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夢肩輿

秋天天亮得晚,天空還染著墨色,淩晨的清平鎮碼頭卻已經破開寂靜,熱鬧紛呈。廣記轎行的老板杜望是最怕喧囂麻煩的人,早早簽票上了船。杜望走進包廂掛好大衣,剛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座位上,就聽見乘務員走上來:“查票了查票了!”

杜望眼尖,看見自己對麵沙發上垂下來的罩子應聲動了動,便不動聲色地坐過去,猛地將沙發罩掀開,正對上一張狼狽不堪的臉——卻是清平鎮警察局局長千金謝小卷。謝小卷臉上還蹭著椅下的灰,頭上的自來卷也蹭亂了。杜望忍不住笑出聲來:“謝小姐,你居然逃票?”

謝小卷從沙發底下爬出來,杜望眼皮一跳,這才發現她裹著的小西裝下麵是一件雪白的西洋婚紗,手上還提著個行李箱。杜望恍然大悟:“你逃婚?來找我?”

謝小卷又氣又急,扔下箱子躥上來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什麽呢?我是要溜回英國的,誤打誤撞才進了你的包廂!”

杜望臉上便掛著了然的表情:“想來是在鳳鸞雙喜轎上看到的不滿意。”

包廂門被猛地拉開,乘務員看見穿著婚紗的謝小卷不由一愣,謝小卷卻自然而然地挎上了杜望的胳膊:“我們是新婚旅行的,旅途婚禮。”說完謝小卷仰臉衝杜望甜甜一笑,“Daling,我票丟了,你快幫我補一張。”

杜望看著謝小卷擠眉弄眼的樣子有趣,還是從身上掏出票款。乘務員一邊開票一邊笑了笑:“是新婚吧?真是恩愛。說也巧,您二位隔壁包廂也有一對兒旅行結婚的。”

謝小卷好奇地看向包廂門外,正看見過道裏準備往包廂裏進的一對金童玉女。男士穿著頗為鄭重的黑色西裝,胸前口袋上釘著的紅色縐紗花朵還沒來得及取下來。他回頭衝著身邊的女孩微笑,正露出來英俊剛毅的半張側臉,像是行伍出身。

謝小卷的臉“唰”一下就白了,整個身子轉了過去。杜望打發走乘務員回身才看到謝小卷胸前一模一樣的紅色縐紗花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個人該不會是——”

謝小卷咬著牙:“就是他,警察廳廳長老頭的二兒子齊馮虛。”

汽笛拉響,船已離了岸。

雖然齊廳長在官場浸**多年,老成世故,但他這個兒子卻頗為出彩。小小年紀被送去省裏讀的陸軍學堂,二十些許就掛上了參謀的職。親事是齊廳長和謝局長兩廂勾搭定下的,論門第顯然是謝家高攀,謝局長因這門親事得意不已,根本顧不上過問彼時尚在英國的寶貝女兒意見,謝小卷之前隻見過對方的照片。

新郎新娘新婚之日雙雙逃婚委實稱得上是奇事怪聞,謝小卷有些抑鬱:“早知道他逃,我就不逃了,慌得我日常衣服沒帶上幾件,上船的時候腳也扭了。”兩個包廂之間是薄薄一層板壁,謝小卷好奇心起,半跪在椅子上耳朵輕輕貼上去。

包廂門卻被人敲響,杜望沒顧謝小卷正在偷聽的姿勢,開口就應:“請進!”

謝小卷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忙回頭狠狠剜了杜望一眼。門卻已經被拉開了,站在門口的正是齊馮虛。他胸前的花朵已經取了下來,聲音裏透著軍官的勁拔:“打擾了,請問你們包間有沒有熱水?內子需要服藥,我們包廂的水壺是空的。”

謝小卷恨不得在沙發角落裏縮成一個球,齊馮虛卻一眼也沒有瞧她,接過杜望遞過去的水壺道謝離開。杜望用手裏的報紙卷輕輕打了一下謝小卷的頭:“瞧人家又英俊又體貼,後悔了吧?”

