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餘家大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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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我說過,我們小蘑菇墳挑水胡同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叫餘家大墳,全是亂葬崗子、臭水溝,是專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黑天半夜見到屋頂上的情形,又想起亂葬崗扔死孩子的傳聞,也不由得怕起來,急忙坐起來,顧不上穿鞋,光了雙腳跳下地,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反正我屋裏鏰子兒沒有,你進來我出去還不成嗎?

我撞開房門跑到外邊,身上讓冷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卻也冷靜了許多,撿起一塊板兒磚緊緊地握到手中,又往屋裏頭看。我隱約看到屋頂掉下一大塊牆皮,裏邊是布滿綠苔的人臉,幾隻潮蟲正在人臉上爬行。

我頭發根子直往上豎,定睛再看,隻見牆皮裏邊還有一層內牆,也是一磚到頂,外抹白膏牆灰,長出綠苔的臉是牆上的壁畫。內牆外邊糊了很厚一層牛皮紙,刷過幾次大白,牆皮已然變硬,很可能是我這兩天收拾屋子,不小心刮到外層牆皮,使得牆皮掉落,顯出裏側的壁畫。不過年深歲久,受潮生苔,殘缺不全的壁畫顏色幾乎褪盡,僅餘輪廓尚存。

誰大半夜看見牆中有個長出綠毛的人臉,誰不得嚇個半死?我在心裏邊罵了幾句,找來一卷牛皮紙補上了脫落的牆皮。

忙到中午時看見了崔大離。崔大離是鬼會的會首,哪家有人“倒頭”,他都要去幫忙混吃混喝,這會兒剛打外邊回來。

我叫住哈欠連天的崔大離,問他是否知道西屋有壁畫。

崔大離說:“豈止西屋,北屋、東屋,哪屋沒有?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這個後院兒在很多年前是座破廟,別看壁畫神頭怪臉,總歸是廟裏的東西,少說有一兩百年了,刮下去怪可惜的。‘**’的時候怕惹事兒,又舍不得刮掉,幹脆給壁畫外邊糊了一層牆皮。不怪你沒見過,一轉眼這都多少年了,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我見崔大離說得倒也合情合理,不是跟我打馬虎眼,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沒再往別處想。除“四舊”的年頭,誰家都不敢留老物件兒,膽大的埋在房前屋後,膽小的或是扔進河裏,或是填了爐子,給壁畫糊上牆皮並不奇怪。我又提到昨天夜裏,二哥和二嫂子口口聲聲說在門前挖出個死孩子,卻又讓黑狗叼走了,鄰居們誰都沒看見。

“我看他們是為了嚇唬三姥姥一家,折騰得左鄰右舍雞犬不寧,倒不如你一手托兩家,從中勸解勸解。”

崔大離平時大大咧咧的,什麽都不在乎,聽我說了這幾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挖出個死孩子?”

沒等我再問崔大離,挑水胡同喧聲四起,前邊鬧出人命了。

原來昨天半夜,二嫂子嚇了一個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轉天白天躺在屋裏沒有出門兒。她是涼鍋貼餅子——蔫兒了,二哥卻要跑出租掙錢。過去形容固定的收入是“鳥食罐兒”,開出租車起早貪黑,掙的也是份兒辛苦錢,一旦摘下這個鳥食罐兒,一家老小全得喝西北風去。主要車不是他自己的,是替別人跑活兒,每天早上一睜眼,先欠一份兒車份兒錢,一天都不敢耽擱。

當天早上,二哥同往常一樣出門跑活兒。不過他一夜沒睡,不知是打盹兒犯困,還是擔驚受怕、六神無主,半路上居然把車開進了河裏,人沒跑出來,等到抬上岸時臉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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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二嫂子同三姥姥兩家鬥上風水,小蘑菇墳挑水胡同的怪事兒接二連三。二哥掉進河中意外身亡,這個消息傳到挑水胡同,免不了生出許多謠言。周圍的鄰居議論紛紛,謠言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各條胡同,真是說什麽的都有。

