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綢祥雲轎

又一次的辭舊迎新,爆竹聲炸得清平這個慣常安靜的江南小鎮熱鬧得像是換了個人間。東街32號悄然挑出一張青色的幡招,上麵繡著前後兩個胖滾滾的扛著轎子的圓娃娃,虎頭虎腦甚是可愛。旁邊門楣上另釘著一張楓木小匾,上麵四四方方地寫著“廣記轎行”四個字。

轎行老板叫作杜望,出人意料的是個頗為新派的年輕人,頭發剪得幹淨利落,穿著一身煙灰錦的繭綢長袍,溫文爾雅,隻一笑露出一側一枚虎牙,另一側一枚幹淨的酒窩。戴著單枚的銀鏈玳瑁眼鏡,桃花眼微微一抬便惹得走過路過的女學生們小臉發紅,蓮步不穩,你推我我推你嬉笑著跑開了。

年三十天氣特別好,暖陽晴雪。杜望拎著一把椅子坐在門口,抱著本香譜看得津津有味。街坊裏的孩子們結成團兒,挨個兒進臨街店鋪討些瓜子糖果,說些吉祥話兒。到了廣記轎行門口,大概是沒有見過這樣年輕俊俏的老板,都有些害羞。杜望很好說話,去櫃台裏給每人抓了滿滿一兜新炒的花生,又一人給了個小銅板,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走了。杜望坐在椅子上看書,覺得自己的衣襟被人扯了扯,便一臉寵溺地低頭看向自己身側的虛空處:“你們也想跟那些孩子一起玩?可人家看不見你們,怎麽跟你們一起玩?”

“夥計,我要用個轎子。明天上午叫到河西胡同張家。”說話的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像是識文斷字的人士。

杜望抬起頭,迎著陽光微微眯了眼睛:“我這兒的轎子,隻請不租。請出去的轎子就是您自個兒家的,因此費用也比別家的轎行貴些。您如果想要租轎子,往西邊走,那頭也有個轎行,是十來年的老店了。”杜望一笑,“還有,我是這兒的老板,不是夥計。”

中年人有些不忿:“這是請轎子還是請神仙,城西的轎行我知道,年頭太久,轎子都破爛流丟的。明兒是我們家老爺子七十大壽,他要體體麵麵地去廟裏上炷香。你隻管開價。”

杜望回櫃台裏拿了一個梨花木的托盤出來,上麵整整齊齊扣了二三十個三寸來長的小木牌,上麵用古色古香的篆體雕著轎子名目,配繪著各式各樣的花色圖案。杜望似笑非笑:“既然這樣,您就挑一個。”

中年人瞅得新鮮,翻出來一個紫綢轎子的牌子。杜望微笑:“紫氣東來,明天早上河西胡同張家,我記下了。”

中年人離開,杜望捏著銀元笑著對身邊虛空處說:“看見了吧,有生意上門,你們兩個別整天惦記著偷懶。”

次日,河西胡同張家。

張家老爺子張秉梅今天七十整壽,人活七十古來稀,老爺子卻精神矍鑠,頭發雖然全白,一雙眼睛卻粲然有神。坊間聽聞張秉梅是當年的舉子,雖因性子耿直在官場上沒有作為,但一筆梅花畫得極好,在當年的官市上都是賣得上價兒的。

杜望靠著已經停在門口的紫綢轎子看著張秉梅被兒子張懷仁送出門,一邊嚼著花生一邊低頭自言自語:“這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可比他兒子要俊俏多了吧。”

說話間隻見兩人走下台階,杜望正要扯出個笑臉上去迎一迎,張懷仁的臉上卻突然動了怒色,“你怎麽還有臉來?”

