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章 雨夜驚魂

劉萍的樣子給人一種親和感:背對著實驗室大門,散著頭發,穿著白大褂,低頭忙活著,一有動靜,她就會下意識的往門外看,帶著令人愉悅的笑容。

那張臉並不是很精致,有些蠟黃,鼻尖有些黑頭。嗓子有些嘶啞,大概是由於煙油的緣故?

“怎麽樣,有什麽發現嗎?”

“暫時還沒有。”劉萍看了一眼李贛,笑笑,又低下頭,“提取到了幾個足跡,大多都不清晰,而且是堆疊的,有些還是自己人的足跡。”

“你怎麽了?”

“感冒。”劉萍吸吸鼻子,“沒事,昨晚熬夜,多抽了幾根煙,嗓子不舒服而已。”

感冒和多抽了幾根煙,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答案。

“你還堅持自己的想法嗎?”

李贛坐下來,看了一眼足跡標本,“沒什麽用,我現在很尷尬,你應該清楚的。”

“是因為梁教授的原因?”

“算是吧,老師他一走,趙隊長對我的態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李贛無奈的笑了笑。

“有些事我不好說,不過趙隊,人還是不錯的,就是有時候太……自我,或者說專斷?”

李贛沒有接話,繼續看劉萍對足跡進行比對,如果兩個案件現場遺留足跡有重複,那麽這將是並案處理最為直接而有力的證據。

“喲,這兒快要成會議室了啊!”

這時,門口忽然來了一個人。

“肖望?你不是被派去掃樓了嗎?”李贛望著來人,有些意外的說。

“掃什麽樓啊,這幫人現在都放棄這件案子了,一個個的都不積極,說是掃樓,簡直就是牽著警犬逛大街!”肖望歎了口氣,走進來。

李贛遞過去一根煙,“這應該是第三次掃樓了吧?”

“對,也就做做樣子,我估計上麵已經認定是自殺案件了,隻不過還沒公開宣布而已,等吧,等這件事的影響過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證據不是有了嗎,怎麽……”

“證據?就這些足跡,可疑的傷口和落地方式,還有一個嘴硬的目擊證人?沒一個是硬證據,都是些軟的,甚至已經開始有人懷疑一開始就錯了,這些東西雖然巧合性很低,但並不是不存在。”

劉萍猶豫了一下,“有些話別亂說,眼下這件案子如果有凶手,再聯係之前的案子,其實很容易推翻他們所有的幻想。”

“那,你們有什麽發現沒?”

劉萍又氣又笑,“哪兒那麽快啊,現在就我一個人在做這個。”

“不好意思,我沒別的意思……”肖望的視線轉向李贛,“有沒有興趣查查上次那家直播網站?”

“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還會安排一段自殺前的視頻?或者說,凶手選擇的目標又是一個開直播的人?”

肖望會意的笑笑。

“理由呢?咱們問詢人,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吧,要不趙隊那邊可不好交代。”

“咱們先上網查查被害人是否有直播間,要真有,不就是證據了?”肖望賊笑著。

兩人勾肩搭背的出了實驗室。

薛超,男,41歲,生前係某保險公司員工。2000年,薛超從大學畢業後進入保險公司。2008年,金融危機的大裁員中,薛超由於資曆和業績顯著,升任部門經理,成功留下來並和公司同事薑微結婚。2010年,薛超父親病逝,其接收父親留下的房產,距案發地點僅10米距離。2011年,薛超與薑微協議離婚,沒有子嗣,之後薛超便一直居住在位於台棉廠的房屋中,直到前不久收到拆遷通知。

在與開放商接觸之後,薛超同意拆遷,述求是按照原來的麵積賠償一套房屋,之後搬離的台棉廠的房屋。

薛超出現在台棉廠並不稀奇,當天有人目擊他進入將要拆遷的房屋,但目擊者並沒有詢問薛超回來的原因。據目擊者稱,近一段時間,不時有人會返回台棉廠,有拿東西的,也有回來看看的,還有一些則是回來看拆遷進度。

經過肖望的仔細查找,成功在某直播網站上找到了薛超的直播房間。直播的錄像顯示薛超平時都是在夜間進行遊戲直播,而且直播的時間很短,一般一次就直播兩三個小時便匆匆下線,訂閱人數自然極少。