謝小卷癟癟嘴剛想說話,就聽見隔壁包廂一聲驚呼:“鈴子,鈴子,你醒醒!來人哪!”

謝小卷忙推開包廂門,跟著聞聲趕來的乘務員一起到了隔壁包廂。隻看見齊馮虛身邊的年輕女孩已經暈厥了過去,地板上滿是藥片和水漬。齊馮虛的手發著抖,卻猛地從腰間拔出槍支轉向謝小卷。謝小卷被他目光裏的戾氣所逼,嚇了一跳,踉踉蹌蹌地往後,直撞抵在包廂板壁上。

齊馮虛勉力克製住自己的戾氣:“謝大小姐,逃婚的事是我負了你,還請你高抬貴手,不要攀扯旁人。”說著將手槍倒轉遞給謝小卷,“我可以把命賠給你,以全你的尊嚴和謝家的臉麵,但你要給鈴子一條活路。”

即便是倒轉的手槍,謝小卷還是被嚇蒙了。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雲淡風輕地撥開了槍口。杜望將謝小卷攬到身後:“齊先生這是哪裏話?她是我的新婚夫人,您也攜美在側,既然大家早都認出了彼此,剛才就應該打打招呼才是。在下杜望。”

謝小卷仗著在杜望身後膽子也大了起來,氣急:“你以為是我投毒嗎?……我……你少瞧不起人……為了你我犯得著嗎?”

說完這句話,臉卻紅了,因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杜望剛剛說了什麽。自己說犯不著,自然是因為這私奔的“新婚丈夫”犯不著了。

兩廂僵持,抱著鈴子的女乘務員卻尖叫著鬆手倒退了幾步。隻看見鈴子解開的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上麵有著若幹黑色瘀斑。

杜望玳瑁鏡片後麵的眼睛眯成一條線,他將謝小卷拉到身後,聲音低沉從嗓子裏麵傳出來:“是鼠疫。船上可有鏈黴素,快去拿過來。”

女乘務員打著哆嗦:“這年月,船上備著的藥品都不齊全,上哪兒弄這些洋藥。”

齊馮虛隻覺得腦中一白,俯身過去將鈴子抱在懷裏,衣服卻被輕輕拽了拽。懷中的姑娘睜開一線水蒙蒙的眼睛:“馮虛,沒用的,我身上的不是一般的疫症。原本想著逃過一劫就能永遠陪著你,誰知道終究是不成的。”她重重喘息一聲,“要是能回到奈良你我初遇的時候,該有多好……”

謝小卷有些訝異:“奈良?”繼而眼尖地看到她隨身的小布包上麵繡著的“關東軍防疫班”字樣,眼中浮上嫌惡,“你居然是東瀛人?”

鈴子看著謝小卷苦笑:“橫田鈴子,見過謝大小姐。”

回到自己包廂不久,就聽見外麵走道腳步雜遝,謝小卷扒著門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劈手回身揪杜望:“快走,整個上等船艙的人都隔離光了。”

杜望眉頭一挑,看了眼站在船艙門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和謝小卷的乘務員:“這會想走也來不及,怕剛才早被認成了一起的,怎會放咱們出去傳染別人?”他看了看舷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到最近的漢興也要兩個晝夜,返航回清平倒是快些。”說完他拍開謝小卷,“你鬆開,我去隔壁看看有什麽要幫忙的。”

胳膊上扣著的手卻半分也沒鬆,扭頭看見謝小卷一雙大眼睛裏滿是倔強:“我不許你去,會傳染的。”

杜望一笑:“那你乖乖在這裏待著。”

謝小卷死命咬了咬牙:“好!就一起去!”

