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論前途各房夜話

19論前途各房夜話

綺年回到蜀素閣,把湘雲和珊瑚都打發了出去,扯下發髻上的釵子扔在妝台上,悶悶地歎了口氣。如燕猶豫再三,還是小心地說:“姑娘,其實今兒……”

“我知道。”綺年抹了把臉,自嘲地一笑,“還是沒記得自己的身份。”寄人籬下的表姑娘,還這麽大氣性,不是自找不痛快麽?

如燕不由微微紅了眼圈:“姑娘快別這麽說,舅太太還是心疼您的。”要不然也不會出來打這圓場。

“我知道。隻是怕舅母反而被我連累了,也招外祖母不待見。”綺年發了一會愣,又直了直腰,“但是我也不能連娘的孝期都不顧。罷了,大不了將來求了舅舅,咱們自己出去買處房子住著。”

“這怎麽成!”如燕大驚。家裏沒有頂門立戶的男人,還不得被人欺負死?當初吳氏還是寡婦呢,照樣被活活氣死,更不必說綺年不過是個未及笄的姑娘家。

綺年歎口氣:“我也隻是說說罷了,這不是還沒逼到頭上麽。”

如燕憂心忡忡:“奴婢看,四姑太太是國公夫人,怕是平日裏就這般行事慣了,倒未必就是……”

綺年點點頭:“我知道。今兒晚上我也是急了點,其實還有別的辦法可以處理。”隻是想到過世的吳氏,頭腦一熱就忍不住了,長歎了一聲,“日後我會再小心些。”這裏不是自己的家,縱然不像林黛玉進賈府一樣要步步小心,也不能再這麽衝動了。

如鸝從頭至尾都是半懂不懂的,手裏捧著阮夫人給的那隻鐲子:“姑娘,這個怎麽辦?”

“先放著吧。”綺年看了那鐲子一眼,又歎了口氣,“明兒去給外祖母請安的時候戴著吧。”

李氏跟身邊的管事媳婦商量了一會兒明天給阮夫人帶去國公府的回禮,回到蘭亭院,卻見丈夫歪在炕上看書,不由得有幾分驚喜:“還以為你去了別處……”

吳若釗笑笑:“去別處做甚。”他本不在女色上頭偏好,年輕時當然也有個男人的毛病,院子裏放著兩房美妾,難免也要去走動走動。不過吳家家風嚴謹,也要求子弟修身的,他那兩房妾都不是自己要納的,一個是繼母賞的,一個是上司送的。如今年紀長些,越發穩重起來,對妾更淡了,倒是喜歡到妻子房裏來說說話兒。到底是官家小姐,說起話來也投機。再說有些話,本也不合適跟妾說,她們也接不上茬。

“綺兒今晚——”李氏倒有點擔心丈夫不喜歡,覷著他的臉色小心地說,“這孩子雖則毛躁了些,卻也是一片孝心。”

“我知道。”吳若釗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四妹那脾氣……”有句話他覺得不合適跟妻子說,其實吳若菡根本也沒把吳若蘭當長姐尊重過。說實在的,但凡有心,也不會穿那麽正紅的顏色來。

李氏這才放了心,坐下來笑道:“隻是話說得著實有些……恐怕母親也要不喜的。”

“想也不至與小孩子置氣,母親也是明白事理的人。”至少大麵上是能過得去的,“隻是這孩子確實毛躁了些,到那日就是稱病躲了也沒有什麽,何必這時候硬頂。”吳若釗想到妹妹的模樣,心裏又不覺有幾分黯然,“也罷,本也是四妹有錯在先。你叫湘雲與她說,明兒戴著四妹給的那鐲子去給母親請安,以後莫再這般強,有什麽事隻管與你說,休要再如今日這般了。”

李氏點頭答應,立刻遣了碧雲去蜀素閣。不片刻碧雲回來,抿著嘴笑:“湘雲說了,聽見表姑娘早吩咐了身邊的丫鬟,明兒戴那鐲子去請安呢。”

吳若釗聽了這話,不覺笑了一笑:“這才懂事,我也放心了。”

李氏卸了簪環,在丈夫身邊坐了下來,含笑道:“那孩子本就是懂事的,隻是年紀小些,沉不住氣也是有的。”

吳若釗點了點頭,已經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李氏不見丈夫說話,也隻好脫了外衣上床躺下,正要朦朧睡去,忽聽丈夫道:“若是今年當真要選,我看,還得早去打點一番,將雯兒的名字劃了去。”

李氏清醒過來,低聲道:“老爺的意思,不願雯姐兒去待選?”