肖望斷定薛超目前的收入還算可觀,而保險公司這種高負荷的工作之餘,薛超為什麽會選擇在夜間進行遊戲,並且還要直播?這對於一個中年男人來說很奇怪。一般到了這個年齡,白天工作很累,晚上都會出去消遣,或者直接睡覺,即便是要玩遊戲,也不太可能會開直播。

在詢問過直播網站相關人員之後,肖望得知薛超的直播間開播時間不過才1個月,收入方麵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實在太少。

薛超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一個20歲左右的青年身上,還有一定的說服力,可這件事卻發生在一個41歲的中年男人身上。

但值得慶幸的是薛超直播的內容與死亡直播無關,隻是單純的直播遊戲。

這與之間張麗的案件明顯不符,張麗是在危險邊緣試探,直播自殺行為,而薛超卻完全相反。

硬要說兩件案子的聯係,那隻能是直播這件簡單的事上。

對於這樣的結果,肖望和李贛是極為失望的,原以為可以通過直播找到一些線索,但明顯案子間的聯係斷了,隻能作罷。

入夜,肖望帶回了房地產公司關於台棉廠拆遷的進度表,數據顯示,仍堅守在台棉廠的“釘子戶”隻有一家,而這戶人在經曆了薛超死亡事件之後,以最快的速度聯係了開放商,同意拆遷,並立即搬離了。

“血樓”這個詞被肖望提了出來。

“這出了人命,誰還敢在那棟樓裏待著啊。”

“你這話裏有話啊?”李贛有些好奇的問。

“現在暴力拆遷到處都是,出了人命的就叫血樓,這樣的情況可不少。”

“血樓?”李贛皺著眉頭,“你的意思是這案子跟拆遷有關?”

“我先前還認為這案子跟之前的案子有關,不過去了一次拆遷隊,我就不怎麽想了。”肖望似乎有些怨氣,“這幫子土匪,一個個囂張得不得了,直接給釘子戶斷水斷電,還派人去砸人家窗戶,我估計還幹過更出格的事。”

“你的意思是薛超的死跟他們有關?”

“我看八九不離十!”

“可薛超並不在釘子戶的名單中,而且即便是拆遷隊的人想要尋釁滋事,也不至於以這種方式殺死死者吧?”

肖望笑了笑,點上一根煙,“你呀,太年輕,有些東西是沒親眼見過,我老家那邊拆遷,釘子戶特別多,你知道拆遷隊怎麽幹的?”

“他們能怎樣?”

“嘿!”肖望搖搖頭,“一樣的土匪行徑,不管是不是釘子戶,也不管你在不在屋子裏,直接晚上開車挖掘機就開始拆,還叫囂著:有本事都別出去!這還不算完,我是親眼見過拆遷隊跟人起肢體衝突,拿著鐵釺打人的,鬧事的都沒跑,一個個都見了紅,不少人路過都挨了幾下。”

“沒人管管的?”

“誰管這個啊,真打起來了,鬧出人命了,才知道報警,有什麽用?要是沒打傷人,沒出人命,警察過去了還不是隻能幹瞪眼,總不能兩邊還沒出事,就都抓回去吧?”

李贛點點頭。

“要我說,這幫土匪肯定跟薛超的死有關,知道出了人命,還高興!”

李贛猶豫了一下,反問:“我倒不這麽覺得,他們高興說明心裏沒鬼,跟案子無關,是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要是很緊張,或者態度大改,那才真有問題。”

“這也不能說明問題,等我仔細調查一下這幫孫子再說,要真有關,我先帶兩個回來,好好招呼招呼他們!”

“你也不怕違規嗎?”

“嘿,我說著玩的。”肖望看了一眼窗外,“你是現在跟我一起走嗎,下雨了,還有點大。”

李贛沒有帶傘,隻能點點頭,“那你開車送我回學校吧。”

“走著!”

兩個人下樓。

雨越下越大,劈裏啪啦打在車上,很快道路上就已經積滿了很多小小的“水池”。

肖望發動汽車,嗡的一聲開出去,水花四濺,擋風玻璃上很快變得模糊不堪,雨刮器開始不停的運作著。李贛看著窗外,視線變得極為模糊,“你慢點。”

“行。”肖望在發泄完不滿之後,心情變得愉悅起來,扯著蹩腳的粵語,“冷雨夜,我不想歸家,盼望你會知,隻呼嘯望雨點……”

“是隻哭笑望雨點……”

肖望笑笑,並沒有糾正,繼續唱著。

那天下午,他一定很累吧,拖著摻有鋼絲的尼龍繩,或許還帶著樓梯一類的東西,在這悶熱的天氣裏,使用如此費力的方式去報複一個熟人,亦或者是陌生人?

