上的是我呢?還是坐在船上的是我?在到達瑤琳仙境之前,我已經化入太虛幻境了。

但是,現實畢竟是現實,眼前的東西看起來畢竟真切。車子在飛駛,眼前的景象在飛快地變化。“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放翁詩中描繪的大概也就是同這一帶相似的地方的景色。區別隻在於,他當時漫遊,不外是步行、騎驢或者坐轎,速度都是很慢的。眼前風物的變化,節奏也慢。一片樹林,一個山坡,一塊草地,一方池塘,看上半天,也換不了鏡頭。今天我們乘的是汽車,風馳電掣,轉瞬數裏,眼前的景色瞬息萬變。馬路旁的稻田,稻田邊上高視闊步的水牛,遠處山麓下的白色小樓,田地裏勞動的農民,小鎮子裏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都像風車一般,還沒等看清楚,已經飛也似的向後退去,什麽東西都是轉眼就變。小河中白雲青山的倒影,緊緊地拚命似的跟著我們的汽車跑。一轉彎,小河一消失,白雲青山的倒影立刻也就杳無蹤影,隻有倒影的殘痕還留在我們的腦海中。此景此情,陸放翁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今人幸福勝古人,這一點是無可懷疑的了。

眼前的幸福確實帶給我了極大的愉快。但是我剛才自己製造的那一個太虛幻境無論如何也不想從我眼前離開。分成兩半的那一個我始終也沒有完全合攏起來。一半留在眼前的車上,一半鑽透高山,飛到富春江畔。後一半似乎比前一半還有更大的自由,還更活躍。它完全不受眼前現實的束縛,甚至不受吳均的束縛,它海闊天空,任意馳騁,任意發揮,任意創造。它創造的富春江比現實的要美,比吳均的富春江也要美,而且要美妙到不知多少倍。這裏是一個完全自由的王國,一個真正的太虛幻境……

“瑤琳仙境到了!”

“我們到了太虛幻境了!”

同車的人高聲喧嚷起來,我仿佛從夢中被驚醒一般,那兩個我終於合成了一個。我探頭車外,許多小店鋪標著瑤琳仙境的名字,旅遊的汽車排成了長龍,中外遊人成團成堆——瑤琳仙境果然到了。

我隨著眾多的遊人擠進洞中。這一個洞穴確實很大,按照天然長成的樣子,分為六個“廳”,各廳自成格局,但又有路可通。洞中大小石室,無法統計;億萬年點滴形成的鍾乳石,五顏六色,紛爛奪目。有的像玉石,有的像瑪瑙,有的像金剛,有的像翡翠。樣式更是千姿百態。珠簾玉幕,瑤台靈山,連雲飛瀑,高峰崇嶺,叢莽竹林,層樓疊閣,說不盡的奇跡,數不清的異象。低頭忽然發現下有深溝。邈邃寬敞,正在戒懼惶恐,以為是下臨無地;突然水光一閃,原來是洞中小溪,深不逾尺,不禁會心一笑。女解說員正在起勁地講解,她口若懸河,眉飛色舞,繪形繪色,極盡幻想之能事。其實隻要我們自己肯動腦筋,給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讓它無拘無束地自由飛翔,對著眼前那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我們能夠起上成百上千的詭奇美妙的名字。你給它起上什麽名字,它肯定就像什麽。如果有人幻想力比你更強,給它換上一個名字,你仔細端詳,必然是越看越像。最後讓你眼花繚亂,幻想也疲於奔命,好像在這個洞中宇宙間萬事萬物,包括古人和神仙在內,無所不有;而一轉瞬間又是什麽都無所有,自己也陷入迷離的夢中了。這種經驗我平生已經有過幾次:一次是在黃山山上,一次是桂林洞中、漓江岸邊。現在是第三次了。如果有人問我:你對瑤琳仙境總的印象如何?我會坦率地回答:有點失望,有點不滿足。我本來期望,這裏能給我一點新東西,高出於桂林諸洞的東西。但是實際上沒有,兩者是差不多的。也許是我們偉大祖國這樣神妙的地方太多了,把我們都慣壞了,把我們的眼眶子都慣得太高了,以致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其實,宇宙奇跡達到瑤琳仙境這樣的程度,算是已經到了頂,再想要更高的、更神妙的東西,隻有到閬苑天宮裏去找了。

走出了瑤琳仙境,我們立刻就走上了歸途。此時太陽已經越過了中天,漸漸向西方傾斜。青山綠水另有一番景象。西斜的太陽把暗淡下來的光輝灑上碧林,灑上山麓,不像早晨那樣金光閃閃,卻仍然保留著充沛的活力,把村落、小溪、稻田、池塘,清清楚楚地端在我們眼前。可惜現在節令早了一些,林中的樹葉子還沒有變紅。不然的話,如果現在是層林盡染的季節,“好是日斜風定後,半江紅樹賣鱸魚”那樣令人神往的景象我就可以親身領略了。

同往常一樣,在歸途上,興會難免有點闌珊。我現在確已有點倦意,懶得再像早晨那樣興會淋漓地仔細欣賞車窗外的自然景色了。

但是,我的眼睛一閃,一個人的影子驀地又浮現了出來。早晨來的時候,這個影子已經浮現出來過。我們的車子剛剛駛過六和塔下,一看到明鏡般的錢塘江,這影子就在波光水影中冉冉地浮現起來。從那時開始,它一直跟著我們的車子飛馳,時大時小,時近時遠,時停時走,時隱時顯;飄浮在青山頂上,逍遙在綠水岸邊;恰似白雲,宛若輕煙;瞻之在後,忽焉在前;充塞宇宙之內,彌漫天地之間。這是多麽可愛的一個影子呀!車子駛在小溪的邊上,綠樹白雲,倒影水中,這影子也在水中出現。到了小溪盡頭,一切倒影杳然消逝。但是這個影子卻仿佛從水中一躍而出,仍然跟著車子飛奔,而且一直陪著我進入瑤琳仙境,充塞了整個石洞。現在我們已經離開仙境,走上了歸途,正當意興闌珊時,青山綠水已經對我不再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它卻又突然浮現出來,時而微笑,時而點頭,時而顰眉,時而閉目,在我心中激起了劇烈的波動,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扉,我想呼喊,我想招手,我想把它牢牢地抓住。但是,定睛看時,卻隻見山清水秀。我明白了,隻有這山清水秀的地方才能產生這樣的麵影。它是天地的精英,山川靈氣之所鍾。想用赤手空拳把它抓住,那隻是癡心妄想。我要把它保留在我靈魂深處,我相信,它也會樂意待在那裏的。我想到這裏,心曠神怡。抬眼再看,那麵影又浮現在我的眼前,宛似一條神龍。它就這樣陪著我,在暮色朦朧中,到了萬家燈火的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