吳若釗歎了一聲:“自然不願。雯兒的才貌,若去待選,說不得也能進宮。可是她那脾氣,進了宮還不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李氏猶豫片刻道:“可是若照四姑太太所說,今年是為幾位皇子選妃。幾位皇子都是好的,若做了王妃,將來也是逍遙度日。我看雯兒的意思似乎有些……”

“她知道什麽!”吳若釗斷然否決,“幾位皇子不錯都是好的,但聖上至今未立太子,隻怕壞就壞在兒子都好上了。”

李氏雖則從不向丈夫打聽朝堂之事,但各官員的夫人們自有自己的交際圈子和消息渠道,聞言不由一驚:“老爺是說,怕皇子們將來爭嫡?”

吳若釗長長歎了口氣。如今的中宮皇後隻有一位大公主,並沒能生出皇子來,卻把一位已故婕妤所生的大皇子養在膝下。二皇子出身更加卑微,母親本是個宮人,後頭生了兒子才封了個婕妤,並不受寵,但二皇子本人卻是十分聰慧,極得皇上喜愛的。三皇子年紀較小,但他的生母卻是鄭貴妃,自己的地位既尊,娘家又是恒山伯府,靠山強大。再下頭四皇子夭折,還有一位五皇子,今年卻隻三歲。雖說皇帝春秋還盛,但畢竟已是五十多歲將近花甲的人,也該要考慮立儲之事了。

“父親曾說,為臣之道,還是該做個純臣。”吳若釗憶起父親臨終之時的遺言,眼眶微熱,“當初今上還在潛邸之時,誰能料到他有九五之份?那時候支持上頭各位皇子的官員們,如今都怎樣了?”除了支持太後的一隊人馬之外,其餘各黨都受到了影響。這還多虧著皇帝是個寬厚的,隻抄了幾家鬧騰得最厲害的。不過有些人家,非常明顯地仕途一路下滑,十幾年間就今非昔比,自然也是因為當初站錯了隊。

“隻有我家,幾乎未曾受到波及。全因父親隻忠於皇上,不曾去偏倚任何一位皇子。”

吳老太爺在國子監的時候可稱德高望重,皇上特地請他去為諸皇子授課,所以幾位皇子跟他都是熟悉的。他為皇子師的時候就是不偏不倚,除了格外敬重一下太子,對其餘皇子一視同仁。後來諸皇子們漸漸露出奪嫡苗頭,他作為清流之一自然也有各方拉攏,但他隻效忠皇上,對皇上封的太子恭敬有加卻不逾矩,並不理睬其它。結果諸王大亂的時候他確實受了冷落,但塵埃落定之後,他卻以帝師之尊,擢升大學士,加太子太傅銜。

“如今,皇上遲遲不立太子,隻怕又有前車之亂哪……”

“那皇上為什麽不立太子呢?”李氏對朝政之事不是特別明白,“當年先帝就是吃了這個苦頭兒,到後頭匆匆立了太子,卻已晚了。雖說皇上因此而——但諸子相殘,這……”看著自己的兒子自相殘殺活不下來幾個,難道很舒服嗎?

“皇上也難哪……”吳若釗歎了口氣,“昔年太後還生了兒子呢,隻因不是長子,還鬧出那麽一場大亂來。如今皇後無子,長皇子和二皇子出身皆卑,都不如三皇子母家尊貴,更是麻煩哪。”

李氏聽了也替皇帝發愁,然而那畢竟是男人們的事:“如此說來,咱們家確實不能送女兒去參選了。”

“我意已決。”吳若釗看著淡杏色的帳帷出神。留夜的一盞紅紗燈的燈光投在上麵,氤氤氳氳竟然微有血色,“不過,隻怕二弟那邊不作如此想。”