有人說二哥和二嫂子半夜挖到的不是死孩子,那是地肉,土中的太歲,年久成形,長得如同小孩兒,是當年抽大煙的古爺埋在門前的。要知道,得了太歲吉凶難料,它可以助人時運,卻也能夠耗人氣數。新中國成立前古爺挖到了太歲,發財不在話下,但是後來氣數耗盡,別說抽大煙了,窮得連西北風都喝不上了。落到此等地步,他仍然舍不得扔掉太歲,埋在門口誰也不告訴,到頭來吞大煙油子而死。你說是迷信也好,不是迷信也罷,一般人得了這樣的東西肯定得不了好,不信你看開出租車的二哥,他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犯了太歲那還了得,這不是掉進河裏淹死了嗎?

謠言傳來傳去,說法各有不同,但是挑水胡同的鄰居大多認為二哥兩口子心術不正,這是遭了報應。胡同中的左鄰右舍,全都冷眼看著這場熱鬧。

二嫂子聽聞噩耗,哭天喊地,尋死覓活。她一口咬定,要怪都怪對門兒賣菜的三姥姥一家。不是三姥姥在門上釘八卦鏡,她何至於讓二哥半夜挖坑?二哥半夜不挖坑,也不至於白天開車掉進河裏淹死。說一千道一萬,是“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今天她非讓對門兒償命不可。

東南屋的三姥姥坐不住了,一張老臉一沉,吩咐三哥兩口子:“你們給我備下棺材、壽衣,待我前去會會這個娘們兒!”

三哥兩口子苦勸三姥姥:“隨二嫂子怎麽罵好了,到底是她家死了人,人死為大,咱們又是外鄉人,眼前沒個三親六故,忍一忍也就算了。”

三姥姥對三哥說:“咱家雖是外鄉人,讓人這麽欺負可也不成!想當初老家鬧饑荒,樹皮都讓人啃沒了,你爹你娘全是那會兒餓死的。你姥姥我背著你一路逃難逃到天津衛,別說一套鋪蓋卷了,連一磚一瓦也沒有,撿爛菜葉子將你養大,能有今天不易。要知這天津衛是什麽地方?皇上說過,天津衛是老虎洞,吃人不吐骨頭的去處!雖說遍地是錢,但有行幫各派混混兒、地痞把持,外鄉人想在這個地方站住腳可太難了。當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你姥姥我還不是忍過來了?可是舊社會的無賴混混兒再怎麽橫,也沒有她這麽訛人的,她家裏人開車掉進河裏淹死,卻將這條人命算到咱們頭上?”

三姥姥越說火越大,有心一槍捅死對門兒的潑婦,頂多給這娘們兒償命。她告訴三哥、三嫂子,快去準備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杠的道隊,將來好抬她進祖墳。

賣菜的三哥和媳婦兒一聽這話都傻了:“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杠道隊,上哪兒給您找去?”

3

什麽是“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它另有一個名稱叫“柳木十三元”。柳木是說棺材要用上好的沙柳木。人們過去常說:“人死難為柏木方,桐槐木也排場,實在沒有用椿楊。”

這句話是怎麽個意思呢?大意是說以往打造棺材,很難找到成方的柏木,誰家有一方黃柏木那是誰家積了陰德;沒有成方的黃柏木,你用桐木、槐木做壽棺也說得過去;倘若柏木、桐木、槐木全沒有,那就隻好用椿木、楊木替代。舊時有這樣的講究,不過黃柏木早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經沒有了,縱然還能找到,那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五木之外,民間非常推崇沙柳木。沙柳埋在土中堅固不朽,能夠擋住穿山甲,防止它鑽透棺木啃噬亡人,因此說“死人難占活柳”。使用一整方沙柳木料打造棺材,一口棺材合計四長兩短六塊板,講究的外邊還要再套一層,外頭這層叫槨,內棺外槨,合起來十二塊木板,當中還有一層七星板,一共十三塊棺材板子,稱為“柳木十三元”。平頭百姓用到一方十三塊柳木板的壽材,那就算到頭了。棺材貴在整整一方,不成方也不能東拚西湊,最忌諱用不同的木板,一旦湊成“五鬼鬧宅”之形勢,必對其子孫後代不利。