杜望一粒花生米險些噎在喉嚨裏,連忙咽下去,用手無辜地指了指自己,隨後發現張懷仁看的不是自己,轉身一望,隻看見一個女人站在自己的身後。

那是個柔美如詩的女人,仿佛從江南最好的煙雨水墨中走出來。她的年紀其實不算小,三十上下,穿一身月白旗袍,越發襯得兩彎月眉綽約生姿。旗袍上繡著的是折枝梅花,杜望看著那梅花,把花生遞進嘴巴裏嘎嘣一聲咬開,又脆又響。

女人的臉微微白了一下,“今天是大年初一,我應該來看看先生。”她的眼光從張懷仁身上跳過去,望向張秉梅,“先生,我給你帶了新做的玉瓏糕。”

張懷仁上前兩步,劈手搶過糕點就要扔掉,卻被張秉梅擺了擺手攔住。張秉梅看著那女人,目光是慈愛的:“年前你信上說你到縣裏女中謀了一份教職,幹得怎麽樣?可還辛苦?”

女人眼眶含淚:“還是當年先生教我的底子,我再原封不動地教給那些姑娘。現在的小丫頭們手指可靈泛多了,不像我當年笨得厲害。先生有空真應該來女中看看,看看那些孩子那些畫兒……”

張秉梅點點頭:“那就好,教書辛苦。你從小一到天冷就有咳疾,記得用一例川貝枇杷泡著放在講台上,時不時喝上一口。”

張懷仁急了,扯住張秉梅的胳膊把他從回憶裏晃出來,叫了聲“爹——”

空氣中有片刻的沉寂,張秉梅終於再開口:“東西我收下了,謝謝你。月生啊,我很好,你不用再來探望我這個老頭子了。”

那個叫作月生的女人隨著最後這句話,眼淚一下子落下來打在臉頰上,她強自忍住,躬身輕輕稱了一聲“是”,轉身離開。

父子倆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張懷仁還是忍不住呸了一口,低罵了一句:“不要臉。”

張秉梅嘴唇有些哆嗦:“是我不好,她也算是你半個妹妹。”

張懷仁果斷說道:“我哪裏有這麽不要臉的妹妹,爹你也真是……”說到一半,抬頭看見杜望,鬱鬱地把話尾咽了下去,對張秉梅說,“爹,轎子都來了。你一個人行麽?”

張秉梅揮揮手:“就是去廟裏上個香,你趕快忙你的去吧。”

張懷仁答應了一聲,衝杜望點了點頭,匆匆忙忙離去了。張秉梅撐著一根修竹拐杖穩步走向杜望:“小兄弟,怎麽就你一個人,轎夫呢?”

杜望笑眯眯地說:“轎夫去旁邊粉店裏填肚子了,一會兒就過來,外頭風大,老爺子要不先去轎子裏等著。”說著杜望從袖子裏掏出一把花生遞給張秉梅,“老爺子吃點麽?”

那把轎子著實漂亮,通體暗光流轉的紫色綢簾,繡滿了姿態俊逸的祥雲,綢簾旁邊還滾著深灰色的鳳毛,相當富貴大氣。張秉梅卷起轎窗的緞簾跟杜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杜望一邊聊一邊聽張秉梅在轎子裏麵嗑著花生,不由得笑起來:“老爺子牙口真好。”

張秉梅也笑:“我原來不愛吃的,當年被月生纏著要剝給她這些吃食,慢慢也就愛上了。”

杜望故意問:“月生是誰?”

張秉梅沉默了片刻:“是我的學生,她五歲學畫,是我給她啟的蒙,已經有二十幾年啦。”

杜望卻偏過話題:“老爺子坐穩了,咱們要起轎了。”

張秉梅坐在轎子裏,隻覺得轎子被輕飄飄地抬起,走得又快又穩。他好奇地想往外麵看,卻發現剛才打開的轎簾已經落下,怎麽也打不開了。杜望帶著笑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轎簾我幫您捂著呢,當心走了風您著涼。”

張秉梅有些奇怪:“你怎麽還跟著?”

杜望漫不經心地說:“這是我們轎行的規矩,出轎掌櫃的要跟著,提防轎夫偷懶。”

隨著杜望的話音落下,張秉梅聽見了幾聲孩子的笑聲,以為是路上的孩子,也沒有留意。轎子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就落下,杜望的聲音很鬆快:“老爺子,已經到了,下轎吧。”

張秉梅邁腿走出來,卻一奇:“轎夫呢?”