杜望回身,眼神有一點意外,從袖口裏抖出灰色暗錦帕子:“掩住口鼻。”

整個上等包廂一片死寂,杜望走到過道處用力晃了晃銜接其他船艙的艙門:“鎖上了,連門縫裏都塞了棉花,真是愚昧之至。”門外的乘務員聲音有些訕訕:“先生,咱們船上放著的貨不能耽擱,斷不能回清平。隻消兩個晝夜就能到漢興,到時候再把姑娘速速送到醫院。”

杜望氣極反笑:“人命關天,還惦記著那些貨?”

他話剛出口,卻聽見包廂裏謝小卷的驚呼:“齊馮虛!你幹什麽?!”

杜望回身,看見齊馮虛手裏的手槍正顫抖著抵在鈴子的心口上。鈴子卻用極其溫柔的目光看著他,手輕輕撫上他的手,仿佛要堅定他扣下扳機的信念一樣。

謝小卷衝過去將齊馮虛的手槍一掌打掉,灰色暗錦帕子飄落在地。下一巴掌就摑到了齊馮虛的臉頰上:“王八蛋!她不是你的女人嗎?你不是為她逃了我的婚嗎?”

杜望衝過來將謝小卷攔住。齊馮虛跪在地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我也不想,但我既為軍人,總要為這一船百姓的性命著想。”他閉了閉眼睛,睜開望著鈴子,“何況,無論生死我總會和她在一起的。”

昔年齊馮虛在省城學堂表現出色,被保送至東瀛陸軍士官學校進修。那個時候他不過十七歲的年紀,身量都沒有長齊,在異國他鄉水土不服,身體也是孱弱。不久肺部染了濕熱,咳嗽不止。軍校校醫對中國學生並不上心,草草診治後病情持續惡化。不知不覺便有了流言,說齊馮虛得的是肺結核。校方要開除齊馮虛,幾個中國學生上下斡旋才改成一紙強製休學通知,讓齊馮虛離校隔離調養。

離開學校的齊馮虛本無處可去,有交好的同學介紹他到奈良的姨母家調養,說那裏氣候溫和,有利於他的身體康複。

齊馮虛便在那一年的奈良,遇上了鈴子。

奈良春光正濃,好心的姨母借給春裳不足的齊馮虛一套自家孩子的高中製服,想去庭院賞櫻花的齊馮虛一溜煙蹬著單車順著田間小道騎過去。那天並非休息日,一路上都是靜悄悄的,庭院外鬱鬱蔥蔥,靜謐得很。

庭院內外一個人都沒有,晃過一扇木門,才看見一個少女身影輕盈地跪在地上,黑色的皮革書包放在身側。她伸手虔誠地拍了幾下,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祈願。有櫻花瓣隨著風輕輕地飄進殿內,軟軟地粘在她的頭發上。

“啪!”齊馮虛踢下車撐的聲音撕破靜謐,在空氣中又脆又響。他有些懊惱,抬頭卻看見一身潔白水手服的鈴子站在簷下,她扶著廊柱眼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逃課來的嗎?”

齊馮虛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身黑色的學生製服,失笑地壓了壓帽簷,將錯就錯答道:“你不也是逃課來的嗎?”他在士官學校受訓,東京口音非常流利。

她笑起來,“今天是櫻花神的生日,聽說在這天祈願都會成功。這樣好的天氣怎麽能待在教室裏呢?”

她轉身去握祈福的鈴繩,踩著的木製腳踏卻年久朽破,無處下腳。她有些懊惱地咬了咬嘴唇,齊馮虛走過來輕輕巧巧地夠下鈴繩。剛到他肩膀的鈴子伸出手,握上齊馮虛的手使勁晃了晃。

麻繩晃動鈴鐺,丁零零的非常悅耳。鈴子側過臉微笑:“鈴鐺搖響,這個願望算我們兩個人的!”

像是有春風吹進胸膛,一隻溫柔的手掌輕輕觸碰心裏的那根繩,鈴聲輕輕地響了。齊馮虛微笑:“那你許的什麽願望?”