至於“六十四杠道隊”,是指棺材要有六十四個人來抬,這也不能再多了,皇帝出殯才是一百單八杠。鄉下人迷信,厚葬成風,有些上歲數的人不怕死,隻怕死後下葬不風光,往往提前給自己預備壽材、壽衣,選好墳地,安排抬棺出殯的道隊。

三姥姥敢這麽說,那是真豁出去了。以前忍氣吞聲還能湊合著過,今天二哥開出租車掉進河裏淹死了,可以說這是意外,也可以說是他自找的,二嫂子卻撒潑打滾兒,將這條人命算在了三姥姥一家的頭上,沒理可講。隻怕是上輩子結下的冤仇,此生注定因果相償。有了這筆勾心債,往後門兒對門兒住在一個大雜院兒裏,兩家又該如何相處?三姥姥滿腦子過時的觀念,眼下都什麽年頭了,她仍是舊社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一套,說開胡話了,讓三哥安排好壽棺道隊,請來各位高鄰見證,且看老太太一槍捅死二嫂子,再去官府自首,來個一命抵一命!

西南屋和東南屋兩家鬧得雞飛狗跳,挑水胡同各個大雜院兒的鄰居們都趕來勸架。

有不少人想看熱鬧兒,專揀火上澆油的話說,他們不攪和還好,一攪和打得更厲害。當然也有心眼兒好的鄰居,人家是真想勸架,問題是誰勸得住啊?

崔大離這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居然不去前院兒摻和,他直眉瞪眼,到處找黑狗白眼兒狼。

我看出情形不對,問崔大離:“三姥姥同二嫂子都快打出人命了,你怎麽突然找起狗來了?”

崔大離可倒好,給我來了個一問三不知,神仙也沒轍。

4

我和崔大離在周圍找了個遍,沒找到黑狗,眼見暮色降臨,不得已打道回府。

回到挑水胡同,我以為早打出人命了,可是聽鄰居們說,二嫂子和三姥姥沒打起來。二嫂子雖然咋呼得厲害,可是還沒等動上手,她已在幹號聲中暈倒在地。沒過多久,二嫂子的娘家人趕過來了,擔心她出事兒,暫時接回了娘家。二哥家的三親六故接到消息,也陸續過來處理後事。

死人屬於白事兒,按照以往的傳統,一般人不能插手白事兒,必須請一位“大了”。“大了”的“了”字要念三聲,是“沒完沒了”的“了”,說白了等於靈堂上的主持,專管發送死人。如果有來賓吊唁隨份子,他要吆喝“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孝子答謝”,大到送路出殯,小到桌椅板凳怎麽擺放,燒幾炷香、磕幾個頭,事無巨細,全部聽“大了”的安排。

二哥家裏的人托付崔大離幫忙充當“大了”,主持這場白事兒。以當時的規矩來說,主持白事兒可以有兩三百塊錢的犒勞,這幾天吃飯、喝茶、抽煙也是由主家全包,雖然說耗子尾巴熬湯——油水兒不大,卻也好過沒有。

挑水胡同死了人,一般都找崔大離做“大了”,因為他是鬼會的會首。老天津衛將吃白事兒的行當稱為“鬼會”。什麽是白事兒?發送死人出殯歸為白事兒,崔大離祖上幾代人都幹這個。自古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他除了這一行也不會別的,常年吃這碗飯,對白事兒上的講究熟得不能再熟了。