杜望隨手一指:“喏,不是在這兒麽?”

張秉梅這個時候才發現在杜望身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兩個胖乎乎的小娃娃,約莫五六歲模樣,可愛得像是從年畫裏走出來的一樣。張秉梅愣了愣,突然笑出聲來:“年輕人就是喜歡開玩笑,轎夫該不會剛才沒吃飽,剛停了轎子就跑哪兒去喝羊湯就大餅了吧!”

杜望笑而不答,反問道:“你去廟裏求什麽?”

張秉梅有些奇怪杜望為什麽突然不用敬稱,但他雖然文人出身卻沒有酸腐之氣,豁達地說:“求家宅安寧,小兒懷仁事業順利,一生平安……”他望著杜望真誠的眼睛,突然心底隱秘的願望也脫口而出,“月生能夠覓得良伴,此生幸福安樂。”這話一出,張秉梅突然覺得眼眶發酸,幾乎要流出眼淚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連忙用衣袖遮住眼睛,囑咐杜望,“你們在這裏等我燒完香出來。”說完就匆匆轉身離去了。

難怪人們都說新年新氣象,張秉梅覺得今天自己格外神清氣爽。雖然說自己往常身體也不錯,卻從來沒有這樣鬆快過。那十幾級台階也輕飄飄地說上就上來了,連手裏的修竹拐杖都顯得累贅起來。

張秉梅從大師手裏取了幾炷香,到手有些奇怪。平時他來寺裏上香,和尚們看他年紀大心也誠,給他的香也是格外加持過的,但這回拿到手裏的香卻似是尋常的佛香。他還呆愣著,麵前的大師已經衝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到佛前參拜了。

張秉梅將手杖靠在一邊的柱子上,靜心三拜後將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池裏,又回身在蒲團上跪下,誠心念誦祈福。待到所有能想到祈福的都祈福到,連家裏養著的一貓一狗一隻正在下蛋的蘆花雞都祈福過後,月生的名字終於不可抑製地湧到嘴邊。

張秉梅今年已經七十歲了,前二十年一直醉心詩書,二十八中舉,仕途不順,妻子早逝,感情也是薄淡,隻留下一個兒子懷仁,沒有什麽太大的作為,卻也算讓人省心。有時恍惚覺來,這一輩子沒愛過什麽人,除了月生。

月生是他朋友的女兒,受朋友委托,他來為月生開蒙並傳授畫藝。那個時候月生不過五歲,小小的人兒坐在案邊聽不進去書,頭便耷拉在幾案上睡過去。他自己講書講得入迷,猛地抬頭發現月生已經跟周公殺得正酣,一條晶亮的哈涎從嘴角直直垂在書本上,濕成圓圓一個點。張秉梅又好氣又好笑,覺得這樣貪縱太對不起友人的重托,書卷便不輕不重地敲在月生的丫髻上。月生猛地驚醒,痛倒不怎麽痛,隻是十足地委屈,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張秉梅從來沒有帶過孩子,更沒有帶過女孩,隻能忙不迭地哄:“是先生錯了,是先生錯了。”那一年,張秉梅四十歲。

月生雖然不喜歡讀書,但在畫畫上很有天分。張秉梅自己也是十分喜歡畫畫的人,於是傾囊傳授。月生十七八歲的時候,一筆傲骨梅花便畫得很有老師的韻味。張秉梅為了獎賞自己的愛徒,便在一邊剝花生瓜子給她吃。月生一邊飛快地拈在嘴裏,一邊催促:“先生快點,先生剝快點。”張秉梅那個時候已經辭官不做,整日在家畫畫鬥鳥,閑來教月生幾筆丹青。他那年五十歲出頭,但因健體節欲,人又清瘦,望過去不過是四十歲的年紀。近書墨而遠功祿,半生所思所想所閱所看都盡數斂在身上,行多言少,跟旁人很不一樣。

月生也長到花一樣的年紀,不久便被父親安排婚事。月生很不高興,大鬧著不要成親要去讀女大。月生勸服不了父親,隻能去求張秉梅。她心誌堅定,甚至還將自己長長的麻花辮剪成了新式女性的短發,被人指指點點。張秉梅其實也心疼那一頭長發,但在月生麵前隻說好看,勸友人放月生去讀書。這世間女子多勞碌辛苦,命不由己,隻是這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能晚一時便晚一時,如意郎君慢慢挑選就是。

友人對張秉梅卻是冷冰冰的:“女孩子大了就要收心,不趕快嫁人,難免做出敗壞門風的事情,張兄說是不是?”