鈴子臉一紅:“這可不能告訴你。”說完踮起腳尖伸手摸了摸齊馮虛的頭發,“學生郎,趕快去學校念書吧。”

離開庭院的路並不順遂,山風入懷沾了濕涼的雨意。齊馮虛將外套解下來讓鈴子披在身上,腳踏車的輪子在田間泥濘的小路上哼哼唧唧地歌唱。路上顛簸,坐在齊馮虛單車後座上的鈴子咽下一次顛簸後的驚呼,一隻手輕輕抓上了齊馮虛腰後的衣服。

像是一朵玉蘭在身後清湛湛地開放。

齊馮虛驚了一下,手下一抖,勉力才維持住平衡。單車歡快地行了一路,終於在鎮口停下。小賣部穿著鬆垮衫子的歐吉桑坐在自家店麵的簷下乘涼,遠遠看著兩個少年男女微笑。鈴子紅著臉從單車後麵跳下,將衣服遞給齊馮虛。齊馮虛想要說些什麽,沒想到一開口就被涼風所浸,迸出一連串咳嗽來。

鈴子慌手慌腳地將衣服披在齊馮虛肩膀上:“你著涼了,都是因為我。”

齊馮虛一邊勉力壓製咳嗽一邊擺手:“不是你的原因,我本來就得著病呢。”

鈴子不依不饒:“什麽病?”

齊馮虛微笑著說:“你是醫生不成?”

鈴子臉微微一紅,繼而又有些執拗:“怎麽,不像麽?我父親是奈良最好的藥劑師,我也會成為最好的醫生的。”

奈良的休假時光,因為鈴子變得格外愉悅,又因為鈴子變得格外短暫起來。一起賞櫻花,一起逛廟會,但不過見了兩三麵後,齊馮虛便接到同學的電報。休學將止,是時候回東京報到了。

齊馮虛突然意識到他身上的職責。他是一名軍人,更是一名中國軍人,注定永遠不可能留在奈良嗬護這小小的兒女情懷。他留給鈴子一封辭別信,寫明了自己的身份來曆,扔進了郵筒。隻是沒有想到鈴子會循著寄信的地址,找到自己住的地方。

他換上士官學校的學院製服,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拜別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姨母。他邁出院門的腳步卻一滯,鈴子手上拿著還沒拆過的信,笑吟吟地衝他招手:“為什麽寫信給我?有什麽話當麵告訴我呀。”

下一秒,鈴子臉色微變,盯著齊馮虛的行李,聲音滯澀:“你要走?”

齊馮虛覺得嗓子微啞:“我是軍人,不能不走。”

鈴子勉力笑了笑,眼睛一眨卻落下眼淚:“那我等你回來。”

“我也不會回來。”齊馮虛搖頭,“我隻是在此處借住,如果沒有意外,此生都不會回來。”他頓了頓,還是伸出手,“鈴子小姐,祝你永遠幸福。”

鈴子伸出手,指尖顫巍巍將要相遇的時候卻猛然抽回,她飛撲上去攔腰抱住齊馮虛,眼淚沾濕了他軍裝的扣子。她踮起腳尖在齊馮虛臉側微微一親,聲音發著抖傾訴在他耳邊:“那我去找你,等著我。”

齊馮虛愣住,尚不及反應,鈴子已經飛快地鬆開他,深深凝望後轉身跑走。

士官學校的畢業考核異常殘酷,他為了完成任務從高坡上滾下落進澗水,險些丟了性命,拚力攀著灌木爬了上來。同學趕過來救治,驚訝他傷成這樣還能喘氣,他卻迷迷糊糊笑著說了句“還好”。同學扶起他來:“命都丟了半條了,哪裏還好?”