不過崔大離的心思不在這兒,他還惦記著去找狗。可都是街裏街坊的鄰居,既然來找他當“大了”,他也不便推托,迫不得已應承了下來,在挑水胡同發送開出租車的二哥。

崔大離一個人忙不過來,讓我找來臭魚幫忙。住在挑水胡同的臭魚,那是傻寶祿的後人,混在黑旗隊,家裏特別窮,蹲過三年監獄,為人很講義氣。過去說交朋友是“朋友道兒”,折胳膊斷腿朋友道兒,為朋友不在乎兩肋插刀。臭魚對兄弟、對朋友絕對夠意思。打他祖爺爺那輩兒起,他們家就窮,但是他練過幾年武,會把式,有膀子力氣,能舉幾百斤沉的石鎖,專好打抱不平,隻是家貧如洗。前幾年替朋友出頭,下手太重,打殘了一個地痞無賴,為此蹲了三年監獄,放出來之後還沒找到活兒幹,臨時打八岔。過去說就是幫短兒的,有什麽活兒幹什麽活兒,今天去這邊,明天去那邊,這叫“打八岔”。崔大離找來我和臭魚一同忙活白事兒。

臭魚明知隻有“大了”能拿一份犒勞,別的人都沒有,窮老百姓沒那個規矩,最多是管兩頓吃喝、給一包煙,受累不討好,胡同裏沒人願意幹,但是他二話沒說,過來跑前跑後地忙。別人忌諱,我和臭魚不在乎這個。

哪知道出殯前一天夜裏,西南屋鬧起鬼了!

5

崔大離找齊了幫忙的人,他往下安排,先貼“門報兒”。紙上用黑色毛筆寫四個大字“恕報不周”,小字是“某宅之喪”,主家姓什麽就寫什麽宅,這叫“門報兒”。過去的門報兒,女子用粉紙,男子用黃紙,後來沒這麽多講究了,一概用白紙,貼到大雜院兒的大門外側。

賣菜的三哥和開出租車的二哥並不沾親帶故,隻不過同住一個大雜院兒,鄰居們習慣這樣稱呼。比如開出租車二哥的媳婦兒是二嫂子,家裏的兒子叫二離,全家帶個“二”字;賣菜的三哥一家全帶個“三”字,三哥的姥姥就叫三姥姥。兩家勢成水火,二哥死於非命,雖說三姥姥一家不虧心,但是看在眼裏也別扭,在左鄰右舍的勸說之下,同意搬出去避上十天半月,這叫“眼不見為淨”。鄰居們生怕兩家鬥下去還會出人命,好在三姥姥過了氣頭,答應出去避一避。

自打1949年新中國成立移風易俗以來,舊時出大殯的風氣已經非常少見了,近乎絕跡。二哥家又不是大門大戶,不可能大操大辦。可不管怎麽從簡,終究是發送死人上路的白事兒,那時候的窮講究可也不少,越窮越講究,該做的還是要做。貼完了門報兒還要寫靈頭,意外身亡之人的靈頭非常不好寫,“永垂不朽”和“沉冤待雪”不大合適,“永不瞑目”怎麽樣?合適是合適,但是那麽寫可太嚇人了,到最後什麽都沒寫。

接下來是布置靈堂。幫忙的幾個人一齊動手,先將屋裏礙事兒的東西挪開,正當中擺上遺照,放好點心供品,下邊是火盆燒紙。倘有人來送花圈、花籃,根據交情的深淺,或多或少要給份子錢,挑水胡同灶頭大院兒的鄰居都過來隨份子,或是一百或是二百,至少五十。哪怕互不認識素無往來,隻是住得近,那麽於情於理,也都該講究個禮數。甚至有隔了好幾條胡同、沒任何相幹的人也過來行個禮,說一會兒話,蹭兩支煙,臨走掏出二三十塊錢湊個份子。