張秉梅被友人的目光刺得周身一凜,大家都是聰明人,話裏話外的意思點出三分就足夠。不需要友人多說,他就自己提出不再見月生。

月生再去見張秉梅的時候便被張秉梅謊稱生病閉門不見,她提著張秉梅愛吃的玉瓏糕站在窗前,聲音委屈裏裹著堅韌:“先生,你見我一麵啊!”

張秉梅的心突然揪成一團,隻能將整個人都裹進被子裏。他忽然發現,友人的警醒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張秉梅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居然不知不覺喜歡上了自己的學生。

月生見不到張秉梅,也不願意被父親抓回去成親,於是連夜逃出清平報考女大。她的父親驅馬追趕,卻在荒郊野外失足跌下馬背,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斷了氣。月生母親早逝,世上隻有這麽一個親人。她聽聞消息回家奔喪,在父親靈前痛哭著將女大的錄取書撕得粉碎,一個頭深深地叩下去,發誓此生絕對不離開清平。

月生父親死後,族人站出來指責月生害死父親,表麵上道貌岸然,背地裏卻將月生的家產瓜分殆盡。張秉梅憐惜月生孤苦,把她接到了家中居住。張秉梅一直想要為月生找一門好親事,但江南小鎮自封守舊,月生有了那樣的名聲,幾乎很難說親。即便有眷戀月生美貌和才華願意不計前嫌的,月生也反對得很激烈。

月生很快到了二十歲,女人一過桃李年華,再不談婚論嫁幾乎就是要做一輩子老姑娘了。張秉梅終於忍不住對月生發了脾氣,月生倚窗作畫,本是淡淡的,見張秉梅真動了怒,這才迫不過說出了口,自己不想嫁人,隻想相伴先生這樣詩書樂畫,明月清風。

張秉梅不敢明其深意,隻說:“近年我身子漸漸病弱,陪不了你幾日。”

月生腕下不停,為梅花一一添蕊:“能有一日是一日,如果先生病了,我便照顧先生,仍是能有一日便是一日。”她添蕊完畢,抬頭,目光盈然看著張秉梅,“這樣不好嗎?”

像是一枚小石子,冷不丁地敲破冬日水麵薄薄的一層冰殼。

那一年張秉梅五十五歲,其實這樣歲數的鄉紳納一個二十歲的小妾,在鄰裏並不算是奇聞。但是張秉梅不願意,他已經老了,很快就是一抔黃土掩過去。但月生還年輕,他不能耽誤她。

張秉梅終於故作糊塗地開口:“你想要照顧我也好,懷仁已經到了娶妻的時候,雖然沒有大的作為,但是人品很好,更何況有我在,他不會虧待你的,不如你做我兒媳婦吧。”

懷仁那個時候走到門口,本來想要敲門給父親請安,突然僵住了手,心怦怦跳了起來。他雖然稱不上有多喜歡月生,但是冷不丁父親要把一個漂亮姑娘說給自己做媳婦,還是有幾分開心的。

月生的眼淚卻突然打濕了紙上的梅花,剛點的花蕊綿延暈開,一如她藏著無盡淒哀的聲音:“先生,你不會不知道,我是愛著你的啊!”