齊馮虛笑笑:“還好鈴子不知道,不然一定會哭鼻子的。”

畢業歸國,齊馮虛站在輪渡的甲板上,手裏拿著一張黑白照片。那是在奈良的廟會上照的,他英姿挺拔地看著鏡頭,而身邊踩著木屐的和服少女卻抬起臉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她的聲音仿佛還**漾在耳邊:“那我去找你,等著我。”

不會再有以後,她隻要看了那封辭別信,就會懂得其中的無奈。

跨過這片海洋,就是兩個國度。此去經年,再無相會之日。

齊馮虛手指微鬆,照片落入海中,漸漸漂遠。

齊馮虛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之年再見到橫田鈴子,多年後,東北三省被日寇侵占。國民黨軍撤離,執行特殊任務的齊馮虛和幾個士兵被當作棄子遺留在哈爾濱,扣押在駐軍處。齊馮虛傷重,被尚想從他嘴巴裏撬開情報的駐軍送去治傷。

他在昏迷中悠悠醒轉,隻消一眼就認出了麵前穿著白色大褂戴著口罩的女人,那一雙昔日靈動快樂的眼睛滿滿蘊著的都是憐憫和悲戚。她用酒精輕輕擦拭著齊馮虛的臉頰,即便是敵對的立場,手下的動作依舊輕柔。

齊馮虛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清醒還是幻覺。

直到在手上輕拂的動作猛然停頓,藥棉倏然掉落在地上。

齊馮虛伸出手慢慢摘掉對方已經被眼淚濡濕的口罩,露出熟悉的五官眉眼。

橫田鈴子。

他以為他曾經留下的信已經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卻未曾想過信封上注明的訣別之意,竟讓鈴子多年來從未打開。她不願意告別,隻相信重逢,即便熬不住相思之苦無數次將信封放在心口伴隨入眠,卻從來沒有打開過。仿佛一經打開,永別才真正成為了定局。

她知道他是軍人,一直找一直找,直到尋到了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她在診所診治傷兵,既希望看見他,又害怕看見他,卻唯獨沒有想過他是異國他鄉的軍人。

是夜,鈴子帶著一套日軍軍裝摸到病房,齊馮虛換上了軍裝,以他流利的日語喬裝打扮混出去不是沒有可能。他猛然回身扣住鈴子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鈴子微微低下了頭:“你帶著我是逃不出去的。”

齊馮虛感覺胸膛裏疼得厲害:“你等著我,戰爭結束後我會回奈良找你。”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許諾太空太輕,鈴子的語氣也輕輕的:“我已經拆了那封信,是時候說再見,我再不等你,也再不找你。”

齊馮虛努力將胸腔裏那股子鬱痛壓下去,猛地放開了手。幾乎是他要邁出門的時候,一句輕飄飄的話吹散在空中:“神騙了我。”

他下意識回頭:“什麽?”

鈴子撲過來抱住他的背脊,仿佛是無依靠的鳥兒努力倚靠風中將要被吹落的巢穴。她的眼淚應聲而落:“初逢時我對櫻花神許願,賜給我一個相偕白頭的人,神騙了我,神騙了我。”

窗外的樹木被夜風吹得沙沙響,齊馮虛忽然想起了那年的奈良,櫻花輕輕飄進庭院,粘在少女的額發上。當年的他笑著問她:“你許的什麽願望?”

鈴子踮起腳尖,顫抖的嘴唇貼上他冒著胡茬的下巴,繼而是熱燙的唇……話輕輕地吐出來:“請你活著。”

那夜神秘失蹤的齊馮虛讓負責的軍官相當震怒,卻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一個小小的女醫師會有理由和膽量放跑一個中國軍人。

但鈴子畢竟是那夜輪值時唯一出入病房的醫生,盡管沒有證據,終究還是被牽連。上麵輕描淡寫要用別的方法懲罰這種愚蠢的錯誤,鈴子被要求去慰安所送消毒的高錳酸鉀以及進行相關防疫診治。名頭冠冕堂皇,現實卻冰冷殘酷。她被人強行按在慰安所的床鋪上,身邊都是大兵歡樂宣泄的笑聲。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對方卻停下了動作,盯著她的眉眼,繼而忽然鬆了手,聲音既尷尬又惶恐:“可是奈良的橫田小姐?”