崔大離在屋裏屋外兩頭忙,一邊張羅人買東買西,一邊還要用行李布在胡同搭起靈棚,再牽出電線,掛起一個一百二十瓦的大燈泡子。靈棚為了防雨,燈泡則是天黑時用來照明。您想,住平房大雜院兒的人家,誰家不是十來平方米的小屋,能有多少椅子茶碗?可也不能讓吊唁哭喪的人坐在地上。新中國成立前天津衛有租賃鋪,不管是白事兒還是紅事兒,都可以去租賃鋪搬取桌椅、杯盤、茶碗、暖壺,用完再還回去,損壞丟失照價賠償,既便宜又省事兒。五十年代以後沒有租賃鋪了,他必須挨家挨戶借,從早到晚忙前忙後,腿兒都差點兒跑斷了。

吊唁的人還真不少,白事兒一連三天,第三天晚上送路,要到十字路口燒紙,一直忙到半夜。我和臭魚送最後一撥人出了胡同,走回來的時候看見還有三四個男子,他們是在門前守夜的,幾個人湊到一塊兒,一頭抽煙喝水,一頭低聲說話,聽不清他們說什麽,可能是在嗟歎二哥意外身亡。

那會兒的路燈過了十點全滅,夜半三更,風吹月落,漆黑的胡同裏更是沒有一個行人往來,隻有一點兒燈光忽明忽暗,襯得白色的門報兒愈發陰森。

6

送路當天的夜裏起了風,雲陰月暗。二哥家裏的親屬不多,但在一起跑活兒開出租車的同行不少。其中有幾個走得近的朋友沒少幫忙,輪班在門口大棚中坐著,免得桌椅板凳讓賊偷去。半夜十二點前後,我和臭魚打胡同外頭回來,路過西南屋,順道往屋裏看了一眼。

隻見屋裏支了張桌子,二哥的黑白遺照擺在當中,牆上掛的是水陸圖《生死輪》,前頭有香爐和蠟燭,桌下是燒紙的火盆。崔大離身穿“大了”的皂袍,正一個人坐在供桌旁打盹兒,哈喇子順著嘴角流下半尺多長,懷中抱了一部破錄音機。

那位問崔大離當“大了”,他抱錄音機幹什麽?他這個錄音機是用來放經的,因為二哥開車掉進河裏淹死,要拿迷信的話來說,這可不是善終,必須請經超度。天津衛有專門在白事會上念經誦咒的居士和火居道,火居道也是老道,但是不住道觀,可以娶妻生子,平時各過各的日子,出來做法時換上黃布道袍,坐在門前的大棚裏念誦法咒。請這些人要給錢,而且不便宜。當年的白事兒能養活很多人,如今也是一樣,壽衣壽材、紙人紙馬、花籃花圈、誦經超度、靈車接送、賣骨灰盒,這些人全是混鬼會吃白事兒的,你肯掏錢沒有買不來的東西,也沒有請不來的人。不過二哥這場白事兒從簡,沒請僧道念經。崔大離找了台破錄音機放磁帶,磁帶中有事先在廟裏錄好的“往生咒”,你想讓它放多少遍都行。可是放經放到半夜,破錄音機突然不響了。

崔大離以為是接觸不良,拿起來拍了兩下,想看看是什麽原因。其實錄音機響不響並不要緊,與其說“往生咒”是放給死人聽的,不如說放給活人聽更恰當。眼看半夜十二點了,除了他之外,西南屋早已沒人,半夜三更還放什麽經?但是錄音機是借來的,用完了還要給還回去,用壞了不還得賠人家嗎?可是他接連忙了幾天,困得都快不行了,上眼皮直找下眼皮,坐在供桌旁邊不知不覺便打起了盹兒。

我進屋推醒崔大離,說:“你回家睡會兒,明天一早給二哥出殯,且得忙呢!”

