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初入京十裏紅妝

12初入京十裏紅妝

燕京城終於在眼前了。

綺年把馬車簾子掀開一點兒,試圖看看這燕京跟後世的帝都有多少相似之處。不過顯然不太成功,她隻看見了遠處深灰色的高高城牆,還有城門處進進出出的人流。

“姑娘,老爺派了周管事來接了。”劉管事在車轅上驚喜地說了一聲,“小的這就去叫他過來。”

周管事比劉管事年紀還大些,來行了禮,便說起喬連波姐弟的事:“老太太聽說喬表姑娘來了,歡喜得不行,叫奴才一早就在這裏等著了。”他是老夫人顏氏的陪房,口口聲聲都隻說顏氏的事,“已經叫太太收拾屋子,就等著表姑娘和表少爺了。還有周表姑娘的屋子,也早就收拾出來了。隻叫奴才一見了就迎了家去。”

“多謝周管事了。”綺年聽見喬連波輕輕鬆了口氣,便隔著簾子說了一句,“隻我這一路上多虧了總兵夫人照顧,先要去道謝。”

周管事連忙道:“老爺聽了表姑娘是總兵夫人一路送過來的,已經叫奴才準備了幾色禮物,日後還要再登門致謝的。”

綺年叫人拿了那幾樣禮物,親自到林夫人車裏道謝。林夫人頗有些不舍,拉了她手道:“本是一路的,何必還要這般客氣。待我安頓下來,接你去玩。”兩家的馬車在城門處分了手。

周管事還帶了一輛馬車來,這卻是吳家自用的馬車,車廂極寬大,綺年與喬連波姐弟三人坐了,中間還放一張茶幾,空間綽綽有餘。如燕等人都被安排到後頭馬車上,這裏隨車來的卻還有個十七八歲的丫鬟,笑盈盈地先給三人請安:“奴婢翡翠,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特地來迎表姑娘、表少爺。”

雖然是個丫鬟,但既然是老夫人身邊來的,綺年三人少不得也要見個禮。翡翠打開馬車內的暗格,從裏頭取出各色小點心和溫好的茶水:“今兒車隻怕要走得慢些,表姑娘表少爺若餓了,先墊一墊。”

一桌八個玉色小碟,每碟一種點心。綺年拈了一塊芙蓉糕吃了,雖然有些涼了,但還是新鮮的,想來也是早晨剛剛做好的。喬連波姐弟也小心地吃起來,翡翠就在一邊倒茶端水,一邊閑閑尋些話出來說。

馬車進了城門不久就開始走走停停,綺年吃過點心,忍不住稍稍掀起一點窗簾向外看去:“京城裏道路如此堵塞麽?”古代也鬧大堵車?

翡翠瞧著她,並不攔阻,隻是笑:“今日昀郡王府的長女出嫁,十裏紅妝,正是吉時,滿滿隻怕要擺上一條街,所以難走一些。再往前的櫻桃斜街是必經之處,必然能看見的,隻是到時候——這車是沒法走了。”

喬連波輕聲問:“昀郡王府的小縣主?嫁的是哪一家?”

翡翠笑道:“不,隻是郡王府的庶長女,閨名叫燕如的,嫁的是汝陽侯的嫡次子。郡王府隻有一位嫡出的縣主,閨名叫燕妤,今年才十四歲,尚未議親呢。”

前朝規矩,凡郡王之女,皆稱縣主。然而本朝初年兩位親王之亂,牽扯出一串的皇子王孫之後,皇帝就連這種頭銜空俸也吝於賞賜了,改令:凡正妃所出子女,可依舊例,女稱縣主,男領鎮國將軍之銜;若是庶子女,就要看是否有功勞能讓皇帝賜爵了。