她從對方的聲音裏聽出轉機,方才因為倔強而偽裝的軀殼瞬間癱軟,捂住眼睛哭了出來。

那一年,逃出東北的齊馮虛在父親的關係運作下調往南方出任陸軍參謀。鈴子則因巧遇跟父親頗有交情的軍官得以逃出生天,在照顧下調往哈爾濱東南的背陰河防疫班。

一轉又是兩年,齊馮虛被父親強押到清平,要與警察局局長千金謝小卷完婚。成親前夜徹夜未眠,下人卻突然送來一個紅色紙包,說是齊馮虛友人送來的禮金。

齊馮虛懨懨撕開紙包,卻發現裏麵隻有一張簡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奈良那年的廟會,鈴子望著他的目光溫柔深情。一版兩張,他和鈴子各自留存。

齊馮虛用槍支抵著管家的腦門命他讓開了道,翻牆出去,府邸牆外卻已經沒有了下人口中那送禮人的身影。他沿著通往碼頭的道路一路追趕,深夜的碼頭靜悄悄地恍若沉睡。齊馮虛聲嘶力竭地呼喚鈴子的名字,直到被巨大的絕望吞沒,跪在濕冷的土地上。

鈴子像破開夜色的一道溫柔曦光悄然走來,潔白手指顫抖著觸上齊馮虛的額發,淚中帶笑:“學生郎,你是在找……我嗎?”

齊馮虛抬起頭,指尖鉤上她的手,確認後猛然抓緊。鈴子的眼淚簌然落下,融在清平溫柔的雨色裏。

“即便是鼠疫,也有可治之機。還有兩晝夜就到漢興,總會……總會好起來的。”謝小卷顯然不習慣安慰人,難得開口還說得結結巴巴的。

齊馮虛抬頭看向謝小卷:“你們不知道其中深淺,鈴子此前就役的日軍防疫班實則是做細菌研究的。”

鈴子虛弱地輕歎一聲:“調任後一年我才知道……有人用活體做實驗,還有那麽小的孩子……還……我放走了那幾個中國百姓,自己也逃了出來。不能回日本,心心念念隻來見他一麵。沒想到,我臨行之前抱過那個孩子,我自己也就算了……還連累了你們。”

“謝小姐。”齊馮虛語氣平靜,“我們兩人的父親交好,婚事你我各自逃婚算是扯平。但在這件事情上終究不能欠了你。你們兩人退出包廂,把門用鏈子鎖了,中間也不需給我們供水供食。兩晝夜便到漢興,興許能保住你們一條性命。”

謝小卷還想說話,卻聽船艙外傳來開鎖聲和女人的哭聲。杜望走過去扣住門,隻留一條縫隙:“怎麽了?”

乘務員迫不及待遞過一個孩子:“有發病的病患。”

杜望在孩子臉上淡淡一掃:“是外感風寒的發熱,不是鼠疫,快點抱回去。”

乘務員卻倏然變色:“你怎麽知道這不是鼠疫?萬一是,這外麵多少人的命還要不要了?”

杜望平靜以對:“我說過不是,進了艙,這孩子的命還要不要了?”

乘務員還不依不饒,杜望索性探出一隻手扣住了對方的手腕,笑容噙在嘴角:“你可想清楚了,我有可能已經染上了。”

乘務員隻覺得欺上來的那隻手涼得要命,尖叫一聲瑟縮回去,杜望趁機將門扣死。他回身,卻撞上謝小卷擔憂的目光,她聲音壓得極低:“我知道你身懷異術,救救鈴子。”

杜望淡然:“你當我有多大的本事,逆天改命?”

謝小卷伸手露出大紅色鳳鸞雙喜轎的轎牌:“這個轎牌也不算你的本事?”