崔大離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他讓我和臭魚先回去歇了。

按迷信規矩,靈堂中不能斷香火,每個時辰燒一次紙錢。這事兒本該是家屬來做,可是二嫂子心誌失常,家中的孩子又小,隻有托付崔大離這位“大了”幫忙。別看崔大離在鬼會混口飯吃,他自己也不怎麽信這一套,白天應付完了,半夜還是得回去睡覺。隻不過臨走之前,他要收拾收拾西南屋的蠟燭、燒紙,該滅的全部滅掉,以免失了火燭,“火燒連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當天我和臭魚也累得夠嗆,叫醒了崔大離,先回屋歇了。由於明天一大早要給二哥出殯,臭魚沒回他自己家,也在西屋打了個地鋪。轉天早上六點前後,天已經亮了,我和臭魚起身去找崔大離,誰承想,北屋沒人。崔大離後半夜沒回來。

7

崔大離雖然又懶又饞,說話不積口德,也老大不小了,從來就沒個正形,但他畢竟是鬼會的會首。會首管什麽?相當於走穴的穴頭,鬼會行當裏的人他全認識。比如出殯送路時請多少僧道超度,請誰不請誰,念什麽經、誦什麽咒,多少抬棺的杠夫,人手不夠找誰湊數,出哪門進哪門,全部由會首負責。除了選墳地和下葬的時辰他說了不算,其餘的都可以管。會首不是官封,也沒有多餘的好處和勢力,無非是積德行善,在地方上混個好名聲罷了。崔大離專吃這碗飯,平時替別人操持白事兒可沒見他怠慢過,為人雖不著調,倒還知道個輕重緩急。再說後半夜不回家,他又能上哪兒去?要說他出去喝雞湯豆腐腦了,這麽早也沒有啊!眼看二哥家送殯的親友快到了,他這個做“大了”的卻不在場,不是耽誤事兒嗎?

我們倆各屋找了一遍,找到前院兒東南屋。隻見屋門半掩,門口的紙人紙馬倒了一地,推開門發現供桌上的燈燭早已熄滅,崔大離腳穿布鞋、身穿皂袍,臉朝下趴在地上,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我和臭魚相顧失色,昨天半夜看他還好好的,怎麽倒在這兒了?我趕忙上前扶起來,但見崔大離全身冰冷,臉色煞白,隻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氣兒。臭魚跑去端來一碗熱水,我掰開崔大離的嘴,給他喝了兩口,氣色略見好轉。我們以為崔大離是累得虛脫了,可看見他腳上的那雙布鞋,倒讓我吃了一驚。

崔大離身穿一件皂袍,是扣疙瘩襻兒的老款式,那是他當“大了”的行頭,穿了不下五六年,有些破舊。往常他出去應白事兒,全憑這身行頭混飯吃,腳上的那雙布鞋卻是新買不久,我看見他前兩天剛換上。可是這會兒,兩隻鞋底子全掉了。他後半夜上哪兒去了?走多少路才會將一雙新布鞋穿成這樣?

以前南市路邊有擺攤兒賣鞋的,賣一種“老虎鞋”,並非舊時小孩兒穿的虎頭鞋,老虎鞋這個“虎”與“唬人”的“唬”字同音,說白了就是蒙人的鞋。販子將收來的舊鞋翻新,再當成新鞋賣給貪小便宜的人。老虎鞋中皮鞋、布鞋都有,看上去全跟新的一樣,價錢還非常便宜。看是看得過,卻有一樣兒,上了腳你別走路,走不到半裏路,鞋底兒準掉,等你明白吃虧上當了,轉回頭再想找他算賬,路邊賣鞋的早就跑了。

崔大離習慣穿布鞋,過去說“鞋底子有勁兒,麵子上才有光”,要的就是這個派頭。他腳上這雙老字號的圓口布鞋可不是鞋底兒一走便掉的老虎鞋,但他後半夜坐在西南屋,天亮時全身冰涼倒地不起,鞋底兒都掉了,此事奇怪了不成?

