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念張天麟
我一生尊師重友,愛護弟子。因為天性內向,不善交遊,所以交的朋友不算太多,但卻也不算太少。我自己認為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幾乎所有的師友都在我的文章中留下了痕跡。但是稍微了解內情的人都會納悶兒:為什麽我兩個最早的朋友獨付闕如?一個是李長之,一個是張天麟。長之這一筆賬前不久已經還上了,現在隻剩下張天麟了。事必有因。倘若有人要問:為什麽是這樣子呢?說老實話,我自己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在追憶長之的文章中,我碰了下這個問題;但也隻是蜻蜓點水一般一點即過。現在遇到了張天麟,我並沒有變得更聰明,依然糊塗如故。張天麟一生待我如親兄弟,如果有什麽扞格不人之處的話,也絕不在他身上。那麽究竟是在誰身上呢?恍兮惚兮,其中有人。現在已時過境遷,說出來也沒有什麽意義了,還是不去說它吧。
張天麟,這不是他本來的名字。他本名張天彪,字虎文。因為參加了國民黨的革命,借用了他一個堂兄的名字,以作掩護,從此就霸占終生,我於1924年在新育小學畢業,覺得自己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是一隻癩蛤蟆,不敢妄想吃天鵝肉,大名鼎鼎的一中,我連去報名的勇氣都沒有,隻湊湊合合地去報考了“破正誼”。又因為學習水平確實不低,我錄取的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算是沾了半年的光。同班就有老學生張天彪。他大我四歲,因雙腿有病,休學了四年,跟我成了同班。在班上,他年齡最大,腦袋瓜最靈,大有鶴立雞群之勢。當時軍閥濫發鈔票,大肆搜刮,名之曰軍用票,是十分不穩定不值錢的紙幣。從山東其他縣分到濟南正誼中學上學的學生,隨身帶的不是軍用票,而是現大洋或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的鈔票,都是響的硬通貨。正誼是私立中學,靠學生的學費來維持學校的開支。張天彪不知是用了些什麽手法,用軍用票去換取外地學生手中的現大洋或中交鈔票。我當時隻有十三歲,對他這種行動隻覺得有趣,也頗有學習的想法,可是不知道從何處下手,隻好作罷。這種本領伴隨了張天麟一生。
正誼畢業以後,我考入了山東大學附設高中,時間是1926年,我十五歲。從此以後,我走上了認真讀書的道路。至於虎文幹了些什麽,我不清楚。可能是到南方什麽地方參加國民黨的革命去了。我們再次在濟南見麵時,大概是在1928年末或1929年初,反正是在日寇撤離而國民黨軍隊進駐的時候。這時候,他已經當了什麽官,我不清楚,我對這種事情從來不感興趣。但是,我卻微妙地感覺到,他此時已經頗有一些官架子了。
時光一下子就到了1930年。我在省立濟南高中畢業後,來到北平,考入清華大學。虎文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到北平來的,他正在北京大學德文係讀書,投在楊丙辰先生麾下。虎文絕不是阿諛奉承,做走狗,拍馬屁那樣的人物;但是,他對接近權勢者和長者並取得他們的歡心,似乎有特異功能。他不久就成為楊丙辰先生的紅人。楊先生曾一度回河南故鄉擔任河南大學的校長,虎文也跟了去,成為他重要的幕僚。楊先生擔任大學校長的時間不長,虎文又跟他回到了北平。回來後,他張羅著幫助什麽人成立了一個中德學會,他在裏麵擔任什麽職務,我不清楚,我一向對這種事情不大熱心。後來,他之所以能到德國去留學,大概走的就是這一條線。