因此,昀郡王雖然有三子三女,但將來得爵的卻頂多隻有三人,縣主更是隻有一位,就是秦王妃所生的趙燕妤。

翡翠這裏說著話,前頭已經走不動了,馬車旁邊擠滿了人,隻聽得嘖嘖稱讚。綺年等人也忍不住稍稍撩了簾子向外看,隻忙著翡翠,連忙叫小廝們好生注意著,生怕外頭有什麽登徒子流,趁亂輕薄了姑娘們。

十裏紅妝果然講究,馬車過來的時候送嫁妝的隊伍已經過去一半了,後頭仍舊好像看不到盡頭似的。隻聽旁邊閑人相互誇耀自己來得早,看見了嫁妝的頭一抬:“據說是王妃親自去了宮裏求皇後賞的白玉如意一對。這才不過是庶女,就這般榮華,果然是天潢貴胄。也虧得王妃如此慈愛,對庶女也這般有心。”

喬連波聽得出神,輕聲歎道:“王妃真是慈愛……”

翡翠笑道:“雖是庶女,卻是長女,聽說也是養在王妃膝下的,自然不同。”

“這嫁妝竟然還未過完……”喬連波看了這半晌,那些二人一抬的箱子仍舊沒有走完。

“一百零八抬呢。”翡翠也不由得露出一點歆羨之意,“聽說這還是因為下麵有小縣主沒有出嫁,若是嫁妝太多,小縣主就不好操辦了,總不能超過一百二十八抬去。”

綺年倒是知道這個規矩。那是崇德帝年間,太子納正妃,正妃家裏陪送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妝。後頭這位太子妃做了皇後,這一百二十八抬就成了頂天的數,任你哪家嫁女,難道還能尊貴過前頭先帝的皇後去嗎?

“一百零八抬……”喬連波睜大了眼睛,“這也夠多了。”

翡翠抿著嘴笑:“也不算少了。不過,聽說咱們家四姑太太嫁進國公府的時候,也是一百零八抬的嫁妝呢。”

喬連波低下了頭,半晌輕聲道:“四姨是有天大福氣的人……”

綺年表示同意。同樣是老夫人生的,吳若蓮倒黴,出痘落了疤,雖然嫁妝一大堆,也隻能嫁個京城外的武官。而四女吳若菡,卻是在吳家家世最盛的時候出嫁。本嫁的是英國公府的嫡次子阮海嶠,結果後頭英國公的長子阮海峰早逝了,還沒兒子,這國公爺的爵就給了次子,吳若菡也一下子就成了英國公夫人!這真得說是好福氣的。

翡翠沒再說話,隻是笑了笑,開始勸綺年等人喝茶:“後頭就該是新娘的花轎了——”

話沒說完,人群就**起來,果然是一頂繡金線牡丹的大紅花轎從櫻桃斜街那頭出現,花轎前頭幾步是一匹白馬,馬上男子喜服披紅,自然就是新郎官了。花轎後頭卻也跟了一匹棗紅馬,馬上的年輕男子身著正六品官服,英氣勃發,比得前頭的新郎官不免有點弱了。這卻是綺年認識的人——昀郡王的庶子,趙燕和!他倒是跑得快,居然已經在她們前頭回到京城了。

“後麵那是——”

“那是送嫁的兄弟。是新娘的同母兄長,昀郡王的庶長子。”翡翠這次眼睛也稍微有點直,露出一點花癡相,“別看是庶子,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了,說是文武雙全的。”正六品的官職聽起來似乎不高,可是寒窗苦讀的學子,即使中了一甲二甲的進士,能不能得個七品八品的官職還不一定呢。何況五城兵馬司,那算是有點實權的。

“郡王的長子不是世子嗎?”綺年覺得有點奇怪。雖然沒有明文規定要長子送親,但是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一般都是這樣的。

翡翠隨口回答:“世子身子不好,總是不出門的。這不是還要把新娘背上花轎嗎?又要跟著送親到新郎家裏去,世子哪裏能行。”