杜望劈手奪過謝小卷手上的轎牌,轎牌剛到杜望的手上便瞬間消失。杜望鳳眼微抬露出一副憊懶模樣:“什麽轎牌?我怎麽沒見過?”

謝小卷被氣得掉眼淚:“廣記轎行的轎子,每一頂都各有異能。你!你就沒個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的?”

杜望掉頭就走:“謝小姐有說夢話的時間,不如祈禱能早一點到漢興。”

身後卻沒有聽到回嘴的聲音,隻聽到“咚”的一聲,杜望轉身看時謝小卷已經倒在了地板上。杜望連忙上前將謝小卷抱進懷裏,伸手一探,隻覺得燒得滾燙。謝小卷卻勉力一笑:“你要是真的沒有這種異術,現在可千萬別挨著我了,會傳染……”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杜望的臉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指尖卻有自己意誌一樣搭上杜望的手,聲音飄散:“為什麽……在鳳鸞雙喜轎中我看見了你的臉……你……”

車廂門被劇烈敲響,外麵聲音嘈雜,乘務員的聲音響起:“電台剛傳出消息,漢興軍變,封了港口,船隻原地待命。先生!你——”

杜望忽然覺得耳中隆然一片,像是有萬千雜音響起。

包廂門被猛地打開,杜望抱著謝小卷走進來,鈴子靜靜地躺在齊馮虛懷中。齊馮虛抬起眼看了一眼他懷中的謝小卷,聲音嘶啞:“若是染上了,你就把她放下來趕快出去,不要因為一時意氣枉誤了自己性命。”

杜望將小卷放在一旁的沙發上,蹲下身子,直直望著齊馮虛的眼睛:“人同此心,你何必來強求我。”

他摘掉玳瑁眼鏡,鳳眼中蘊著的眼珠如潭水般深邃。齊馮虛隻覺得神思恍惚,倚著車廂壁沉沉睡去。鈴子恍有所感,艱難睜開眼睛。杜望神色平靜:“漢興軍變,港口禁行。這鼠疫如此厲害,過一日一夜,這船上就是人間地獄,自然也包括齊馮虛。我救不了你,但我需要你去救別人。如果你願意,我亦可以讓你得其所願。”

他攤開手掌,一張竹青色轎牌滴溜溜在掌心幻化成一頂翠竹肩輿,不過十寸大小,在掌心虛空浮起:“回夢肩輿,能去你過往記憶裏取回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譬如解毒的血清。之前不說,一來你我相交不深,我杜望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二來此行於你身體耗損極大,你病入膏肓自然承擔不起,說也是白說。”

他緊緊盯著鈴子的眼睛:“作為報酬,我可以讓你永遠留在過去。”

鈴子望著身旁齊馮虛的臉,艱難開口:“我答應你,不過請你讓他活下去。”

中國國土之廣,能人異士藏龍臥虎。鈴子隻覺得身量變得極小,輕輕靠在碧綠肩輿上,隻覺得肩輿外白光飛快掠過,停下時已經是別有洞天。灰暗的房間,刺骨的寒風,遠處水泥廠房裏傳來慘絕人寰的呼號。

鈴子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這是她曾經的記憶。關東軍背陰河防疫班,抓來那些無辜百姓做實驗的所在地,是她人生中深深埋藏不願揭開的陰翳。她身上又穿著厚重的白褂,消毒口罩掩住口鼻,看上去纖塵不染,卻又沾滿罪惡。

她輕捷地推開門,手逡巡過放滿瓶瓶罐罐的架子。門猛地被人推開,腳步雜遝,她飛速回身躲進肩輿中。肩輿悠然消失於無形,她抖著手露出玻璃瓶子,是注射用的血清。

她把臉藏進手裏,眼淚順著指縫淌出來:“我後悔了,請你讓我回去,我剛剛見到他。我等了他那麽多年,我……”她口不擇言。

杜望的聲音響在虛空中,隱隱透出無情的森寒:“你回來等不及見他最後一麵,就會死去,你想要見他隻有這麽一個辦法。”

鈴子痛哭失聲:“好!隻要讓我在他身邊!我求求你!求求你!”