我於1934年在清華西洋文學係畢業,回母校濟南高中教了一年國文。於1935年考取清華與德國合辦的交換研究生,當年夏天取道滿洲國和西伯利亞鐵路,到了柏林。秋天到了哥廷根,一住就是十年。我不記得,虎文是什麽時候到的德國,很可能是在我到了哥廷根之後。他在Tübingen念了幾年書,拿到了博士學位,又回到柏林,在國民黨政府駐柏林公使館裏鬼混,大概也是一個什麽官。此時,他的夫人牛西園和兒子張文已經到了德國。有一年,可能是1939年或1940年,我想回國,到了柏林,就住在虎文家裏。他帶我去拜見大教育學家Spranger和大漢學家Franche。我沒有走成,又回到了哥廷根。隔了不久,虎文全家到哥廷根去看我,大約住了兩個禮拜,我們共同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至今難忘。1942年,德國與汪精衛偽政權建交,國民黨公使館不得已而撤至瑞士,虎文全家也都到瑞士去了。我同當時同住在哥廷根的張維、陸士嘉夫婦共同商議,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跟日偽使館打交道,宣布了無國籍,從此就變成了像天空中的飛鳥一樣,任人射殺,不受任何國家的保護。
過了幾年海外孤子的生活,並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德國師友對我們都極好。轉眼到了1945年,三個妄想吞並世界的法西斯國家: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相繼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人類又度過了一劫,該是我們回國的時候了。最初攻入哥廷根的是美國軍隊,後來不知道為什麽由英國軍官來主持全城的行政工作。我同張維去找了英國軍官。他把我們看作盟邦的“難民”(displacedperson),很慷慨地答應幫我們的忙,送我們到瑞士去。當時德國境內的鐵路幾乎已完全炸毀,飛機當然更談不到,想到瑞士去隻能坐汽車。那位英國軍官找到了一個美國少校和另外一位美國軍人,駕駛兩輛吉普車,把張維一家三人,劉先誌一家兩人和我共六人送到了瑞士邊境。我們都沒有簽證,瑞士進不去。我打電話給中國駐瑞士公使館虎文,他利用中國外交官的名義,把我們都接進了瑞士。離開德國邊境時,我心中悵然若有所失。十年來三千六百多個日日夜夜,就此結束了。眾多師友的麵影一時都閃到我眼前來,“客樹回看成故鄉”,我胸中溢滿了離情別緒,我隻有徒喚“奈何”了。
虎文此時在使館裏是個什麽官,好像是副武官之類,有一個少校的軍銜,還是什麽《掃**報》的記者。我在上麵提到的他那種“特異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其實並不真正崇拜蔣介石,也不能算是忠實的國民黨員,他有時也說蔣和國民黨的壞話。這時公使館的公使和參讚之間有矛盾。每次南京政府匯款給使館接濟留歐的學生,參讚就偷偷地泄露給我們,我們就到使館去找公使要錢。要的數目是多多益善,態度則是無理取鬧。使館搞不清留學生的底細,不敢得罪。當時僅就留德學生而論,有一些確非“凡胎”,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外加馮玉祥、居正、戴傳賢等國民黨大員的子女均有在德國留學者。像我這樣的卑賤者,摻在裏麵,魚目混珠,公使館不明真相,對留學生一律不敢得罪,坐收漁人之利,也弄到了一些美鈔。我們知道,這種錢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最重要的一點是學會了同國民黨的駐外機構打交道,要訣是蠻橫,他們吃這一套。
當時,我們從德國來的幾個留學生被分派到Fribourg來住,住在一個天主教神父開辦的不大的公寓裏,名叫FoyerSt.Justin,因為用費便宜。虎文全家則住在瑞士首府Bern,他們有時也來Fribourg看我們。我們是從住了六年饑餓煉獄裏逃出來的餓鬼,能吃飽肚子就是最高的幸福。我過了一段安定快樂的日子。
1946年春天,虎文一家、劉先誌一家和我準備返回祖國。當時,想從歐洲回國,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乘船走海路。我們從瑞士乘汽車到法國馬賽,登上了一艘英國運送法國軍隊到越南去的大船,冒著極大的危險——因為海中的水雷還沒有清除,到了越南西貢。此時西貢正是雨季。我們在這裏住了一些時候,又上船到香港,然後從香港乘船到上海登岸。我離開日夜思念的祖國已經快十一年了。我常說:我生平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我的母親,一個便是祖國母親,當時前者已經不在,隻剩下後者一個了。俗話說:“孩兒見了娘,無事哭三場。”我踏上祖國土地的那一刹那時的心情,非筆墨所能形容於萬一也。