吳若錚的性子與大哥截然不同,雖則也是個文人,卻是個殺伐決斷的性子。且他是庶子,多年來官場拚殺,更多是靠著自己的努力,因此主意格外的大。就是吳老太爺生前,也不是很能管得住他。如今父親不在,異母哥哥的話就更難讓他聽從了。

“老爺好生跟二叔說說,自家兄弟,把話說開來總是好的。”李氏這話說得也並無把握。雖說吳家這一代隻有兄弟兩個,但二人的關係並不十分融洽。

吳老太爺治學為官名聲都好,可說修身平天下皆有所成,唯獨齊家這一項情況不甚佳。他初娶六品武官之女黃氏,黃氏理財管家是一把好手,唯獨行事太過剛硬。吳老太爺那時候年少,意氣風發,少不得也向往個紅-袖添香。無奈黃氏女工出色,還會騎馬拉弓,唯獨不愛讀書。

說起來也是黃氏這不通詩書的名頭太響了,吳老太爺的上司憐他對著悍妻無話可說,便送了他一個妾。這妾本是個官家小姐,後來家裏犯了事被抄沒,女眷皆成了官奴。這小-姐卻精於詩畫,恰是吳老太爺心目中的紅顏知己。

本來這不算什麽大事。再是個知己,也是個官奴,就算再抬舉也抬舉不上去,生了兒女身份也不高。可是黃氏眼裏不揉沙子,雖對庶子庶女並不苛待,卻對這妾十分厭惡,鬧了不少的氣。吳老太爺在朝廷上十分圓轉,在家裏卻做不到這麽自如,雖不至於到家宅不寧,也是差不太多了。

吳若釗八歲之時,黃氏去了,吳老太爺又續娶了顏氏。顏氏進門,對前頭的兒女們麵子上總過得去,但也並不十分親近,尤其是嫡庶分明,一對庶兒女的日子反過得不如前頭嫡母在世的時候好。到了這時候,四個兒女才漸漸有了點同病相憐的感覺,然而之前的嫌隙終究是太大,因此老太爺去世之後,兩兄弟在仕途上雖則相互援手,卻怎麽也達不到全無隔閡。

吳若釗也歎了口氣:“聽不聽的,我做兄長的也要把話說透。罷了,這些都待二弟回京再說罷。倒是那院子要勞煩你,好生收拾收拾。”

李氏嗔道:“看老爺說的是什麽話,二叔要回來,自然是我的事。老爺說這話,倒好像是跟我生分了。”

吳若釗嗬嗬笑了一聲,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頭發:“霄兒也十七了,他的先生看了他的文章,說今年秋闈十之八-九是必中的。若真中了,他的親事也可以物色起來了。”

李氏猶豫了一下:“明年就是春闈,若是霄兒能中進士,那比舉人又好得多。到時候再去說親,姑娘的門第兒也能再高些。”

吳若釗搖頭笑道:“進士豈是那麽好考的?依我的意思,霄兒中舉不難,若要中進士卻還差著點火候。明年的春闈我連場都不太想讓他下,若不成還好說,若是中個同進士,那可就……”同進士雖然也是進士,但是名聲上就差一點。都說同進士、如夫人,把二者相提並論。吳家這樣的人家,吳老太爺不必說了,吳若釗兄弟也都是二榜進士,若是到了第三代的長子中個同進士,恐怕要被人偷笑了。

李氏遲疑道:“其實霄兒才十七歲,也不必太急。”她是知道自家兒子會讀書的,明年考不上,三年後也差不多該能考上才是。舉人與進士相差且不是一點半點,若是兒子中了進士,出去說親立時便能再高上一等。

吳若釗笑起來道:“別人家中都是嚴父慈母,隻見做娘的催著兒子成親。到了我家,卻是你這做娘的隻顧著兒子讀書了。”

李氏麵上一紅,低聲道:“妾身哪裏是不急,隻是隻這一個兒子,自然盼著他有出息才是最要緊的。何況他是嫡長子,若是媳婦娶得不好,隻怕家宅不寧。”嫡長子將來是要頂門立戶的,吳家雖然不似那些勳貴人家有什麽爵位要繼承,但若是長媳理不了家,那也是大麻煩。何況若尋個高門大戶家的姑娘,將來也得嶽家些許助力。