李贛試著揣摩凶手的心思,是什麽讓凶手有了如此大的動力?

積壓已久的仇恨,還是為了自己心中的偏執,生生造出一場戲劇化的殺戮?

李贛打起精神,輕聲說:“我們去現場看看吧?”

肖望的歌聲停了,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李贛,“老弟,你沒搞錯吧,現在?”

“對,我想去看看,也許……”

肖望看著李贛的眼睛,車速緩緩的降了下來,他從李贛的眼睛裏看到了堅定,回想起自己剛加入警隊時的一腔熱血,原本拒絕的話生生被他咽了回去,隻說了聲,“好”。

進入台棉廠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還未完全被拆除的居民樓,這裏的人或是自願,或是不自願的拿到了賠償款或賠償合同,離開了這裏。

麵前的碎磚瓦礫遍布,肖望打著一把黑色的大傘,跟在李贛身後。很快褲腳便已經濕透,腳下的碎磚瓦礫也極為硌腳,傘的邊緣,雨水如柱,一腳下去,全是冰涼和生疼。

走到樓前,兩個人都愣住了。

一個濕潤的腳印延伸到了居民樓內部。

是誰,又是什麽原因,會在這個時候來這裏?

李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有人。”

肖望立即收起雨傘,將傘放到了台階外側,光滑的扇麵很可能會被人看見,“你猜會是誰?”

李贛搖頭,並不接話,兩個人踩著已有的濕潤足跡進入居民樓。

在雨夜返回案發現場,不管他是誰,都肯定與案子有關。

深吸一口氣,兩人沿著腳印,小心翼翼的往樓上走。

一個人背對著李贛和肖望,打著手電,蹲在案發時的吊扇下方,不知道在幹些什麽。黑色的雨衣,帶著兜帽,絲毫沒注意到角落裏兩雙眼睛在一直盯著。

肖望下意識的掏出了槍,打開保險,槍口向下,雙手緊握。

李贛看著這些動作完成,從黑暗中探出一步,大喊:“誰在那裏!”

肖望緊跟其後,槍口已經對準了目標。

一聲尖叫,李贛下意識了退了一步,手電光射過來,李贛急忙想伸手捂住眼睛,但肖望的手指動了!

李贛一個箭步衝上前按住了肖望的手,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李贛?”

她的聲音很嘶啞,語氣遊戲驚魂未定,是劉萍。

“你這麽在這兒!”

手電光挪開,劉萍長出一口氣,“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麽在這兒?”

“你嚇死我了!”肖望收回槍,關上保險,“我差點就開槍了,你知道嗎!”

“你,你想什麽呢,還想開槍?”劉萍不解的問。

“誰讓你拿手電指著我們的眼睛,你不知道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嗎,要不是李贛攔了一手,你現在已經躺下了!”

“至於嗎你,這就想開槍!”劉萍咽了咽口水,被嚇得不輕,“我這不也是自保嗎,誰叫你們鬼鬼祟祟的。”

“好了好了,沒事了,肖望也是為了確保安全,畢竟……”

劉萍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做過多的糾纏,如果剛才是凶手拿著手電指著肖望,對伺機發動攻擊,那麽開槍是唯一的選擇,雖然她拿手電指著人的眼睛是自保行為,但之前雙方身份並不確認,很容易造成意外,說來雙方都有問題。

“你來這裏幹嘛?”

劉萍重新蹲下去,“這個地方我覺得有問題,就過來看看咯。”

那是一片幹燥的地麵,正對著上方的吊扇。

“有發現麽?”

“我就是覺得奇怪,以吊扇的高度,想要把人吊上去,或者自己把自己吊上去,那怎麽也得有個人字梯之類的東西吧?不然死者是怎麽吊上去的?”劉萍頓了頓,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可現場並沒有任何人字梯留下的痕跡。”

“嗯,那你為什麽冒著這麽大的雨過來啊,抽個晴天過來不行嗎?”

“就是因為下雨我才來的。”劉萍指了指走廊邊緣的位置,“這是棟老樓,防水很差的,等過了今晚,整個樓道都會被雨潤濕,到時候再來,有什麽用?”