張秉梅手裏捧著的茶杯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破碎聲。懷仁僵著的手慢慢捏成拳,揮袖而去。

次日清晨,張懷仁命人把月生的所有東西打包好送出了屋子。月生穿著一襲簡單的竹布旗袍,剪短的頭發已經留長了,鬆鬆地綰在腦後,隻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張秉梅。

張秉梅站在張懷仁身旁麵無表情,隻淡淡開口:“我在朋友家裏已經為你謀了一份西席,你去教他們家女兒讀書吧。”

趕月生走不是他的主意,但他了解兒子的脾氣,也明白這對月生而言其實是最好的出路。

他隻有不動聲色地為月生解決衣食住行的大問題,才能揮劍斬情絲。

但任誰看來,都會覺得他生氣並且不屑。

張秉梅六十五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幾乎真的要把他送去西天,懷仁甚至已經含著悲痛為他備好了壽材。月生聞訊趕來,撲在張秉梅床頭痛哭,任懷仁如何辱罵都不離開。而當時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張秉梅居然在月生的哭喊中睜開了眼,隻啞著嗓子哆嗦著說了一句:“月生來了?”

月生聞言攥著張秉梅枯瘦的手,隻一迭聲地哭著說道:“是我來了,先生,是月生來了。”

那一幕讓張懷仁啞口無言,他床頭侍奉多日,都抵不過一個小小女子的柔腸和眼淚。他也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父親對月生絕非簡單的師徒之情。

月生盡心盡力照顧了張秉梅三個月,直到他身體見好後才悄無聲息地離開。隻在逢年過節,托人送上一籃子玉瓏糕,自己並不出麵。自從那夜戳破了不該戳破的窗戶紙,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出現在張秉梅麵前。張秉梅知道,自己已近古稀,人生苦短,此生將了,月生這才親自送上了手製糕點,卻也沒期望真能撞見自己出門,還說上了話。

“請菩薩保佑月生,早日得覓良配,生兒育女,不要一生這樣孤苦。”張秉梅從回憶中拔出來,祈完福,深深叩了三個頭。剛要起身,覺得腳麵上一軟,下意識就彎腰撿起了鞋子上一方秋香色帕子。

自己的帕子,似乎不是這個顏色?

有麵色緋紅的嬌俏女孩湊上來,聲音軟軟的:“多謝公子。”說著伸出自己柔軟白嫩的手掌。

“啊?”張秉梅有些摸不著頭腦。女孩更加害羞,指著那方帕子:“公子,那是我的帕子。”

張秉梅下意識將帕子遞給女孩,女孩紅著臉看了他一眼,還想要說話,就被身旁的閨中好友拉走了。張秉梅隱隱聽見那閨中好友對女孩低聲說:“你膽兒真大。枉你看上了,可惜是個呆頭鵝,白長得那麽俊俏。”

公子,呆頭鵝?

張秉梅愣了一會,想起去拿靠在一邊柱子上的手杖,但猛地抬頭正好看見光滑的鎏金柱子上映出自己的倒影。

眉宇軒昂,身姿挺拔,分明是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

張秉梅倉皇跑下石級,連手杖都顧不得拾。他的兩條腿鬆快有力,眼前的景致水洗過一般清亮。鳥鳴花香,都較之以往更清晰地被感知。張秉梅站在山腳下平定喘息,伸手拭汗,手腕上的皮膚也是光潔的,露出充滿生命力的青色血管。氣宇軒昂,讓來往姑娘都投來愛慕的眼光。

杜望站在他麵前,笑吟吟地,兩個胖娃娃一邊一個抱著他的褲管,也是笑吟吟的。

張秉梅哆嗦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麽,問些什麽。

杜望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桃花眼眯成一條縫,輕輕說道:“廣記轎行,歡迎惠顧。”

杜望、轎子、胖娃娃在人山人海的廟宇前瞬間都消失了,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驚奇,似乎從頭到尾能看見他們的隻有自己。張秉梅呆站在原地,忽然覺得心髒怦怦怦地跳動起來。

他要去找一個人!

女中的放課鈴剛響,歡快的女學生們就熙熙攘攘地擠出了教室。月生默默地將教具收拾好,離開的時候卻不小心帶翻桌子上的顏料盤,好好的月白袍子上頓時染上了五花八門的色彩。月生有些狼狽,正低頭擦拭的時候,教室的門被“嘭”的一聲推開,撞在了牆上。

月生被嚇到了,抬頭看見麵前的青年男子。他粗重地喘息著,額頭上大汗淋漓,手還扶在門把上。看上去倒不像壞人,反而像是識文斷字的。

月生便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您是?”