“世子身體弱到這種程度?”一個妹妹能有多重?尤其是這時候的名門貴女們,為了穿衣服好看,節食程度跟後世有一拚,怎麽也不會在上花轎的時候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新娘子。

翡翠倒是謹慎:“王府的事情,外人哪裏知道,隻是世子從不出來見人卻是真的。”頓了頓,低聲道,“聽說腿也不太好……”

這個時代,有嚴重身疾是既不好做官也不好承爵的,郡王的嫡長子如果是個瘸子,那這世子的位置遲早也是坐不穩的。雖然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可煩惱隻怕是照樣的多,說不定還更多一些。將來若是讓秦王妃生的兒子做了世子,郡王去世之後,這位嫡長子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不過這也都是別人家的事,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呢?綺年托著腮看著趙燕和的背影出神,說不定還是這個庶子日子稍微舒服點呢,反正也沒有承爵的可能,靠自己拚一拚唄。盡管是庶子,也算有個好爹,人家總要買一點麵子的。

喬連波也一直望著,細如蚊蚋地說:“王府貴女,真是好福氣。”

綺年有點心不在焉,隨口回答:“這是會投胎,比不了的。”沒辦法,投胎是門技術活啊,拚爹可是硬功夫。

喬連波輕歎了口氣:“嫁的也好。汝陽侯……是侯爵府上的嫡子呢。”

據說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人生,尤其在這個年代,綺年也不得不承認,這嫁得好非常關鍵。可是這年頭結婚是講究門當戶對的,你生得不好,卻想嫁進高門大戶,那就得撞大運了。

“也就是郡王府的庶女,才能去嫁侯爵府的嫡子,旁人哪能行呢?”

喬連波神色微微有些黯然。翡翠笑著說:“周表姑娘說得是。不過汝陽侯承爵也有四代了,五世而斬,如今也不如從前。”否則,也不肯娶個庶女的。

綺年對這種事不太感興趣。雖然她是吳侍郎的外甥女兒,但自己的父親生前卻隻是個六品小官,這種王啊侯啊的門第離她太遠了,沒必要去操心。

長長的送親隊伍總算過去了,還有些好事的人跟在後頭看熱鬧,不過馬車總算是可以順利前行。饒是如此,到了吳府的時候也已經天色昏黃,該是掌燈時分了。

兩個嬤嬤帶了兩個媳婦子,兩個大丫鬟,站在大門外等著,馬車一到就迎了上來:“表姑娘表少爺可到了,老夫人都等急了。”

翡翠從車上先下去,笑道:“到了櫻桃斜街,正碰上郡王府的送親隊伍,實在是走不動。”

兩個媳婦掇來腳凳,翡翠親手把人攙下車,後頭如燕如鸝也趕緊過來,馬車自有管事打發,這裏隻管簇擁著綺年三人往正院走去。

跟著綺年的那個大丫鬟看模樣比翡翠還稍大些,穿著水紅色長比甲,長得不算如何出眾,卻也十分端正,笑盈盈道:“奴婢珊瑚,是老夫人特地讓過來迎姑娘的。打清早上起來就盼著了,如今全家都在正廳上等著呢。”

綺年有些歉疚地笑笑:“外祖母年紀大了,還有舅舅舅母,都為我們受累,真是……”

珊瑚也就笑了笑:“今日昀郡王嫁女,路原是難走。”不再多說別的了。

吳府在京城官宦人家的府邸裏已經要算大的了。綺年倒是聽楊嬤嬤說過,吳家二房的老太爺曾任過十五年的南京鹽課提舉司提舉,官職不算高,卻是個肥缺。鹽商富甲天下,鹽課上的官員灰色收入那是大大的。本來二老太爺讀書是不怎麽樣的,當初還是京城吳家大房的老太爺拿出錢來給他捐了個貢生,後頭才能當官。