杜望幽幽一歎:“若有一天你厭了,我就會知道,這一切自然結束。”

空氣中有熟悉的芳香。

鈴子輕輕睜開眼睛,翠木蔥蘢,櫻花瓣隨風飄進神殿,輕輕粘惹在自己的頭發上。

“啪!”清脆的聲音響起,是殿外的人猛地踢下了單車的車撐。

鈴子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她緩緩站起身來,探出殿去。

英姿勃發的少年站在殿外,一身黑色的學生製服,望著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看見驚擾了她,有些懊惱,雙手局促地扶在單車的座椅上。

鈴子的眼淚悄然滑落,笑容卻揚在嘴角。她像是無力站穩一樣,伸手扶住了廊柱,聲音出口有些喑啞:“你是逃課來的嗎?”

年少的齊馮虛壓了壓帽簷,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痞氣:“你不也是逃課來的嗎?”

林邊有萬千飛鳥掠起,虛空一片靜寂。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回身去抓祈福的鈴繩。腳踏卻朽破了,一踩便是一個趔趄。齊馮虛卻恰到好處地站在她身後,一手扶住她,一手幫她搖響了鈴繩。

在丁零零的脆響中,她恍惚聽見杜望的聲音:“似乎你說過,想要回到和他初遇的奈良,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

她微微低下頭,這就很好。

“回夢肩輿所謂回夢,隻是回憶,不能讓你穿越到過去將一切重來一遍。鈴子,你所能重曆的隻有這一天,周而複始的這一天。”

她的身後是齊馮虛年輕富有朝氣的胸膛,他伸出握著鈴繩的手輕輕地挨著她。

即便這樣也好。

“他可能永遠無法愛上你。”

她搖鈴的手頓住,眼淚無聲流下來。身後齊馮虛的聲音帶動胸腔微顫:“你許的什麽願望?”

她回身揚出一個笑容:“那可不能告訴你。”

隻要見到他,無妨。

五日後。

軍閥紛爭平複,船入港口,杜望一行人入住漢興客棧。

杜望端著藥碗走進來,走到齊馮虛床邊坐下:“看你身手了得,誰知道也會中招。若不是我想起我們家祖傳的祛疫方子,你們統統都要完蛋。”

齊馮虛一笑將湯喝下:“我都記不得了。”說完悵然將碗轉在手裏,“鈴子,真的走了?”

“她先你一日醒來,便離開了。”杜望站起身來,“她托我轉告你,你們之間畢竟有家國之別,她不能夠害你背井離鄉,舍棄親族道義,等到四海清平,自然有重聚之日。”他望著齊馮虛又補了一句,“還有一句,男兒當以家國為念,終有一戰,她知道你心中抱負,不願你兩難。”

齊馮虛轉頭望向窗外:“將來我會去奈良找她。”

杜望一笑,收拾了碗走出房間。齊馮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相愛多年,相處前後不過幾日,我還從來沒有來得及告訴過她。奈良初遇,當那片櫻花瓣輕輕粘在她頭發上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她。”

杜望腳步一滯。

如此,也好。

轎盤上回夢肩輿的牌子已經暗下去,那個人將無窮無盡地經曆著初逢的那一天,麵對著單車少年對她周而複始的陌生與赧然。好在,是被愛著。

“杜老板!快管管你們家夫人,我們後廚都要被她燒了。”小二匆匆跑過來吆喝道。

為了方便照料,他們仍以夫妻的名義投宿。隻是謝大小姐本性難移,身子才剛好一點,就非要嚷嚷著下廚顯一顯身手不可,一想到那丫頭灰頭土臉的樣子就覺得好笑。笑容不覺爬上杜望的臉,他一掀袍子,大步向後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