李贛接連點頭,還是女人心細,換做別人,怕根本想不到這一點,但李贛有些說不出別的話,隻能木訥的回了句,“有結果嗎?”

劉萍撇了撇嘴,將一旁的布袋遞給李贛,“哪兒那麽容易啊,我得把這整個區域都提取下來,回去慢慢弄,你把拓片和滴管拿出來,給我打下手。”

李贛應了一聲,隨即開始拿東西。

被涼在一邊的肖望走過來,問:“我能做點什麽?”

“你就收著樓道吧,萬一凶手真回來了呢?不過管好你的槍,別……”

劉萍沒有繼續說下去,肖望識趣的點頭,轉身去守樓道,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之前雖然是個誤會,但女人的那點小心眼還是得遷就著點,畢竟事關生死。

大約五十分鍾之後,劉萍完成了手裏的工作,站起身來,扭動兩下,隨後將樣本放回布袋中。

“行了,準備回去吧,都12點了。”劉萍揚了揚脖子,“脖子都快斷了,腰也是。”

肖望轉過身來,“早點回去休息……”

話還沒說完,樓下不遠處的手電光引起了肖望的主意,他忽然蹲下身,輕呼:“蹲下!有人過來了!”

李贛關掉手電,拉著劉萍一起蹲了下去,問:“真有人?”

“我還能看錯嗎!”

劉萍的神情有些緊張,特別是看到肖望已經將手槍的保險打開。

一小部分的犯罪分子會在犯案之後重回現場,時間不固定,一部分是尋求心理上的需求,站在曾經作案的地點,享受那種結束他人生命的快感,然後一點點咧著嘴角笑,另一部分則是冷靜派,前來檢查現場,清理遺留痕跡等等。

目前看來,樓下的人很可能是這種心理。

喧鬧的雨夜,腳步聲一點點在樓道響起,漸漸逼近。

劉萍下意識的退到牆邊,緊抓著李贛的胳膊,正要緊張到了極致,手裏忽然多了一個東西,是李贛遞過來的手電,照人眼睛這種事,完全可以再來一次。

三對一,勝算很大。

肖望衝李贛比劃了幾個動作,大概意思是要李贛和劉萍溜進室內去,躲好,這種事讓他來就行。不過李贛搖頭拒絕了,兩個人麵對凶徒肯定比一個人要好得多,至少關鍵時刻能幫上很多忙。

這時,一個人影已經出現在了樓梯口,不過對方已經停下了腳步,他好像發現了什麽,可能是濕潤的腳印,也可能是在試探。腳印這東西在現在來說是不可能消除的,對方一定能看到,但他還是選擇了上樓,有些有恃無恐的味道……?

一陣金屬撞擊的聲音傳出,肖望頓時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對方竟然有槍?

這下麻煩了!

肖望急切的朝身後揮手,示意李贛和劉萍進屋,對方有槍,事情不再像之前那麽簡單了!

李贛也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他不假思索的擋在了劉萍的身前,腳下發出了一些響動。

就在這時,樓梯口的身影頓時消失,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下樓聲。

“媽的!”肖望罵了一聲,壓著手槍跟著往樓下衝。

“別硬拚!”李贛叫了一聲,但已經晚了,肖望已經跑得沒影兒了。

“會是他嗎?”

“應該是,很警惕。”李贛回答著劉萍的問題,站起身來,拿過劉萍手裏的手電朝樓下掃射。

遠遠的兩個人影在雨中追逐,但肖望顯然追不上了,對方的速度並不比肖望快,但勝在反應快,提前溜了。

燈光亮起,車子疾馳而出,肖望跑過去,隻能站在原地望著汽車尾燈。

半小時後,警方已經將封鎖線拉起來,沿途各個要道都布控了警力,不過仍舊是毫無所獲。歸根結底還是大雨擋住了肖望的視線,人長什麽樣子,車子什麽樣子,什麽牌照都沒看清。

不過劉萍成功提取到了對方245cm的足跡,一共31枚,推測對方身高在170左右,這與第一件案子中提取到的足跡吻合,大致能知道今晚來現場的人,跟第一件凶殺案有關。

此外,就凶手持有槍械一事,肖望在第二天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他並沒有槍,而是利用別的什麽東西製造出了子彈上膛的聲音,影響肖望的同時潛逃,等肖望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狡猾——這是肖望給出的評價。

能在那種關鍵時刻,保持冷靜的大腦,並想辦法掣肘一個老警察。

他是個聰明人。