我在上海住了一些日子。因為沒有錢,住不起旅館,就住在臧克家兄家裏的日本地鋪上。克家帶我去謁見了葉聖陶、鄭振鐸等前輩。也想見郭沫若,他當時正不在上海。我又從上海到了南京。長之不久前隨國立編譯館複員回到南京。因同樣理由,我就借住在長之的辦公室內辦公的桌子上。白天他們上班,我無處可去,就在附近的台城、雞鳴寺、胭脂井一帶六朝名勝地區漫遊,有時候也走到玄武湖和莫愁湖去遊逛。消磨時光,成了我的主要任務。我通過長之認識了梁實秋先生。他雖長我們一輩,但是人極隨和,藹然仁者。我們經常見麵,晤談極歡,定交成了朋友。
此時,國民黨政府,得勝回朝,興致不淺;武官怕死,文官要錢;接收大員,腰纏萬貫;下屬糊塗,領導顢頇;上上下下,一團糜爛。實際上,到處埋藏著危機。在官場中,大家講究“竹”字頭和“草”字頭。“竹”字頭是簡任官,算是高幹的低級。“草”字頭是薦任官,大概科長以下都算。在這裏,虎文又展示了他的特異功能。不知怎樣一來,他成了教育部什麽司的“幫辦”(副司長),屬於“竹”字頭了。
我已經接受了北大的聘約,對“竹”字頭或“草”字頭了無興趣。我於1946年深秋從上海乘船到了秦皇島,從那裏乘大車到了北平,我離開故都已經十一年了。現在回到這裏,大有遊子還鄉的滋味。隻是時屆深秋,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一派蕭條冷寂的氣氛,我感到幾分興奮,幾分淒涼,想落淚又沒有流出來。陰法魯兄把我們帶到了紅樓,就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當了一個星期的副教授,湯用彤先生立即把我提為正教授,又兼東方語言文學係主任。從此一待就是五十六年,而今已垂垂老矣。
不知怎樣一來,因緣巧合,我的兩位最早的朋友,李長之和張天麟,都來到了北京師範大學任教。解放以後,運動頻仍,一年一小運,三年一大運,運得你暈頭轉向。知識分子仿佛是交了華蓋運,每次運動,知識分子都在劫難逃。李長之因為寫過一本《魯迅批判》,“批判”二字,可能是從日本借用過來的,意思不過是“評論”。到了中國,革命小將,也許還有中將和老將,不了解其含義,於是長之殆矣。至於虎文,由我在上麵的敘述,也可以看出,他的經曆相當複雜,更是難逃“法”網。因此,每一次運動,我的兩位老友在北師大都是首當其衝的運動員。到了1957年,雙雙被劃為右派,留職降級,隻準搞資料,不許登講台。長之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已經談過,這裏不再重複,我隻談虎文。
虎文被劃為右派以後,當時批鬥過多少次,批鬥的情況怎樣,我都不清楚,估計他頭上的帽子絕不止右派一頂。反右後的幾次小運動中,他被批鬥,自在意料中。鬥來鬥去,他終於得了病,是一種很奇怪的病:全身抽筋。小小的抽筋的經驗,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過的,其痛苦的程度,我們每個人也都感受過的。可他是全身抽筋,那是一種什麽滋味,我們隻能想象了。據說,痛得厲害時,徹夜嚎叫,聲震屋瓦,連三樓的住戶都能聽到。我曾到北師大去看過他,給他送去了錢。後來他住進北京一所名牌的醫院,我也曾去看過他。大夫給他開出一種非常貴重的藥,不知哪一位法製觀念極強的人打聽他是幾級教授。回答說是四級,對方說:不能服用。這話是我聽說來的,可靠程度我不敢說。總之,虎文轉了院,轉到了上海去。從此,虎文就一去不複返,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我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至今仍在懷念他。
綜觀虎文的一生,盡管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我仍然覺得他是一個愛國的人,一個有是非之辨的人,一個重朋友義氣的人,總之,是一個好人。他對學術的向往,始終未變。他想寫一本“中國母親的書”,也終於沒有寫成,攔路虎就是他對政治過分傾心。長才未展,未能享上壽,“長使英雄淚滿襟”也。隻要我能活著,對他的記憶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