沒有回應。月生恍然大悟:“你是來找這裏的學生麽?她們剛剛放學,你去追還追得上。”

男人依舊不說話,隻是望著她,似有萬語千言要說,偏又怎麽都說不出。月生有些尷尬,顧不上清理沾著的顏料,馬虎抱起教具就要離開,卻在擦肩而過的瞬間被捏住手腕。那人道:“我找你,就找你。”

教具撒了一地。月生掙紮著想要喊人,卻正對上男人的眼睛,眼中盈然有淚,聲音是溫柔的慈愛的:“梅花莫要點得太重,當心傷了靈氣。說過你那麽多遍,為什麽不聽話?”

寂靜的教室裏,隻聽見兩個人粗重的呼吸聲。月生覺得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定是哪裏不對。

但是這個人的眼睛,這個人的舉止,這個人身上穿著的長袍,還有昔年學畫的時候隻有這個人會對她叮囑的話。她用空出來的手緊緊抓住自己的領口,聽張秉梅終於說出口的話:“我也是愛你的,月生。”

月生哆嗦著嘴唇哭出聲來:“先生……”

世間總有種種奇妙難以解喻,比如廣記轎行,廣記轎行的轎子,和廣記轎行的杜望。

過了年,很快就到了元宵節。杜望窩在躺椅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榮和二寶翹著朝天辮爭著玩一個燈籠。那個燈籠是張秉梅親自畫的,跟月生登門送來,算是謝媒禮。張秉梅喜歡孩子,跟榮和二寶玩得很是融洽。榮和二寶卻更喜歡漂漂亮亮的月生,可惜月生看不見他們,隻能根據張秉梅指點的方向衝兩個奶娃娃溫婉而笑。

杜望裹了裹毯子,“可惜啦,隻有坐過咱們轎子的人才能看得見你們,不然也多個人陪你們玩。”

阿榮、阿和齊刷刷地抬起頭睜著大眼睛盯著杜望:“那請月生姐姐來坐。”

杜望“噗嗤”一聲笑出來,順手將榮和二寶拎到一邊:“不是所有人坐咱們轎子都是好事兒,看你們今天抬轎辛苦,許你們再玩半個時辰。”

三人圍爐賞月,喝得高興。少時酒盡,張秉梅興致勃勃地要去打酒,他乍還青春,正開心使用自己利索的手腳,不許任何人代勞。

待他出門,月生從小爐上提起暖酒壺,滿滿斟了兩杯,敬給杜望:“杜老板,我實該好好敬你一杯。”

杜望笑吟吟地接了,淺淺啜了一口,卻見月生仰脖喝盡。杜望也隻能苦笑著把酒幹了,以示禮貌。

月生凝望著跳動的火光,似在對杜望說,又似在自言自語:“十二年前,我離鄉求學,在省城讀書,跟那些年輕的學生一起讀書看戲,也不乏待我很好很好的人。我雖然沒有答應他們,但其實心裏也得意得很。人人都說青春好,青春快樂,我雖然不懂很多,但現在想來那時候大概就是了。”

“後來我父親死了,我忽然覺得心裏一下子空了。也就是那時候,我才發現,當時的那些快樂那些得意其實也是空洞洞的,我的心裏什麽都填不滿,但跟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卻不同。世人青春之前總覺得將來能遇見很多人,但那些日子過了才發現這輩子能遇到如珠玉如錦繡的人也不過就那一兩個,然後就靠著那一兩個撐過一生,而我隻遇到先生一個。”