結果這位二老太爺讀書不怎麽樣,當官倒是很有一套,在鹽課上牢牢坐了十五年,撈了個盆滿缽滿。他也不全是靠鹽商的孝敬銀子,而是借著鹽課的便利,用下人的名義去做生意賺錢,且做得風生水起,身家豐厚。

飲水思源,二老太爺如果不是哥哥給銀子捐了貢生,也不可能後頭撈到這些錢,於是也就大把地往大房送銀子,幫著大房做生意,兄弟倆一起發財。就是這處宅子,還是當時拿了二房送來的銀子買的。地方既好,麵積又大。

冬日天短,太陽已經快要落到房脊後麵去了,珊瑚也就隻是遠遠指點了幾下:“那邊的寧園,本是二老爺的院子,因著二老爺這些年都外放,一直無人居住。”

二老爺,就是吳家的庶子吳若錚,現在濟南府的。雖然老太爺已經去世,但老夫人還活著,所以吳家也沒分家。

“那邊是怡園,就是大老爺的住處了。老太太這裏的康園雖然小些,卻最精致。”

綺年大略看了看,這宅子真是不小。康園在中軸線上,怡園和寧園分開兩邊,怡園略大一點,燈火通明;寧園因是無人居住,隻有幾處燈亮著,大約是守園子的下人。

珊瑚看出了她的意思,笑了笑:“這宅子,在京城比一般公侯的府邸都不差。有些已經沒落了的,雖然有爵位,住的還不如咱們一半呢。”又指點著兩邊,“寧園裏頭種著些梅花,可惜這時候花期已經過了;倒是怡園有個杏林,再過些日子就好看了。老夫人最愛桂花,康園裏就有兩株百年以上的桂花樹……”

綺年借著黃昏的光線看看自己走的這條路。青石板路兩邊有白石砌的花壇,裏麵的花木已然抽芽生葉。前頭就是一道垂花門,門楣上白石浮雕著“康園”二字。進了垂花門,果然園子裏兩棵桂樹幾乎合抱,枝葉伸展開來,幾乎蓋住了半個院子。樹下引了一條活水,雖然沒有湖泊,卻也高低修了幾座小橋,平添了幾分幽遠雅致。

迎麵的正廳裏燈火通明,兩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穿著蔥綠比甲站在門前,一看人來就打起簾子齊聲笑道:“可是到了,老夫人正盼著呢。”

綺年趕緊加快腳步上了青石台階,一進門,撲麵就是炭盆熏出的暖氣混和著水仙花的清香。廳裏極大的地方,正中紫檀木椅上坐著個老婦人。

按說顏氏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看起來也就是四十出頭的模樣,如果不是輩分擺在那裏,闔府都要叫聲老夫人,放在外頭也就像是個中年人。頭發裏沒有一絲銀色,規規整整梳著圓髻,插著羊脂白玉的蓮花簪,前後六把鑲綠鬆石的白玉梳,耳朵上一對赤金環子,分別還鏨著福壽二字。身上是群青色暗紋萬字不到頭的織錦褙子,手邊上還靠著一柄烏木銀頭的拐杖。隻是眼睛倒是有些花了,眯著向一群人裏覷了覷,開口就問:“我的外孫兒外孫女來了?”

喬連波頓時就哭了出來,搶上前一步跪了下去:“孫女兒連波,給外祖母請安。”又拉了喬連章一把,“這是連章,快給外祖母請安。”

顏氏連拐杖都沒用,站起來的動作十分利索:“快,快過來!”身後一個穿水紅比甲的丫鬟趕緊扶著,老太太卻拿手給甩開了。

喬連波和喬連章一邊一個,向前膝行幾步,抱住顏氏,伏在她膝上就哭了起來。顏氏也落了淚,拿手撫著兩人後背:“我苦命的蓮兒,苦命的孩子……”

綺年站在一邊,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個什麽表情出來,隻是在心裏哀號了一聲:你們也給我留條腿啊,叫我抱什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