8

我心想:先是六十年代抽大煙的古爺死在了西南屋;開出租車的二哥雖然沒死在屋裏,卻也是意外橫死;崔大離在屋裏坐到半夜,又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可奇了怪了……

正想得出神,崔大離逐漸恢複了意識。我有心問他一個究竟,但是時候不早了,給二哥送殯的親友陸續到來。崔大離丟了大半條命,心神恍惚,兩眼發直,哪裏還出得了門?

我和臭魚先將崔大離扶進後院兒,讓他回屋躺下。此時送殯的人全等急了,隻好讓臭魚照看著崔大離,我替他出去支應。

好在我多少明白些當地的風俗,勉強能夠應付。當天出殯,一大早有火葬場的靈車來接,先撕門報兒、放鞭炮,這邊兒一人給倆小饅頭,到殯儀館燒花圈、花籃的時候,再將小饅頭扔進火堆,用以打發餓鬼,回來還要邁火盆,各種亂七八糟的規矩太多了。

二哥掉進河中淹死,屍首沒在屋裏,因為終究是夏天,放屋裏就該臭了,所以凍在殯儀館的箱子中。停屍一般是停三天,過去也有停七天的,七天為一期,或者說成“頭七”。舊時大戶人家出大殯,吊孝的人多,往往要停七七四十九天,再多的也有,但是不常見。之前在飯莊定了席,去殯儀館發送完了二哥,中午到飯莊吃飯,吃過飯送殯的人們各回各家,一場白事兒算是告一段落。

說到這兒,我還得交代一下。住在西南屋的二哥一家,自打二哥意外身亡,二嫂子受的打擊太大,一會兒哭一會兒鬧,成天尋死覓活,讓娘家人接走之後,我再沒見過她。二哥家的孩子還小,呆頭呆腦什麽都不懂,也不大明白生死之別,搬去跟他奶奶住了,西南屋又空了下來。

咱們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隻說送殯那天,我從早上忙到中午,替崔大離收了主家給的三百塊錢。下午一點半,我回到挑水胡同,崔大離也還了陽了,我將三百塊錢交給他,問他:“後半夜撞邪了不成?”

崔大離對我和臭魚說:“咱哥兒仨還分誰跟誰嗎?這個事兒不必瞞你們,但家裏邊不是講話之所,你出去幫忙午飯也沒吃好,這不是有主家給的三百塊錢犒勞嗎?哥哥帶你們倆下館子去。”

我心想:誰不知崔大離是屬貔貅的——許進不許出。蹭吃蹭喝總是有份兒,我可沒見他請別人吃過飯,破天荒頭一次,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9

崔大離帶上我和臭魚,來到路邊一個髒兮兮的小飯館,門臉兒髒得都沒模樣了。

我看隻是處賣水爆肚的小館子,周圍蒼蠅亂飛,心中暗罵:崔大離太摳了,早知道是來這麽個地方,我還不如回去吃炸醬麵。

崔大離是花小錢說大話,他有句話經常掛在嘴邊:“老太太上電車——您先別吹。”

以前我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怎麽叫“老太太上電車——您先別吹”?後來聽崔大離說,天津衛在清朝末年通了電車,轉圈開,繞行東南西北四條馬路,開電車的師傅到站停車,等人上齊了,再以吹哨子作為開車信號。以往那個年頭,小腳老太太多,那都是封建社會纏過足的女子,歲數大了腳又小,走起路來一步一蹭,上電車哆哆嗦嗦的特別慢,開車時她們還沒來得及站穩,一搖晃很容易就摔倒了,往往要招呼開電車的師傅:“您了……您了先別吹,先別吹!”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句歇後語,不是老天津衛聽不明白。

崔大離總說這句話,告訴別人不要在他麵前吹牛說大話,好讓他吹。他大言不慚地對我說:“兄弟你先別吹,別吹你吃過見過,別看這個小飯館又髒又破,做的水爆肚可是一絕,打多少年前人家就賣水爆肚,四代單傳的手藝。他們家做的這個水爆肚跟別處完全不一樣,又脆又嫩,拿來下酒再好不過,過去說你來天津衛沒吃過這家的水爆肚,那可是不開眼,沒見過世麵。”