她自斟一杯,又抬頭飲了,杜望連忙陪了一杯。

“我少時蒙他教導,總覺得這世間的人應該都同他一樣,後來卻發現很難。他為人清正,又是一貫自苦自省的性格,這一生心裏都是很苦的。我總是很心疼他,後來知道他也是心疼我的。每一天過去,我心裏都害怕得緊。我怕這人間留他不住,怕他就這麽孤零零地一輩子結束,而後我也要這麽孤零零地結束,不,我還要更久。隻有跟他在一起,我才少些害怕,可我萬萬想不到……萬萬想不到如今竟然這樣好。杜老板,我實在該謝謝你。”

月生說話間就要敬第三杯,杜望正要想辦法勸住,門“嘭”的一聲被踹開了。

寒風裹挾著酒氣鑽進來,榮和二寶嚇得瑟縮在角落裏。杜望倒是連屁股都沒挪一挪,抬眼看著醉醺醺的張懷仁:“這不是張大爺麽?小店打烊,若是請轎子,還請明天早些。”

張懷仁拎著酒罐子坐下,臉色潮紅:“我隻問你一句,怎樣讓我爹變回來?”

杜望眼睛眯成一線,“張大爺,你自命孝順,張秉梅一生中可曾一時半刻有這三天來得快活?而你斥責月生枉顧理法,又可曾問自己心裏是不是生了妒忌的心魔?”

張懷仁紅著眼睛,大聲吼道:“你若不說,我今天燒了你這邪性的鋪子!”

杜望冷笑一聲:“我杜某人的鋪子,也是你這種人說燒就燒的?”

死一般的寂靜。張懷仁知道杜望必然有奇異之處,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但酒氣上湧,居然痛哭起來。杜望站起身,聲音淡淡地說:“凡事自有因果,當初是你自己走進我的鋪子,親自為你爹請的轎子,如今又能怪誰呢。還請回吧。”

張懷仁走了,阿和吮著指頭,糯聲糯氣開口:“阿和瞧著,那個大叔也挺可憐的。”

杜望微笑,眼神卻沒什麽笑模樣:“天下可憐人多了,咱們開轎行的可憐得過來麽?”

話音剛落,一股子焦糊味道入鼻。杜望大驚失色,連忙拿過放在櫃台上的轎盤,隻見梨花木的托盤上原本放紫綢祥雲轎的地方焦糊了一片。杜望忍不住咬牙:“好一個張懷仁,居然敢燒我廣記轎行請出來的轎牌!”

不到淩晨的時候,門被輕輕敲響了。

杜望是和衣睡在店裏的,像是早有預料一樣,他推開門,門外是白發蒼蒼的張秉梅。

他變回了年老的模樣,甚至顯得更老,映著身後大街上的積雪,滿眼都是蒼頹。

“月生還在睡著。”他輕輕說,“我沒敢吵醒她,自己悄悄來的。過往的那幾天我很快活,也不敢奢求今後天天都是那樣的日子。杜老板,我隻想求個說法。”他抬起眼睛,渾濁的眼淚從溝壑縱橫的臉上滑過,“是蒼天看不過眼了麽?這是對我的懲罰嗎?是覺得我張某人終究配不上月生嗎?”

杜望手扣在門沿上,表情平靜:“張懷仁燒了紫綢祥雲轎,這轎子原先是他為你請的,轎牌也一直留在他那裏。是我疏忽了,忘記囑咐你把轎牌要過來。”他頓了頓,“坐進紫綢祥雲轎的人,會返老還童。因為轎子被燒,所以加在你身上的法力也消失了。”

張秉梅瞪大了眼睛,手也忍不住拽住了杜望的袖子:“這麽說,杜老板隻要再做一頂紫綢祥雲轎,我就可以再次回到年輕的時候了?”

杜望有些不忍心,沉吟了一下卻還是開口:“廣記轎行,所有的轎子都不重樣,請走就是請走,燒毀就是燒毀。張秉梅,我這裏再沒有讓你返老還童的辦法。”

張秉梅的手滑落下去,跌跌撞撞後退了兩步。杜望想要上前攙扶,卻被他躲開。杜望歎口氣:“其實月生不會在意的,最開始你就是如今的模樣。”

張秉梅蒼老的手掩住眼睛,渾身都在發著抖:“但是我在意。”

張秉梅轉身走了,在蒼茫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和孤單單的拐杖印。榮和二寶擠在杜望身邊看著張秉梅的背影,阿榮更是癟了癟嘴巴就要哭。杜望有些頭疼地捏了捏太陽穴:“你們說,月生什麽時候會來?”