吳若釗點了點頭:“夫人所慮甚是。不過依我看,隻要姑娘好,倒不必門第特別高。”壓低了聲音,“尤其那些勳貴人家,聽著雖好,隻怕齊大非偶。自然,若是一時沒有好的,也不必著急。”

李氏明白丈夫的意思。第一是不要攪進立儲之事,那些與各皇子交好的人家,還是該避著些。若是挑不到合適的,也能拖一下。若將來立儲之事塵埃落定再尋親事,也不是不行,隻怕這日子拖得太長,反把兒子耽擱了。

吳若釗今夜聽了這選秀之事,一時間無數念頭都湧上來,反而沒了睡意,又道:“再過兩個月就是雯兒及笄了吧?雖說是庶出,也是長女,該好好辦一辦才是。”

李氏應了一聲,心裏卻不太情願。她自覺對兩個庶女已然十分寬容,可是不管做什麽,吳知雯總是能挑出點毛病來,雖然不敢當著嫡母的麵說什麽,但那臉色也夠精彩,更何況還有一個孫姨娘,時不時的總往康園跑。隻是丈夫既然說了,她也隻能應下。

不說這邊夫妻二人在談論兒女之事,時晴軒那邊,孫姨娘也正靠在吳知雯床頭,絮絮與女兒夜話。

“明兒早上去給祖母請安,我看那丫頭要吃祖母的冷眼了。”吳知雯頗有幾分幸災樂禍,“虧得祖母還賞了她那麽多東西,竟然當著祖母的麵提什麽孝期。”

孫姨娘有幾分無奈:“我的姑娘,你管她做什麽,倒是該想想你的事。”

吳知雯也有幾分倦意,懶懶道:“我有什麽事?”

“便是上巳節啊。”孫姨娘有些著急,“四姑太太是國公夫人,交際的都是京中勳貴,難得她肯帶你出去,還該找太太做幾件新衣裳,打幾樣新首飾才是。橫豎還有十幾天呢,趕一趕也來得及。”

吳知雯拉了臉:“去不去的,也沒什麽意思。那些人都是眼高於頂,何況,何況我說到底,也隻是庶出……”

“哎喲我的姑娘!”孫姨娘一聽就急了,“你是老爺的長女,太太又沒生女兒,庶出又有什麽?何況你詩書出眾——”

吳知雯打斷她的話:“你曉得什麽!你從來也不跟著太太出去,哪裏知道那些高門貴女們何等刁鑽。是嫡是庶,她們分得清楚著呢!”

孫姨娘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思前想後不由得要落淚:“姑娘沒福,托生在我肚皮裏,都是我耽誤了姑娘。”

吳知雯看她這樣子,又不忍起來,拿了帕子給她拭淚:“姨娘快別哭了。沒聽姑姑說麽,今年沒準就要選秀。真要沒有那嫡庶之分,隻有到宮裏去。到那時,誰得寵誰就貴重,哪裏還管什麽嫡庶。”

孫姨娘大驚,立刻反對:“這可使不得!那宮裏是什麽地方兒,吃人都不吐骨頭!姑娘你可萬不能打這主意,若是太太要送你去參選,我必去找老太太攔下的。”

“宮裏自然不能進。”吳知雯拉了她一下,“可是姑姑也說了,要給幾位皇子選妃的。皇子身份尊貴,即便是不能承繼大統,富貴尊榮也是少不了的。”說著就咬牙,“何況若像姑姑說的,二叔家那霞丫頭也要送選,我怎能落在她後麵!”

孫姨娘自是知道自己女兒跟二房的吳知霞素來不睦。因著年貌相當,兩人一向都是暗中較著勁兒,誰也不肯服誰的。阮夫人今日提了一句吳知霞可能參選,倒把自己女兒的倔性子激起來了。不由得一陣頭疼,卻知道女兒倔起來是油鹽不進的,隻得勉強應和著,心裏卻暗自打著主意以後尋了機會將女兒勸轉。她自是巴不得女兒嫁得高門,隻是若為了跟二房賭氣,那卻是萬萬不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