我明知崔大離又在胡吹,但是為了顯得我也不俗,話到嘴邊卻忍住沒說。

夏季天氣很熱,下午兩點來鍾,小飯館裏邊沒人吃飯,幾個閑人坐在路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聊大天兒,屋裏又悶又黑,也沒個電風扇。

崔大離沒在人來人往的路邊坐,他讓我們進到屋裏坐下,要了三大盤黑乎乎的水爆肚。

小飯館除了燒餅和水爆肚也沒別的,好不好吃先放一邊,量大實惠倒是不假。老板夫妻兩個在門前幹活兒,啤酒全放在箱子裏,你自己想喝幾瓶拿幾瓶,等到吃完喝了結賬的時候再數啤酒瓶算錢。這也是會做買賣,讓你隨喝隨拿,很容易讓人喝多了。

崔大離好像要借酒壯膽,拎過一瓶,齜牙咧嘴咬開瓶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口,他問我們:“哥哥我後半夜不是坐在西南屋打盹兒嗎?你們猜猜……我後半夜去哪兒了?”

我說:“我們倆上哪兒知道去,先前問你你也不說,讓我們自己瞎想。”

崔大離低聲說:“半夜你們倆不是先回屋了嗎?哥哥我在西南屋收拾燒紙,剛一抬頭,看見供桌上的人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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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崔大離:“老崔你當時睡醒了沒有,西南屋供桌上哪有人?”

崔大離說:“怎麽沒人啊?供桌上擺的黑白大照片是誰?”

我對崔大離說:“合著你說的是照片,那不是開出租車的二哥嗎?”

崔大離道:“這還用說,老二可不是擺到供桌上了?你哥哥我一抬頭,看見老二的臉變了!”

我說:“剛開始你說供桌上的人變了,可沒說照片,你這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差得也太遠了。”

崔大離對我說:“兄弟你又打岔,你還讓不讓哥哥說了?”

臭魚說:“你別搭理他,快說照片中的臉……變成誰了?是咱仨認識的人?”

崔大離說:“臭魚你也是打岔,什麽叫變成誰了?你們倆倒是聽我把話說完了。是這麽著,昨天半夜起了風,烏雲遮月,外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西南屋倒是燈火通明,供桌上有蠟燭,下邊還有個燒紙的銅盆,我剛把盆裏的紙灰壓滅,一抬頭看見供桌照片中的臉變綠了!”

我和臭魚奇怪地問道:“二哥死得閉不上眼,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成?”

崔大離說:“你們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哥哥我當時也是這麽想,手腳都軟了。卻見供桌上的蠟燭火苗子忽大忽小,綠幽幽的如同鬼火,照得人臉發綠。我心想:到處有便宜的劣質蠟燭,許是蠟燭不好?又看靈位前的香已經燒到頭了,按說靈堂中的香不能斷,哥哥我混鬼會吃白事兒這麽多年,這些個忌諱見得太多了,信則有,不信則無,哪有那麽多講究。照片中的這位,他是死得閉不上眼,還是問我要香火來了?不如我裝作沒看見,轉身出門,來個一走了之,這叫‘見怪不怪,其怪自退’。讓你們哥兒倆說說,如此可怕的情形,哥哥我明明看見了,卻愣是裝成沒看見,崔爺我這份忍耐力,是不是可以稱得上‘天下第一’了?”

崔大離說話有個很不好的習慣,能多說一個字,他絕不少說一個字,而且話趕話,說著說著他自己先吹上牛了。我可是急脾氣,聽不了他這套車軲轆話,我說:“你也是老太太上電車——先別吹了成不成?西南屋究竟有沒有鬼?你兩隻鞋底子又是怎麽掉的?”

崔大離說:“別急呀兄弟,我是怕說了你們也不信,可不怪你們不信,換了我是你們,我也不信。咱先別說信與不信,你們倆隻當是‘聊齋’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