該來的總會來,月生來找過一趟張秉梅,發現不在,便急匆匆地走了。三天後又再次來到廣記轎行,容顏清減不少,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看見杜望就要往下掉眼淚。

杜望嚇得一激靈,跳起來說:“別哭,千萬別哭。我看不得女人掉眼淚。”

月生咬了咬嘴唇:“他不見了,三天來我翻遍了清平,最後才知道他平安回了家,隻是對我閉門不見。我在他門口站了很久,他才讓張懷仁遞了張紙。”

折得整整齊齊的徽宣,簡簡單單的兩句詩:“一夜冬風梅花落,明月何必自多情。”

杜望有些唏噓,月生卻“撲通”跪下來磕了一個頭:“他不肯見我,也不願意同我說話。我知道杜先生不是凡人,還請開釋小女。”

杜望有些為難地抓了抓頭發,最終還是橫下心蹲下來一五一十地將原委給月生說了。

廣記轎行後院,一模一樣的紫綢祥雲轎。隻是轎簾上繡著的流雲紋是反著的。

杜望看著月生:“你可想好了?”

月生的手撫摸著轎簾上的花紋:“我想好了。”

榮和二寶站在轎子的前後兩側,齊刷刷地放聲大哭。阿榮抽著鼻子說:“阿榮不哭,阿榮不哭,漂亮姐姐坐上轎子,就能看見阿榮,陪阿榮玩了。”

阿和卻一邊抽噎一邊說:“可是,漂亮姐姐坐上轎子,就不是漂亮姐姐了。”

兩個人哭得心酸,累得杜望也抽了抽鼻子,連忙不好意思地說:“是榮和二寶舍不得你。”

月生一笑:“兩個小家夥快別哭了,待會兒還要幫我抬轎子呢。等我出來就能看見你們了。”說著掀開轎簾毅然決然地坐了進去。杜望將手上轉來轉去的轎牌遞給月生:“這是這個轎子的轎牌,你收好了。隻有一點,這個轎子原本不是櫃上用來請的轎子,即便燒了轎牌,法力也不會消失。你真的想好了?”

聲音從轎子裏斬釘截鐵地響起來:“想好了,還請杜老板起轎。”

依舊是一炷香的時間,轎子穩穩停在張府院內。

杜望聲音有點滯澀:“到了,姑娘下轎吧。”

月生掀開轎簾,慢慢走下來,先是衝杜望一笑,又彎腰看著榮和二寶:“終於看見你們了,真可愛,跟先生說的一樣。”

榮和二寶癟了癟嘴巴要哭,被杜望一邊一個摁在懷裏,隻對月生說:“快些去吧,他等你很久了。”

月生點點頭,慢慢拾級而上,在張秉梅的房門上輕輕敲了敲,無人應答,又敲了敲。

杜望遠遠地看著執著敲門的月生,似乎永遠不打算開口一樣。

張懷仁端著飯盤從穿廊走過來,好奇地停留在月生身旁,上下打量一番後謹慎開口:“請問,您是家父的舊識麽?是哪家的老夫人?”

敲門的手突然停滯了,她沒有轉頭,也沒有搭理張懷仁,而是慢慢地又敲了敲門,終於開口。那聲音是微微啞著的,顫顫巍巍的,屬於一個花甲老婦的聲音:“先生,是月生來了——”

繡著相反流雲紋的紫綢祥雲轎,不是返老還童,而是加速衰老。

張懷仁手裏的飯盤“當啷”一聲砸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後退兩步:“你是月生?你是月生!”

門“吱呀”一聲開了。

垂垂老矣的張秉梅,望著門外同樣垂垂老矣的任月生,頓時淚如雨下。

月生輕輕微笑,帶動臉上的皺紋像一朵盛開的花,她輕輕說道:“梅有枯榮,月有圓缺,我總是會陪著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